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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墨寶非寶 -【一生一世,美人骨】《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3 12:38 PM     標題: 墨寶非寶 -【一生一世,美人骨】《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6-16 06:52 PM 編輯

【書名】:一生一世,美人骨

【作者】:墨寶非寶

【內容簡介】:

  美人骨,世間罕見。

  有骨者,而未有皮,有皮者,而未有骨。

  世人大多眼孔淺顯,只見皮相,未見骨相。

  ————————

  如果在現在這個社會裡,有個人帶著兩世的記憶,深愛著你。多幸福。

  時宜對周生辰就是如此。

  而他,卻早已忘記她。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獨有時宜,為我所求……」

  這是個超級超級超級超級,慢熱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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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3 12:40 PM

本帖最後由 shiuan282 於 2014-6-6 09:08 PM 編輯

楔子 只見皮相,未見骨相

    雨水淅淅瀝瀝的,把西安弄得如同煙雨江南。

    明明是三秦大地,卻已不見長安古城。

    時宜靠在窗邊,看車窗外剛才掠過的路牌。

    “你想要吃什麼?”身邊的宏曉譽,笑著將疊成小冊子的地圖展開,用手機邊翻著美食攻略,邊規劃下榻後的路線。

    “先把你的採訪搞完吧?”

    時宜笑著提醒她。

    三人下了車,繞過安靜的街,輾轉數個錯落的平房,終是找到了地方。

    開門的是個很年輕的女孩,只有二十歲出頭的模樣。而巨集曉譽的採訪物件,就是這個女孩的老公,一個憨憨厚厚的男人。

    幾個人進門後,夫妻倆都有些羞澀,招呼著時宜他們坐下。

    “不用緊張,就像隨便閒聊。”曉譽笑的和善,示意男人坐在自己面前。

    陰雨天,房間很暗。

    只有黃橙橙的一盞燈,放在被訪者和受訪者之間。

    在一問一答的訪談中,時宜漸漸瞭解了這樣一個故事。

    面前的男人來自非常貧困的地方,勤勞數年,賺了些錢後,卻一分不留,投資到家鄉的教育,幫助比他更窮的家庭。

    沒有家產,沒有房子。

    是個人格高尚的人。

    而這個故事之所以吸引媒體,卻是因為他的小妻子。面前這個眉目清秀的女孩子,是個大學畢業生,也是這個男人的同鄉,只因在報導裡看到了他的故事。

    就找到他,然後嫁給他。

    故事的前半段很感人,而後半段才是真出人意料。

    陰雨天,這房間裡又沒有什麼取暖設備。

    時宜和宏曉譽始終坐著,早已手腳冰冷。

    幸好採訪已到結尾,最後,宏曉譽終於轉向那個姑娘:“按照普通人的標準,你丈夫真不算好歸宿,你們接下來的計畫是什麼?”

    那姑娘笑笑,看了眼男人:“我們都有賺錢的能力,身體也健康,等過兩年回家後,一定會過很好的生活。而且,”姑娘低聲笑了會兒,“我不怕他做任何傷害我的事,他是好人。”

    小妻子的話,為今天的採訪收了尾。

    工作結束。

    他們就近去了米家泡饃,非常小的店面,人挨人,環境嘈雜,卻生意格外好。時宜邊吃,邊看四周,竟發現還有人捧著碗,站在一旁邊用手掰饃,邊耐心等著有人空座位。

    宏曉譽也有樣學樣,掰了塊饃:“看今天的採訪,有沒有什麼特別感觸的話?”

    時宜嗤地笑了聲:“是不是想寫博客,缺引言?”

    “死女人,”宏曉譽瞥了她一眼,“快說。”

    時宜喝了口湯,想了會兒,才說:“世人大多眼孔淺顯,只見皮相,未見骨相。這個小姑娘很少見,能一眼看到這個男人的本質。”

    宏曉譽唔了聲:“這話聽著有味道,我喜歡,”她往湯里加了辣,忽然想到了什麼:“你昨天說,那個在廣州機場認識的什麼研究員,這幾天也在西安?”

    時宜嘴裡還含著東西,唔了聲:“他的大學最近在和中科院做專案交流,在這裡出差。”

    “說實話,我看不出那個人有多特別,長的也普普通通。沒想到你竟然主動去認識他,”巨集曉譽笑嘻嘻看她,“這就是所謂的看對眼了?”

    她翻著眼睛,瞅了宏曉譽一眼:“我只是想認識他,沒有任何不良企圖……”

    話未說完,肩上微微一沉,搭上了只男人的手。

    宏曉譽順著那只很漂亮的手看上去,不禁暗暗笑起來,真是巧呵,來的正是兩人談論的人。

    這個男人眉宇間書卷氣極濃,面容普通,說不上難看,卻是過目即忘。他穿著實驗室內通用的白大褂,卻沒有系上鈕扣,只是這麼敞開著,露出裡邊的襯衫和長褲。

    非常整潔,沒有任何的不妥,就是和周圍的環境極不搭調。

    時宜則含著口湯,傻愣愣看著他。

    她很偏執地覺得,他這樣的容貌非常好,不會有太多的攻擊性。除了在書卷氣中,有淺淺的距離感外,這張臉真的是再好不過,再舒服不過。

    他不緊不慢地收回手,坐下來,把手腕搭在桌子邊沿,說:“好巧。”

    話音未落,就對老闆輕輕招了招手。

    “世人大多眼孔淺顯,只見皮相,未見骨相,”待老闆應了聲,他這才又去看時宜,“這話不錯。”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3 12:43 PM

本帖最後由 shiuan282 於 2014-6-6 09:15 PM 編輯

第一章   看不穿前塵

    宏曉譽也感歎了聲真巧,頗有意味地,看了眼時宜。

    若論外貌,時宜絕對是上上品。眉眼,輪廓,都仿佛用手工筆精心描繪所成。她的美毫無攻擊性,卻不同于周生辰的平凡,尤其看你的時候,眼睛很亮。當你真正在社會上閱覽過無數美女後,會發現,真正的美人,她的眼睛一定很亮,而並非是渾濁不堪。

    最主要的是,時宜很傳統,從來不肯穿露出肩膀的衣服。

    一個非常傳統的美女,簡直是少見的寶貝。

    宏曉譽再去看這個男人。

    算了,只要好朋友喜歡,男人的臉也沒那麼重要。

    “是很巧,”男人說話間,拿了副一次性筷子,掰開,把兩個筷子相互摩擦著,去掉上邊的碎木毛刺,“你們來西安旅遊?”

    “曉譽來這裡採訪,”她說,“我們準備趁著這次公差,在這裡玩幾天。”

    始終在埋頭吃東西的攝像師,咂巴了下嘴,放下筷子,熱情地遞出了一張名片。

    男人接過,單手探入褲子口袋裡,摸索半晌,也沒找到該回贈的東西:“不好意思,沒有隨身帶這種東西的習慣,”他簡短地介紹了自己,“周生辰,伯克利化學學院副教授。這段時間,在中科院西安分院,有機化學研究所高分子材料研究室做交流專案。”

    一連串看似專業高深的名詞,更讓攝影師刮目相看。

    “生辰?好名字,”他笑著說,“叫我小帥好了,我是宏曉譽的同事。”

    周生辰很禮貌地笑了笑:“複姓周生,單名辰。”

    小帥哦哦了兩聲:“周生先生。”

    時宜忍不住笑了,這個姓的確少見,也難怪別人會覺得奇怪。

    小帥似乎覺得自己說錯別人的姓氏,十分不妥,於是很認真地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對周生辰說:“我覺得,時宜的那句話真不錯。”

    曉譽沒等周生辰說什麼,倒是先樂了:“你懂什麼意思嗎?”

   小帥騎虎難下,只得繼續掰扯:“當然懂,不過這種話,絕對是只可意會。”

    “別意會了,我告訴你這句話出自哪裡,”曉譽好笑問他,“《醒世恒言》知道嗎?”

    小帥一愣。

    “三言二拍知道嗎?”

    小帥覺得有些耳熟。

    “高中歷史書上的提到過,明末小說,”曉譽拿出一束還沒掰開的筷子,敲了敲他的碗,笑著說:“這句話的意思呢,就是現在的人啊,只能看到別人外在的條件,什麼票子車子房子,還有樣子,惟獨就看不到內在的品質。”

    小帥很長地喔了聲,尾音還拐了彎:“佩服。”

    “該佩服的是時宜,”宏曉譽刻意地看了眼周生辰,“這些,都是她從□著我讀的。”

    周生辰居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笑。

    曉譽還以為他真的讚譽的笑,時宜卻明白,他的笑,只因為識破了宏曉譽的小心思。宏曉譽知道自己對他有好感,自然會拐著彎地誇她,讓周生辰上心。

    但是宏曉譽並不知道,周生辰對她真的算是印象深刻。

    他們是半年前在廣州機場遇到的,那時兩個人分別在不同的安檢入口,接受機器的掃描,又都引起了特殊的警報聲,當她脫掉鞋子檢查金屬物時,看到了他。

    只是這麼一眼,她就知道是他。

    雖然容貌不同,聲音不同,任何的外在都完全不同。但是她就知道,一定是他。

    他被檢查完,拿起自己的筆記型電腦,很快就向著安檢口外走去。時宜只記得,當時自己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光著腳就追了上去,這個人她不敢錯過,自然就忘了自己身處在什麼環境。

    於是,他看到時宜的第一眼,非常滑稽。

    身後有機場工作人員追上來,像怕她是暴徒,而她只是著急地看著他:“等等我,我需要和你說句話。”周生辰當時的表情是什麼,她真沒顧得去看。

    那真是她初次覺得自己的外貌,還有些用途,比如機場工作人員對她還算是客氣,只當她是碰到多年的朋友,有些忘形。她邊穿著鞋,還在用餘光看著他,生怕他離開。

    幸好,周生辰真的就沒走,始終在等著她。

    這場相識很唐突。

    後來她無法解釋,只好對周生辰說,他像極了自己的朋友,不管信不信,他沒太反感就是了。只不過在她更唐突地想要手機號碼時,他竟以沒有手機的理由,拒絕了時宜。

    當時她很尷尬,幸好,他主動留下了電子郵箱。

    從認識到現在,不覺大半年了,兩個人再沒見過面,都只是郵件往來。而且在郵件裡也說不出什麼特別的話,周生辰是搞高分子有機化學的,而她則是個配音演員,沒有任何交集的兩個職業。

    就是這樣,時宜也養成了每天登錄郵箱的習慣。

    有幾次被宏曉譽發現了,都被嘲笑不止。所以這次宏曉譽來西安出差,一聽她說周生辰就在西安出長差,不由分說就把她拉了來。時宜昨晚出了機場,甚至在躊躇,要不要約他出來,如果約,用什麼藉口?沒想到這麼巧就碰到了。

    周生辰吃飯的習慣很好,從開始落筷就不再說話。

    宏曉譽幾次看時宜,都被她低頭躲開了。

    “周生老師,”店門口跑進個大男孩,收了傘就往這裡走:“我下月發了薪水,送您部手機算了,我負責充值充電,只求您為我二十四小時常開,”他估計一路是走得急,牛仔褲角都濕透了,“我都跑了好幾個地方了,要不是看見研究所的車,還不知道要找多久。”

    他一路進來,只顧著看吃飯的周生辰,卻沒有留意背對著自己的時宜。

    待到走近,不免怔了怔,大男孩沒想到周生老師對面所坐的,竟是如此個美女。

    他磕巴了半天,勉強找回聲音繼續說:“那什麼……周生老師,研討會,估計要遲到了,我找了你半小時……估計我們已經遲到了……”

    “知道了,”周生辰又慢條斯理地繼續吃了兩口,放下筷子,“我有事先走,有機會再聯繫。”時宜看他站起來,感覺腿被狠狠踢了下。

    回頭看,宏曉譽已經清了清喉嚨,對周生辰說:“聽說青龍寺最近櫻花開的好,我們都不是西安人,難得來一次,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周生辰的腳步停住。

    抬起頭,看了眼外邊的雨勢:“這兩天西安一直在下雨,等雨停了,如果你們還沒走,我們再約時間。”

    “那就說好了,”宏曉譽攬住時宜的肩,說,“到時候讓時宜郵件你。”

    他點頭,算是答應了。

    等到兩個人回了酒店,褲腿角都徹底濕透了。

    時宜沖了個熱水澡,在屋子裡翻了半天也沒找到即溶咖啡,只得拿簡易紙袋的菊花茶,燒了熱水,泡了滿滿兩杯。

    遞給宏曉譽,她隨手放在床頭櫃上,邊看郵箱,邊扯著捲筒紙擦鼻涕:“通過今天這頓簡陋的午飯,我終於勉強發現了周生辰的另一個優點,就是夠男人、不扭捏。這麼說也不對啊,”她抬頭看時宜,後者只是把長髮草草挽起來,這麼個邋遢造型就夠拍雜誌硬照的,“從小到大,我只要以你為藉口,還真沒有約不到的人。這麼看,他也不算特別。”

    時宜沒有理她的調侃,拿過來電腦,登錄郵箱。

    看到是0收件,莫名有些失落。

    她很快合上了電腦,說:“再好看的臉,最多從十六歲看到三十六歲。”

    “我喜歡看漂亮的東西,尤其是一對最好,”宏曉譽狠狠擦著鼻子,“而且有利於下一代的基因。”時宜抿嘴笑笑,眼睛亮亮的,真是漂亮極了。

    兩個人白天凍壞了,此時就依偎在白色的棉被,互相用腳靠近對方取暖。

    “時宜,你真的喜歡他啊?”

    “也不是,”她說話的時候,覺得自己都沒底氣,“只是覺得,他很特別。”

    “哪裡特別?”

    時宜找不到藉口,只好說:“名字特別。”

    真的是名字最特別,和她記憶中,曾經他的名字是相同的。

    “我名字更特別,”宏曉譽索性脫下牛仔褲,拉過棉被蓋上,“‘曉譽天下’,可怎麼沒見你對我另眼相看?”

    “這個解釋不好,”時宜有意把周生辰的話題避開,轉而逗巨集曉譽,“我給你想個更浪漫的,方便你以後能嫁出去。”

    宏曉譽聽得興致勃勃:“快說快說。”

    “讓我想想,”時宜仔細想了想,終於再次開口,“雖然有些牽強,但你肯定喜歡。你聽過納蘭性德的一句詩嗎?”她挨著宏曉譽,說“‘願餐玉紅草,長醉不復醒。’”

    “沒有,”宏曉譽搖頭,“有什麼說法?”

    “傳說中有一種玉紅草,只長在昆侖山中,若有人採集誤食,會長醉三百年不醒,”她刻意換了個語氣,用配音演員的聲音,幽幽地念著她的名字,“巨集曉譽,巨集譽,玉紅,你說你這個名字,會不會就是玉紅草的意思?”

    宏曉譽被她說的直樂:“你怎麼忽然神叨叨的?不對,你從小就神叨叨的。是有點兒牽強,不過挺文藝的,我喜歡,以後就這麼解釋了。”

    忽然,窗外有幾聲驚雷。

    宏曉譽得了便宜,很快就恢復了原狀,笑著嘲她:“看來這雨這要下上幾天了,也不知道青龍寺的櫻花,還沒有沒有機會看。”

    “看不到,就不看了唄,”時宜皺了皺鼻子,長長呼出一口氣,“又不是一輩子不來了。”

    次日清晨,她是被手機叫醒的。

    接起來,是錄音室的電話,頭腦還沒清醒著,就聽那邊絮絮叨叨說著工作安排:“你可真是紅了,多少人都點名要你配音。光是你去西安這四天假期,你知道少賺多少嗎?”

    她翻了個身,宏曉譽還睡得沉,沒有任何醒的跡象。

    怕吵醒曉譽,她輕聲說把錄音的時間安排發過來,就掛了電話。輕手輕腳從地上拿起筆記型電腦,放在膝蓋上打開。收件箱裡很快進來了四封郵件,她匆匆掃過標題,發現其中一封是無主題郵件,寄信人是周生辰:

    4:36分走出實驗室時,沒有下雨。如果11:30還沒有下雨,12:00青龍寺見。

    周生辰。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3 12:45 PM

本帖最後由 shiuan282 於 2014-6-6 09:16 PM 編輯

第二章   看不穿前塵

    時宜看到這封郵件後,視線移到了顯示幕右下角,剛剛7:36分。

    她有些擔心,這次又如同先前一樣。會因為天氣突變、忽然染病、工作繁忙,或是各種奇怪的突發事件而取消。

    沒想到老天忽然開了竅,雨倒真停了。

    攝像師本就是陝西人,雖然沒有出生在西安,對這裡倒也熟悉。時宜怕遲到,緊張兮兮地讓宏曉譽和攝像師確認這裡到青龍寺的時間,早到了足足二十分鐘。

    或許是櫻花時節,又難得放晴。

    青龍寺門口來來往往,頗顯擁擠。她們挑了個醒目的地方,約莫十分鐘後,看到周生辰獨自一個人,從遠處走過來。

    時宜迎著日光,眯著眼便認清是他,心悄然安了下來。

    “時宜,你中毒了……”宏曉譽低聲說,“我看你臉都紅了,別告訴我是曬紅的。”

    她搖頭:“我不和你解釋,反正也解釋不清楚。”

    “早到了啊,周生老師,”宏曉譽抿起嘴角,笑著招呼,“早到了十分鐘,這是你的習慣嗎?”周生辰伸出手,遞出了兩張票給時宜:“我一般和別人約見面,都會早到十五分鐘,剛才用了五分鐘的時間,去買了門票。”餘下那張,他順手給了攝像師。

    時宜說謝謝,接過來,狠狠把其中一張拍在了曉譽手裡。

    宏曉譽沒有來過這裡,自然不知道自己約的這個地方,小的可憐。

    幾個人進了寺,兜轉了會兒,櫻花是張揚肆意的,飛簷是股色斑駁的,只不過那些樹下三兩坐在報紙上閒聊的人,淡化了不少賞花的意境,更像是一場普通的春遊。即便是如此擁擠的小寺廟,卻還有幾批遊客,在導遊的解說裡肩並肩走著。

    “…… 1986 年,青龍寺從日本引進植於寺院的,有 12 個名貴品種,早期開放的有彼岸櫻、紅枝垂櫻……”導遊一板一眼複述著解說詞。

    時宜聽得有趣,拿出手機偷偷錄了一段,可惜那個導遊很快就走了。她試聽了幾秒,發覺聲音很嘈雜,猶豫要不要刪掉。

    如果想要回味,或許用像機拍幾張解說牌好一些。

    “我剛來的幾天,這裡研究所的人送了本西安城市筆記,如果喜歡,可以送給你,”周生辰口氣平淡地告訴她,“這個城市,到處都是故事。”

    時宜頷首,視線從他身上飄過去,像是對櫻花很感興趣。

    “你喜歡看書嗎?”她忽然問。

    “每天都有固定時間用來看書,”他說,“不過,也並非是海納百川,要看書是否有趣。”

    時宜喔了聲,試探性地繼續問他:“那你去過那種很老式的藏書樓嗎?有一層層的木架,無數的書卷?”

    她腦海裡的藏書樓,不是非常清晰,可卻和他有關。

    那裡不經常有人,有時候打開窗戶通風,會有風吹過,架子上的書都被吹翻了數頁,嘩啦作響。

    周生辰不大懂她的話,薄笑道:“我經常去的地方,也有一層層的木架,不過架子上都是瓶瓶罐罐,各種危險儀器,輕易不能碰。”

    時宜笑笑:“聽得挺有趣的。”

    “有趣?”他兀自唇角帶笑,“輕則燒傷,重則爆炸。”

    時宜真被唬住了:“高危職業?如果照你這麼說,誰還願意進實驗室?”

    豈不是整日草木皆冰,戰戰兢兢的,那還做什麼科研。

    “也不會這麼可怕,很早就習慣了,”他話說的淺顯,像是說著平常不過的事情,“剛開始這個專業的時候,我曾經有天晚上想起忘在實驗室的東西,早晨六點就到了那裡,當時沒有任何人在,卻碰上了爆炸。半個實驗室就在面前炸沒了,幸好晚起了五六分鐘,保住了一條命。”

    她聽得啞口無言:“然後呢?”

    “然後?”周生辰略微想了想,“還好,我做的十幾個材料都還在,當天下午就把它們轉到隔壁實驗室,繼續做耐受測試。”

    周生辰語氣說得太隨意,像說著阿貓阿狗的事情,她卻聽得後怕,忘記避開身側櫻花樹枝。直到周生辰的手臂從她面前抬起來,撥開了滿枝的馨香,時宜這才有反應,忙不迭說了句謝謝你。

    寺廟不大,逛了會兒也就結束了這場春遊。

    反正時間還早,他們就近找了間茶樓內休息,樓內幾近滿座。周生辰的那個學生卻坐在二樓靠窗的位子上,像是等了很久,一看到他們出現,就站起身招呼:“周生老師,這裡這裡。”

    “誒?周生老師還真有心,安排自己的學生占了位置?”曉譽拉過椅子,先坐下來。

    “不是老師安排的,”那個學生忙不迭解釋,“這是我爸爸開的,我今天正好休息,昨天和老師半夜昨晚試驗,老師說今天要來青龍寺賞花,我就特意留了位子給你們。”

    那個大男孩邊說,邊親自去端了茶來,挨個放到各人面前。到時宜時,大男孩竟有些不好意思,靦腆地笑了笑:“忘了說,我叫何善。”

    她喔了聲:“挺好記的。”

    何善對這個漂亮的大姐姐很有好感,特意把茶遞到了她手裡。

    宏曉譽從小和時宜是鄰居,早對這種情形見怪不怪了,倒是瞥了眼周生辰,又去看時宜。還別說,這個姓周生的人真挺特別的,起碼沒有因為美色,亂了陣腳。

    “來來,玩會兒雙升吧,”宏曉譽樂悠悠地摸出了兩盒紙撲克,倒出來,把桌面攤的滿滿的,“時宜不會打牌,正好我們四個人來。”

    時宜看她牌癮發作,馬上配合地讓到了最裡處。最後周生辰和攝像師對家,恰好就坐到時宜的身邊。她看到窗臺上有本書,隨手拿過來準備打發時間,不知道是哪個遊客落下的新週刊,她翻著內頁,隨便看了下去。

    周生辰摸牌的動作不緊不慢的,和幾個人隨便說著話。

    他坐姿很正統,看起來像是習慣如此,即便是陪他們在玩撲克牌,也能從細微處看得出來,他有很好的教養。時宜只是在他出牌的時候,用餘光悄悄看他,非常有趣的是,他手裡的牌也整理的非常整齊,隨時保持著對稱的扇形弧度。

    恰到好處。所有的一切都恰到好處。

    可也是這樣,才讓她有距離感。不管坐的多麼近,都像是隔著無形的一道線。

    攝像師話最多,扯了會兒,就扯到了自己當年的成績:“說起來,我當年成績那叫一個差,高考剛才過一本線,懸懸考了大學。周生老師,你是不是屬於為科學獻身的那種人?”

    “不算是,”他抽出一張牌,放到木桌上,“我只是一直想不好,除了科研還能做什麼。”

    ……攝像師不說話了。

    宏曉譽咂巴咂巴嘴巴:“周生老師,不要這麼有距離感,聊些大眾話題?”

    “好,你說。”

    “你有沒有什麼……特庸俗的愛好?”曉譽問他。

    “很多,比如看電視劇。”

    “看電視?不算多庸俗啊,”曉譽笑了兩聲,“你平時看得最多的是什麼?”

    “尋秦記。”

    “正常正常,”曉譽終於找回了正常人的底氣,“原來化學教授也愛看穿越,還是尋秦記,我大學時的男朋友也特別喜歡看,看了足足四遍。”

    “我可能看了七十多次,”周生辰不大在意地笑了笑:“準確一些說,是七十九次。”

    ……宏曉譽也不說話了。

    整個下午,這幾個人就和112張牌較勁,周生辰的那個學生顯然很崇拜他,時不時透露些唬人的事蹟,不過大多數和科研有關。他們聽不懂,只是頻頻表達佩服之情。

    到傍晚,茶樓的人漸漸少了些。

    而時宜手裡的雜誌,卻翻了不到三頁。

    天黑下來,視窗這裡也有些冷,店裡的服務員過來關上窗,還殷勤地替幾個人拿來了小碟的點心。宏曉譽終於想起她這個空氣一樣的存在:“你看什麼呢?”

    “脫北者。”時宜晃了晃手裡的書,“講北朝鮮的。”

    “什麼叫‘脫北者’?”何善扔下兩張牌,好奇問。

    “一些受不住北朝鮮□的人,會選擇逃到中國、韓國,在一定意義上,他們屬於沒有國籍沒有祖國的人,”周生辰聲音很平穩,沒有任何多餘的感情,“如果被捉回國內,就會是叛國罪。”

    “叛國罪?這麼嚴重?”何善唏噓,“冒著死罪也要逃走?”

    攝像師笑了,拍拍他的胳膊道:“我曾經跟著採訪過一些脫北者,他們說每個人提到自己家誰誰是被餓死的,都覺得很平常。如果是你,你逃不逃?”

    攝像師說的煞有介事。

    時宜拉過裝點心的小碟子,挑了個瞧著味美的,咬了口。

    沒想到,周生辰忽然就用手指,把她手裡的書翻過去了一頁。她這才發現,周生辰雖然在陪著他們玩牌,視線卻落在雜誌上。

    他讀完最後幾行字,收回視線看手裡的牌,抽出兩張,輕飄飄擲到了桌上。

    宏曉譽還在興奮說著“脫北者”,掃了眼他扔的牌,馬上哀嚎:“完了,徹底輸了。”

    就這麼耗費了整個下午,等到幾個人走出茶樓,天已經黑了。攝像師熱情招呼著,想要請大家吃晚飯,沒想到周生辰就這麼抬起手腕,看了眼表:“晚上還要開會。”何善是他這幾個月在西安的助理,縱然有心吃飯,卻只能跟他回研究所。

    兩批人分開,周生辰帶著何善去做公車。

    時宜他們則在另一側等出租,隔著一條馬路,遠遠地,都能看到彼此。

    周生辰站在大片擁擠的人群後,等著返回研究所的400路,這個時間正是高峰,接連開來了三四輛車,卻都是人滿為患。

    而他們在相隔十幾米的地方,也因為人多,搶不到計程車。

    時宜絲毫沒有等車的不耐。

    她覺得這樣很好,隔著不遠的地方就是周生辰,身邊的何善在和他抱怨著什麼,他臉上的笑容很快浮起來,說了兩句話,同樣的不急不躁。

    時宜看著他,在猜想他會說什麼樣的話,來安撫身邊的小研究生。

    “沒坐過400路,你絕對體會不到什麼叫擠公交,”攝像師小帥看著周生辰,笑著感歎,“不過我們也差不多,還不知道誰能先回去呢。”

    “要不要我們打到車,帶他們一程?”時宜馬上提議。

    “我們現在還站在人海中,前途渺茫呢,”曉譽徹底被她逗笑了,趴在她肩膀上低聲說,“時宜美人,從幼稚園開始,不管誰要扮演什麼王子公主,你都是那個公主。所以還是安心做公主好了,這個人好像真的對你沒什麼意思,那句話怎麼說來著?你不是他的那杯茶。”

    曉譽的幾句話間,又一輛公車進站。

    周生辰和何善終于擠上車,消失在了時宜的視線中,從始至終,周生辰都沒有再看這裡一眼。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3 12:48 PM

本帖最後由 shiuan282 於 2014-6-6 09:17 PM 編輯

第三章 看不穿前塵(3)

    隔天,攝像師帶著她們逛了些西安有名的地方,時宜在如潮的遊客中看這些名勝古跡,總有種熟悉感,但是卻不再記得清楚。

    她的印象中,小時候對於那些前世的記憶,還曾如數家珍。

    可慢慢地隨著幼兒班、小學,到初高中的時間推移,所有相關的記憶都慢慢淡化了,再想起來,更像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倘若不是這麼多年,她反反復複地告訴自己“我要見他”,那些有關周生辰的回憶,也註定會消失無蹤。

    到最後一天,兩個人搞得比上班還要累,最後一天趁著攝像師回家看父母的機會,都躺在酒店裡,邊休息,邊整理回去的工作資料。

    她把經紀人發來的資料,拿到酒店前臺列印。

    前臺的小姑娘聽到她的要求,倒是很客氣,接過USB:“請問你是哪個房間的?列印好我會讓樓層的工作人員送上去。”

    “謝謝你,1212房,”她說完,又覺得不對,“算了,我就在這裡等好了,不要拷貝出來,直接列印就可以。”

    “1212?”小姑娘聽到房間號碼,很快追問,“時小姐?”

    “是。”

    “這裡有你的一本書,是一個先生剛才拿來的,還沒來得及送上去,”小姑娘從旁邊拿起個牛皮紙的大信封,放到櫃檯上,“那個先生姓周生,”說完,很可愛地嘟囔了句,“這姓真挺奇怪的。”

    時宜低頭看信封,沒有任何字跡:“他剛走?”

    試了試重量和手感,應該是一本書。城市筆記?

    “差不多十分鐘,”小姑娘拿著U盤,示意身邊人幫忙照看,自己則走出了櫃檯,“如果檔很重要,客人可以自己操作列印,時小姐這邊走。”

    她聽到周生辰的名字,已經有些心神不寧。

    小姑娘打開文檔,看到是影視劇的大段臺詞,不免又多看了她幾眼,暗歎這個女客人難怪如此漂亮,原來是演員,可這張臉並沒有什麼曝光率,估計是新晉的?

    小姑娘欣賞地看著她的臉,想,如果有這麼個真正的美人出現在影院裡,應該是非常賞心悅目的。

    時宜沒留意小姑娘的表情,只是看著信封出神。

    等到匆匆列印出自己要的資料,一走進電梯就拆開了信封,果真是他在青龍寺說過的書。書頁不是很新,封角也有了些磨損的痕跡,看上去真的是別人拿給他讀的,書的封面黏了張藍色的便簽紙:

    這本書是研究所的同事送的,你如果喜歡,就不用還了。

    周生辰。

    字跡漂亮,但和記憶中的不同。

    她回到房間,仍舊對著那便簽看了又看,忍不住給他發了一封郵件,問他實驗室是否有裝著電話,方便不方便打過去。

    郵件發出去後,她翻開書,竟然發現有些頁,被他貼上了白色的便簽紙。簡單標記了與書中介紹有不同的觀點。或許科研出身的人會很較真,如果是旅遊景點,還標上了是否免費,門票價格和對外開放的時間。如果是小吃飯莊,就肯定有認為好吃的特色菜。

    時宜知道,這一定是他早就寫出來的,而並非是為了自己。

    但是看著黏貼在城市筆記之上的“獨家筆記”,仍舊忍不住想,他沒有拿走這些便簽紙,起碼也是為了自己看起來方便。

    她看了眼郵箱,已經收進來周生辰的郵件。

    沒有任何多餘的話,只有一串數字。時宜拿起手機,輸入數字後,咳嗽了兩聲,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在最好的狀態後,終於撥了他的電話。

    “拿到書了?”

    這是周生辰的第一句話。

    “拿到了,謝謝你。”她只是想給周生辰打電話,可是真接通了,卻不知道要說什麼。

    “這本書寫的還可以,不像是普通為了出版賺錢的遊記,都是大段華而不實的個人抒情,”好在他沒冷場,很自然地給她解釋,“也不像很多的城市介紹,大半版都是軟性廣告。”

    她嗯了一聲:“好,我一定認真看。”

    算起來,這還是兩個人認識以來,第一次通電話。

    兩個人從前天400路公交如何擠,說到昨天的城市一日遊,到最後還是周生辰先提出了結束:“我好像要開始工作了。”

    “我一直很好奇,研究所是什麼樣,”她厚著臉皮,說,“方便帶我看看嗎?”

    始終在她身邊偷聽的曉譽馬上瞪她:能矜持點兒嗎?

    她努嘴:我就是好奇。

    曉譽翻著眼睛,搖頭又歎又笑。

    “很枯燥,”周生辰像是在拒絕,可停頓了幾秒後,又繼續說道,“不過你運氣很好,今天是星期日,大部分的研究員都在休假,帶著你看看也沒什麼問題。”

    她很快說好,記下周生辰說的位址。

    他最後說:“你到了門口後,仍舊撥這個電話,我會下樓去接你。”

    時宜掛斷電話,拿著化妝包沖進了洗手間。

    曉譽跳下床,光著腳追到洗手間門口,從鏡子裡看她的眼睛:“你能告訴我,他到底是什麼地方,讓你這麼喜歡嗎?”

    黃橙橙的燈光下,她在用化裝棉沾著卸妝水,給自己的臉做徹底清潔,動作仔細而一絲不苟,完全暴露了她的忐忑和期待。等到徹底清潔完,她擰開水龍頭,很嚴肅地從鏡子裡回視:“我覺得我上輩子肯定認識他,而且欠他很大一筆債。”

    曉譽嗤地笑了,揶揄她:“原來是前世今生的緣分。”

    她抿唇笑笑,何止欠了債。

    倘若他記得稍許,怕不會願意看到自己。

    坐上計程車後,她把周生辰發來的短信拿給司機看,司機馬上笑了,說自己一個小時前剛才從這裡載了男客人過去,路很熟。時宜猜到司機說的是誰,只是沒想到這麼巧。

    路途不算遠。

    時宜走下計程車,剛才摸出手機,就先接到了經紀人美霖的電話,要和她商量接下來的配音工作。美霖是個工作狂,她不敢輕易打斷,只好對著中科院西安分院的牌匾,漫無目地的來回踱步,講著電話。

    她因為聲線的特別,剛入行就拿到了難得機會,配了些很有名的角色。再加上美霖的人脈,慢慢地身價漲起來,更有許多見過她的製片人,反復勸服,讓她直接轉到幕前。

    對於美霖來說,配音演員自然不如露臉的明星。

    但無奈如何說服,時宜都沒有任何興趣,到最後說得乏了,美霖也放棄了這個念頭。只不過偶爾還是會開開玩笑,試探她的意思。

    “昨天杜雲川還在問我,你是不是早有人包養了,才對錢財名利這麼沒興趣。當時把我笑壞了,就和他說,我們時宜長了一張端正的正室臉,要嫁也肯定是名正言順,”經濟人美霖說完了正事,開始和她八卦閒扯起來,“時宜,你說實話,你是不是早嫁了個隱姓埋名的富豪?要不然怎麼一年到頭在外邊玩,說不接工作就不接?”

    時宜低頭,慢慢一步步走著,笑著說:“我對有錢人沒興趣。”

    美霖笑:“那喜歡什麼?告訴我,姐姐給你留意。”

    她的視線飄過半人高的封閉大門,看到樓前空曠的空地上,已經出現了一個人影。他走得很快,由遠至近地向著她的方向而來,仍舊是實驗室的白大褂,裡邊是淺色的格子襯衣。在時宜看到他時,周生辰似乎也看到了她,抬起右手,指了指大門側緊閉的小門。

    時宜看著他,很快點點頭,對著手機那一端的談話做了收尾:“我喜歡的人,一定要是教授,最好是研究高分子化學的。”她低聲說著,如同玩笑。

    “你說什麼?什麼教授?”美霖嚇了一跳。

    “不說了啊,晚上給你電話。”她看周生辰走近,忙收線,跑到小門前,好好站著等他。

    在這裡的他,似乎和平常很不同,說不出來的感覺,看上去嚴謹了不少。

    “什麼時候到的?”他邊問她,邊從保安室的小視窗拿出登記冊,簽上自己的名字和時間,“身份證帶了嗎?”

    “帶了。”她低頭從包裡翻出身份證,隔著欄杆遞給他。

    等到所有妥當,保安室有人打開門禁,把她放了進去。

    果真如他所說,因為是週末,這裡並沒有太多走動的人。

    兩個人一路走著,偶爾有人經過,頷首招呼,沒有過多言語交談。時宜被這裡的安靜感染,連走路都有小心翼翼,可無奈是穿著高跟鞋,走在大理石地板上,總避免不了聲響。

    越有聲音,越小心;越小心,越顯得聲音大。

    “這裡的女研究員也喜歡穿高跟鞋,”他停在雙層玻璃門外,輸入密碼和指紋,“你不用太在意。”她頷首,不好意思笑了。

    玻璃門解密後,他伸手推開,帶著她又路過很多不透明玻璃房,終於停在了辦公室外。直到推門而入,進入了封閉的房間,時宜才終於如釋重負:“我始終覺得,進這種科研機關,就像是竊取國家機密一樣。”

    “所以呢?”他笑著坐在辦公桌後,“是不是很失望?”

    “失望算不上,”她環視他的辦公室,吸了吸鼻子,“這裡的味道還是很特別的,你平時都是做什麼的?我是說,會做什麼試驗呢?”

    “無鹵阻燃矽烷交聯POE複合材料。”

    除了最後“複合材料”四個字外,一律沒聽懂。

    她默默指了指他手邊的白紙:“能寫給我看嗎?你剛才說的那幾個字。”

    周生辰無可無不可,抽出筆,寫下這些字。

    時宜看著紙沉默了會兒,仍舊不懂:“有沒有簡單的說法,能試著讓我聽懂?”

    周生辰略微思考了一會兒:“簡單說,就是做電線外層材料的,耐腐蝕、耐高溫、抗老化、阻燃,明白了嗎?”

    他微微笑起來。

    “明白了,”時宜仔細想了想,忍不住也笑了,“可你這麼一解釋,馬上就顯得很沒技術含量,這種東西不是已經存在了嗎?”

    “差不多,但基本都是十幾年的技術,世界上現在仍沒有大的突破,所以誰先做出來,就是十幾年的跨越,”周生辰遞給她一小瓶子的純淨水,“比如,現在在中國一線城市,大部分的電線外層都已經老化了,大概有80%必須要更換,這是非常大的消耗。如果技術前進一步,可以延長壽命哪怕多一年,就是天文數字的巨額創收。”

    時宜感歎看他:“這麼一解釋,又變得很偉大了。”

    她還想要繼續問,辦公室的門忽然就被叩響。周生辰說了句進來,門馬上被人從外推開,何善探頭進來,笑得有些得意:“果然是時宜。”

    她有些驚訝,也有些不好意思:“你怎麼知道我來了?”

    “我們實驗室都有攝像頭的,剛才我從外邊回來,聽到幾個師兄在說周生老師帶來個仙品,我就猜到是你了。”

    攝像頭?還真是門禁極嚴。

    周生辰好笑地嗯了聲:“所以呢?”

    “所以,”何善正色道,“周生老師帶我們辛苦了,大家想今晚請老師吃個便飯,順便招待客人。”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3 12:50 PM

本帖最後由 shiuan282 於 2014-6-6 09:19 PM 編輯

第四章 今生的前世(1)

    “你想去嗎?”周生辰似乎覺得有些不妥,徵詢她的意見。

    “沒關係,正好還沒吃晚飯,”時宜倒沒覺什麼,“就是有個要求,能不能先看看你們的實驗室?好不容易走過重重封鎖,不去看就太可惜了。”

    何善本來只是碰碰運氣,未曾想真就答應了,馬上主動請纓帶她去逛實驗室。周生辰反倒是拿出一疊要簽的資料,只說自己處理完剩下的工作,給他們十分鐘閑走。

    她察覺出他的冷落,跟著何善出了門,聽他熱情介紹著一路走過的各種實驗室,只是禮貌笑著,話卻很少。她很怕自己擅自作主來這裡,是不是讓他覺得很不禮貌。

    她從沒有這麼任性。

    偶爾一次為之,反倒有些惶惶不安。到最後,她只記住這個的名字:電氣絕緣與熱老化實驗室。起碼也算是瞭解到了他在做什麼。

    “我們這裡,有國內唯一一台能進行最高電壓60KV,最高溫度200c熱電聯合老化試驗的大型箱體式老化設備。”

    她點點頭,唔,基本聽不懂。

    結果連何善都看出她的心情,靦腆笑著說:“周生老師對誰都這樣,好像和誰都沒什麼關係似的,你別太在意。”

    她嗯了聲:“看出來了,他做什麼都看心情,想要搭理你的時候就多說兩句,不想搭理,就徹底不說話,完全不留情面。”

    “對對,”何善忙不迭頷首,“就是這樣。”

    她笑:“他一直這個樣子。”

    “你和周生老師認識很久了?”何善倒是奇怪了,“我還以為你們剛認識。”

    時宜沒吭聲,等到和他走到一樓大廳,終於澄清:“的確不算久,半年前在機場偶然認識的,後來也沒怎麼見過。”

    她不是個擅於應酬的人。

    幸好來吃飯的人不算多,大概五六個,都因為不是西安本地人,週末留在了這裡。他們找了間離西安交大很近的飯店,要了個小包房,有些負責點菜招呼,有的則熱情地和時宜閒聊。

    葫蘆雞,蘑桃仁汆雙脆,溫拌腰絲。

    上桌的都是她曾聽人念叨過的名字,卻真還都沒嘗過。

    美女有很多種類,大多屬於各花入各眼,有人稀罕有人不屑。

    時宜就是那種少數的公認美女範疇,並且是毫無攻擊的長相,脾氣又好。等到差不多菜都上來了,已經和實驗室這些人混熟了,頗得大家好感。

    周生辰和她相鄰而坐,始終在和身邊一個研究生交待今晚的試驗。

    她則咬著筷子邊嘗鮮,邊聽這些人說著自己從沒接觸過的世界。眾人的話題,很快就放到了周生辰身上,最奇怪的是,除了何善以外,都像是和他不太熟的樣子,甚至還問一些只有初次見面才會提出來的問題。

    不過依照周生辰的脾氣秉性,倒也不難理解,別看他到西安已經一個月多,或許真的和在座的這些人沒說過什麼話。

    很多的問題,他回答的很禮貌,時宜也聽得認真。

    她非常想瞭解有關他的一切。

    最後所有人都問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終於有女孩子笑著收尾:“我聽院長說,邀請周生老師的地方非常多,為什麼會想到來這裡?”

    “家裡有些事情,需要我回國,”周生辰說,“只是順路而已。”

    科研機構的邀請,對他來說,“只是順路而已”。

    明明是非常讓人不舒服的話,可偏偏他說的非常誠實,反倒讓眾人又對他的崇拜添了一層。時宜倒覺得他就該是如此的。

    結果圍攻完了周生辰,眾人把話題很順利地放到了她身上:“時宜你是做什麼的?”

    “配音演員。”她笑。

    “就是給外語片配音的?”

    “對,不過也不全面,”她很簡單地解釋著,“國家引進的外文片比例還是很少的,所以大部分時間都是給國產片子配音,或者是動畫片、廣告什麼的。”

    “國產的片子?”列席的唯一女孩子有些奇怪,“都是中國人,還用特意配音嗎?難道不是那些演員自己說?”

    何善歎了口氣:“說你土吧,你不知道有種片子叫‘港劇’嗎?”

    時宜配合著,也歎了口氣:“你才土,還說別人。大多數電視劇電影,不管國語粵語,除非演員聲線特別好,否則,都需要我們這種人來配音。”

    她說完,何善馬上被眾人好一陣哄笑。

    “那配音演員都是幕後的嗎?你這麼好看,怎麼不考慮自己演?”

    “這個要看個人性格了,”她喝了口西柚汁,繼續說,“比如張涵予就是配音出身,他也很適合走到幕前。我性格不好,不喜歡被很多人圍觀,所以只能呆在錄音棚裡工作。”

    “那你平時,能見到很多明星嗎?”

    “演員嗎?經常會見到,這就像一個行業,他們只是幕前的小部分,還有幕後很多很多人和他們合作,其實大家都一樣。”

    完全不同的世界。

    互相聽到對方的領域,都會覺得很玄妙。

    那些研究員,頗覺她的職業有趣,七七八八問著各種問題。

    她回味著剛才吃過的菜,想到哪個好吃,就又去夾到自己盤子裡。在低頭吃東西的時候,她總是下意識聽他說的那些話,大多數都是自己聽不懂的詞語,或許都和化學有關。

    聲音不同,外貌不同,所有都不同。

    可是她還是忍不住,想要從他舉手投足間,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周生辰終於交待完工作,看了眼放下筷子的時宜:“吃得這麼少?”

    她蹙眉看他:“不少了,只不過你一直在說話,看不到我和他們搶了多少吃的。”

    他說:“這裡的食物,味道還不錯。”

    她嗯了聲:“是不錯,基本臨著大學,都能找到味道不錯的飯店。”

    “周生老師,我們被你朋友說得,都想轉行了,”有人笑著說,“多好啊,工作就是‘說話’,不像我們做的這麼辛苦。”

    周生辰笑了一笑,竟沒說話。

    時宜怕人家覺得冷場,很善解人意地接過來話題,替他回答:“告訴你哦,配音演員是要經過很長時間學習的。”

    “這麼麻煩?是不是和播音員一樣?”另外個人好奇問她。

    “不一樣。”

    時宜在眾人好奇的視線裡,忽然一本正經地放下筷子,模擬了一個經典動畫片裡的角色——唐老鴨。誰都沒想到一個這麼漂亮的女孩嘴裡,能發出這種搞怪奇異的聲音,連上菜的店員都傻了。

    “明白了沒?”時宜的聲音恢復了正常,依舊溫柔。

    何采歎了句我靠,終於佩服的五體投地了。

    酒菜過半,有人趁著周生辰短暫離席時,笑嘻嘻問時宜是不是他的女朋友,她愣了愣,沒做聲。倒是有人替兩個人澄清:“別亂說,我聽說,周生老師是有未婚妻的。”

    那個八卦的人聽到這句,忙對她說不好意思。

    時宜當作不再意,低頭把玩著手機,像是在查看短信的樣子。

    告別的時候,周生辰並沒有跟著眾人離開,而始終站在她身邊,等到眾人吵吵鬧鬧地拐過路口,他招手攔了計程車,替她打開後車門:“我送你回酒店。”

    時宜坐進去,他則打開前門,坐在了副駕駛位上。

    一路上司機都在聽著老歌,兩個人是前後排,自然也不會有太多的語言交流。她看著窗外的夜景,回味剛才席間的話。

    他有未婚妻了。

    所以,應該是所有的普通人一樣,在正常的軌跡中,過著生老病死、娶妻生子的生活。沒有任何不同,也不會有任何不用。其實她自己也很清楚,除了能看到那些奇奇怪怪的前世,她和旁人也沒什麼不同。

    生老病死。

    所以時宜,是你來晚了。

    冥冥中早有了安排,他根本不會等你。

    時宜看著非常晴朗的天空,夜色如昨,圓月仍在,而這裡已不再是那個往來熙攘,鮮衣怒馬的長安城。周生辰,除了這個名字,所有都不同了。

    到兩個人下車,周生辰就站在酒店大門外,示意告別。時宜說了再見,剛才走出兩步,卻又鬼使神差地轉過身。而他,仍舊看著自己。

    她走回到他面前,忽然說:“你相信算命嗎?”

    “在一定意義上,不相信,”周生辰笑了笑,“不過如果算出的結果非常好,應該會潛意識告訴自己,這可能是真的。”時宜伸出手:“我給你看看手相可以嗎?”

    “你會?”

    “學了一些,”時宜信口胡說,“但沒什麼大用,也許並不准。”

    周生辰把手伸到她面前,時宜輕握住他的手指。或許因為常年實驗室的洗禮,手指有些男人特有的粗糙感,溫度適中。她有一瞬的怔忡,很快就用聲音掩飾了過去:“我只能看到你的過去,可看不到以後發生的事。”

    “過去?”

    她很輕地嗯了聲,依舊握著他的手指,抬起頭,看進他的眼睛裡:“你相信前世嗎?我或許能看到你的前世。”

    門口保安好奇地看著他們,搞不懂這兩個人在做什麼。

    恰好有輛計程車開到酒店大門前,周生辰因為正對著車燈,微微地眯起了眼睛,聲音帶著笑意:“說說看。”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3 12:52 PM

本帖最後由 shiuan282 於 2014-6-6 09:20 PM 編輯

第五章 今生的前世(2)

   “我總有種感覺。”

    時宜沉默著,慎重措詞。

    周生辰很有涵養,沒有追問什麼,只是任由她看著自己的掌心。

    “我們可能在前世,有相識的緣分。”

    她不知道如何去說,最後也只能給出這樣含糊其辭的話。放在現在的社會,如果她是個男人,而周生辰是個女人,她想,自己一定是個紈絝。

    可惜性別換過來,這種話就顯得很詭異。

    究竟要說什麼呢?

    要說我們很早就認識,或許經過了許多的輪回,終才有幸再遇?

    這些讓人啼笑皆非的話,也許,只有自己會相信。

    她握了太久,只得放開他。

    他收回手的同時,忽然說:“我相信你說的。每個人的相識,都會有因果緣分。”這話,真不像他能說的話,時宜尷尬笑笑,聽到他又問:“明天回去了?”

    “好多工作,不得不做了。”

    “如果方便的話,給我留一個電話號碼,”他說,“有時不方便上網,或許能通過這個聯繫你。”時宜以為自己聽錯了,腦中有短暫空白。

    他微微笑笑:“不方便?”

    “方便。”她脫口而出,卻不知拿什麼抄寫給他。

    “念給我聽,我可以記住。”他看破她的疑慮。

    時宜念出一串數字。

    想要再念第二遍,周生辰已經頷首說:“記住了。”

    次日,她返回上海。

    西安的意外旅程,耗費了她整整一周的時間。時宜在經紀人美霖的壓迫下,不得不每日午飯後就進棚錄音,往往工作結束,就已經是半夜了。

    她工作的時候,非常認真,通常會拿著A4紙,從頭到尾默念兩遍。

    念的過程中,找到最佳狀態,立刻就會要求錄音師開始。當然,偶爾也會念錯字,只要重新補錄這句對白,餘下的皆很完美。

    “時老師,好了,我這裡沒問題了,等導演來了,再聽聽效果。”

    她走出工作間,到走廊的飲水機前,接了杯,握在手裡要喝不喝的。

    看著窗外出神。

    有錄音棚的助理,從電梯走出來,手裡提著大小塑膠袋子,裝著飲料和宵夜,甚至還舉著個白色一次性塑膠盒,裝著馬路邊的燒烤,一簇竹簽尾巴露出來,甚是誘人。

    那個助理和她畢恭畢敬打招呼。

    她點頭,笑笑。

    一顰一笑皆銷魂。

    那個助理腦袋裡蹦出這個詞。

    時宜這個名字,在配音界早已如雷貫耳,可見過她真人的很少。她是業內的金牌配音員,有最華麗的聲線,也很專業,只要是她的工作都很輕鬆。可惜,她的時間也最難約。偏偏就這個聲音這個人,很多人都無法抗拒。

    就算預約排期半年多,也要等她來配音。

    這些常年混跡錄音棚的人,來往無數,她的聲音再特殊,也總有相似的替代。可惜,腕兒都是這麼追捧出來的,她越是難約,就越有名。

    說起她的容貌,業內流傳過一個段子。

    在她尚是新人時,有位名製片,在錄音棚裡偶然遇到時宜,非常直接地說她就是自己理想中的女主角,在她婉拒數次後,腰纏萬貫的製片人當場光火,惹得眾人寒顫若噤。最後的結局是,時宜沉默離開,再也不去那間錄音棚。

    多年後,她一舉成名。

    仍舊是那個製片人,聽到時宜的錄音demo,驚豔不已,千方百計約了她見面。

    結果不言而喻,她不肯再露面。

    這種劇情波折的小故事,眾人樂此不疲提及,隱約都成了她抬高身價的助力。

    約莫到十一點多,所有的工作竟然提前結束,時宜離開前,取消手機機靜音,發現手機上有一個陌生號碼,曾經打過來,而且是兩次。

    是騙子電話?

    她把手機扔到包裡,撞到了鑰匙,發出鈍鈍的金屬聲響。

    是周生辰。

    腦海裡浮出這個念頭,就抑制不住地蔓延開。她又拿出手機,回撥那個陌生的電話號碼,很快有人接聽,卻不是他的聲音。

    “時小姐?”陌生的聲音,竟準確說出她的名字。

    “不好意思,可能打錯了。”她說。

    電話很快轉手。

    出現了另外的聲音:“是我,周生辰。”

    她很自然地嗯了一聲。

    也因為太過自然,兩個人都是一愣。幸好不是面對著面,避免了很多尷尬

    片刻的安靜後,忽然有來電的提示音,時宜看了眼,很快對他說:“稍等我幾分鐘,我要接我媽媽的電話。”

    “沒關係。”

    時宜得到他的答案,略微安心,接通了和母親的電話。

    因為她的“特殊”,自幼和父母並不是非常親近,是個家人眼裡奇怪的孩子。甚至在六七歲時,因為她奇怪的言語,母親曾悄悄帶她去見過心理醫生,當然,這件事只有寥寥數人知道。否則家中遠近親戚,恐怕都會背地裡有所議論。

    母親因為她,操心不少。時宜很清楚。

    在成年後,她也開始嘗試性讓自己感性回應。偶爾電話撒嬌,漸漸習慣了,反倒是將兩世對親情的眷顧,都傾注在現在的父母身上。所以她才會因為母親,暫時讓周生辰等待。

    母親說的不多,大意是最近她電話來的少,有些擔心。

    雖然說的不明顯,但她知道,母親擔心的是她又開始有“幻覺”。

    她安撫了會兒,總算結束電話。

    切換回周生辰的電話:“我好了。”

    “剛剛工作結束?”

    “是啊,”她笑,“所以沒有看見你的電話。”

    “如果方便的話,一起宵夜?”

    這是初次,他主動約她。

    時宜沒有任何的猶豫,答應下來:“好。”

    “告訴我你的地址。”

    她念給他聽。

    “我到了會告訴你,不要提前在路邊等。”

    “好。”

    她在走廊的沙發上坐下來,錄音室的人已經開始收拾東西,除了兩個工作間還有光亮外,餘下的都暗了燈。不斷有人離開,和她打招呼,她只是握著手機,想周生辰為什麼忽然會找自己,可惜沒找到答案。

    或許只是路過。

    周生辰很快到了地下停車場,時宜走出電梯時,看到他獨自站在電梯外,等著她。

    他像是換了個人,穿著非常妥帖的白色長褲,淡色的格子襯衫,甚至還有藍色休閒西服外衣。非常出人意料的著裝,顛覆了先前身著實驗室白大褂的印象。品味非常好。

    有風度,卻並非是風度翩翩。後者略顯浮躁,而他,恰到好處。

    她不可思議看著他,慢慢地走過去,繞到他身前。

    那雙明淨的眼睛,也在看回她。

    他笑了笑:“很意外?”

    “非常,”她打量他,“你今天的樣子,感覺上非常配你的名字。”

    “配我的名字?”

    “周生辰,”她念他的名字,“應該給人感覺,就是這個樣子。”

    周生辰。

    同樣的名字,在那個歷史時間裡,就應該是如此的樣子。不是皮相,而是風骨。

    他笑,沒有說話,卻又覺得她說的有趣。

    “為什麼站在這裡等我?”

    “車停的比較遠,怕你會找不到位置。”

    “這裡我常來,恐怕比你還熟。”

    他笑:“已經過了十二點,這裡又只有兩個保安,不怕遇到什麼意外嗎?”

    真是理科人的習慣。

    只是偶然來,就留意到停車場只有兩個保安了嗎?

    時宜抿嘴笑笑:“謝謝你。”

    他們走過去的時候,一位中年紳士始終在車旁等候,時宜沒留意,直到他走近,那位中年人忽然就笑著說:“時小姐,你好。”

    “你好。”她看周生辰。

    後者已經為她打開車門。

    沒想到偶然一次宵夜,能見到不同的他。包括這樣的氣度風骨,還有這樣的車和私人司機。她雖然好奇,卻沒好意思追問他,只在車開出停車場後,細細看了看司機。

    駕駛座上的人年紀看起來有五十歲上下,握方向盤的手非常穩,雙手戴著手套,竟也穿著面料很好的西裝,細節考究。看起來,更像是多年用下來的人。

    車一路在開,老司機只問過一句,是否需要水。

    周生辰拒絕了。

    真是安靜,時宜用餘光看他,想,總要說些話:“你這個樣子,應該是剛剛見了很重要的人?”周生辰頷首:“幾位長輩。”

    時宜點點頭。

    真是什麼話題到他那裡,都能一句話回答,且毫無延展性。

    她轉頭去看車窗外,忍不住笑起來。

    周生辰,你可真是個怪人,幸好我不計較。

    她在這個城市這麼久,還沒到過今晚吃飯的餐廳。

    應該說是個別院。

    有人早早等候,有人引路端茶,甚至還有人在屏風外,添香剪燭,往來供食鋪燈。

    她越發好奇,看屏風透過來的人影,輕聲說:“午夜十分,我們誤入了什麼幻境了嗎?”

    “我只是大概推測,喜歡看三言二拍這種書的,應該會喜歡這種地方。”

    她笑:“真的很喜歡,不過三言二拍也就是小說集,沒什麼值得炫耀的,有人喜歡讀現代文體,有人喜歡古文體裁,口味不同而已。”

    周生辰眼中有瀲灩波光:“有時候,我會發現你和我,有相似的地方。”

    “比如?”

    他坦言:“我喜歡收集吳歌的刺繡。”

    時宜有些啞然,看了他一會兒,忍不住笑著,扭頭繼續去看屏風外的人影:“這不一樣的,好不好。你的愛好……非常特別。”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3 12:56 PM

本帖最後由 shiuan282 於 2014-6-6 09:21 PM 編輯

第六章 今生的前世(3)

    如果換作宏曉譽,肯定只會覺得,“吳歌”這個東西,光是聽名字就甚是風雅。

    可她卻知道的多一些。比如,吳歌大多是優雅的淫詞豔曲,閨房密詩。所以,雖和詩經出現的時間相差無幾,卻……總之,在學生時代的課本上,絕不會出現。

    她輕咳嗽聲,換了個話題:“你們平常做那些實驗,會不會很辛苦?”

    “還好,”他說,“要看是什麼方向,我這裡,很少有女孩子。”

    “為什麼?”

    “很辛苦。”

    再深問,又將是外行與內行的對話,她很識趣,沒有繼續問下去。

    到真正吃宵夜的時候,兩個人沒什麼語言交流,卻並不顯得尷尬。

    食不言,寢不語。是她自幼的習慣。

    聽起來很有教養,在家裡眾多親戚眼裡,卻非常怪異。比如逢年過節時,大人們總習慣把十幾歲的小孩子,都安排在一個小圓桌旁吃飯,嘻嘻哈哈中,只有她一個人把飯安靜吃完,再喝了湯。

    然後,放下碗筷坐在原處,安靜坐著,等所有人吃完再離席。

    起初如此,都會被誇讚好懂事,漸漸地,卻成了堂兄妹口中的“怪人”,私下也被評價為很傲氣的小女孩。

    那時,她不懂得圓滑。

    後來慢慢長大了,總要去適應這個社會,比如在學校食堂,總要配合女孩子們邊吃飯邊閒聊,工作後,也要在偶爾在應酬時的晚餐,也要陪著別人閒聊。

    這麼多年,倒真是初次,遇到了和自己有同樣習慣的人。

    而最幸福的,這個人就是周生辰。

    整個吃飯的過程中,他只是親自用糕點匣中的木質筷箸,給她夾了塊醉蟹膏,然後再換回自己的筷子繼續吃下去。時宜對他笑了笑,忽然覺得,這樣的畫面很熟悉。很多記憶早已被打散,但他的一舉一動,都讓她覺得似曾相識。

    在過去的某個時間,某個地點,一定曾經有過這樣的畫面。

    周生辰把她送到住宅社區,並沒有讓司機開車進入,反倒是走下車,步行把她送到了樓下,說:“我最近三個月,都會在鎮江和上海往返。”

    “鎮江?”

    “是,鎮江,很奇怪嗎?”

    “也沒有,我父親的祖籍就是鎮江,”她笑,“雖然不怎麼回去,但聽到這個地名,還是覺得親切。”

    他笑起來:“很巧。”

    “是啊,真巧,”她想了想,還是比較好奇地問了句,“還是不習慣用私人手機嗎?”

    “不是很習慣,”他笑,“你手機裡的那個號碼,可以隨時找到我。”

    她點點頭。

    然後,兩個人都安靜了。

    值夜班的保安坐在大堂裡,他認識時宜這麼個大美女,卻是初次見她和個男人在一起,忍不住好奇地用眼睛瞅這裡。

    “我走了?”最後還是時宜先開口。

    “好,再見。”

    她轉過身,從書包裡找門卡的時候,門已經嘀地一聲打開,她怔了怔,聽見保安的聲音從玻璃門裡傳出來,招呼她進門,這才恍然。

    時宜忽然又回過頭,看著他,再次說:“我走了。”

    她甚至想像的到,自己的表情有多麼捨不得。

    周生辰微微展顏:“再見。”

    她把那個號碼存下來,卻一直沒找他。

    她想,自己應該還是顧忌到了偶然聽到的那個“未婚妻”,二十幾年的生活,從稚兒到一個普通的女人,她起碼學會了認清現實。

    她的願望,只是再見到他。

    連這種億萬分之一概率的心願,都讓她達成了,再有奢求,就是妄念。

    那晚過了不久,就是清明節。

    因為去年爺爺去世,就葬在江蘇鎮江,所以今年的清明節,自然就要回去掃墓。大概淩晨五點多,父親就開著車,帶著母親來接她 。

    時宜睡眼惺忪地坐在車後排,靠著母親,時睡時醒地,竟然快三個小時了,仍舊堵在滬寧高速公路。從天黑睡到了日光明媚,母親始終在和她閒聊著,估計也是怕後排兩個人都睡著了,作為司機的父親就會犯困,出什麼危險。

    當然,自從大學畢業,聊的內容十有□,是婚事。

    “最近有沒有交什麼男朋友?”

    “沒有,”時宜靠著母親的肩膀,嘟囔著說,“沒有,沒有,沒有”

    “遇不到喜歡的?”

    她沒吭聲。

    母親察覺到她的異樣:“遇到了?”

    “遇到了,”她笑,“但是他可能,快要結婚了吧?”

    母親微蹙眉:“是不是工作中遇到的?”

    父親也從後視鏡看兩個人。

    時宜這才有所察覺,自己的話,太像是尋常的家庭劇中,貌美女子插足別人愛情的故事,忙不迭搖頭:“只是認識了一個人,有些好感,其餘的什麼也沒有。”

    父母都略微鬆口氣。

    她把頭歪在車窗上,聽母親繼續感歎,生個太漂亮的女兒也很耗費心神。從時宜初中起,母親就開始擔心社會上的少年騷擾她,放學上學,都要親自接送,幸好時宜看上去除了喜歡讀書和古箏,就沒什麼別的愛好。

    所以母親只需要防外賊,而不需要看管自己女兒是否會和壞小子跑掉。

    “有時候呢,你媽媽很矛盾的,”父親笑著補充,“既擔心你眼光太高,嫁不出去,又擔心你因為太漂亮,被一些有錢有勢的人,騙了做不好的事情。”

    時宜抿嘴笑:“不會的,我不喜歡錢。”

    見過生死輪回的人,根本不會被這些東西俘虜,否則那一趟閻王殿就算白走了。

    車到收費站時,他們終於看到了堵車的源頭。有整整三個收費站出口,都被隔離開,其中一個,是空置的,而兩外的兩個車道,不斷進出著各式轎車。

    “特權車?”母親問父親。

    “不應該是,”父親忽然想起小叔叔說的話:“想起來了,時峰說過,這十天鎮江都在進出一些富商,在做什麼投資項目。”

    母親更奇怪了:“鎮江這個地方,能做什麼大投資項目?”

    “不是投資鎮江,只是會議地點在這裡,”父親簡單解釋,“中國的工人費用世界最低,很多跨國企業都在中國建廠,再銷到海外,所以,長江三角洲最發達的就是製造業。”

    時宜笑起來:“這就是made inChina的典故。”

    “差不多,”父親是大學老師,自然會比較關心這些東西,說起來倒是頭頭是道,“不過,這幾年,這裡的工人工資上漲的厲害,很多企業開始撤去東南亞。所以,很多小企業都陸續倒閉了,估計再有五年,製造業會有顛覆性的地震。大批工人失業、工廠倒閉,三角洲震盪,必然波及全國經濟。”

    “好了好了,”母親聽得頭疼,“這和堵車有什麼關係。”

    “所以,才有人邀請各大富商來投資啊,”父親笑,“這就是經濟學的魅力,你預測到數年後的災難,就要先想辦法,在災難未發生前,進行拯救。”

    “很有遠見。”時宜評價。

    “不僅要有遠見,而且還要有實力,可以吸引更多的投資。”父親下了定論。

    時宜喔了聲:“還要有良心,挽救民族經濟。”

    “對,良心。”

    父女的對話,徹底把母親逗笑了。

    他們說話的間隙,從遠處來開來了幾輛黑色的轎車,車速不快,根本不像在高速公路上行駛的速度,但仍有車禮貌避開。

    幾輛車,從唯一空置的出口,穿行而過。

    車牌一晃而過,時宜沒太看清楚,卻總覺得,非常像是周生辰的車。

    這麼一路說著,他們終於蹭出高速。

    到公墓,已是九點多,明明是兩個多小時車程,卻耗費了四個小時。掃墓時間並不長,父母這次來,也是為了和父親家的叔伯聚聚。這些長輩中,小叔叔家境最為殷實,也算有幾個製造工廠,所以自然承擔了招待親友的任務。

    眾多長輩在客廳閒談,時宜百無聊賴,走進堂妹房間。

    小姑娘還在念高中,正是勤奮讀書的時候,看到她很是欣喜,一把拉住她,要她幫自己看作文題目。時宜掃了眼,與清明有關,還真是應景。

    她想了想,列了個大綱給堂妹。

    放下筆時,看到書桌的角落裡,放著幾張請柬。

    正是來時父親所說的那場活動,非常華麗的名單,絕大多數是跨國企業,甚至還有很多和製造業毫無關係。時宜平時不太關注這些,但請柬的浮水印卻吸引了她。

    套色木刻浮水印。

    專為做請柬刻的版畫,手工印製而成。

    不過時宜手中的這個,只是普通印刷版本,並非是正本,起碼不是親自遞給那些金融大鱷的請柬,而只是複製的週邊請柬。

    而最吸引她的,是浮水印上,用小篆書寫的“周”。

    是周,不是周生。

    可為什麼會想到她?

    時宜想到的,是那個深夜的周生辰,低調,而又與眾不同。

    “堂姐,手機,”小姑娘埋頭做題,頭也不抬,“你手機響。”

    她回神,拿起來看,心忽悠地飄了飄。

    堂妹在,她不好意思清嗓子,直接接聽了電話。

    “時小姐,你好。”是上次那個司機的聲音。

    “你好。”她似乎已經習慣,這樣的方式。

    周生辰很快接過電話:“抱歉,我不太會用手機撥電話。”

    她嗯了聲:“沒關係。”

    “在鎮江?”

    “剛到不久,你怎麼知道我來了?”

    他笑:“你剛剛通過高速收費站,我就知道了,只是抽不出時間和你說幾句話。”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3 12:59 PM

本帖最後由 shiuan282 於 2014-6-6 09:22 PM 編輯

第七章 昔日的鎮江(1)

   “高速收費站?”

    “你應該有所耳聞,”周生辰倒是沒有隱瞞,“這段時間鎮江很特殊,所以,往來的車輛都會有記錄。”

    時宜明白了一些:“我聽說了,但是——”

    即便是有所記錄,怎麼會這麼快知道,這輛車上坐著是誰。

    除非從他們進入鎮江後,就有人如影隨形,查清了車上人的身份。

    時宜這麼想著,並沒問下去。

    “我這裡,有你及你家庭的資料,非常詳細,所以只要你父親的車進入鎮江,我很快就會知道,”他的聲音有些抱歉,聲音更是難得的溫和,“具體原因,我會當面和你解釋。現在,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時宜有些奇怪,但仍沒猶豫地說:“你問吧。”

    會是什麼問題,能讓他忽然打來電話。

    周生辰的語氣,非常特別,可她讓他說的時候,他卻安靜了。時宜倒是不急,靠在書桌旁,拿起筆,敲了敲堂妹的額頭。

    後者捂住頭,狠狠剜了她一眼,低頭繼續做題。

    “我現在,需要和一個人訂婚。”他忽然說。

    出乎意料的話題。

    像是冷風吹過心底,冷颼颼,竟有難掩的蒼涼。

    她淡淡地嗯了聲。

    投胎再為人,本該抹去所有記憶。是她違背了自然規則,由此帶來的心酸無奈,也只能自己吞下去。她很快就換了個姿勢,靠著書桌,臉朝向窗外。

    她相信周生辰再說下去,自己一定會忍不住哭出來。

    所以面朝無人的地方,會好很多。

    周生辰再不出聲,她甚至會想,電話是不是斷線了。

    結果還是她說:“我聽說了,你有個未婚妻。”

    “聽說?”

    “嗯,在西安的時候。”

    “我並不認識她,只是當時,接受了長輩的好意。”

    時宜聽不懂,也有些賭氣,不想追問下去。

    視線逐漸模糊著,不知說什麼好。

    “但是,我現在想要改變計畫,”他繼續說著,“時宜,你,願意和我訂婚嗎?”

    時宜以為自己聽錯。

    沒有任何準備,難過的情緒還在,他忽然這麼問,讓她一時竟分不清時空和時間。周生辰,他說……他要訂婚?

    “你可以拒絕。”周生辰的語氣,很淡。

    她想起很多,又什麼都不記得。

    只是好像,在上一世的記憶裡,他都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時宜?”他叫她的名字。

    “嗯……”她終於開口,帶著淡淡的鼻音,“你說的,是……”

    “是真話,”他說,“愚人節已經過去四天。”

    真是無厘頭的話。

    偏還說的這麼理所當然。

    時宜輕咬住下唇,聽他繼續說下去。

    “這麼做是有一些我個人的原因,”周生辰說,“我們彼此都不算是陌生人,也有一些相互的好感,或許可以嘗試訂婚。”

    她真的被他的邏輯,弄得混亂:“有好感就訂婚嗎?”

    “我認識的女孩子不多。如果一定要訂婚,我希望是和你,而不是一個陌生人。”

    忽然,有椅子拖曳的聲響。表妹已經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仰著身子去看她。

    時宜豎起食指,抵在唇邊,暗示表妹不要出聲。她的眼睛裡還有水光,都是眼淚,卻帶著笑,那種根本掩飾不住的溫柔笑意。

    周生辰說話的邏輯,非常詭異,可偏就是他這麼說,時宜根本沒有任何還擊的力度。

    試想,如果是曾經追求她的那些各色人等,肯定早就掛斷了手機。

    老死不相往來。

    可只有他,這麼說,只會讓她失去思維能力。

    縱然在他口中,他只對她有好感,勝過一個陌生人。

    “你可以拒絕,”他第二次重申,“或許你會有更好的選擇。”

    她脫口而出:“我沒有。”

    語氣有些急。

    倒是把周生辰逗得笑了。她窘窘地聽著他的笑聲,非常不自在,幸好他很快就說:“抱歉,應該是浪漫的一件事情,讓我做的非常沒有情趣,事出緊急。”

    “我不介意……”

    該死,我都在說什麼。

    時宜低頭,看著自己腳上的白色拖鞋,又一次嘎然而止。

    周生辰似乎在完全隔絕的房間,說話倒是坦然:“我想你對我,或許不太討厭。如果你發現深入接觸以後,你對我好感全無,我會給這件事一個非常合理的結束方式,不會讓你有任何為難。”

    時宜嗯了一聲。

    越來越詭異的邏輯。

    可惜,他並不知道,他談判的對象早已自投羅網。

    “我這個人很慢熱,對一件事物的感情培養,時間會非常長,比如化學,到今年接觸了十四年,卻還不太確定是不是真的很喜歡。所以,如果你以後發現,不能接受這樣的我,我們也可以取消婚約。”

    她從紙巾盒子里拉出一張面巾,擦乾淨眼角的淚水。

    陽光透過視窗,照在她的小腿上,有些暖。

    不知不覺,他已經說完所有話。

    在等待她的答覆。

    時宜輕聲,提出了第一個問題:“你有我所有的資料,甚至還有我父母的,可是我對你,幾乎是一無所知……”

    “你很快就會知道。”

    她遲疑了幾秒,其實也只是腦中空白著。

    一瞬的勇氣,讓她終於開口說:“好吧。”

    或許是周生辰沒料到,她答應的如此直接,迅速。

    或許是兩個人都沒什麼經驗。

    氣氛忽然尷尬了。

    所以,忽然一個電話同意訂婚後,他們該做什麼?

    最後,他猶豫了會兒,又問了一個讓她瞠目結舌的問題:“是否方便,告訴我你的身材尺寸?”他說完,很快補充,“可能,需要給你準備一些衣服。”

    理由很充分,但是時宜看看身邊的堂妹。

    “92,62,90。”她低聲說。

    周生辰嗯了聲:“這是……”

    “女孩子的三圍。”

    她儘量壓低聲音,無奈周生辰問得太詳細。

    堂妹的表情,一秒幾變。

    “嗯,我知道了,你稍等。”

    時宜聽話地等待著。

    到現在為止,仍舊覺得如在夢裡。堂妹再無心思算題,不斷在她面前手舞足蹈,讓她一定要給自己老實交待。時宜努嘴,示意她鎖上門,堂妹非常聽話,哢嗒一聲落了鎖。

    他歸來,繼續問:“還需要頸圍,手臂上部、小臂、腕部,大腿、小腿和腳腕的尺寸。”

    這倒真的不知道。

    時宜手忙腳亂地指揮,讓表妹去找出家裡的皮尺,逐一量下來,告訴他。他記下來,叮囑她儘快告知父母,明日他會親自登門拜訪。

    等到通話結束,她這才意識到,這件事在家中會掀起的軒然大波。

    父母都是老師,又思想傳統怎麼能接受這麼突然的事情?

    “時宜美人,”堂妹按住她的肩膀,湊過來,“這一定是個天大的八卦,我還沒聽,就已經熱血沸騰了。”

    的確是個天大的八卦。

    她甚至都沒有力氣解釋:“讓我坐一會兒,想想清楚。”

    她如是對表妹說。

    這個驚天的事情,從午飯一直拖延晚飯結束,時宜仍舊找不到好的時機,告訴母親。該怎麼說?或者不說?但似乎不可能。

    雖然只是訂婚,雖然這個時代的人對“訂婚”看得非常隨便,但從周生辰的語氣態度來看,起碼對他的家庭來說,這很重要。

    拖又拖不得,否則他明日登門,恐怕會引起大地震。

    到臨近休息,時宜才磨磨蹭蹭,把母親拉到自己屋子裡,說有件要緊的事,需要商量。母親像是有第六感,很快就問她,是不是早晨她口中所說的“那個人”。時宜輕點頭,母親神色立刻鄭重起來,坐到她身邊:“說說看吧,看媽媽能幫到你什麼。”

    “他說,”時宜輕呼出一口氣,“要和我訂婚。”

    “訂婚?”母親的錯愕,毫不掩飾。

    “嗯,訂婚。”

    “什麼時候?”

    “可能就這一兩天吧。”她猜想。

    “這一兩天?”母親哭笑不得,“小孩子過家家嗎?我們這幾天都在鎮江,不會回上海。況且,我和你爸爸還沒有見到他更別說瞭解了。”

    “他在鎮江,”時宜小心措辭,“明天會來拜訪你們。”

    “為什麼這麼快?”

    “不知道。”她坦言。

    “你同意了?”

    時宜點頭。

    “你們認識多久了?”

    “大概半年多,”雖然總共也就見過四次,當然她不敢這麼說,“他也是大學教授,人品很好,很單純。”

    “很單純?”母親被逗笑了,“這個詞,用來形容男人可不好。”

    時宜安靜地看著母親,神情非常堅定。

    “好了,知道了,”母親搖頭,“讓他來吧,既然你們已經認識了一段時間,也算是有了考慮。幸好不是結婚,訂婚這件事,對你們年輕人來說,也只是走個形勢。”

    母親的欣然接受,讓她松了心弦。

    離開她房間前,母親忽然問:“他也是鎮江人?”

    時宜愣了愣,反射性回答:“是的。”

    幸好,沒再說不知道。否則母親不知道要怎麼想。

    臨睡前,周生辰來電確認。

    時宜偎在棉被裡,和他一問一答的講著電話,提到明天他的拜訪,非常忐忑。

    這種感覺,就像你只想喝一口水解渴,佛祖卻給了你整口水井,會反復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況且,兩個人只見過四次,剛才彼此適應。

    再次天亮後,卻已經要訂婚。

    她甚至很怕,明天見到他。到底該說什麼?才不會緊張錯亂。

    “除了訂婚,我們所有的相處,都按部就班,不需要打亂,”他今日說了不少的話,聲音有些啞,但仍是理智清淡,有著讓人鎮定和安心的力量:“就像我做研究的時候,會定好一個研究方向,再進行實驗,這只是一個很合理和科學的方式。”

    她被他逗笑。

    “時宜?”

    “嗯。”

    “不要有太多心理負擔。”

    “好。”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3 01:03 PM

本帖最後由 shiuan282 於 2014-6-6 09:23 PM 編輯

第八章 昔日的鎮江(2)

    次日上午,周生辰如約而至。

    她打開門的一瞬,再次驚訝。面前人難得帶了一副無框架的眼鏡,純黑的西裝內,是銀灰色澤的襯衫。非常嚴謹和鄭重。這樣的西式服裝,更顯得他身形高挑。

    時宜扶著門,忘了讓開,兩個人就這麼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倒是把旁人都當了擺設。

    他含笑看她:“不方便讓我進門?”

    她讓自己儘量恢復正常,好奇地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有近視度數?”

    “有一些遠視。”

    她笑,輕聲嘟囔:“遠視?那不是老花眼嗎?”

    他身後,仍舊跟著那個司機,還有兩男兩女。

    聽時宜這麼說,都有些想笑,卻都禮貌地低頭,掩飾住了。

    周生辰倒不太在意,打量她:“睡的不好嗎?”

    她疑惑:“沒有啊。”

    他用手指,從自己眼下放比劃了一個弧線:“你這裡,像是沒有睡好。”

    他因為禮貌,說的聲音很低。

    可惜身後跟著的人,都聽到了耳朵裡。時宜被他當著這些陌生人的面,點破了昨夜輾轉難眠的事實,有些小尷尬。

    萬幸,父母已經從客廳走出來,給了她避開的時間。

    時宜的小叔叔和嬸嬸,作為這個家的真正主人,也迎接著客人。從進入房間,到最後坐下,接過茶水,他都做的滴水不露,就連有些不快的父親,都開始露出欣賞的笑。時宜始終旁觀著,到此時才算放下心。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她銘記于心,自然也希望父母能真的喜歡他。

    而如今看來,家裡的長輩除了對他身後的五個人,有些奇怪外,對他的印象都極好。

    “母親因為身體原因,不方便外出,但也讓晚輩帶了些心意,”周生辰說話的時候,他身後的中年男人已經把一個六七尺長的黃花梨木的匣子,放在桌上,“這是給伯父的。”

    匣子展開,是並列九個袖珍屏風。

    多為綠色翠料,惟有底座,翠色青白。所有人都有些驚異,時宜仔細看了幾眼,發現最巧妙的反倒是那些屏風上的浮雕秋雁橫空,亭臺樓閣,更有樓中宮女,雲鬢高梳,或坐或臥,形態各異

    “這有幾個宮女?”堂妹實在繃不住,輕聲問。

    “剛好是九百九十九個,”周生辰略微偏過頭,很禮貌地直視堂妹說,“據說,和它沒有緣分的人,是數不全人數的,有機會你可以試試。”

    母親有些想拒絕,連連說太客氣了。

    可惜周生辰早就把話先鋪墊好,是“家母”的心意。而那位非常大方的母親又未到,怎讓人再把禮物都帶回去?

    禮物一件件鋪陳開。

    最後滿室都有些安靜,他只是在堂妹好奇時,才會簡單說出這些東西的名字,不問就絕不細數來歷,只當作普通的禮物。從一套六隻的青花松梅紋高足杯、銀鎏金龜的擺件,到白釉珍珠花卉紋梅瓶,每個長輩都有,惟有任何遺落。

    甚至連堂妹,都拿了個綠的嚇人的玉桃兒掛墜。

    她的震驚,絲毫不少於家裡人。

    可卻不能表現出來,只能裝作她知曉一切,明白周生辰的背景,甚至在母親頻頻遞來質疑的目光時,都坦然笑著點點頭,暗示母親接受。

    這種非常脫俗的駭人禮物,讓所有的長輩說話,都開始文縐縐的。

    到最後,嬸嬸趁著倒水的機會,把她拉到廚房間裡,非常緊張兮兮地問她,到底午飯能到哪裡吃,才會不讓時宜太丟臉?時宜被問得哭笑不得,輕聲說:“不用吃午飯,他說,他媽媽想要請我吃午飯,所以我一會兒就會和他走。”

    “那就好,”嬸嬸呼出口氣,很快又覺得不好意思,“不是不想招待你男朋友的意思,我實在是沒招呼過這種人,真不知道,他平時吃什麼。”

    吃什麼?

    時宜想到自己和他在西安,也沒什麼特別,甚至還在米家泡饃吃過。

    不過現在說,顯然嬸嬸也不會信。

    周生辰為了不吃午飯,想要帶時宜先離開的事,反復說著抱歉,連父母都被說的不好意思,連連說是應該的,只是沒有準備見面禮,才真是抱歉。

    時宜聽著他們抱歉來,抱歉去的,最後實在繃不住了,輕輕扯了下周生辰的衣服:“好了,我們走吧?你等我幾分鐘,我去換身正式一點兒的衣服。”

    他微微頷首。

    時宜原本是準備了衣服,現在又開始忐忑,輕聲問他:“你媽媽,喜歡女孩子穿什麼?”

    “穿什麼都可以,”他說,“不用刻意。”

    “不可以啊,”時宜有些急,“這是尊重她,畢竟第一次見面。”

    她說的急,就有些撒嬌的意思。

    母親聽著微笑,離開了她的臥房。

    可也因為母親的離開,反倒讓氣氛又緊張了。

    時宜發現,自己說話的語氣,非常依賴。

    “他們昨晚準備了一些中式的旗袍,我家裡人比較傳統,女孩子習慣穿這些,”他微笑,絲毫沒有勉強她的意思,“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讓她們拿進來。”

    當然不會介意。

    沒有什麼,她想要給他母親一個完美的印象。非常想。

    況且,經過那個夜晚的宵夜,還有今日的禮物,她大概猜到他家庭是什麼類型。非常傳統、甚至會有很多桎梏人的規矩,如同歷史中曾有的王公貴族。

    吃穿住用一概有著範本,不是講究,只是傳承如此。

    時宜非常奇怪,在現在這個社會,怎麼還會有這樣的家庭。

    仿佛遺世獨立。

    或許這個答案,她很快就會知道。

    她欣然接受他的建議,跟隨周生辰來的兩個中年女人,開始有條不紊地,從隨身的手提箱裡拿出了旗袍,還有隨身攜帶的現代設備,時宜看著她們熨燙旗袍時,忍不住低聲對周生辰感歎:“好高的規格。”

    周生辰笑一笑,沒說什麼。

    他很快離開房間,給她留出換衣服的空間。

    其中一個女人替她換衣服時,忽然笑著說:“時宜小姐不要太介意,這次時間太倉促,在家裡時,若這麼草草熨燙,是要被管家扣工錢的。”她順著旗袍一側,開始檢查不合身的地方,尺寸和現場試穿終歸是有差別。

    時宜好奇:“那在家,是什麼樣子?”

    “老話常說,三分縫,七分燙,”她笑,“講究的很。”

    她不再說話,非常嫺熟地把有些松的腰線收緊。另外的一個人,則很小心打開另外的暗紅色的木匣,開始給她佩戴首飾。

    胸前是翡翠頸飾,腕子上扣著的金鑲玉鐲子,兩枚戒指,無一不古樸。時宜並不太喜歡首飾,只在耳垂上有一對小鑽的耳釘,為她戴首飾的女人徵詢性地問她,要不要換下來。她不太在意:“是不是他的父母,不喜歡這些東西?”

    兩個女人對視,笑一笑:“是不喜歡這種東西。”

    “那就換吧。”她自己摘下來閃著細碎光芒的耳釘,換上翠的仿佛能滴下水的耳墜。

    剛才周生辰在這間房間,都說絕不會勉強她,她們兩個還以為時宜是個十分難搞的女孩子,沒想到,這麼好說話,都有些意外。待到整套上了身,她看著鏡中自己。

    活脫脫倒退了百年。

    她離開臥房,走到客廳時,母親更是驚訝。但好在是通情達理,沒有追問。

    周生辰從沙發上站起身來,她剛才的舒適隨意都沒了,有些緊張地看著他,自信乏乏。倒是堂妹輕輕地,輕輕地,像是不敢大聲說話一樣地嘟囔著:“我要瘋了,真是傾國傾城。”

    時宜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堂妹這才目光閃爍,取笑她:“美人,不是說你,是說你身上的東西,價值半壁江山啊。”

    這句話,讓所有人都忍俊不禁。

    而她看到的,卻是周生辰毫不掩飾地,欣賞的目光。

    到了車上,周生辰又親手遞給她了一個純金的項圈,還掛著塊百歲鎖。看得出來,這個的價值比不上她身上的任何一個物事,可也能感覺到,這個東西很重要。時宜戴上,用手心顛著脖子上掛著的這個小金鎖,輕聲問他:“你家從政?”

    他搖頭:“周生家規,內姓不能從政。”

    “內姓?是直系的意思?”

    “範圍更窄一些,”他簡單解釋,“只有每一輩直系的長子,才能姓周生。”

    “旁系呢?”

    “姓周。”

    “就是說,如果你父親有兩個兒子,你是長子,你就會姓周生?而你弟弟就會姓周?”他的神情,有一瞬的微妙,很快就笑了:“差不多。”

    她喔了聲:“那麼是從商?世代為商?”

    否則如何積攢這種深厚的家業?

    豈料,他再次搖頭:“老一輩人觀念老舊,不認同後輩從商。”

    她再想不出。

    “很複雜,”他無聲地,緩慢地笑著,“大多是老輩人積攢下來的家產,後輩人並不需要做什麼,所以,大多選擇自己喜歡的事。”

    “比如,像你?”

    “我的職業很特別嗎?”他笑:“和我比較熟悉的,還有個外姓的弟弟,他是核工程師,而且並不效忠於任何國家,是個危險而又傳奇的人。家裡奇怪的人很多,不過大多數人我都不熟悉,我從十四歲進入大學開始讀化學,大多數時間都在實驗室,生活非常單調。”

    時宜聽得有趣,縱然周生辰這麼說,她還是覺得他最特別。

    對她來說,周生辰是唯一的,不論前世今生。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3 01:05 PM

本帖最後由 shiuan282 於 2014-6-6 09:24 PM 編輯

第九章 昔日的鎮江(3)

   鎮江這個地方,雖然是時宜父親的祖籍,他們卻並不常回來。

    和大多江南城市相似,有湖,也會有寺,還會高高低低的山和故事。車自湖邊看過,能看到遠處的金山寺,在雨幕中,朦朦朧朧的。

    早晨還是陰天,現在已經有大雨瓢潑的預兆。

    會在這附近停?還是會繼續開下去?

    每隔幾分鐘,她就會猜測,車會不會隨時停下來。

    可惜,車一路向南,到入山了,還沒有任何停靠的徵兆。

    山林中的路,被雨霧渲染的,十分怡人。

    “我母親,”周生辰忽然開了口,“她可能,會對你有些冷淡。”

    時宜聽他的語氣,有些嚴肅,不禁又緊張起來:“因為我家庭太普通?”

    “不是你的原因,是我的家庭有些特別。”

    這很明顯。

    時宜無意識地轉著自己手腕上的金鑲玉鐲子:“那有沒有什麼忌諱?比如說你母親,不喜歡別人說什麼?或是見面了,有什麼需要特別注意的?”

    “沒什麼忌諱,”他說,“我家人也並非是猛虎野獸。只是,你不是她知道的女孩子,可能,她會需要一些時間來瞭解你。”

    她喔了聲。

    想到了他曾說的話:“你說,你有我完整的資料?甚至是我家裡人的。”

    “很詳細,”他簡單地說,“詳細到,你從小到大,每一年的資料。”

    時宜有些不敢相信。

    “我們——”他似乎想起了初識那天,慢慢笑著說,“認識的太特殊,所以,需要一些必要的程式來瞭解你。”

    她沒想到,這麼浪漫的事情,被他說的如同有意接近。

    不過幾秒後,就釋然了,她真的是有意接近。若說無意,恐怕連自己都不會相信。

    他胳膊肘支在一側木質扶手上,欠了欠身子,似乎想要脫下外衣。因為個子高,車內空間不太夠他伸展,脫下來的動作略有些不自在。時宜很順手地,替他拉住一側的袖管,幫他脫了下來。

    兩個人,一個是覺得束縛脫下外衣,一個呢,只是隨手幫了個忙。

    她這麼幫著,衣服就到了自己手裡。

    還帶著稍許的溫度,她捧抱著,忽然有些昏悠悠的。

    “我來拿。”周生辰說著,已經接過來,放在自己的腿上。

    就這麼一個小插曲,莫名就讓兩個人之間,有了稍許的親近。她覺得心跳的有些燥,偏頭,繼續去看雨霧種的山林,她對他,是真的忘不掉擺不脫,而他呢?為什麼忽然訂婚?如果按照他所說,是“需要和一個人訂婚”,究竟是為什麼需要。

    她後知後覺地思考這些問題。

    不知道,自己和他,該怎麼做一對未婚夫妻。

    周生辰看她像是在出神,也沒再出聲打擾,他習慣獨處,當然也習慣不打擾別人。

    到她終於看到有錯落的建築物出現,同時,也聽到周生辰說:“慢慢你就會瞭解,我並不是在質疑你,這些,都是一些必要的程式。”他說的冷靜而輕緩,語氣沒什麼特別,但是顯然是為了讓她舒服一些。時宜回頭,對他笑了笑:“慢慢你也會瞭解,我這個人很大度,一般小事情,都不太會生氣。”

    車停靠在非常古樸的老宅前,門口有人侯著。

    他下車時,將西服外衣遞給了門口侯著的年輕男子,傘撐在手中,他回身看時宜,比了個輕勾起手臂的姿勢:“這樣,可以嗎?”

    她頷首,覺得兩個人真像是在演戲。

    周生辰微微含胸,遷就她從車內出來的高度,時宜伸出一條腿,踩到濕漉漉的地磚上,很快就挽住了他的小臂。她穿著長袖旗袍,他則是單薄的襯衫,隔著兩層輕薄的布料,卻仍能感覺到彼此體溫。

    她心猿意馬,走了十幾步出去,才認真看這院子套住院子的地方。

    雖然是老宅,排水卻非常好。

    這麼大的雨,一路而入,都未有任何積水。

    “你從小住在這裡?”她很隱晦地打量沿途景象。

    “十四歲以前,住過一段時間,”他說,“時間不長。”

    她點點頭。

    因為他說在這裡住過,頓時覺得這雨幕下的古寂老宅,多了三分親切。

    時常能碰到些匆匆走過人,都是從旁門、小道而過,看到周生辰都會停下步子,欠欠身子,遠了就不作聲,近的就喚聲大少爺。時宜聽這麼玄妙的一個詞,拿餘光瞄瞄他,後者倒是冷淡的很,大多時候都沒什麼反應。

    只對那個領路的年輕男子說,直接去見大夫人。

    在機場時行色匆匆的周生辰,在青龍寺偶爾談笑的周生辰,在上海略顯神秘的周生辰,都和現在的這個人,毫無關係。

    直到兩個人走進避雨亭,有人小心替他們擦掉鞋上的水漬,這種感覺,越發清晰。避雨亭裡本有十幾個中年婦人和女孩子,都在輕笑著,閒聊著,到他們走進來時,都很自然起身,或是坐的端正了些。

    所有的視線,都隱晦地落在她這裡。

    而周生辰也沒有任何人寒暄,似乎對她們,都不太熟悉的樣子。

    惟有西北角落,坐在藤木椅上的女人,沒有任何變化。

    單看儀態、坐姿,時宜約莫就猜出,這個看上去非常端莊的中年女人,是周生辰的母親。在她猜想的同時,那個女人已經開了口:“這位小姐是?”

    “她就是時宜。”周生辰扣住她挽住自己的手,輕輕握住。

    眾人神情各有驚異,甚至有些,顯然沒太明白。

    時宜聽見自己的心,猛烈地撞著胸口,不安,而又忐忑。

    周生辰母親,看了她幾秒,微微地,慢慢地笑起來:“時宜小姐,你好。”

    “伯母,你好。”她說。

    恬淡的聲音,輕輕撞入每個人耳朵裡。

    她讓自己笑得儘量謙遜,接受他母親的審視。

    很大的雨聲,渲染著此時此刻的氣氛。

    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他母親,並非是他所說的“冷淡”那麼簡單,而是真心不喜歡自己。

    接下來的事情,也驗證了這個事實。

    周生辰母親只是非常和善地,問她是否吃過午飯,在知道時宜並未吃過後,很自然地柔聲說:“時宜小姐,非常抱歉。這幾日清明,也是周生家的寒食日,不會有明火燒煮食物,我就不留你吃午飯了,就讓我兒子來盡地主之誼,在鎮江挑個合適的地方招待你,好不好?”

    很婉轉的逐客令。

    她完全沒有選擇,只是順著點點頭,說,謝謝伯母。

    就看著他的母親,在旁人攙扶下,從籐椅上站起來,好整以暇地裹好披肩:“抱歉,時宜小姐。”她仍舊含笑,對時宜頷首時宜後,輕輕地拍了拍周生辰的右手臂:“送時宜小姐回去後,來陪媽媽說說話,好久不見,我們母子都生疏了。”

    周生辰的聲音,沒有任何感情:“我今晚,可能不會回來。”

    “如果今晚沒時間,那就明日上午。”

    母子兩個視線交錯而過,他的母親離開了避雨亭,留了這一亭子不相干的人,繼續神態各異地,打量時宜。周生辰握了握她的手:“我們走。”

    縱然是做了準備,卻仍舊難堪。

    如此精心裝扮,忐忑期盼的會面,卻草草結束,這是時宜想都未曾想過的。

    後來兩人又坐車離開那裡,從歷史感濃厚的老宅,進入現代城市。

    兩人在二樓包房裡吃了午飯,窗外臨著湖。

    她沒吃多少東西,只是喝著熱茶,看他在吃。

    越是接觸的多,越是能看得出,他自幼的家教一定非常好。甚至是拿竹筷的手勢,還有夾菜的習慣,都非常嚴謹。規矩中有隨意,這恐怕就是他的性格使然了。

    “我以為,我事先和你說過她的反應,你會做好準備,”周生辰抿了半口茶,不太在意地說,“起碼讓自己,不會這麼難過。”

    她尷尬笑笑:“我沒想到,你母親會這麼排斥我。”

    “在她眼裡,我訂婚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而且早在我十幾歲開始,就挑選了一些合適的妻子人選,”他輕輕靠在座椅上,口吻倒是認真的很,“一個人,在十幾年前就開始準備禮物,卻發現,最後毫無用處,失落總是難免的。”

    她恍然,難怪他母親看自己的眼神,有質疑,也有失落。

    不過,十幾年就開始挑選妻子,也真是聞所未聞。

    “她挑選了一些,然後會給你最後甄選?”

    他喝了口茶,有意忽略這個問題。

    她低下頭,想,為什麼他總有讓人難以靠近的身世。

    可是也只是這樣,才算是配得上他。

    “還在生氣?”他問她。

    時宜抿嘴,想笑,卻沒笑起來,只得玩笑著說:“沒有,只是好奇,你們家裡人,會讓你怎麼去挑自己的妻子。”

    “很好奇?”

    “一點點,”她有意刁難,“如果你肯給我講講,我說不定聽得有趣,就不生氣了。”

    他似乎在思考:“如果你能開心起來,可以考慮,讓你看看。”

    他很快就側過頭,喚進來在門口守候的中年司機,說了句話。

    司機忍不住微笑,莫名看了眼時宜。

    未幾,司機再次折返,帶來了一本極厚重的夾冊,竟是臨時回去取來的。時宜翻開來看,竟然是非常詳盡的人物介紹。或許,準備這本書的人不喜歡高清照片的感覺,與文字相配的,都是各種手工畫像。

    “真有人肯把女兒這麼印在這裡,讓你看?”她如此翻著都會彆扭,真是不敢想像,周生辰拿著這些,旁邊還會有人追問他對誰會有好感。

    “都是周生家的世交。”他回答。

    她喔了聲,再不好意思翻下去:“你真像是過去的王侯將相,娶妻規矩這麼複雜。”

    遴選世家女兒,匹配生辰八字,非常正統的方式。

    可如果出現在二十一世紀,會不會太玄妙了?

    他要有如何的家庭,才能讓這些千金小姐甘願奉上畫像。雖然時宜聽說過,現在有很多家族企業,都有著自己的龐大家庭,而總有女孩子會被養在深閨裡,專為門當戶對的婚配而生。她雖是道聼塗説,卻也明白,這樣門當戶對的婚配,需要的,是絕對的資產引力。

    她想的越多,就越想去看他。

    周生辰倒是把視線移到她的手上:“這兩枚戒指,尺寸適合你嗎?”

    時宜用手指輕輕,轉了轉戒指,做實回答:“稍微松了一些,不過,不會掉下來。”

    他點點頭。

    “怎麼了?”

    “大概知道你的尺寸了,挑訂婚戒指的時候,就不會出大錯。”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3 01:07 PM

本帖最後由 shiuan282 於 2014-6-6 09:24 PM 編輯

第十章 故事在城內(1)

    她心裡靜悄悄的,聽見自己的心,在緩慢跳動著。

    周生辰笑一笑。

    她忽然聽見房門外,有鞋踩在木質地板上的聲響。這一層雅間的數量不多,所以招待的人也有限,整頓飯下來,聽到如此往來的腳步聲,僅有兩三次。

    而這最後一次,堪堪就停在了門外。

    有一隻手推門而入,探出個小小的臉,是個男孩子:“大哥哥。”周生辰有些意外的神情,門被推開,不止是一個男孩子,還有兩個穿著旗袍,披著披肩的女孩子。走進來時,時宜看到有個女孩子已經小腹微隆起來,顯然是有孕在身的模樣。

    她驚訝於這個女孩子的年紀,看她尚未褪去的少女嬰兒肥,應該未到二十歲。

    意外來客,讓安靜的雅間熱鬧起來。

    “你們怎麼也出來了?”他問他們。

    幾個人對視,小男孩子搶先解釋:“我們被寒食節弄的沒有食欲,不是冷盤就是冷盤,所以約出來打打牙祭。”

    他們都很禮貌,除了見面招呼,沒有把視線過多放到她身上。只是在看到她胸口的金鎖時,都有些訝然,卻很快地掩飾了情緒。

    時宜坐到周生辰手邊,將自己寬敞的位子讓給了那個孕婦。

    在簡短的介紹中,努力記住他們的名字,一個是他的堂妹周文芳,有孕在身的,是他的堂兄嫂唐曉福,而最先進門的男孩子叫周生仁。

    沒想到,竟還有個男孩子姓周生。如果按照周生辰的說法,他是長房長孫,那麼這一輩不會再有另外的人,和他同姓。

    那這個男孩子,為什麼會姓周生?

    她腦子裡蹦出“兒子”這個詞,很快掃了眼他們兩個。看上去應該差了十三四歲周生辰像是看出她的想法,有些好笑地說:“他是我弟弟。”

    他說的時候,小男孩子沒異樣。

    但另外兩個女人,明顯靜了靜,很快就聊起了別的話。

    那個唐曉福,聽起來,是頭次到鎮江來。

    非常不習慣那個老宅子,難免抱怨,夜晚睡覺時總怕有妖魔鬼怪出現。周文芳不以為然:“如果我是你,就仗著懷寶寶,逃開那個鬼地方。”

    “我已經仗著懷寶寶,沒有祭祖,再不住過去,怕會有長輩教訓了。”

    周文芳輕輕吐出口氣:“好在四年一次,否則常住在那個地方,真會發瘋。”

    周生辰聽了會兒,視線就移到窗外的湖面,像是看雨,又像是出神。

    時宜看他一眼,猜測他會想什麼。

    忽然,他回過頭來,看她。

    太直接的對視,她躲都來不及,眨眨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在想什麼?”

    “早晨他們發來的試驗報告,並不理想,”他輕描淡寫地回答,“我想,他們的實驗方法應該出錯了。”她噢了聲,又問了不懂的話題。

    時宜啊,活該你冷場。

    他溫和地笑了笑,繼續說:“所以我想,儘快結束這裡的事情,回西安,否則我怕前期的所有工作,都會前功盡棄。”

    她點點頭,想起他穿實驗室白大褂的樣子。

    非常乾淨和嚴謹。

    在返家途中,她問起那個小男孩是否是他弟弟?

    周生辰搖頭:“嚴格來說,小仁是我的堂弟,是我叔父的兒子。”

    “那他,怎麼也姓周生?”

    “五歲時我父親過世,周生只剩我一個人,”他說,“為周生家業,我叔父就繼承了周生這個姓,所以,他的兒子小仁和我一樣姓周生,但必須過繼給我母親。”

    她點點頭。好複雜的關係。

    “我訂婚後,算是順利成年。叔父和小仁都會改姓。”

    好複雜的關係。

    時宜順著他的話,構架出如此家庭。

    “你母親,只有你一個兒子?”

    “還有弟弟和妹妹,是一對龍鳳胎,”他的眼神忽然就溫柔下來,“可惜都是性情乖僻,從不回家祭祖。以後有機會,你會看到他們。”

    周生辰把她送回家,兩個人在門口告別時,她欲言又止,想要問他接下來需要做什麼。她不知道,在他母親明顯反對後,事情會發展到什麼地步。

    燈光橙黃,沒有溫度,卻讓人感覺暖意融融。

    她捨不得回去,他也沒有立刻離開。

    兩個人,此時此刻的樣子,倒真像是約會整日,依依不捨告別的男女戀人。

    他問她:“你父母的計畫,是什麼時候離開鎮江?”

    “大概是後天。”

    他略微沉吟:“我把訂婚儀式,安排在一個月後的上海,會不會讓他們不舒服?”

    “上海?”她脫口道,“不是鎮江?”

    說完,就後悔的不行。

    好像真是急不可待。

    他笑了聲:“時間上來不及,而且,你下午也聽到我堂妹和兄嫂說了,四年一次祭祖才會來,所以沒必要在這裡。”

    她嗯了聲。

    不太安心,猶豫問他:“你媽媽的意見,真的不重要嗎?”

    “在這件事情上,只有一個女人的意見,值得採納,”他難得開玩笑,“就是你自己。”

    很舒服的解答方式,語氣也很篤定。

    “我把這個送給你,就代表了我的立場,其它人都不會有權力干涉,”他伸出手,用手指碰了碰她胸前的純金項圈,順著細長的圓弧,捏住那個金鎖:“每個姓周生的人,生下來都會打造這個東西,裡邊會有玉,刻的是我的生辰。”

    他的手,就在胸前。

    時宜的兩隻手在身後,自己握住自己,甚至緊張的有些用力。抬頭想說話,卻暮然撞入了那雙漆黑的眼眸中,雖映著燈光,卻仍是深不可測。

    她看著他。

    他也直視她。

    然後,聽到他說:“在訂婚前,這個東西會送給未婚妻。而你收下了,就已經定了名份。”

    她的兩隻手在身後,已經攪的發疼。

    “我需要每天都戴嗎……”

    “不用,”他不禁一笑:“收好它就可以了。”

    他說完,鬆開那個金鎖。

    她鬆口氣。

    他其實早已看出她的緊張,好笑著說:“晚安。”

    “晚安。”

    她轉身,打開門。

    回頭看了看,他已經走進了電梯間。身影頎長。

    在叮地輕響裡,他看了這裡一眼,輕頷首後,走進了電梯。

    後來母親追問她,那天和周生辰父母見面的情景,時宜都一語帶過,倒是記得他說的話,認真徵詢父母意見,是否介意一個月後在上海訂婚。

    這是個非常倉促的決定,但幸好,他給父母的印象很好。

    不傲不浮,有禮有節。

    從這些來看,就贏了長輩的高分。

    他們離開鎮江的清晨,周生辰特意來送,和時宜約定在上海試禮服的時間,並親手遞給他父母,訂婚地點的詳盡介紹,另有四個備選。

    時宜坐進車裡,他還特意彎腰,低頭和車內的她道別。

    “上了高速,要系安全帶。”他說。

    她忙拉過安全帶,老老實實扣好。

    回程路上,母親坐在她身邊翻著那本小冊子,竟發現是人工手繪,文字也是中規中矩的小楷抄寫,不免和父親感慨:“這孩子,真是用心了。”

    “何止用心,”父親笑,“這孩子啊,真是規矩做的足,沒有絲毫的浮躁傲氣,像是搞科研的人。”

    母親嘴角待笑,看時宜:“平時你們一起,會不會覺得無聊?”

    時宜想了想:“不會。”

    “不會嗎?”母親覺得有趣,“每天準時三個電話。早晨七點,中午十一點,晚上十點半,每次電話都不會超過三分鐘,會不會太死板了?”

    “不會啊。”

    這樣多好,每次快要到固定時間,她就會避開所有事,等他的電話。

    談話的內容也很簡單。

    她從沒想過,可以這樣有規律地和他聯繫。

    沒有任何的不適,甚至會很享受。

    周生辰真的如他自己所說,把兩個人的相處,當作了一個研究方向,非常耐心地執行每個必須的步驟。無論多忙,也要每天三通電話聯繫。每天早晨,一定會讓人送來不同種類的鮮花。

    他人在鎮江,卻就像是在上海。

    因為清楚她特殊的工作時間,每當她在錄音棚做到深夜,都會準時在十一點有宵夜送過來。而且總很細心地,為工作間每個人都備了一份。

    到最後,連和時宜合作五六年的錄音師都開始好奇,邊吃著熱騰騰的宵夜點心,邊問時宜是不是有男朋友了?還是追求者。

    時宜說是男朋友後,就不再多做解釋。

    有晚,經紀人美霖來視察工作,也碰上了愛心牌宵夜,頗為詫異地看時宜眼睛裡幸福的笑,都覺得自己和這小姑娘恍如隔世了。短短十幾天沒見,怎麼她就有了個從不露面的二十四孝男友了?

    美霖是急脾氣,百般威逼利誘下,時宜終於說,是個化學教授。

    “科學家?”美霖很是被顛覆了價值觀,“你會喜歡整天在實驗室的科學家?”

    她笑,把港式紅茶握在手裡:“智商高啊,我喜歡高智商的人。”

    美霖搖頭,不太相信地笑著。

    她輕聲說:“而且,我們馬上訂婚了。”

    美霖足足怔了五六秒,拍了拍她的手腕,長長地,呼出口氣:“幸好是訂婚,否則,我真是要被嚇死了。訂婚這種事,都是富家公子常玩的伎倆,你可切忌,不要太當真。”

    時宜沒理會她的調侃,反倒是認真地問她:“你覺得,如果一個人什麼都不缺,送他什麼比較好?我說的是訂婚禮物。”

    “什麼都不缺?”美霖立刻抓住了重點。

    “他這個人,看起來什麼都不太感興趣。”時宜刻意避開敏感話題。

    “一個化學教授,什麼都不感興趣……”美霖無能為力,“我對化學一竅不通,你男朋友對我來說,和外星人沒差別。”

    “算了,不問你了。”

    “好了,我也不問你了,反正你不是露臉的藝人,我不怕你被狗仔隊偷拍,”美霖笑,“告訴你個好消息,你獲獎了……”

    她看看表,還有一分鐘,他就要來電話。

    只要是工作日,晚上的那通電話,他都會改到十一點半打過來。

    “讓我打個電話。”她打斷美霖,把她推出陽臺,關上玻璃門,拿出自己的手機。

    他為了她專門配了手機,號碼薄上,只有她的名字。

    細想想,何嘗不是浪漫至極。

    工作室的露臺下是步行街道。春夏交接的季節,梧桐樹已經開始鬱鬱蔥蔥地,綻出大蓬的綠葉,有清新的味道,彌漫在空氣裡。

    時間從11:29跳到11:30。

    忽然就有來電顯示,周生辰三個字閃爍著,在漆黑的夜色裡,格外的醒目。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3 01:10 PM

本帖最後由 shiuan282 於 2014-6-6 09:26 PM 編輯

第十一章 故事在城內(2)

     他的聲音,非常平穩。

    詢問她何時開工的,又需要何時收工,宵夜是否合胃口。時宜一一作答,兩個人忽然都靜下來,她忍不住笑著,問他:“是不是每天,你都要問我這些問題?”

    周生辰也笑,一時詞乏。

    “聽你的聲音,好像很累?還是生病了?”

    “昨晚受了些涼。”

    “吃藥了?”

    “還沒有。”

    “那不說了,”她有些心疼,“快去吃藥。”

    “現在?”

    “是啊。”

    “手邊沒有藥。”

    她有些埋怨:“家裡沒有常備的藥嗎?”

    她是真想說,我的大少爺,你該不是連生病要吃藥的道理,也不知道吧?

    忽然,遠處有消防車開過,時宜下意識抬頭看了眼。卻發現,在電話的那端,也有同樣的聲音由強至弱,直到徹底安靜。她像是猜到了什麼,馬上看樓下四處,透過梧桐樹枝葉的縫隙,看到街角處有輛車,而有個人就站在車邊。

    十層樓,太高。障礙太多,看不清。

    “你在樓下?”

    周生辰嗯了一聲,帶著些淡淡的鼻音。

    她一時覺得感動,一時又覺得好笑。

    這個人忽然出現,本來可以當作非常浪漫的事,卻莫名其妙被消防車揭穿。然後?非常冷靜地承認了,再沒有多餘的一句話。她不敢再讓他多等,只聽他這種說話的鼻音,就好像感冒成了天大的事情,很快掛斷電話,回到工作室迅速交待工作後,拿起包就往電梯跑。幸好已經錄音完,在進行最後的mixing,否則一定敗壞了她認真負責的名聲。

    不過,還是讓經紀人和錄音師嚇了一跳。

    看她臉發紅,急的不願多說一個字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家著火了。

    在電梯關上的瞬間,美霖終於記起,還沒有和她交待入圍獎項的事。

    最讓美霖哭笑不得的是,這姑娘真是半點兒都不上心。

    電梯迅速降落,她還在因為剛才的快跑,輕輕喘氣。

    下降的速度太快,讓心有些稍許不舒服。

    不知道是緊張,還是因為失重。

    就在電梯門打開時,她一步跨出去,險些就撞到了一個人。有雙手,穩穩扶住她:“別跑了,我就在這裡。”太突然的出現,時宜有些傻,看近在咫尺的周生辰。

    他解釋自己的突然出現:“我猜你會跑下來,怕你穿馬路太著急,就先走過來接你。”

    她還在喘著氣。

    二十一天,整整二十一天沒有見了。

    期間她試過很多套他送到家裡的禮服和首飾,收到他的花,還有父母也定時會收到一些禮物,偏就是見不到他的人。

    也曾試探問過,他的回答是,我不想對你說謊,所以最近我在做的事情,不要問。

    語氣很嚴肅,她想,他一定有很重要的事。

    對時宜來說,周生辰這個名字,永遠都是最值得信任的。

    “你今晚,還走嗎?”她脫口而出。

    周生辰嘴角微動,像是在笑:“走去哪裡?”

    “我是說,”她想了想,“你今晚就留在上海?”

    他頷首。

    她掩不住的好心情。

    “先送你回家。”

    她點頭:“嗯。”

    他鬆開她,和她並肩走出去。

    時宜剛才準備上車,手機就拼命震動起來,是美霖,像是做了什麼虧心事一樣,刻意壓低了聲音說:“我看到你了,還有你的化學教授。不過十層樓太高了,怎麼看,都只能看到他比你高很多——”時宜嗯嗯兩聲:“晚安。”

    很快就收了線。

    周生辰替她打開一側車門:“這麼晚,還有工作?”

    她笑笑:“沒有,”坐進去,對著前排善意笑著的人叫了聲,“林叔。”

    “你好,時宜小姐。”

    見了幾次他的司機,她終於知道這位穿衣考究,做事一絲不苟的中年人也姓周。周生辰簡單解釋過,家的一些老資歷的管家,都姓周,多少都有些遠親的關係在。但為了和直系有所區別,總會叫名字最後個字。

    越是知道的多,她越是感歎他家庭的傳統。

    鐘鼎世家,卻也是書香門第。

    這樣的教養出來的孩子,很難想像出,會獻身現代科學研究。時宜想到他口中所說的,那對雙生弟妹,也有些好奇。會是什麼樣子?

    過了二十幾天,已要進入五月,城市的夜晚也不再寒冷,非常舒服的天氣。

    他替她打開車窗,她搖頭,又把窗子都關上了。

    或許因為車上有林叔,或許是很久未見,略顯生疏的同時,她甚至不太好意思,當著第三人的面和他閒聊。每日三個電話的默契,蕩然無存。

    甚至他坐在身側,稍微動動手臂的動作,都會被無限放大。

    直到周生辰把她送到家門外,再沒有外人了,時宜才試探問他:“到我家裡坐坐?”

    “會不會太晚?”

    “我想給你泡杯驅寒的藥,”她低聲說著,聲音在空曠的樓梯間裡,仍舊聽得清晰,“大概二十分鐘,最多半小時。”

    周生辰笑了笑:“我只是掌握不好分寸,因為,從沒單獨進過女孩子家裡。”

    很坦然,坦然的讓人想笑。

    時宜輕聲嘲笑他:“你不是說,你很喜歡吳歌的刺繡?怎麼會,這麼——”

    “這麼無趣?”他了然。

    “有一點兒,”時宜想到他的試驗派理論,“我想問個問題。”

    “問吧。”

    “你說,我們……嗯……是你的一個研究方向,”她看著他,“如果,研究方向是錯的怎麼辦?”周生辰笑意漸濃:“我記得,你是中文系?純文學學科?”

    她頷首,不解他的問題。

    “所以,你有了個概念性錯誤。”

    時宜更困惑了:“什麼概念性錯誤?”

    “研究方向本身,並沒有對錯的分別。”

    時宜頷首,示意他繼續說。

    “只有試驗方法會出錯。”

    “那……如果試驗方法錯了呢?”

    “方法錯了,就換其它方法,但是,研究方向不會改變。”

    聽上去,很有說服力。

    可這段話的比喻,說的卻是他們之間的事。

    他們在一起的事實,不會改變。如果有任何差錯,那就換一種方式相處。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時宜從來都以為,文字的力量最能蠱惑人心,而此時此刻,卻從周生辰含笑的眼睛裡,看到了更動人的方式。她輕笑了聲:“科學技術不止是第一生產力,也是最好的……語言。”

    她轉動鑰匙,終於打開門。

    因為工作時間的關係,她已經搬出父母家,獨自住了三四年。家裡除了幾個好朋友,從來沒有外人來過,更別說是男人。房間裡到處都是女孩子獨居的痕跡,周生辰坐在沙發上,儘量目不斜視。

    他因為感冒的疲累感,背靠著沙發,坐的略顯隨意。手臂搭在一側,手指碰到了毛絨絨長型抱枕。嗯,觸感……很特別。

    時宜給他泡了驅寒的中藥包,端過來。

    他接過,試了試,還很燙。

    “老人家有句話,□捂秋凍,”她拉過來一個更加毛絨絨矮坐,類似於小凳子模樣的東西,坐在他面前,“春天不要這麼急著穿薄衣服,這十天天氣反復的厲害,很容易感冒。”

    她說的很認真。

    周生辰真的穿的不多,只有單薄的襯衫和長褲。

    這麼深的夜晚,襯衫的袖口還挽到了手肘,根本就不像個病人。

    他低頭,喝了小半口藥湯:“只是感冒,按照定律,吃不吃藥,七天都會好。”

    “這是驅寒的草藥包,”時宜指點他,“如果是寒症,到明天你就會好轉了。”

    他揚眉:“這麼好?”

    “當然。”

    時宜看他半信半疑,忍不住笑:“你是不是想,我是找藉口讓你進來的?”

    “我的話,並不是拒絕,”周生辰的聲音,因為感冒,有些微微泛啞,倒更讓人覺得好聽起來,“是慎重。對於訂婚的要求,是我做的太唐突,所以想要慢一些相處。”

    她沒想到,他會回答的這麼認真。

    有些詞乏。

    沒想到他卻笑了聲:“想不想聽句實話。”

    時宜被吊起好奇心,點點頭。

    “其實,我很想進來。”

    她訝然,他卻已經低頭,繼續去喝著那燙手、燙嘴的藥湯。

    最後他離開時,差不多真的是半小時之後。時宜發現自己和他接觸越久,就會越來越守時。她穿著拖鞋,把他送到電梯間,周生辰左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另外的手,去按電梯。在電梯門打開時,他卻忽然想起什麼,用手背抵住電梯門,看她:“我這次回來,是因為你入圍了提名獎項。”

    時宜怔了怔,隱約記得,似乎美霖說過這件事。

    “所以,你是來看頒獎的?”

    “差不多,”他抽出左手,替她把披著的外衣攏在一起,“剩下的時間,用來準備訂婚儀式。”

    忽然親近的動作,卻做的自然。

    她還在為近在咫尺的“訂婚”而神遊,他的手已經鬆開。

    然後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快回去。”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3 01:12 PM

本帖最後由 shiuan282 於 2014-6-6 09:32 PM 編輯

第十二章 故事在城內(3)

     他走出時宜家時,已經是12:45分。

    抬頭看她的家,是十二層。這個位置,黃橙橙的取暖燈光,應該是在洗手間洗澡。舌尖上還有酸苦味道的藥,剛才看她拿過來,他其實很想說,因為十幾歲的時候喝了太多的中式湯藥,早已對這種味道抗拒。

    可是很難拒絕,不是嗎?

    就像在廣州白雲機場,她光著腳追上自己,要求留下來等她時,也是很難拒絕。

    這個女孩子的眼睛,太乾淨。宛如水墨中走出的人。

    他曾以為,自己是被蒙蔽了。

    卻在拿到她長達兩百多頁的資料後,找不到絲毫疑點。

    周生辰駐足立了會兒,看到取暖燈的光滅了。

    接著,就是臥室燈亮。

    低頭看了眼腕表,25分鐘。嗯,她洗澡需要這樣的時長。

    “大少爺,”林叔走過來,“時間差不多了。”

    林叔的車,安靜地停靠在路邊,遠遠地,有四五輛車也在停著。他頷首,轉身頭也不回地坐上車,開始那四五輛車只是遠遠隨著,車速非常快,從上海到鎮江的老宅,只用了兩個多小時。老宅燈火通明,車水馬龍,完全不像是淩晨四點的樣子。

    他下車,覺得有些冷,把襯衫袖口拉下來,扣好。

    忽然就想起時宜說的話。

    對林叔說:“春捂秋凍,林叔,你聽過這句話嗎?”

    “百姓家的常話,時宜小姐說給大少爺聽的?”

    周生辰不置可否。

    從鎮江到上海不算是長途跋涉,但也耗了些體力,尤其他還在感冒。但沒有任何辦法,他現在仗著老舊家族的規矩,想順利接手周生家大小的事情,就需要按部就班,按照規矩來。比如,六點晨膳,是規矩,必須在鎮江。

    不過因為他早起的習慣,改為5:00。

    他不覺得什麼,但落在別人眼裡,就是上百年的規矩,硬生生改了。看上去,只是晨膳的時辰,別人口舌心底裡,想的卻不止是吃個飯這個簡單。

    這個十四歲進入科研軌跡,從不關心家族事情的男人,用無聲的方式,宣告了地位。

    他從褲子口袋裡,拿出灰色格子的手帕,輕輕按住口鼻,避開庭院裡的花粉氣味,一路無聲向內而去。不斷有人欠身,喚句大少爺。

    待到正廳,十三桌上的人,都差不多到了。

    他認的不全,也都一一頷首招呼。

    走到主桌上坐下來,身邊只有兩鬢雪白的周生行和頻頻瞌睡的小仁,母親與輩分長些的女眷都坐在臨近桌旁,依舊是一絲不苟的盤發,描了雙狹長的鳳眼。

    安靜的一頓晨膳,放了碗筷,天才朦朦亮起來。

    他想走,母親卻硬要留他,待只剩了他和叔父、小仁和母親後,氣氛卻比方才更冷了。

    周生仁自從生母意外身亡後,就不太愛說話。

    倒是和他親近,拿了本書,靠在他身邊的椅子上,看書。看到不解處,用筆勾了遞給他。周生辰笑笑,接過來,隨手寫了幾個推導公式。

    “昨晚睡的如何?”叔父噓寒問暖。

    他把書推回去,給小仁:“昨晚在上海,還沒有時間睡過。”

    叔父精神矍鑠,已經和他開始聊起,家中大小事宜。

    周生家到他這一代,不止是內姓謝絕從政,甚至是直系也開始禁止,與其說是中庸,倒不如說是避世。而祖輩又思想老舊,始終認為商人地位不高,所以從商者也是少數。

    只是積累兩百多年,根深葉茂,經過幾次國門開放和緊閉,百年來,每每在新興行業露頭時,都樂於扶持一把,之後也從不插手經營,只做最原始的股東。

    漸漸有了如今的財富。求穩,不求變。是祖訓。

    可惜,他這次回來,要做的就是顛覆性的改變。

    “記得南家嗎?”叔父微微笑著,說,“幾年前,在賭船上和你母親合作,已經和伊朗當地的政府合資,打通了當地汽車市場。南淮很大方,回饋豐厚,我和你母親商量下來,決定送給你未婚妻。另外,如果有可能,讓她跟著你母親三年,開始學著如何管家。”

    “時宜?”他略微沉吟,“她不需要。”

    母親淡淡地看他:“嫁過來,都要開始學。”

    “她不適合。”他絲毫不留情面。

    “你也不適合,但也要接手,”母親柔聲說,“既然你挑中她,她就必須適合。如果你已經發覺她不適合,還來得及換個乖順聽話的。”

    “婉娘,”叔父搖頭,試著化解兩人的爭執,“那個女孩子的畫像我見過,很乖順,或許比那些自幼養著,專學管家的小姐們,要好些。”

    母親笑得冷淡生疏。

    周生辰也不說話。

    母親微笑:“做的都是嘩眾取寵的行當,有名聲,也是人捧出來的。看不出什麼好。”

    “她很適合我。”

    “你這個理由很單薄。”

    他不再理論。

    小仁低頭排列他給自己的公式,終於磕磕絆絆把題解開,出聲喚來人,要把點心換成七返糕,茶也要從‘神泉小團’換成了‘恩施玉露’。小少爺是出了名的怪脾氣,好的時候怎樣都好,不好的時候,最會刁難下人。

    小仁說換,另外三個大人當然不會和他計較。

    很快就有人上來,悄無聲息,撤換每人手邊的茶點。

    有閒雜人在,周生辰的母親又恢復了安靜。

    他想找藉口離開時,小仁很快又推過來書。他以為又是甚麼題,掃了眼,不禁微微笑著,曲指敲了敲男孩子的額頭。龍飛鳳舞的幾個字:

    你的那個時宜,很喜歡你。這個,我倒是看得出。

    電影節的頒獎典禮,她總是能避就避。別說紅毯,就是列席都一律推拒,早幾年美霖還做了些努力,想要把她扶起來。可惜,她是典型的,扶不起的阿斗。所以,就連被提名這件事都到最後才告訴她,料定她必然會拒絕參與。

    這次卻出乎美霖預料,她竟然一口應承。

    對時宜來說,原因很簡單,因為周生辰那句話。

    她甚至開始期待,在那一天,和他並肩坐在某個角落裡,看著臺上的慶典,讓他坐在台下,看自己被提名,甚至是獲獎。

    周生辰送來的訂婚禮服裡,有些並不適合訂婚儀式,反倒很適合電影節。

    她看著衣櫃,甚至開始猜測,他是不是早知道了這件事,所以才送來這些?

    她這麼想著,就已經忍不住好心情。

    挑來選去,仍舊躊躇不已,到最後,反倒是坐在了衣櫃裡。有記憶紛遝而至,綿延不絕,她記得,曾經的自己初次和他有約,是怎樣的裝扮。月青色寬袖對襟衫,臂間有鵝黃披帛,而他呢?記不起來了。是什麼原因,讓她連這麼重要的事都忘了。

    她向後仰靠,整個人都躺倒在數件禮服中,有什麼呼之欲出,卻抓不住。

    時宜,你又庸人自擾了。

    她笑笑,用臉蹭著禮服的下擺,現在這樣多好。

    能看到他,能和他說話,就已經很好。簡直是,好到不能再好。

    她特意叮囑美霖,給自己安排兩個空位。

    可惜周生辰忽然來了電話,要遲一些,她只好把美霖的手機說給他聽,要他如果到了,自己又不方便接聽電話時,能有人帶他進場。

    在確認他記住後,她掛了電話,趴在自己的座椅上,看往來的、寒暄的、吹捧的、握手的、擁抱的各色人。“笑什麼呢?難得看你這麼高興。”

    美霖安排好所有簽約的藝人後,終於想起這個被‘放養’的美人。

    她笑,指著自己座椅上的字條:“時宜。”

    美霖頷首:“你沒坐錯,這是你的位子。”

    她的手指,又去指身邊沒有任何字條的座椅:“時宜的某某。”

    美霖忍俊不禁,摸摸她的臉:“看你這樣子,是不是快幸福死了?”

    她抿嘴笑,側臉靠在前座椅背上,嗯了聲。

    “搞科研的,能有這麼大魔力?”美霖真是對那個‘外星人’非常好奇,“萬一哪天你們吵架了,他會不會一怒之下,讓你人間消失了?比如搞點什麼濃硫酸之類的。”

    時宜好笑瞥她:“真沒文化,就知道濃硫酸。”

    “你知道的多。”

    “比你多一點點。”

    “比如?”

    “H2SO4。”

    美霖愣了愣:“這是什麼?化骨水嗎?”

    “濃硫酸,”她自滿地看美霖,“換種說法,是不是顯得很有文化。”

    “嗯”美霖有些挫敗,“這好像是初中學的,我怎麼就忘了?”她兀自在腦子裡繞了會兒化學式,忽然發現自己非常不務正業,竟陪著時宜在聊化學。而面前這個穿著樣式復古的月青色長裙的美人,竟也非常投入。

    “說好了,今晚慶功宴我也不去了,就單獨和你,還有你家化學教授吃宵夜,”美霖被好奇心折磨的不行,主動邀約,“我一定要看看,他是什麼樣子。”

    “好,”時宜想了想,補充說,“如果他來得及趕來的話。”

    “這麼重要的事,他不來?”

    “說不定,”時宜也有些忐忑,“他這段時間都很忙。”

    如果周生辰真的不來,她肯定會失望,但是會生氣嗎?時宜假設著情景,發現自己根本不會對他生氣。只是,她真的沒料到,自己的這個假設,在一個個獎項揭曉後,慢慢變成了現實,他真的沒有來。

    時宜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在嘉賓念出自己的名字,從座椅上起身時,仍舊心不在焉。

    這是她第一次現場領獎,從後排,一步步走上去,穿過不斷鼓掌的人群。

    還有嘉賓主持的調侃和寒暄。

    配音演員的獎項非常少,她的名字很多人知道,但她的臉,鮮少有人見過。台下,很多紅得發紫的女演員的影視劇配音,都出自于時宜。在她走上台之後,絕大多數人都驚訝於這個陌生的臉,對應的竟是那個熟悉的名字。

    她謙虛地笑著,想要馬上接過,就退場。

    卻在視線滑過第一排時,驚訝地停駐了目光。

    滿座衣冠,都已淡去。

    只有那一雙漆黑的眼眸,在看著她,略有疲倦,卻有著若有似無的笑意。

    那一排坐著的都是業內前輩、最當紅的演員、大投資人。周生辰就坦然地坐在最右側,非常低調地穿著銀灰色西服,白色長褲。

    這個位置有些偏,不會有直播鏡頭拍到。

    而他為了怕人打擾,還刻意空出了身邊的位置。

    只可惜,他不瞭解這個地方,這並不是他曾經去過的國際學術會議。以這種方式,坐在這樣的位置,分明就是高調的出現。那些和他整晚坐在第一排的人,都在猜測著,這個男人是誰?又是為誰而來。

    沒人知道答案。

    除了臺上那個仿佛是因為獲獎,而緊張的說不出話的她。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3 01:14 PM

本帖最後由 shiuan282 於 2014-6-6 09:36 PM 編輯

第十三章 陳年的舊曲(1)

    嘉賓輕輕用手,在時宜身後,拍了拍。

    她恍然:“謝謝。謝謝各位。”

    她接過玉白塔,因為自己站在舞臺最光亮的地方,看每個人都只能是個輪廓,她看到,周生辰輕輕地把右腿,搭在左腿上,調整了坐姿。

    “我是個不太擅言辭的人,”時宜很謙虛,“所以,只想到,要說謝謝。希望我的聲音,可以一直為你們的每部電影、電視劇、紀錄片、譯文片配音。”

    非常簡單,簡單的,所有人都以為她還沒有說完。

    所以,都還在安靜的等待著。

    時宜略沉默了會兒,不得不揚起嘴角,再次說謝謝。

    然後微微,舉起手裡的塔型獎盃。月青色的曳地長裙,本該是春光無限,她卻硬要挑了袖口到手肘的復古款式,全身上下僅有一件飾品,是那日見周生辰母親時,他送給自己的翡翠頸飾,翠的仿佛能滴下水來。

    沒有刻意大方自然的微笑,甚至有種迫不及待,想要離開的感覺。

    所有人,這才有意識,她真的說完了。

    後知後覺的掌聲裡,她離開舞臺,手提長裙,從最光亮處下來。身後已經有當紅的藝人登臺,在不斷噴出的乾冰中,出場表演。

    時宜從台下的黑暗中,悄悄地,走到他身邊。

    周生辰看她穿著高跟鞋,伸手,輕握住她的手,引到身側坐下來。

    “你怎麼坐在這裡?”她剛才落座,就輕對著他耳邊問。

    他略沉吟,也覺自己做的位置,太過醒目:“我只和他們說,想要給你個驚喜,坐在能看清楚你的地方,這是林叔的安排。”

    她啞然,輕聲笑:“你知道,你坐的是什麼地方嗎?”

    “大概猜到了。”他的神情,有些無可奈何。

    “那……我們現在就走?”

    “你不需要等到結束?”

    “不需要,”她搖頭,“我無所謂的。”

    只他這個局外人在這喧囂的地方,也為他難受。

    周生辰偏過頭,看了她一眼。

    她疑惑看他。

    “今日,我母親問我,為什麼會想要和你訂婚。”

    她嗯了聲。

    “我說,你很適合我。”

    因為此處喧鬧,兩個人都是近乎耳語,才能聽得清彼此。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就在時宜的耳邊,甚至還能感覺到淡淡的溫熱氣息。她有些耳根發燙,漸漸地臉也燙起來。再坐不住,輕輕動了動自己的手。

    從剛才坐下來,他始終不緊不松地握著她的手。

    她動,周生辰自然有感覺,他兀自笑了笑,起身帶著她,悄無聲息地向偏門而去。太醒目的位置,還有時宜這個今夜最讓人驚豔的美人,都足以引人矚目。時宜感覺到很多人在看這裡,看了看他,周生辰倒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他們離開大廳,甚至還有人在議論。

    尤其是坐在第一排的那些,都沒料到,這樣一個神秘來賓只是為了個配音演員。不過再想想,以時宜的品相,這也並不過分。不嬌不豔,不俗不傲,合該就去古裝電影裡的仙品女主,有人輕聲問了句:“大陸四大女聲之一,沒想到這麼漂亮,她經濟人是誰?”

    “東視的美霖,”後者笑,“我都不敢相信,她手裡有這種王牌,至今還不捧出來,也不知道是在等什麼。”

    “等什麼?”那人搖頭,“你是不識貨,她今晚脖子上的那串老種翡翠,都夠再拍一個黃金甲了。我猜,是她不想出來而已。”

    後者咋舌:“難怪,美霖這種金牌經紀人,都能忍著,不捧她。”

    時宜並不知道,周生辰忽然的出現,讓她成為慶功宴的熱門話題。

    有人私下透露,坐在那個位置上人,姓周。

    再深入,已無人熟悉他的背景。

    他們出來時,不到九點。

    車從車庫開出來,能看到大劇院門口有很多等待的人。燈火通明,車來人往。

    林叔詢問是否要去試禮服,周生辰不置可否。

    “試禮服?”時宜有些奇怪。

    他拿走了她的詳細尺寸,送來了各式禮服,甚至還和她品味相似地,都是不太□的復古款式。這麼多,真的足夠十次訂婚了,卻還要試禮服?

    “今晚看到你穿這身衣裙,覺得很好看,”他坦然,“所以臨時預約了這件禮服的裁縫,想要給你做一件新的。”

    “這件不好嗎?”

    “很好,”他笑,“只是,忽然想讓你訂婚的時候,穿新做的。”

    她恍然。

    直到車開出上海,她才開始猜想,他是否要帶自己回鎮江。幸好,她認得去鎮江的公路,並不是那個方向,倒是開到個不知名的小鎮。

    這裡並不像大城市,到夜晚燈火醒目,只有一家一戶,自點著燈。

    時宜穿著禮服,披著周生辰的西服外衣,下車走了會兒,到了個小宅院前。看起來像是住戶,而非是什麼縫製禮服的店面。她疑惑打量四周,周生辰這才出聲解釋:“這家人家,十幾代都是裁縫,到年輕一代,也是如此。”

    時宜想了想:“別告訴我,這裡有什麼隱秘的國際設計師。”

    “這倒沒有,”他笑,“他們的家底也很豐厚,已經不需要為人縫製衣服。只是祖訓不能丟掉家傳手藝,年輕一輩喜歡這些的,都會去四處遊學,再回來繼承家業。”

    “所以,中西合璧了,”時宜低頭看自己的禮服,“難怪,所有你送來的衣服,都很特別,卻也精緻的嚇人,不像尋常禮服。”

    林叔叩門不久,就有人開門。

    看到是林叔,都恭恭敬敬地喚了聲,倒不認得周生辰。

    他們跟著進了院子,倒是不大。青石地雕,石雕門樓,樓層不高,皆隱于樹木中。幸好早已用復古的壁燈,取代了燈籠,否則時宜真會懷疑,某個地方,會走出紅衣女子。

    時宜輕聲說:“這樣的院子,還像江南的老宅。”

    周生辰說:“你的意思是,我的祖宅不像?”

    時宜搖頭:“你家太大了,我都數不清是幾進。”

    他頷首:“聽起來,像暴發戶?”

    她搖頭,一本正經說:“不是暴發戶,像香港電影的鬼片拍攝地。”

    他搖頭,笑起來:“那裡也不常住人,只有祭祖時才有人回去。”

    “平常有人看管?”

    “每一代都會有,基本都是最老的管家去養老,”他說,“半是看管,半是給他們頤養天年。”他們說著,來接的老媽媽已經撩起繡線軟簾:“林老先生,先在這裡坐坐,我去叫太太來。”林叔頷首:“告訴太太,今日是正主來了,要親自挑選衣服樣子。”

    老媽媽應聲去了,不大會兒就有人端茶來。

    時宜剛和周生辰拿起茶杯,沒來得及抿一口,就見有兩男兩女前來,除卻一個年邁的婆婆,餘下三個都是年輕人。兩個男人,一個穿著長袍,另外那個倒是西服革履,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到了某部民國片子的片場。倒是女孩子,穿著簡單的體恤長裙,手裡抱著畫冊,還算正常些。

    也只有那個時代,能看到這麼中西夾雜的衣著。

    時宜有些愣,那個穿長袍的眼睛掃了掃,就落在時宜身上:“我猜,這位肯定是時宜小姐。”女孩子笑起來:“廢話啦,只有這個是女孩子,當然是她。喏,二哥哥,她穿著的是你打的樣,這次二哥勝了。”

    “你們三個,”老婆婆笑著揮揮手,“要尊重客人。”

    老婆婆走過來,看到林叔是站在一側,就大概明白了周生辰的身份,微笑頷首:“大少爺,我還是你四歲時見過。這麼多年了,給你做了不少衣服,卻一直沒見到人,沒想到,竟然再見,是帶了新娘子來。”

    周生辰欲要起身,老婆婆卻先落了座:“婆婆我啊腿腳不好,就先沒規矩,坐下了。”

    “婆婆請便,”他倒不大在意,“抱歉,這麼晚來。”

    “沒關係,你是忙人,科學家,”老婆婆很欣賞看他,笑眯眯地說,“周家人呢,就是聰明的多。老一輩也是,小一輩也是。”

    他們閑說了會兒話,老婆婆就開始認真打量時宜。

    先前周生辰雖給了些尺寸,卻比不得見到真人,衣裳終歸是要配人的,不止是尺寸,甚至是容貌氣質。做了一輩子的衣裳,倒真難碰到時宜如此身材容貌俱佳的,自然歡喜,不止是老婆婆,那幾個孫子輩的,也像看到珍寶,看時宜的神情都像是看寶貝。

    重新量了尺寸,因為時宜是女孩子,自然那個穿著便服的女孩和她親近,低聲和她交流著衣服的細微末節處,甚至說到興起,又拿來各色料子,一一品評建議。

    “時宜,你的腿好長,”那個女孩感慨,“我記得,我有個表妹考舞蹈院校,要求,一定要腿比上身長14釐米,你大概,超出標準快2釐米了。”

    她笑一笑。

    由始至終,除了腿腳不方便的婆婆,倒真的沒人坐下來。

    看起來,他們都很尊敬周生辰。

    整個過程中,周生辰都在一旁安靜坐著。

    非常耐心。他沒有看書,偶爾和老婆婆說上幾句話,在幾個年輕設計師的詢問中,表達自己的意見。離開時,已經是兩個小時以後。

    此處離鎮江不遠,時宜以為,她大概會在鎮江住一晚。

    卻未料,周生辰堅持把她送回了上海。

    待看到她房間的燈亮起來,他坐回車上。

    如果不是非常時期,他也不想如此長途跋涉,送她回來。

    他忽然說:“我希望,她能一直都平安無事。”

    林叔頷首:“大少爺放心,如今周生家的人,都在靜候訂婚日。在這之前,時宜小姐不會發生任何事,否則,所有人都會懷疑周生行,他不會出此下策。”

    周生行掌權已二十幾年,心思縝密,謀算深重。

    他的確不會這麼做。

    周生辰等到她浴室的燈滅,臥室燈亮後,習慣性看了眼手錶。

    這次用了38分鐘。所以……她習慣的時間,應該是25-38分鐘之間。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3 01:20 PM

本帖最後由 shiuan282 於 2014-6-6 09:37 PM 編輯

第十四章 陳年的舊曲(2)

     林叔繼續說道:“周生家規森嚴,無人敢破。大少爺放寬心,周生行不敢不讓權。”

    他的將手搭在車窗邊沿,說,“走吧。”

    車內並未有照明燈,只有月光透過車窗,照進來。

    很安靜。

    林叔把車開上路,平穩行駛著,“大少爺為何忽然想要扭轉時局?逆市引資,扶持江南經濟。”周生辰因為累了,說話的語速有些慢,“五到十年內,中國不再有全球最低廉的勞工,內陸製造工廠陸續關閉,made in China,會變成made in Cambodia,made in Vietnam。龐大的失業人群,會造成巨大衝擊,一定要提前緩衝。”

    林叔在沉默。

    這個大少爺,和旁人不同。

    從他十四歲進入大學開始,就已經註定他和旁人不同。5-10年的逆市投資,需要的,是龐大的人脈和資金。如今替周生辰出面的,只是外姓和一眾幕僚,但如此長期項目,必須要他真正的支持,而此舉,必然違背周生不得從商的家規。

    倘若沒有周生行這個叔父,或許,還簡單些。

    時宜本以為,他會如先前一樣,白日返回鎮江,深夜再來。卻未料,次日清晨,她從公寓附近的酒店健身房回來,周生辰已經等在樓下。她有些驚訝,他卻說:“我來陪你吃早飯。”清晨七點,忽然出現的人說要陪你吃早飯。

    她忽然覺得,這種場景,極像是讀書時,那些在宿舍樓下、校食堂邊出現的年輕男女。

    可惜不巧,她已經吃過了。

    可他卻還餓著。

    時宜試探問他,要不要上樓,她給他隨便做些早飯吃?周生辰沒有拒絕,她帶他上樓後,後知後覺地發現家裡只有牛奶和一些水果。廚房的架子上,有雀巢的蛋奶星星,嘩啦啦倒了大半碗,倒了奶,切好一盤水果,端給他。

    他坐在餐廳的桌子旁,低頭看了眼奶中形態可愛的星星,有些怔愣。

    “我不知道,你習慣不習慣吃這個,”時宜有些不好意思,輕吐舌頭,“挺好吃的。”

    “習慣。”他忍俊不禁。

    她怕他不夠吃,還特地把盒子也拿出來。

    周生辰刻意掃了眼上邊的說明:6-12歲食用。

    他笑,低頭舀了口奶和星星,吃起來。

    她耐心陪著。

    仔細去看,他雙眉間攏著的淡淡倦意,臉色也顯蒼白。時宜忍不住伸出手,想要碰碰他的額頭,他察覺了,微微抬起眼睛看向她。

    短暫的安靜。

    她不知道是該收回手,還是坦然去試他額頭溫度。

    就在她尷尬徘徊時,周生辰輕輕往前湊近了,配合著,貼上她的手。

    她碰到他的額頭。果然燙著。

    “是低燒。”他說。

    她嗯聲。

    他們牽過手,都是在大庭廣眾下發生的。

    此時此刻,在明亮安靜的餐廳裡,她忽然觸碰他的皮膚,手竟然有些忍不住的顫抖。幸好很快離開,他沒有察覺:“是一直沒退,還是又受寒了?”

    “一直沒退。”他放下調羹。

    她沉吟了幾秒。

    他好笑看她:“又要給我泡藥包?”

    “現在不管用了,”她遺憾看他,“那個是紫蘇葉,泡水喝可以散寒。但是現在你已經不是簡單的寒熱了,上次應該讓你喝完,在這裡睡一晚渥汗,很快就好了。”時宜說完,反應出自己的措詞非常曖昧,雖然是要訂婚,但和他之間似乎剛才有了比朋友多一些的關係。

    若真是留宿……

    周生辰仿似沒有察覺異樣,繼續去吃水果,動作慢條斯理的:“睡一晚?可能不會有這麼完整的時間睡覺。”

    “那現在呢?”她忽然問。

    “現在?”

    “嗯,”她說,“你剛吃了東西,過二十幾分鐘,我給你吃些退燒的藥,在客房睡一覺,燒也就退了。”她的眼睛看著他,倒是認真。

    周生辰有些意外,但很快就頷首:“也好,我大概有幾個月沒有好好睡了。”

    時宜的提議,是真的為他著想。

    所以也不覺得什麼,只是迅速把客房騰出來,邊給他換乾淨的被褥,邊和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等到他吃了藥,躺到床上,她就走出房間,收拾早餐的碗碟。

    在清涼的水流中,她慢慢清洗碗碟。

    眼前似乎仍是他的模樣。眉目清秀,並不深刻的五官,惟有鼻樑很挺直,躺在床上的時候非常地安靜,像是剛才閉上眼睛就已經沉沉睡去。如此坦然,甚至能感覺到,他的完全信任。

    方才把洗淨的碗碟放好,她卻想起來,他吃了藥肯定會發汗。

    醒來了怎麼辦。

    難道還要穿著一身汗濕的衣褲?

    她一念剛起,就聽到有人輕叩門。打開來,是林叔,也沒有過多的話,只說送來少爺常備的乾淨衣服。時宜放下心,越發感歎他的嚴謹,任何事情都準備穩妥,做的滴水不漏。她把衣服放到乾淨的藤編籃子裡,推開房間門,放了進去。

    這個公寓設計的非常好,不論主臥還是客房,都有自己的洗手間和浴室。

    她想,不用自己提醒,周生辰醒來也肯定會去洗澡。

    整個上午,因為周生辰在客房裡睡著,她的心就像是飄著,始終落不下來,索性就拿了一盒影碟,看起電視劇。她的工作時忙時緊,不可能像母親那些,每日準時坐在電視前追電視劇集,只有休息了,找些感興趣的片子,從頭看到底,也免得惦記。

    因為日光太烈,只能拉攏了窗簾,讓房間暗下來。

    怕吵到他休息,就戴上耳機,仔仔細細盯著字幕,看得入神。

    一集集連下來,渾然忘了時間。

    忽然身邊的沙發沉了沉,她猛地回頭,看到他坐下來。頭髮還濕著,顯然已經在睡醒後洗了澡。淺藍色的絨料長褲,白色襯衫,乾淨的像是個尚未離校的學生。

    “怎麼醒了?”時宜摘下耳機。

    “不習慣睡很長時間,”他看電視裡的無聲畫面,“你一直在看電視?”

    她點點頭,去試他額頭溫度。

    幸好,燒退了。

    “你沒有家庭醫生?為什麼發燒了,都不吃藥?”

    “有,不過這種低燒,我通常都自己會痊癒。”

    她噢了聲,耳機掛在脖頸上,看他還微濕的頭髮:“如果不急著出門,就多坐一會兒。”

    “沒有急事,我這一個星期,都會空出來陪你,”他松了周身力氣,靠在沙發上,“可能之前已經很忙,訂婚之後會更加忙。”

    她嗯了聲,看著他。

    “有話想說?”他了然一笑,聲音疲倦,略有柔軟。

    “沒有正經話,”她也側身靠在沙發上,和他面對著面,“只是忽然好奇,為什麼你會做科研,真是因為想還能做什麼,才隨便選擇的嗎?”

    “做一些事情,可以對別人有益處,”他倒是認真考慮著,如何回答時宜的問題,“而科研這種東西,可能幫到的人會更多一些。”

    她嗯了聲。

    “我家裡這樣的人,不多,但還是有幾個。比如我妹妹,”他說,“她生下來,心臟就是天生性的供血不足,身體不好,卻一直讀醫科,也就是想做一些事,多救幾個人。”

    他說起妹妹的聲音,有種溫暖的感覺。

    她在家裡看東西時,總習慣戴著眼鏡。而現在,坐在面前的周生辰,也戴著眼鏡。

    兩個人眼睛,隔著薄薄的鏡片,時不時對視一眼。

    她靠在沙發上,和他慢慢地閒聊。只是如此,就已覺得享受。

    從這裡,能看到的客廳和餐廳之間的玻璃牆。玻璃上,映著她和周生辰。

    輪廓清晰,面容卻是模糊。

    她想起,前世的初見。她在城樓上,扶著城牆,有些費力才能借著黎明的日光,看到遠處的他,也是如此面容模糊,只見背影。那時身邊有人說,十一,他是你今後的師父。她輕輕頷首,在偷偷來見他前,她已聽過這個名字:周生辰。聽起來儒雅清貴,仿佛飽讀詩書。

    可所見,卻完全不同。

    她所想的,是手持書卷的先生。

    而她所見的,卻是金戈鐵馬的小南辰王。

    那一日。

    長夜破曉,三軍齊出。狼煙為景,黃沙襲天。

    他立於高臺,俯瞰大軍,素手一揮,七十萬將士鏗然跪於身前。這就是真正的周生辰,家臣上千,手握七十萬大軍的小南辰王。

    是色授魂與?還是情迷心竅?

    六七歲的她,並不懂得這些,只是被眼前所見震懾。雙手緊緊扣住城牆青磚,心跳若擂。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4 09:36 PM

本帖最後由 shiuan282 於 2014-6-6 09:39 PM 編輯

第十五章   陳年的舊曲(3)

     曾經的她和他,隔著師徒的名份,隔著她早有的指腹婚約。自七歲至十七歲,琴棋書畫,為人處世,甚至每一卷書,每一句詩詞,都是他所教授。從懵懂無知,到深入骨血。

    色授魂與。

    情迷心竅。

    她用十年,懂得這八個字。

    “累了?”周生辰忽然問她。

    時宜搖頭:“想到一些事,”她怕他追問,很快說,“工作的事。”

    她自知道他沒有工作和家事的安排後,就刻意說,自己前一夜工作太晚,有些累。兩個人在家裡呆了整天,消磨時間的東西很多,而他,偏偏就選了圍棋。他執棋的手勢,非常漂亮,也非常熟悉。

    時宜有時候會借著斟酌棋局,去悄悄瞄他下棋的樣子。

    她想,他會有所察覺,只是任由她這麼做而已。

    他帶她去他們的房子。

    不大的庭院,還有幢三層小樓。室內裝飾的如同一紙素箋,色彩並不濃烈,卻有著讓人沉靜下來的氛圍,她走進來,就不自覺會壓低聲音說話。她忽然想,如果不是自己,是其它的人做他的未婚妻,會不會每件事都覺得十分違和?一種年代的違和感。

    可惟獨是她,從不覺得有什麼不舒服。

    作為即將和他訂婚的人,她理所應當要參與所有的事。周生辰並不認為自己有資格裁決一切,甚至連請柬所需的套色木刻浮水印,也要親自給她看,問詢她可有偏好的字體。他們說這些的時候,是在他與幕僚談話的間歇。

    深褐色的桌面上,排開了木刻浮水印,每個版刻旁,還有張裁成長條的宣紙。

    是他讓人刻了她的名字,複又印在紙上,其實,她認得這其中的每個字體,甚至是背後的每個故事。她問他:“通常,你喜歡用什麼?”“老輩人崇尚唐風,喜歡周正的楷書,具體哪家的字,只看個人喜好。”

    她頷首,楷書四家,惟有趙孟頫是元代人。她理所當然,排除了那張字。

    然後,非常準確地把另外三家的字挑出來,擺在兩人眼前。

    卻沒留意到,周生辰眼底的稍許驚訝。他沒想到,時宜能認的這麼准。

    “我很喜歡顏真卿的字跡,可他算枉死,會不會不太吉利,”她莫名的迷信,“柳公權的字,太過嚴謹,會不會不適宜訂婚的請柬?”她輕聲喃喃的,有些猶豫,轉而又覺得自己過分。不過是請柬的字體,何必如此較真。

    周生辰倒不覺如何,抽走唯一沒被她否決的字條,“骨氣勁峭,卻不失風流,歐陽詢的字很不錯。”說完,便喚來人,拿走了這張宣紙。

    他抬起手腕看時間,然後告訴她,接下來會有很多安排,不適合他參與。

    她起初還有些奇怪,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書房內後,發現門外已有個熟悉的臉,歪著頭笑著,是那晚給她量身材的姑娘。

    時宜恍然,何為“不適合他參與”。

    那晚在姑娘的老宅裡選料子和量身材,只有他們祖孫四個人,還有位端茶倒水的婆婆。她只覺得除了深宅大院的環境,並沒什麼特別的。但此時,她看到那個女孩子走進來,身後跟著十幾個衣著精緻的中年女人,就已經覺得,周生辰所說的“世家”是什麼意思。

    那些中年女人手裡,有人提著暗紅色布所罩的衣裳,還有人卻抱著長型木匣子。

    她看過去,猜不透匣子裡會裝什麼。

    女孩子和她招呼後,示意人拆開匣子,不多會兒,就有了懸掛衣物的暗紅色架子。

    原來,來送衣服,竟要連懸掛的木架也要帶來。

    她恍然。

    女孩子卻看出她的神情,也覺此舉甚為麻煩:“婆婆說,凡是周生家大少爺的事情,都要做足樣子,”女孩子看她的詫異,也忍不住歎氣,“沒辦法,誰讓時宜小姐你,嫁的是周生,每一輩只出一個人的周生。”

    有人撤去罩著的布,把十幾件長裙掛上。

    時宜看得籲出一口氣:“好漂亮。”

    “喜歡嗎?真的喜歡嗎?”女孩子笑起來,“那我再告訴你,現在只是訂婚,我外婆最近身子不好,所以都是我們三兄妹打的衣樣。倘若是大婚,婆婆一定會親自出手,就不只是好看了。”她說的時候,也甚為憧憬。

    時宜感歎著說謝謝。

    有人掛好布幔。

    時宜配合她,一件件試著禮服,終是記起自己始終沒問女孩子的名字。

    “我叫王曼,”王曼細細看她身上這件衣裳,努努嘴巴,示意她看鏡子,“難怪婆婆說過,大少爺待你是好到不能再好。你是他們家唯一一個,不必在公開場合穿旗袍的女孩子。”

    “一定要穿旗袍嗎?”她奇怪。

    但仔細想想,初次見他母親,還有後來在金山寺邊吃飯,見到他的堂妹和一個兄嫂,似乎真的都是旗袍。無論何種衣料,何種式樣,都跳不出老式旗袍的桎梏。

    “我也只是聽婆婆說起過,鐘鼎世家,規矩繁多,所以給他們家人做衣服也很悶。”

    王曼看禮服的袖口,似乎在思考減去那些裝飾。

    美人不必過多裝飾,極簡才是上上之選。

    到最後,時宜終於挑了件禮服,難得露出小半截的小腿,衣袖卻已經長及小臂。

    最關鍵的是,這個樣子非常像旗袍……

    王曼看出她的意思,忍俊不禁,讓人撤去屏風,剛才想要周生辰來看,她就聽到自己的手機在響。時宜從桌上拿起手機,走到玻璃邊去接電話,就在接通後,聽到有男人的聲音,輕輕地咳嗽了聲。

    她回頭,門口立著一對男女。

    陌生的面孔。

    這並不奇怪,和他在一起後她見到的,始終都是陌生的面孔。真正令人奇怪的,反倒是王曼一瞬愣住的神情,視線落在年輕男人身上。時宜也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這個男人穿著淺色長褲,綠色的格子襯衫和黑色西服。

    因為身高的優勢,壓住了綠色的輕浮。

    反倒是風流隨意。

    年輕男人對王曼很輕地點了點頭,視線移到時宜身上:“我猜,這位漂亮的讓人吃驚的小姐,一定是我哥哥的未婚妻,對不對?”

    時宜有些意外,但還是頷首,答:“你好,我是時宜。”

    “你好,”年輕的男人走過來,伸出手臂,在她剛才伸出手準備握手招呼時,給了她一個十分熱情的擁抱,“我是周文川,周生辰是我哥哥。”

    這個男人,竟然中文說的生疏。

    完全不像周生辰。

    不過時宜還是認出來,他有雙他們母親的眼睛,斜挑起來的眼睛。

    原來這就是他口中提過的,雙生子之一。周文川。

    兩個人分開時,周文川才對自己的女伴招手,告訴她:“這是我的妻子,佟佳人。”佟佳人向著她走過來,反倒不及周文川的熱情,只是簡單和她握手後,鬆開來。

    有些冷淡的人,甚至還有細微敵意。

    時宜並不明白,房間裡的氣氛為何如此詭異。

    就在她猶豫著,自己是以什麼身份招待他們時,小型會議室的門忽然就被從內打開來,似乎他也聽到了外邊的聲音。內裡或坐或立的男人們,均是黑色西裝,嚴謹的像是在做生死談判。周生辰走出來,讓人關了門。

    他沒穿外衣,襯衫的領口解開了一粒紐扣,右手還拿著自己的眼鏡。他微抬起眼睛,看到書房裡的幾個人,視線很自然地落在時宜身上:“很好看。”

    時宜笑笑,未來得及說話,王曼已經長籲出口氣:“好看就好。”

    她似乎不願久留,很快讓自己家裡的人,將所有收拾妥當。

    告辭時,周生辰忽然開口,讓王曼留下來,一起用晚飯:“你和文川自幼相識,應該很多年沒見了?”王曼看了眼周文川:“差不多,三四年的樣子。”

    “是嗎?”周文川想了想,“差不多。”

    一筆帶過,再無累述。

    晚飯是在家裡吃的,飯罷幾個人坐在庭院裡閒聊,時宜竟然意外聽出來,佟佳人和周生辰曾做過校友。兩人年紀差的並不多,但文音入校時,他已經拿到了博士學位。

    “根據‘斯坦福-比奈量表’的智商測試標準,我這位哥哥可是標準190分天才,”周文川笑了聲,左腿搭上自己的右腿,“12歲就收到深造邀請,14歲進大學,19歲拿到化學工程博士學位。”

    王曼輕笑聲:“你炫耀你這個哥哥,已經聽到人耳朵都麻木了。”

    周文川搖頭笑。

    王曼繼續說:“吉尼斯世界記錄上呢,世界最聰明的人可不是大少爺。人家是2歲會四國語言,4歲旁聽大學課程,15歲拿到物理博士學位。”

    周文川微微揚起眉:“小丫頭,你從來都和我作對。”

    時宜忍俊不禁。

    可身邊的話題中心人物,卻並不太投入的模樣。時宜餘光裡看他,猜想他是在想著西安的那些研究專案,還是在想家裡的事?似乎這樣,也挺有趣的。他能安靜下來,陪在身邊,任由自己時不時打量著,天馬行空地猜想著他的想法。

    時宜的思緒收回來。

    卻意外地,看到佟佳人巧妙地挪開了視線。

    她看的方向,只坐著時宜和周生辰。

    不知道看得是她,還是他。

    那兩個在爭論智商的人,已經把話題移到了艾灸上,王曼正說著自己從倫敦回來,脫離了那種容易肥胖的飲食習慣,卻未料,反倒是胖了些:“我在老宅子裡每日跳操到半夜,早晨又是瑜伽,都不大吃主食了,沒想到,還是沒成效。”

    女孩子說起瘦身,就是如此。

    不管你是不是世家子弟,是不是有一雙能縫製天衣的手,都要為肥胖煩惱。

    周文川只是笑了笑:“小心婆婆被你跳出心臟病,”他看向身邊的新婚妻子,“佳人,我記得你教過你表妹,說是有艾灸和按揉的方法?”

    佟佳人有些走神,像是沒聽到。

    周文川輕輕,用手拍了拍她的手臂,半笑不笑地說:“想什麼呢?”

    “啊?啊沒什麼,”佟佳人疑惑看他,“你說什麼?”

    “我說,你是不是有什麼艾灸和按揉的方法,用來減肥?”

    “不是減肥,是促進代謝,”佟佳人把手指,放在自己腹前中線,臍下3寸的位置,“這裡是關元穴,經常艾灸和按揉,可以利水化濕,促進腎功能,促進五臟六腑的健康。通常代謝好了,身體就不會有太多的垃圾和脂肪,也就不會肥胖。若論功能來說,這算是最健康的減肥方法了。”佟佳人說起話來,很和氣,卻有疏離感。

    “記住了嗎?”周文川看王曼。

    王曼有些隱隱的不快,沒有說謝謝,也沒有回答周文川。

    一時倒是尷尬了。

    時宜旁觀到現在,越發覺得,他們之間的關係,非常微妙。

    她笑了笑,忽然說:“還有,王曼你記得。灸此穴容易上火,記得灸前後各一杯溫水,或者配合灸腳底湧泉以引火下行。”

    她只想消散尷尬。

    倒是引來了周生辰的好奇:“你懂得穴位?”

    她嗯了聲:“一點點。”

    很多她所知道的,都不過是皮毛。

    但因為是曾經的他所教授,所以她反復牢記,都未曾遺忘。

    包括書法,包括艾灸穴位。

    客人相繼離開,她和他依舊坐在庭院裡。

    和他下午議事的幾個人,拿著一疊檔來,給周生辰過目。時宜非常識相地避開視線,去看池塘裡各色錦鯉。忽然,有只金色的錦鯉,從水面跳出來,啪地一聲又跌回去。

    清淺的水聲,突顯了這個夜晚的愜意。

    他接過筆,在一頁的右下腳簽了字,在幾個男人走後,輕輕用兩指揉按著眉心,戴上眼鏡。

    這才偏過頭去看她。

    時宜的側臉輪廓很美,眼睛裡映著月色,因為要回避他的公事,而專注地去看池塘和池塘旁的假山。沒有絲毫的不耐,他想起,有句話用來形容美人。

    最美者,都貴在美不自知。

    她初相識,他懷疑過她是被人安排,仰仗出色的外貌接近自己。而現在卻已真正承認,她是真的單純的,想要認識自己。

    非常單純的目的。

    月色中,她看著錦鯉,而他卻看著她。

    很自然地想到一句話:

    長眉連娟,微睇綿藐,色授魂與,心愉於側。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4 09:39 PM

本帖最後由 shiuan282 於 2014-6-6 09:39 PM 編輯

第十六章  色授誰魂與(1)

     時間一天天倒計時,她有些緊張,問他,是否需要提前見那些周家的人。周生辰很簡單地否決了,他的原話是:“不需要提前見,最多三年,我會恢復到正常的生活軌跡,你也一樣,不需要有任何變化。”

    她理解,他說的正常軌跡,就像在西安研究所一樣的他。

    穿著實驗室的白大褂,帶著研究員,做一些她永遠都不懂的材料。

    縱然是要訂婚,她還是要參與一些業內活動。

    比如東視旗下一眾配音演員,要錄製一期公益曲目。這些配音演員,輕易不開口唱,但如果肯進錄音棚,配樂聲起來,絕對會震懾絕大多數的聽眾。所以從三年前第一期開始,就成了每年五月的慣例。

    她請假,都沒有機會請。

    林叔開車送她到錄音棚,已經有很多人等在那裡。或站或坐,都穿著隨意,相互笑著閒聊著,時宜推開門,有兩個中年女人笑起來:“看看,我們今年獲獎的最好聲音到了。”都是業內的前輩,經常會拿她開開玩笑,她長出口氣,也玩笑著深深環繞鞠躬:“各位前輩,晚輩實在是逾越了,竟然拿了今年的大獎,見笑見笑。”

    眾人大笑。

    配音演員就是這點好,不露臉,名聲也只在業內,所以都是一些淡薄名利的人。時宜樣子好,人也和氣,對前輩都很尊重,自然很受歡迎。

    她走過去,習慣性和美霖要稿子。

    豈料後者雙手環胸,非常為難地說:“今年的規矩變了,老闆說,要學學好聲音,讓你們這些人都錄自己最拿手的,公益打擂。”

    “真的?”時宜看周圍人,手裡的確也沒紙。

    “真的,”美霖笑,低聲說,“用你的臉做海報?”

    時宜用手肘狠狠撞她。

    美霖輕聲說:“告訴你,今天王應東來了。”

    王應東,D Wang,非常低調的製作人。

    極富才氣。最關鍵的是,他喜歡時宜很久,久到每個人都知道,卻從未明白對她說過。時宜並不傻,但同屬一個公司,總會或多或少地和他接觸。她已經儘量讓美霖安排,自己的工作一律回避他,但這種大專案,總難逃開。

    她微微蹙眉,沒有說話。

    如果可以,她希望,這一世可以簡簡單單。

    除了周生辰,不會再和任何人有牽扯。

    幸好,他們所有人都坐在休息室。

    除了進錄音棚錄製的人,可以聽到王應東的聲音,其餘時候,都不會有接觸。

    依照美霖所說,這次真改了方式。每個人都要背一段指定的角色臺詞,並且,為了錄製各種娛樂效果的花絮,真的不給任何提示,每個人推進錄音房,就隨意放伴奏音樂。幸好都是當年的流行樂,唱不出的還是少數。

    不過也有一些專配紀錄片的,根本不聽流行音樂,只好現場放幾遍,跟著學習。

    當時宜被推進去的時候,王應東並沒有為難她。

    挑的是她最熟悉的臺詞,放的歌曲,也是耳熟能詳的歌。

    《我的歌聲裡》。

    唱遍大街小巷的歌,也因一個選秀節目而紅的發紫。她戴上耳麥,看到玻璃的另一側,D Wang也戴上黑色耳麥,對她微微豎起大拇指,用自己標誌性的手勢示意她準備。

    音樂推上來,她輕輕地跟著旋律,哼了兩聲。

    很簡單的詞。

    每句,都能讓她想到很多。

    “沒有一點點防備,也沒有一絲顧慮,你就這樣出現,在我的世界裡 ……你存在,我深深的腦海裡,我的夢裡,我的心裡,我的歌聲裡……”

    她還記得,他忽然出現的時間。他們坐的都是早班機,機場的人不多,也幸好不多,否則只能讓他更覺得自己唐突。每個神情,其實都很清晰,比如他是從左側轉的身,手裡除了電腦和護照、登機牌,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

    淡藍和黃色交疊的格子襯衫,乾淨的目光。

    他看到她,竟然沒有任何多餘的神情,反倒顯得她眼神慌亂。

    時宜手搭在麥克風的金屬架上,輕輕地唱著,從未有如此投入唱過一首歌。

    隔著玻璃,只有D Wang和美霖看著她。

    兩個人似乎都看出來,她在為某個人唱歌,沒有任何雜質的感情。D Wang輕輕地,將音樂減弱,近乎於清唱。他想,這個內地四大女聲之一,剛剛拿下大獎的女人,或許真的在談著一場隱秘的戀愛。那晚頒獎典禮的花邊新聞,曾讓他以為,時宜也開始慢慢變質,但今晚,她的歌聲裡,很明顯地表達出她正在非常愛著一個男人。

    不管那個男人身家如何,她真是投入了感情。

    她完成自己的部分,很快就離開。

    卻並不知道錄音棚裡,餘下的那些人,如何開著DWang的玩笑。有人輕輕拍著D Wang的肩膀,笑著說:“東視最漂亮的女人,歸屬似乎很不錯。”D Wang兩指輕輕叩著工作臺,沒說話,卻有些無奈地笑起來:“只要她喜歡,沒什麼比這個更重要的了。”

    非常嚴苛的製作人,忽然說這麼煽情的話,一室竟難得安靜。

    她下樓時,周生辰早在路邊等著。

    時宜猜,他一定保持著習慣,早到了15分鐘。快要進入多雨的盛夏,夜晚的路面,常常會被突然而至的細雨淋濕,黏著幾片綠色的梧桐或是銀杏葉,踩上去,會有軟綿深陷的錯覺。時宜走過去,走到他身邊:“你把老師送回酒店了?”

    周生辰頷首:“一個小時以前就送到了。”

    “一個小時?”她算算時間距離,“你到這裡多久了?”

    “30分鐘。”

    “30分鐘?”她笑,“你不是說,你的等待習慣,是提前15分鐘嗎?”

    他替她打開車門,隨口說:“如果是等未婚妻,時間加倍也不算過分。”

    她沒想到他這麼說,坐進車裡,看到林叔似乎也在笑。

    車從街角拐出去,平穩地開上燈火如晝的主路。時宜看見他打開車窗,四分之一的高度,剛剛好足夠透氣,卻不至有風吹亂頭髮。兩個人之間,有木質的扶手,他的手臂並沒有搭在上邊,而是讓給了她。

    這樣細微末節的地方,她都忽然留意起來。

    或許他和自己相處,從來都是如此。

    雖然感情是慢慢培養,但他真的做到了該做的一切,留出時間陪她,也留出空間,不讓繁瑣家規桎梏她。雖然從唯一一次見他母親,時宜就看出來,那些家規是有多難被打破。

    她輕輕,用手碰了碰他的手臂。

    周生辰回頭,看她。

    時宜悄悄指了指前座,他了然,關上了隔音玻璃。

    “你們家訂婚,需要不需要,一些特定的環節?”她問他。

    周生辰仔細想了想:“沒什麼,我能省略的,都已經讓人取消了。”

    “那,需要戴戒指嗎?”

    他笑:“需要。”

    “那戴完戒指,”她看著他漆黑的眼睛,“需要吻未婚妻嗎?”

    周生辰有些意外,但仍舊仔細想了想:“這個,他們倒是沒有告訴我。”

    他的聲音裡,有淡淡的笑意。

    時宜想,他可能,大概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可又像沒有明白。

    “你過來一點。”她低聲說。

    他很聽話,輕輕地把身子靠過來,神情似乎還有些疑問。

    她輕聲問,有些臉紅:“如果問這麼仔細,別人會不會尷尬?”

    他略微思考,答:“或許會。”

    她不知繼續說什麼,周生辰卻禮貌,而安靜地等待著。

    他比她坐著的時候,也高了不少,只得低下頭和她說話。近在咫尺,蠱惑人心。

    如果再不這麼做,可能今晚都不會再有勇氣了。

    時宜忽然就閉上眼睛,湊上去,在觸碰的一瞬,竟分不清前世今生。這樣的感覺,讓她不能呼吸,不敢動,也不敢睜眼。

    只有心跳若擂,緊緊地抓住兩人之間橫亙的木質扶手。

    在短暫的靜止中,甚至能感覺到近在咫尺的目光,她的眼睛閉得越發的用力,甚至睫毛都在微微顫抖著,固執地,不願意離開。幸好,他很快就溫柔地回吻住自己,自然而然,用舌尖撬開她的嘴唇、牙齒,將所有的被動變為主動。

    而他的手,也輕握住她的手,合在了掌心。

    掌心溫熱,並不用力。

    唇舌相依,這樣的距離,她曾經想都不敢想。他並不著急,甚至有種仔細而耐心的味道,在和她親吻。一寸寸,一分分,抽走她的意識和思維,她不捨得離開,他也沒有放開的意思,就如此反反復複,持續了很久。

    到最後,他終於從她嘴唇離開,輕吻了吻她的臉。

    悄無聲息地,兩個人分開來。

    他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只是笑了笑。

    時宜不敢再看他,很快偏過頭,去看窗外掠過的風景。

    車仍舊在平穩行駛著,不斷有樓宇遠去,也不斷有燈火襲來。這樣美的夜晚,就這樣開下去,一路看下去,該有多好。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4 09:43 PM

本帖最後由 shiuan282 於 2014-6-6 09:43 PM 編輯

番外   美人骨(上)

     她還記得,拜師時,是個豔陽高照的日子。

    清河崔氏這一輩,她竟是家族正支唯一一個女孩,餘下的大多夭折于繈褓時。而因家族權勢正盛,她在母親腹中,就被指腹給太子。據兒時的幾個奶娘議論,倘若當時生下來是個男孩,應該會被偷樑換柱,換為個女孩,只為能入主正宮。

    幸而,是女孩。

    而不幸的是,這個女孩生來便不會言語。

    是以,她才會拜小南辰王為師,這個坐擁七十萬大軍,最令皇太后忌憚的小王爺,也是太子最小的叔父,卻並非是太后嫡出。據母親說,此舉可以讓她有堅實的靠山,同時,也好以她的師徒名分,日後替太子拉攏這個叔叔。

    一舉兩得。

    一箭雙雕。

    這其中利害關係,她聽得似懂非懂,但想到那日這個師父素手一揮,三軍齊跪的霸氣,仍舊滿是憧憬。若不是那日偷見過他,她會以為,小南辰王是個三十有餘的王爺,否則不會有戰功赫赫,令皇室忌憚。

    在眾目睽睽中,十一工工整整地行了拜師的大禮,接過身邊人遞來的茶杯,用兩隻小手緊緊握住,一步步走向坐在正中的年輕男人。

    水在杯內微微晃著,蕩出一層一層的漣漪。

    她每一步都不敢分神,直到周生辰面前,恭恭敬敬地把茶杯舉過頭頂。

    她想,如果是其餘的弟子,應該尊敬地喚句“師父,請用茶”,但她只得安安靜靜,唯一能做的就是將茶端穩。很快,一隻手就接過她手裡的茶杯,另外一隻手持杯,輕抿了口:“時宜,你在家中被喚作十一?”十一抬起頭,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輕輕頷首。

    “恰好,我已有十個徒弟,也叫你十一,可好?”

    他沒有自稱“為師”,而是稱“我”。

    時宜有些微怔,忍不住看遙遠處的母親。

    在母親頷首後,她才又輕輕點頭。她想,這真是個奇怪的師父和小王爺。

    事後多年,她想起那日,仍舊能記得清楚。他身著碧色的長衫,眉目中仿似有笑,竟如陰日一道和煦陽光,晃了人眼。少年成名,戰功顯赫,卻又善待每個徒兒和兵將的小南辰王,自那日後便是她的師,一生一世不再有變。

    她是未來的太子妃,和尋常的師兄姐不同,在王府內獨門獨院,也有單獨侍奉的侍女。也因此,在入門前兩年,備受排擠。因她身份,那些人不敢有任何動作,卻只是待她冷淡,仿若路人。她並不太在意,也是這樣的身份,讓她得師父寵愛,常單獨伴在書房,甚至能讓登上王府禁地的藏書樓。

    而後,在師父的察覺和訓示下,所有師兄姐終於開始慢慢接納她。她不能言語,總是笑,笑的每個人都暖意融融,縱然容貌平平,卻也招人喜愛。

    只是,師父仍舊只允許她上藏書樓。有些師兄忍不住,拿來紙筆問她,藏書樓裡到底有何寶物,可成王府禁地?她每每搖頭,笑而不寫,甚至目光偶有閃爍。

    樓內不過三層,常年彌漫著松竹香氣,不點燈時,光線很暗。她第一次去,也是偷偷潛入,初入王府,就有鄰國敵軍大舉寇邊,師父領兵出征,她甚至沒有第二個認識的人。所以,藏書樓裡,有一整面的牆上,都有她寫下的詩詞,均是自幼跟著母親背誦。

    詩詞意思,並不甚懂,卻能流暢書寫。

    當周生辰歸來時,藏書樓已被她寫滿了兩面牆。

    侍女在深夜尋不到她,只得悄悄向周生辰求救,清河崔氏的女兒深夜失蹤,若傳出,便是滿門受辱。侍女做不得主,六神無主,周生辰便獨自一人尋便王府,直到走到藏書樓的頂層,看到拜師時給自己乖巧奉茶的小女孩,竟在牆面上寫下了司馬相如的《上林賦》。

    洋洋灑灑,竟無一字偏差。

    卻偏偏卡在了男女情意的那句話上:長眉連娟,微睇綿藐。

    她手足無措,緊緊攥著毛筆,從竹椅上下來。甚至不敢抬頭去看月色中,神色有趣的師父。“忘記後半句了?”周生辰走過去,單膝蹲下身子,溫聲問她。

    十一抿起嘴唇,有些不甘心,但仍舊默默頷首。

    師父忽然伸手,抹去她臉上的墨汁。

    指腹有些粗糙,並不似娘親般的柔軟。可是一樣的溫熱,也一樣的溫柔。

    他笑了聲:“後半句是:色授魂與,心愉於側。”

    她恍然抬頭,欣喜看師父,想要反身再爬上竹椅時,卻覺得身子一輕,被他從身後抱起來:“寫吧,我抱著你。”她頷首,有些害怕,也有些欣喜,以至於這八個字寫下來,和別的筆跡相差甚多。

    她還要再寫,師父已經把她放來下:“睡去吧,待你學成時,再補足餘下的。”

    是以,藏書樓內,有她未曾寫完的詩。

    她私心裡甚至將它當作了秘密。

    後來漸漸大了些,她方才懂得,這句詞的真正意思。

    女以色授,男以魂與,情投意合,心傾於側。

    每每師父離開王府,短則半月,多則三月時,她都會悄悄來藏書樓。有時候在午後打開窗,總會有風吹進來,夏日浮躁一些,冬日則冰寒一些。有風,就有聲音,無論是風穿透數個書架的蕭蕭聲響,亦或是翻過書卷的聲響。

    起初她個子矮,總會站在竹椅上,後來慢慢長得高了,再不需要竹椅。

    不用她說,周生辰總會在這裡找到她,然後在固定的一根柱子上,丈量離開的這段時間裡,她是否有長高。她看到他忽然而至,總會開心不已,說不出,就小心翼翼地用食指勾住他的小拇指,搖搖晃晃,不肯鬆開。

    “十一,”他和她說話的時候,總會單膝蹲下來,很溫柔,“你笑起來,最好看,要常常笑,好不好?”她笑,嘴角揚起來。

    日日月月,年年歲歲。

    琴棋書畫,她並非樣樣精通,卻偏好棋和畫。

    前者,可在藏書樓陪師父消磨時間,後者,則可趁師父處理公務時,用來描繪他的樣子。她不敢明目張膽的畫,只得將那雙眼睛,那身風骨,一顰一笑,睡著的,疲累的,亦或是因戰況盛怒的師父,都藏在了花草山水中。

    只她一人看得,惟她一人懂得。

    她不得出王府,自然不及師兄師姐的眼界開闊。每每到十日一次共用晚膳,總能聽到已隨師父出征的師兄,眉飛色舞描繪他如何劍指千軍,身先士卒。而師姐又如何描繪,在市井傳聞中,師父的名聲。

    “十一,你覺得,師父是不是很好看?”

    她怔一怔,想了想,然後很輕地頷首。

    若說師父不好看,這世上再無可入眼的人。

    “有沒有聽過,‘美人骨’,”最小的師姐,靠在她肩上輕聲說,“美人骨,世間罕見。有骨者,而未有皮,有皮者,而未有骨。而小南辰王,是這世間唯一一個,兼有皮相骨相的人,百姓們都說,這比帝王骨還稀有。”

    師姐輕聲說著,甚至說到最後,竟有了大逆不道的話。

    “小南辰王家臣數千,擁軍七十萬,戰功赫赫,早該分疆裂土,開出一片清明天下。”

    她眼神閃了閃。

    她知道師姐喝多了,忘記了這個不會說閒言碎語的師妹,就是皇太子妃。

    為了配得上皇室,為了拉攏小南辰王而存在的人。

    她聽得有些心慌,晚膳罷,又偷偷上了藏書樓。卻未料師父竟也未燃燈燭,立在窗側出神。她透過木質書架的縫隙,遠遠地,看著師父,想到師姐的話。美人骨,這三字雖然聽去極美,卻也未嘗不是一道枷鎖。

    她看得累了,就坐下來。迷糊著睡著了。

    再睜眼天已有些亮了,卻不見了師父,只有長衫披在自己身上。衣衫冰涼,想來已走了很久,這還是初次,她在此處睡著了,師父沒有抱她下樓。

    時宜的手指順著衣衫的袖口,輕輕地滑了個圈。

    只是如此,就已經臉頰發熱。多年前她只能背誦到“長眉連娟,微睇綿藐”,是他,教會她“色授魂與,心愉於側。”

    如今她當真是色授魂與,情迷了心竅。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4 09:45 PM

本帖最後由 shiuan282 於 2014-6-6 09:44 PM 編輯

番外   美人骨(下)

     她深夜提筆,書信一封,懇求母親退婚。

    母親回信來,字字句句不提退婚,卻是坊間傳聞。

    坊間傳聞,小南辰王與太子妃行苟且事,罔顧師徒名分,罔顧綱常倫理;坊間傳聞,小南辰王有意舉兵,將這天下改姓自立;坊間亦有傳聞,清河崔氏已與小南辰王府聯手,美人天下,雙手供奉,只為分疆裂土,由望族一躍成王。

    “吾兒,謹言慎行,清河一脈盡在你手。”

    她合上書信,揭開燈燭的琉璃盞,將信燒盡。宮中頻頻有聖旨示好,太子殿下更是更親登門,以儲君身份安撫小南辰王。君君臣臣,好不和睦,仿似昭告天下,傳聞僅為傳聞,皇室、南辰王氏、清河崔氏,深交如金湯固若,動搖不得。

    十七歲生辰,她奉母命,離開小南辰王府,離開住了十年,卻未曾見過繁華商街的長安城。

    那日,也是個豔陽高照的好日子。

    師父難得清閒在府中,倚靠在書房的竹椅上,她記得,自己走入拜別時,有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斑駁的影子落在他身上,半明半暗中,他眸色清澈如水,抬起頭來。

    靜靜地看著她。

    十一工工整整行了拜師時的大禮,雙膝下跪,頭抵青石板。一日為師,終身是父,她這一拜是拜別他十年養育教導恩情。

    “皇太后有懿旨,讓我收你做義女,十一,你願意嗎?”

    她起身,很輕地搖了搖頭。

    剛才那一拜,已了結了師徒恩情,她不願跨出王府,還要和他有如此牽絆。

    他微微笑起來:“那本王便抗一回旨。”

    十一走到他面前,在竹椅邊靠著半跪下來。仔細去看,他雙眉間攏著的淡淡倦意。她忍不住伸出手,想要碰碰他的臉。

    只這一次,就這一次後她就離開,離開長安,回到清河崔氏。

    他察覺了,微微抬起眼睛看向她。她被嚇到,不知道是該收回手,還是坦然去碰碰他的臉。短暫的安靜後,他輕輕往前湊近了,配合著,碰到她的手。

    她的手指,有些發抖,卻還是固執地從他的眉眼,滑到鼻樑。

    每一寸,都很慢地感覺。

    美人骨。

    她想,這骨頭究竟有什麼特別,可以連王室都忌憚。可以讓天下人傳誦。

    色授魂與。說的即是女以色授,男以魂與,如她這般平凡無奇的樣貌,又如何擔的起“色授”……她靜靜收回手。他卻忽然笑了笑,問她:“來長安十年,十一還沒見過真正的長安城?”十一頷首,想了想,忍不住遺憾地笑了。

    “我帶你去看看。”

    她愣了愣,想到母親的書信,有些猶豫地搖搖頭。直到他命人取來風帽黑紗,遮住她整張臉,只露出眼睛時,才終於帶她走出王府。豔陽高照,街道喧鬧,他和她共乘一騎,溫聲告訴她每一處的名字,每一處的不同。

    他長鞭到處,本該是生死搏殺的戰場。

    可那日,僅是長安城的亭臺樓閣,酒肆街道。他沒穿王袍,她遮著臉,他不再是她的師父,她也不再是他的徒兒。遠望去,馬上的不過是眉目清澈的女子,還有懷抱著她的風姿卓絕的男人。

    這便是她住了十年的長安城。

    她離開王府那日,也是他再次領兵禦敵時。征戰十年,邊關肅清,鄰國更是聞風喪膽,這一戰不過是四方示警,再無任何喪命危險。

    她如此以為。

    十日後,她抵達清河崔氏的祖宅,受太子奶娘親自教導,學習大婚禮儀。奶娘似乎聽聞她的種種不是,嚴詞厲色,處處刁難。她不言不語,只記下每一處緊要處,略去言辭諷刺。

    直到邊疆告急。

    太子殿下親自出征,援兵小南辰王,她才覺事有蹊蹺。

    小南辰王自十六歲上馬出征,從未有敗績,長劍所指,皆是血海滔天,必會大勝回朝。一個常年養在宮中的太子,何德何能,敢帶兵增援。

    她無處可問,四周只有父兄和皇室的人。

    她記得那十年在王府的歲月,周生辰每每在她睡著時,親自將她抱回房內,唯恐她受涼生病。稍有風寒,就會在他房內喝到紫蘇葉所泡的熱茶。反倒是回了家中,在大雪紛飛日,也要光著腳,踩在冰冷地板上學如何上塌,侍奉君王。

    半月後,母親來尋,旁觀她反復練習落座姿勢。

    半晌,母親終於悄無聲息,遞上一紙字箋。

    字跡寥寥,倉促而就,卻熟悉的讓人怔忡:

    辰此一生,不負天下,惟負十一。

    她光著腳站在青石地上,聽母親一字字一句句,告訴她三日前那夜,小南辰王是如何臨陣叛亂,挾持太子,妄圖登基為帝,幸有十一的父兄護駕,終是功敗垂成,落得剔骨之罪。

    何為剔骨?只因他一身美人骨,盛名在外。

    那太子偏就要在天下百姓前,剔去他美人骨,小以大懲。

    母親目光閃爍,她睜著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母親。

    張口卻問不出,言語不能。

    此生徒有口舌,卻不能言語。就連他如何留下這紙箋,都問不出。

    是誰負了誰?

    十一拿著紙箋,禁不住地發抖,她想起,那日離去前她親手撫過他的眉眼,不想忘記關於他的一分一毫。而如今再見,卻已是殘紙絕筆。

    他一句不負天下,分明告訴她,他是被陷害。

    父兄害他,皇室害他。

    而她,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時宜把紙箋折好,放入衣襟內胸口處。繼續沉默地,去一遍遍練習如何坐下。

    十一,你這一生,可曾想與誰同歸?

    她早有答案。

    史記

    周生辰,小南辰王。一生殺伐不絕,赤膽忠心,卻在盛年時,被功名所累,漸起謀反之心。幸有清河崔氏識破奸計,王被俘,儲君恨之入骨,賜剔骨之刑。

    刑罰整整三個時辰,卻無一聲哀嚎,拒死不悔。

    小南辰王一生無妻無子,卻與儲君之妃屢傳隱秘□。小南辰王死後第四日,儲君之妃命殞。有傳聞她是從王府十丈高樓自縊,亦有傳聞她是自長安城牆一躍而下,眾說紛紜,終無定論。唯有王府藏書樓內,儲君之妃手書整首《上林賦》為證,流傳後世,漸成美談。

    他一生風華,盡在寥寥數語中,深埋於世。

    ******************************

    這一世已過去二十六載。

    時宜靠在窗邊,看車窗外剛才掠過的路牌,不禁感歎這個好天氣,沒有一絲浮雲的碧藍天空,讓人心情也好起來。計程車一路暢通無阻,她下車後,手續辦的亦是順暢,卻不料在安檢的門內,來回走了兩次,都警報聲大作。

    最令人煩躁的是,隔壁的警報聲也是響個不停,不知是哪個倒楣鬼和她一樣,遇到不講理的安檢門。“小姐,麻煩你把鞋子脫下來,我們需要再檢查一遍。”她點點頭,在一側座椅上坐下來,低頭脫掉鞋的瞬間,看到隔壁的那個男人背影。

    很高,背脊挺直。她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拿起自己手提電腦。

    安檢門的另一側,長隊如龍。

    而這一側,卻只有他們兩個在接受檢查。

    “周生辰先生?”安檢口的男人,拿起他遺落的護照,“你忘了護照。”

    “謝謝。”他回過頭來。

    他留意到她的目光,抬眼看過來。

    那一瞬的對視,壓下了周遭所有的紛擾吵鬧。所有的一切,都不再和她有關係,時宜深看著他,再也挪不開視線。她想笑,又想哭,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話,哪怕是半個字。

    你終究還是來了。

    周生辰,你終究還是來了。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4 09:47 PM

本帖最後由 shiuan282 於 2014-6-6 09:45 PM 編輯

第十七章   色授誰魂與(2)

     她回到家,把椅子搬到陽臺的落地玻璃前。

    從這裡,能看到不遠處的高架橋,車如流水。

    坐了很久。

    她忽然想要完整拼湊出前世的記憶,她和周生辰是如何相識,如何相知,又是如何的結局。可偏偏幼時如此清晰的畫面,到如今,反倒像蒙太奇的畫面。

    層層疊疊,碎片無數。

    她只記得,曾美好的不可思議的相處片段。

    記得,一定是自己負了他。

    故事的結局究竟是怎樣的?或許太令人難過,她真的忘記了。

    漆黑的房間裡,忽然亮起了白色的光,這麼晚,竟然他還打來電話。

    時宜心跳的有些飄,拿起來,卻又有些莫名擔心。通常送她回到家,他都不會再來電話,因為在門口,已經道過晚安。

    她把手機貼在臉邊,喂了聲。

    周生辰的聲音,淡淡的:“還沒有睡?”

    “我?”時宜不知道為什麼,自從今夜的那個吻之後,聽到他的聲音,就有些兵荒馬亂,“嗯,我在客廳坐著。”

    他略微沉默了會兒。

    不知道想說甚麼,總之,最後什麼也沒有說。

    只是說了聲晚安。

    時宜也輕聲說了晚安。

    等到周生辰掛斷電話,林叔才在前排,低聲問過來:“現在回去?”他頷首,公寓樓下的車緩緩開出社區,向高架而去。

    他剛才,只是看她的房間始終沒有亮燈,完全不像她平日作息。按照平時的習慣,她應該一進房間,大概十分鐘內就會去洗澡。可是今天,卻始終沒有這麼做,以至於他會忽然有些擔心,是不是出了什麼狀況。

    而打這個電話,也還有別的原因。

    這麼特殊的一晚,是不是應該和她說些什麼。

    要說什麼?他最後發現,電話接通後,什麼也不用說。

    他能聽到,手機裡,她的呼吸有稍許克制,和平時有很大差別。周生辰將手肘撐在車窗邊,用兩根手指撐住臉,視線落在窗外的夜色中。

    過了會兒,忍不住,微微揚起了嘴角。

    提前三日,她隨他返回鎮江老宅。

    而父母要晚一天抵達。

    時宜路途中,忐忑難安,怕再見他母親,甚至是他那一族人的情景。當山路深入下去,她卻發現,轎車經過了曾經到過的地方,卻並未停駐,反倒是更往綠影深重,甯謐的山林內深入。到最後開始有高聳的石雕牌坊,兩側的樹木亦變得愈加高聳。

    沿著路,左側有溪水潺潺,右側則是青石搭就的一層層石階。

    她望著路邊的景色,猜測著,這是什麼地方。

    不久,就看到有兩三個女孩子,在沿著石階,慢悠悠走著,似乎在閒聊。轎車開過時,女孩子們忽然轉頭過來,有個認出這輛車,忙不迭招手:“大哥。”

    聲音疊在山谷中,略有回音。

    轎車慢慢停下,周生辰先下車來,年輕女孩子想跑,卻不太敢跑,只是從最近的碎石小路上快步走過來,待近了,周生辰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她的臉:“出汗了,從山上走下來的?”女孩子嗯了聲,笑著繞過他的身子,走到時宜面前:“時宜小姐,你好,我是周文幸,你未來的妹妹。”

    她略看周生辰,猜出這就是他的那位疼愛的妹妹。

    迄今為止,他們家這一輩,她見了四個。果然如同他所說,除了他和周生仁比較特殊外,餘下的人,聽過去就“文”字輩的人。名字沒有任何差異,無論遠近親疏,嫡系旁系。

    周生辰似乎擔心她的身體,堅持讓她上車,不再讓她攀爬。

    豈料周文幸竟然很欣喜,將兩位同族的小姐妹也招來,自作主張地撞上門:“大哥,你陪時宜小姐走上去吧,希望你能趕上午餐的時間,”她催促林叔開車時,忽然又說,“對了,今日是要試菜的,千萬不要遲到。”

    轎車很快離開,轉過環山彎路,就不見了蹤影。

    她這一刻的感覺,如同進入了無人的風景區。

    沒有任何交通工具,只有她和他。

    周生辰笑中有些無奈:“還需要走一段路。”

    “沒關係,”她已經慢悠悠走起來,“這裡風景很好,走起來,應該不會覺得累。”

    他抬腕看表:“你這樣的速度,可能,大概需要走50到60分鐘。”

    她腳步頓一頓:“你妹妹說,中午你要試菜?”

    周生辰頷首,把西服外衣脫下來,搭在手臂上,顯然做好了徒步上山的準備。

    現在時間已快午飯,如果要走將近一小時,豈不是讓所有長輩都等著?念及至此,時宜不敢再耽擱,拉起他的手腕:“我可以走的很快,非常快。”

    握住了,方才覺這是種親近。

    不過周生辰倒不覺什麼,只是撥開她,反過來握住她的手:“不用走得太快,他們會一直等我們。”因為是上行坡度,他要帶著她走,自然就攥得緊了些。

    起初她還小鹿亂撞,心神不寧,到走了20分鐘的上行山路,已經有些輕微的喘氣。

    兩個人到老宅大門,她已經額頭有些汗濕。

    “很累?”他鬆開她。

    時宜微哂。

    依舊是深宅,不過看起來略微比先前去的老宅溫暖些。她想起那裡,仍舊是綿延的細雨,濕漉漉的老式地磚,亭臺樓閣皆在雨幕中,包括她母親的語氣也是陰沉沉的。

    可這裡卻漫溢陽光。

    庭院很深,數不清是幾進,雕樑畫棟,一路走入,常能看到陽光透過石雕磚雕,落在地面的奇異形狀。兩個人並肩而行,她忍不住輕聲說:“我喜歡這裡。”

    好像這樣的地方,能阻斷時光。

    他笑而不語。

    兩個人終究還是遲到了。

    周文幸輕輕地,對她笑,如同奸計得逞了。只是辛苦兩個人,走得腿酸腳疼。

    她再次見到他的母親,還有他曾經提過的,暫時幫他照顧周生家業的叔父。還有很多的長輩,他並未一一給她介紹,最後,讓她最為不安的是。這些人她也只是走馬燈的招呼過,然後就分桌落座。

    惟有她和他,坐在單獨的桌子上。

    周生辰似乎還考慮到,有十幾桌的陌生人在,刻意囑咐人,搬來屏風,堪堪遮住兩人所坐的位置。除了林叔,還有兩位看起來像是總管的人,隨侍在身旁,再無他人。

    他看出她的不自在。

    隨手把西裝外衣,遞給林叔,接過溫熱的濕毛巾,邊擦手邊說:“其實今天來,主要是讓你試菜。那些長輩只是難得一聚,趁這個機會來敘舊,這麼隔開來,也好讓他們安心吃飯。”時宜應了聲,看了看身邊立著的三個男人。

    他了然,讓三個人都下去用餐,最後,只剩了他和她。

    一道道上來的,倒都是很新鮮的食物。

    雪夜桃花、蓮蓬魚肚、駝羹、八卦山藥,她吃起來,倒都覺得不錯。更享受的是,周生辰每樣都很熟悉,沒有旁人在,就親自給她介紹:“魚肚要過油浸泡12個小時,待軟後,再用180度高溫發漲,而後,再次低溫浸泡,澆入上湯調味,煨小火1分鐘……”他說的十分詳細,時宜忽然笑出聲:“這道菜,你會做嗎?”

    “完全不會,我廚藝很差,”他笑,“其實,也算不上什麼廚藝。”

    “那你這麼清楚?”

    “之前挑菜的時候,會有廚師詳細介紹,聽過了,也就記住了。”

    她噢了聲,握著筷子,扭頭看窗外偷笑。

    如果不瞭解他,一定會以為他在炫耀自己的過耳不忘。

    高智商,而不知遮掩的人,也真是有些可恨。

    她視線飄回來。

    周生辰正在看著她。

    屏風外,安靜地像沒有人。

    兩個人莫名對視了會兒,他忽然輕咳了聲:“所以這些菜,你覺得還可以嗎?”

    時宜嗯了聲。

    再精緻不過的菜品,毫無瑕疵。最主要的,他剛才說,這些菜都是他之前挑選的,只是這一個理由,就完全足夠了。她根本不會有任何多餘的意見。

    兩個人住在單獨的院子裡,房間僅是隔壁。

    或許是因為他的要求,室內裝潢都是極舒適的現代設備,除卻牆外環境的古樸,她如同住進了私家酒店。在她進房間,洗過澡後,房間電話竟然很快響起來。

    一牆之隔,他還不嫌麻煩地來電話,道晚安。

    時宜忍住笑意,感歎說:“好巧,如果早十分鐘,我就還在洗澡。”

    還沒等他說話,就聽到窗外,有稍許吵鬧。

    離得遠,她聽不清楚。

    他似乎也聽到了,仍舊禮貌和她解釋:“我需要先掛斷這個電話。”

    “好。”

    電話掛斷不久。

    很快,就有腳步聲從樓下上來。

    木質樓梯和地板,掩不住這樣的快步行走聲。而後,是隔壁房間門打開的聲響,時宜按住扶手,猶豫了幾秒,還是打開門。看到林叔已走下樓,而周生辰的背影剛巧就在樓梯口,聽到她走出來,微微轉過了身:“有些小事情,你先休息。”

    他看來起,神色略有不同。

    時宜剛才頷首,他就匆匆離去。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4 09:49 PM

本帖最後由 shiuan282 於 2014-6-6 09:49 PM 編輯

第十八章  色授誰魂與(3)

     這樣陌生的環境裡,她很難立刻入睡。

    尤其還有深夜莫名的喧鬧聲,讓她更加心神不寧。幸好周生辰很快就返回這個院子,她聽見他的聲音從樓下傳上來,悄悄走到窗邊看下去。

    月色中,他面對著五六個黑衣的男人,其中一個正是試菜時出現過的總管之一。說話的聲音不大,她聽不到具體內容,只見他很快就揮手,眾人散去。

    院落中,只剩了他自己。

    住在一樓的兩個負責飲食起居的女孩子,問了句明日晨膳的時辰。他只說照舊,又低聲說了句話,便上了樓。時宜從窗邊離開,就聽到房門被敲響。

    打開來,看到周生辰左手手肘撐在門框上,站在門口,笑了笑:“我回來了,和你打個招呼。”她也順勢靠在門上:“有很嚴重的事情嗎?”

    他略微沉吟:“上次你見到的一個懷孕的兄嫂,剛剛不慎跌倒,可能要早產了。”

    她心頭一跳,未料忽然出這種事,追問了幾句。

    只是奇怪,他一個大男人去管這種事?實在說不過去。

    不過他既然沒有說出完整的故事,那她也無需深問。畢竟她現在還不是未婚妻,哪怕是未婚妻了,想要真正成為這家庭的一員,或許都要有很長的路要走。

    兩人說話間,小姑娘連穗走上樓,端著一盞茶,在微微對兩人欠身行禮後,將茶端入了時宜的房間。待連穗走後,周生辰才解釋:“這是蓮子心芽泡得水,喝一些可以助眠,不過不要喝太多,晚上醒了口渴了,也可以潤喉。”

    難怪,有很淡的蓮子清香。

    時宜心有些軟綿綿的,又點點頭,想要抬頭和他道晚安時,他卻已經忽然低下頭來。如此近的距離,甚至能感覺到他的鼻尖已經碰上自己的,輕輕摩擦,卻不再進一步。

    她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

    “晚安吻,可以嗎?”他微微偏過頭。

    時宜輕輕說了個好字。

    兩個人離的這麼近,都能感覺彼此呵出的氣息。

    倘若不答應呢?他會怎麼辦?

    她意亂情迷,閉上了眼睛,感覺到有柔軟,碰到自己的嘴唇。

    起初,她以為只是稍許碰觸。

    卻未料竟是如此綿延深入的一個吻,唇舌間有淡淡的蓮子清香,混雜著苦艾的薄荷味道,並不十分濃烈。似乎和那夜不同,但為什麼不同,哪裡不同,她說不出確切的理由。只感覺他的舌尖輕掃過自己的上齶,竟像被碰到了最脆弱的地方,直覺退後一步,卻被他一隻手扣住了後腰,退無可退。

    他發現她的反常,倒有了些研究精神,開始慢慢試著,找出哪裡才是最敏感的地方。

    那個地方碰一碰,就難受的要命。可離開了,卻又有些空落。到最後她也不懂,是好受還是難受,在他終於放開自己時,已經有些空白昏眩,迷惑地看著他。

    “還好嗎?”他用手指,碰碰她的臉。

    很燙。

    手指滑下來,摸到她的嘴唇,已經有些腫。

    時宜輕輕避開,幾不可聞地嗯了聲。

    到現在她終於明白,不同之處在哪裡。周生辰一定很認真地研究過,怎樣去接吻,面對如此有研究精神的一個男人,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或許是因為山裡的寂靜,她次日醒來,比平時晚了半個多小時。

    周生辰不在,她獨自在小廳堂裡,慢悠悠吃著早餐。連穗和連容,都待她十分尊敬,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她忍不住笑:“你們吃早餐了嗎?如果沒有吃就去吃吧,不用陪著我。”

    “吃過了,”連穗年紀小些,鬼靈精怪地笑著,“時宜小姐肯定不知道,自從大少爺準備訂婚以來,這裡的晨膳都是五點呢。所以除了時宜小姐,這裡上上下下的人,早就用過晨膳了。”她低頭笑了笑,繼續吃紫糯蓮子羹。

    這個晨膳的規矩,他沒有和她提到過,只是讓她舒舒服服地自然醒後,安靜地吃早餐。時宜握著調羹,抿了口,紫糯合口,蓮子香甜。

    卻都不及他的細心讓人沉醉。

    原本上午的安排,是他陪她去寺廟進香。

    她耐心等到了十點半,周生辰仍舊沒有出現,她拿出來時帶來消遣的書,翻著打發時間。時針緩慢地移動著,她看得入神時,鐘擺的撞擊聲驟然響起來,非常有規律的沉重響聲,持續到第十一下後,恢復了安靜。

    十一點了?

    她從視窗望下去,周生辰依舊沒回來。院子裡的連穗似乎也在等著大少爺回來,來來回回走著,看起來有些焦慮。忽然有人影閃進來,是年紀大一些的連容。

    樓層不高,兩個小姑娘的說話聲很快就傳上來。

    連容歎口氣:“越來越麻煩了,孩子沒了。”

    連穗啊了聲,壓低聲音說:“沒了?”

    “是啊,說是她生辰八字不好,克的。”

    “什麼克的?昨晚明明姓唐的那位,仗著自己有身子,先衝撞了她。你說提什麼不好,偏偏就在眾人面前提她被退婚的事?倘若她不退婚,說不定如今我們的小小少爺都生下來了,誰敢這麼冷嘲熱諷——”聲音驟然消失。

    顯然是兩人之間,有人記起樓上還有時宜,很快停止了議論。

    時宜短暫地品味這幾句話,震驚於早產後,那個孩子的死去。她還記得,當初在金山寺旁吃飯,忽然闖入的唐曉福。

    這個話題中那個克了唐曉福的“她”,時宜猜不到身份。

    但顯然,曾和那個“她”有婚約的人,是周生辰。

    她首先想到的,是在西安聽說過的未婚妻。但很快就推翻了這個可能,按連穗說的話,這個“她”若不和周生辰退婚,早已有機會生下孩子。那時間上來說,應該是比較遠的事情了。

    所以,還有別人嗎?

    他在過去二十八年裡,有過怎樣的故事,她一無所知。

    如今看到的文質彬彬,波瀾不驚,似乎對男女□不太熱衷的周生辰,究竟有怎樣的過去?像個迷,越接觸的多,越不懂的多。

    時宜,你要耐心,慢慢去瞭解他。

    午後,周生辰姍姍而歸。他今日穿著深藍色的襯衫,黑色長褲,周身上下色調暗沉,惟有袖扣泛出了細微的銀灰色光澤。他安靜地在她身邊坐下來,鬆開袖扣,輕輕籲出口氣。

    “下午去接我爸媽?”她給他倒杯水。

    “事情可能會有些變動,”他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詞,“家裡出了一些事情,確切說,有了白喜事,不宜在最近辦紅喜事。”

    時宜恍然。

    這個道理是對的,所以她點點頭,倒是沒有追問。

    周生辰看她並不驚訝,猜到了什麼:“聽到連穗她們說了?”

    她吐了吐舌頭,輕聲說:“是偷聽到的,你千萬別怪她們。”

    他眼底有隱約的笑意:“這個宅子,大小院落有68座,房屋1118間,人很多,也很雜。所以——”他停頓下來,時宜疑惑看他:“所以?”

    “所以,總難免有閒言碎語,真真假假的,聽過便罷,不要想太多。”

    她笑:“知道了。一般電視劇裡的大家族,都這麼演的。”

    這場訂婚倉促取消,她雖能理解,卻總要和父母交待。

    兩人大概商量了一些措詞。

    周生辰給她父母打了一個電話,很誠懇地抱歉,寥寥數語交待清楚。幸好只是訂婚,母親也覺得人家家中出現了白事,無論如何現在訂婚都有些不妥,況且,也有些不吉利,所以很快就釋然,取消了行程。

    只是母親多少有些微詞,自始至終,周生辰的母親都沒有任何禮貌的交待,絲毫不像是即將結為親家的態度。時宜含糊笑著,解釋說他母親對這件突發的白喜事,很傷心,所以顧不及這邊的禮數。

    “時宜,”母親的聲音有些心疼,“媽媽並不需要你嫁的多好,那樣的家庭,如果你覺得不適應還來得及。說實話,你們這些年輕人,結婚離婚都像兒戲,何況訂婚,你還有很多機會考慮清楚。雖然我挺喜歡那孩子的,但也不想你處處要比人低一等。”

    “知道了知道了,”她笑,玩笑說,“我會慢慢樹立我的地位的,女權至上。”

    母親被逗笑,囑咐她不要虧了禮數,探望下早產的親戚。

    母親這麼一提醒,她也想起,是要去探望探望唐曉福,畢竟也算和這個兄嫂有了一面之緣。問周生辰時,他卻解釋說人已經離開了鎮江,時宜只能作罷。

    周生辰臨時改變行程,準備明日就送她返滬。

    他午後去處理餘下的大小事宜,剛走不走,周文幸便忽然而至,說受了哥哥叮囑,要陪時宜四處走走。時宜本就對如此龐大繁複的老式建築很感興趣,自然樂得閒走。

    這種江南老宅,皆是長廊接著長廊,院落緊挨院落。

    不像西北的大宅子,每個院落中都有分明的進出大門,規整刻板。

    “我大哥哥說,一定要帶你去一個地方,”周文幸笑得時候,露出一顆尖尖的虎牙,可愛極了。時宜猜不到:“是什麼地方?祠堂嗎?”

    周文幸噗地笑了:“那種地方平時不太好去,而且去了也沒什麼好玩的。我現在不告訴你,到了你就知道了。”

    她們走得深入了,附近的植物已經漸漸都被竹子取代。

    竹子並不濃密,稱不上是林,但伴著水聲和微風,就讓人有種清涼感。穿過一道窄門,竹林愈發茂密,卻已經能看到有三層高的老舊建築,在不遠處安靜矗立著。

    “喏,就是那個藏書樓,”身邊的周文幸告訴她,“我大哥哥說,你曾問他關於藏書樓的事情,所以他猜,你應該會喜歡這個地方。”

    有風吹過竹葉,沙沙作響。

    她想起,她在青龍寺的時候,問他可曾去過那種老式的藏書樓,有一層層的木架,無數的書卷。彼時他看似聽不懂的神情,只薄笑著,似是而非地說他經常去的地方,是一層層木架上,放置著試驗所用的器具。

    未曾想,這裡當真有這樣的地方。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4 09:51 PM

本帖最後由 shiuan282 於 2014-6-6 09:54 PM 編輯

第十九章   十八子念珠(1)

     藏書樓,總有很多故事。

    她不知道眼前這個往來過多少人,隱藏過多少的情事。但此處是江南,而曾經記憶中的那座樓,卻遠在西北。早已塵歸塵,土歸土。

    周文幸從身上摸出老舊的長型銅鑰匙,開了鎖。

    興許是怕時宜愛乾淨,邊推開門,邊告訴她,這裡每日都有固定的人來打掃,不會有任何的灰塵:“對了,你對灰塵和花草過敏嗎?”

    時宜搖頭。

    “我大哥哥對灰塵和花草過敏。”周文幸低聲笑笑。

    時宜點點頭:“記住了,以後家裡要一塵不染,而且不能養花花草草。”

    周文幸笑起來:“他過敏不算很嚴重,”她忽然壓低聲音,像是偏向著時宜般,“所以你和他吵架了,就讓他聞花香,他就會身上發出紅色的小腫塊,不多,但是特別有趣。”

    時宜實在懷疑,面前這個女孩子是學醫的。連她都知道,過敏是不容忽視的事情,雖大多病發不嚴重,但真嚴重起來,還是非常可怕的。

    室內果真是一塵不染。

    時宜從一樓到三樓,像是欣賞古物似的,從每個角落的擺設,到仰頭看到的木雕,都覺得有趣。周文幸看起來對古文學沒有任何興趣,也說不出所以然,任由她走到樓頂。因為是古建築,所以樓高足有十丈。

    三樓的東面和南面,是有懸窗的,十幾排的書架上,擺放著各色書籍。有書卷也有書冊,幸好沒有竹簡,否則她真要懷疑自己所在的年代了。

    周文幸接了個電話,因為信號不好,匆匆下樓。

    她站在書架旁,隨手拿起一本書,就聽見有腳步聲。

    很快,周生辰就出現在樓梯口,他手搭在樓梯盡頭的木雕扶手上,透過一排三米高的書架縫隙,很快就看到了她:“有沒有喜歡的書?”

    “我才剛到不久,”她放下書,“你不是說,家裡有事情要處理?”

    “結束了,”他微微笑著,“餘下的那些妯娌間的事,應該不需要我插手。”

    他的神色坦然,聲音裡仍有些不太自在。

    畢竟都是一些家庭矛盾,的確不需要他來作主。

    所以他匆匆離開,甚至走的步子有些快,只是想看看時宜看到這樣的禮物,會有什麼反應。而此時看到了,卻發現她的態度並不重要。

    背對著窗外的夕陽,她這種恬淡而又古典的氣質,像極了傳說中一顧傾城的女子。

    “為什麼不到窗邊去看看?”他不緊不慢地走過來。

    時宜愣了愣,瞥了眼半敞開的窗子,竟然踱步動步子。有種深刻的恐懼感,讓她甚至有些手指發抖,呼吸困難。她並不恐高,十丈也不過是十層樓房的高度,可為什麼會這麼怕。她輕輕地深呼吸了下,怕他看出自己的反常。

    他卻已經先走到窗邊,徹底打開窗子,將支撐的鉤子掛上。

    如此一來,視野更加開闊。

    有風吹進來,臨近窗邊的書架上,有書刷刷翻過數頁。

    他靠在窗邊,回身看她:“來,看看這裡。”

    時宜不敢動,覺得周身都有些疼痛,那種從骨縫裡滲出來的疼痛,讓她緊緊攥住拳頭。

    他看著窗外,未曾留意她的異樣:“站在這裡,你能看到整個老宅的全景,還有落日。”

    聲音淡淡的,在清涼的晚風裡,讓人如此熟悉。

    時宜克制住自己心底裡的恐懼,慢慢地,一步步地走過去,把手遞給他。直到被他輕輕握住,帶到窗邊。她扶上窗櫺的一瞬,眼前只有血紅,他的聲音明明那麼近,卻像是隔了曾水霧,聽不清。

    “身體不舒服?”周生辰單手撐在她身側,低頭看她臉色竟有些微微的泛白,“時宜?”

    他喚她的名字,耳邊是他的氣息,還有他的體溫。

    所有現實的觸感都把她從噩夢中漸漸拉回來,直到眼前恢復清明。

    血光散去。

    只是夕陽餘暉。

    連綿的白牆黑瓦,還有濃郁的綠,都被餘暉拉長了。真的是一眼看不到邊界的老宅,那些似乎是邊界的風火牆,都隱在了暮色裡。

    美極了。

    她想,他是想讓自己看美景。

    她額頭有些浮汗,此時在即將散去的日光中,才被他看清楚:“忽然出了這麼多汗,真的不舒服?”她搖頭,還未待說話,周文幸已經走上樓來。

    周生辰本想給她拭去額頭的汗,剛才伸出一半的手,也因此而中途收回來,插入了褲子口袋裡。好像他在第三人面前,永遠都很矜持,矜持的像個不近女色的和尚。

    時宜被他這個動作逗笑。

    所以周文幸走上來,看到的是時宜笑得有趣,自己哥哥卻一本正經地看時宜,面上毫無笑意,眼底卻有著細微的愉悅。

    周文幸越發對自己這個未來嫂子有了好感。

    要知道,這位科學家哥哥,可是對女人歷來沒興趣的。

    晚上周生辰帶她去見外婆。

    讓她非常奇怪的是,他的外婆那麼大年紀,竟然不住在老宅子裡。

    車開出山區,拐入不算太繁華的臨近小鎮,見到了獨居在兩層小樓的老人家。接近百歲高齡,老眼昏花,卻思維清晰。

    她坐在搖椅邊,陪著外婆說話時,周生辰始終在耐心地四處檢查著用具、設備。甚至淋浴頭都要親自檢查,是否有任何細孔的阻塞。

    “再耐心的人,終年對著和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老人,也會失去耐性。無論安排多少人在這裡,總難免會有不盡心的時候,還是自己檢查的好。”他對走過來,看自己勞作的時宜輕聲解釋。

    時宜頷首:“陪護不是親生子女,總會有怠慢。”

    他笑一笑:“感同身受?”

    她解釋說:“以前我媽媽和幾個舅舅輪流照顧外婆,就是因為發現,陪護不陪外婆說話,給她老人家曬的日光不足。都是些小事情,但做子女的就會照顧到。”

    她看著他,忍不住去想,他在實驗室是不是也是如此的耐心。

    周生辰檢查完浴室,擰開水龍頭,清洗自己的雙手。

    她如此仔細看,發現他手心似乎是有傷疤的:“你的手,受過傷?”

    他嗯了一聲:“這很正常。”

    他說的正常,自然是身處在實驗室內,總有這些那些的小危險。時宜抿起嘴唇,有些心疼,卻也覺得這是他的工作,沒什麼好多說的。

    她看他差不多檢查完了,就離開了浴室,繼續去陪外婆說話。

    周生辰低頭繼續洗手,一絲不苟,卻不禁微微笑著,兀自搖了搖頭。

    時宜回到老人家身邊,被摸索著,戴上了一串翡翠珠子。

    外婆攥住她的手,輕輕地拍了拍。她未曾細看,就聽見外婆說起話來。

    “我啊,生了個女兒,一輩子對不起周生家,”外婆的口齒已不太清楚,她勉強彎腰湊過去聽,“大少爺啊,不該娶她啊,要知道她和二少爺的事情,就不該娶她啊。”

    時宜聽得雲裡霧裡,猜想,外婆說的大少爺並非是周生辰,而是他父親。

    外婆重重地歎了口氣。

    然後又握著一串一百零八顆的翡翠手串,默默地誦起經來。

    周生辰恰好出來,看到她手腕上的十八子翡翠手串,竟有驚訝自眼中一閃而逝。回程的路上,他才說出這個十八子手串的來歷:“周長28釐米,十八顆翡翠珠,”他的手指順著珊瑚珠下的繩帶滑下來,“粉色雕花碧璽,還有珊瑚珠、珍珠。”

    她抬起腕子:“很精緻。”

    “這是明末清初的東西。”

    時宜恍然,忍俊不禁:“周生辰,你送我個保險箱吧?我要好好把它們鎖起來。”

    “這是念珠,多少代用來誦經念咒的手串,戴著吧,”他笑,“佛祖會保佑你。”

    “這個我知道,”她用食指一顆顆撥弄著珠子,“這個是最小的,還有二十七顆,五十四顆,一百零八顆的,都是念經的手串。”

    車在山林中開著,盤山路上很安靜,空氣更顯得好。

    有微風從半開的車窗吹進來,吹起她臉頰邊的碎發,如此笑吟吟的神情,還有明顯在小小炫耀自己博學的那份驕傲,讓時宜整個人看起來……有些可愛。

    他看了她一會兒,也不說話。

    倒是把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也不再說什麼。

    他的轎車,還有隨後跟隨的四輛車,都保持的一定距離,相繼向老宅而去。

    卻在快到時,遠遠看見,有很多的警車聽在大門外。

    那些警車倒是安靜,只是都開著車燈,四五輛車的蒼白燈光交錯著,將老宅門口的路和石雕照的清晰。林叔很快戴上耳機,低聲吩咐後邊車選小路走,不要跟上來。

    時宜不解是因為什麼,匆匆偏過頭,看了眼周生辰。

    他沒有任何驚訝。

    只是將挽起的袖口放下來,獨自系好袖扣:“林叔,把時宜小姐的護照交給我。”林叔左手握著方向盤,繼續平穩地向著老宅門口開過去,右手則從車內的儲藏格內,拿出了四本護照,遞過來。

    “時宜,你記住,”周生辰拿過她的皮包,把四本護照放進去,“你現在擁有四國國籍,而我在這裡是有外交豁免權的,你名義上是我的妻子,所以,你也同樣享有豁免權。”

    他說的很平淡,時宜有些難以理解。

    “簡單來說,”他冷靜的告訴她,“無論發生任何事,你都可以不必理會。”

    車緩緩停下來。

    林叔先摘下手套,折疊好放在駕駛位,輕輕理了理西服,先一步走下車。時宜錯愕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有兩位員警走近,十分禮貌地和林叔握手,低聲說著什麼。

    林叔很快搖頭,欠身看車內,解釋著。

    安靜的畫面,聽不到任何交談內容,她卻能感覺出事態的嚴重。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4 09:54 PM

本帖最後由 shiuan282 於 2014-6-6 09:55 PM 編輯

第二十章   十八子念珠(2)

    仍舊在交談。

    窗外無聲,她卻已經胡思亂想了很多。

    手邊皮包裡的護照,她甚至從未見過,更別說對這件事有什麼瞭解。她以為周生辰只是個家族的長房長子,卻未猜到他有如此能力,將自己國籍徹底換掉,甚至不需本人知曉。

    而眼前的四五輛警車,平淡應付的林叔。

    也說明他早就清楚這些,預料到了,所以先把兩個人放置在最安全的身份上。

    他有“外交豁免權”?他是哪國的外交使節?

    林叔已經返身而回,走到周生辰那一側,替他開車門,很快又跑到時宜這裡,以同樣的欠身姿勢,為她也打開了車門。

    時宜下車後,很快挽住他的手臂。

    如此多的警車停靠在大門口,說不忐忑是不可能的,她的手握的有些緊。

    “周生先生,你好。”

    為首的中年員警和一位親自前來的檢察官走上前,握手後,公事公辦說出此行來意。

    周生辰始終微笑沉默,時宜眼睛垂著,一直看著地面。直到聽到關係到唐曉福的謀殺案,手指忍不住扣的更緊了些。

    中年員警表示,已知曉他有外交豁免權。

    但此次案件,不止簡單的刑事案件。一系列非法拘禁、強制失蹤、謀殺、實施酷刑等罪名,都或多或少牽扯到他,甚至有些罪名是跨國而來。她聽得膽戰心驚,始終緊緊攥著他的手臂,讓自己不露出任何的異常表情。

    他仍舊什麼都不說,直到最後他才非常禮貌地道別。

    沉默的力量,讓人畏懼。

    可又何嘗不是令人遐想的黑洞。

    這個面容清淡的華裔男人,是伯克利化學學院副教授,在十天前公開身份已是俄外交官。如此詭異的轉換身份,甚至還有他身邊這個女人,也在立案前脫離國籍,成為他在俄羅斯的合法妻子。所有的一切,根本就是為了應對這些指控。

    “周生先生,我們希望你可以停止在西安的學術交流活動。”

    他略微沉吟:“我很遺憾,但一定會尊重你們的意願。”

    出於禮貌,他以主人的禮儀,目送所有不速之客離開。

    時宜想要動一動,卻因為長時間緊繃著神經,已經雙腿發麻。周生辰沒有留意,往前邁出兩步,再察覺已經來不及。因為他的移動,她跟不上,腿一軟就跪在了地面上。

    很疼,她蹙眉。

    絲襪摩擦粗糙的地面,黏連在擦破的傷口。

    “抱歉,時宜。”他單膝半跪著,蹲在她面前,細細去檢查傷口。

    她因為太疼,被她扶著胳膊,順勢就要坐在地上,卻被他阻止:“不要坐地上,這裡光線不好,也不太方便讓人出來檢查,我抱你進去。”

    不等她回答,他已經伸出手臂,把她打橫抱起來。

    很快邁上十幾級青石臺階,林叔快速推開大門,他一路不停怠慢,幾乎可以說是健步如飛。路上不停有人躬身喚大少爺,還有些略微熟悉的面孔,都有些驚訝地看著他們。

    時宜頭靠在他肩膀上,聽著他跳的很急的心跳,呼吸竟然也快起來。

    因為疼,也因為這樣的橫抱。

    她看著自己膝蓋上銀灰色的絲襪,沾著血,還有一層層的跳絲,顯得非常狼狽和難看。有種非常隱秘的心思,竟然蓋過了剛才的恐懼,還有摔倒的疼痛,她想遮住自己的膝蓋,很不想讓他看到任何糟糕的地方……

    周生辰當然不知道她的心思。

    直到走入自己的院子內,看到被林叔喚來的中醫和西醫,才算是松了些心弦。

    等在廳堂的,不止有家庭醫生。

    可真是坐滿了人。

    時宜認識的,有他的母親、叔父,還有弟弟周文川、弟媳佟佳人。不認識的,自然是家中遠近長輩,同輩的似乎還沒資格參與這件事。那些人看到這一幕,神色各異,他母親和佟佳人都有些色變,倒是周文川覺得十分有趣,感歎大哥越來越有情調了。

    “我很快就會下來。”他簡短說完,抱著她走上樓。

    四個家庭醫生都跟了上來。

    等把她抱到房間的木椅上時,周生辰終於留意到自己的手,靠著她的胸口。

    他看到的瞬間,她也看到了。

    他很快抽離開手,囑咐那些醫生要快速處理後,頭也不回地走下樓。

    樓下很快傳來爭執的聲音,有些大、有些小。措詞非常激烈,卻態度克制。

    老式的小樓並不十分隔音,她大概聽出,他在受母親的責備,叔父的口氣也非常的嚴肅。很快就有女人抽泣的聲音,她想了想,唯一年輕一些的女人就是佟佳人了,可為什麼她會哭呢?

    連穗遞給她溫熱的濕毛巾。

    她接過來,看到連穗也分神在聽著樓下的聲音,忽然想起那天她說的話。難道唐曉福的早產,就是因為佟佳人?剛才那個檢察官說謀殺案,她一定也脫離不了關係。

    就如此紛繁猜想著。

    四個家庭醫生倒是神色平淡,像是什麼也不知道。

    其中一個西醫處理好傷口,另外三個仍舊不肯怠慢,一一重複檢查。小小的膝蓋傷口,被他們看得比謀殺案還嚴重。

    驟然有瓷器碎裂的聲響。

    樓下安靜了片刻,漸漸地爭執都變成了他叔父的說話,內容有些模糊,她努力聽了會兒,大意不過是如此大規模的逆市注資,週期會長達二十到三十年,違背家規。並且這次唐曉福的意外身亡,已經引來唐氏的不滿,所以才將這件事曬到太陽底下,不肯私了。

    “周生數百年蟄伏避世,不能毀在你手裡。”

    她清晰聽到這句話。

    心跳的太急,甚至有些疼。

    她對他的家規,並不清楚。

    但依稀從他的話中,猜到這是個家規比人更重要的家族。否則他也不會為了想要做什麼,而和自己馬上訂婚。但現在令婚期推遲的白事,已經演變成了命案,她雖懂得外交豁免權會讓他避免刑事起訴,但卻避不開,被驅逐出境的後果。

    周生辰。

    你到底想做什麼呢?

    “時宜小姐看上去有些累,是不是要休息一會兒?”連穗輕聲問她。

    她點點頭,覺得自己需要安靜一會兒。

    樓下漸漸恢復安靜,悄無聲息地,有風從視窗吹進來,帶著潮濕悶熱的感覺,好像要下雨了。她想起唐曉福的臉,甚至還能記起她輕聲妥協的話語,還有對住在陰森老宅的不好感覺。

    很快有人走進來,關上窗。

    她側著,蜷縮在躺椅上,睜開眼睛。

    周生辰為了和她面對面,坐在了琉璃的矮幾邊沿,幸好是老舊的紅木底座,撐的住他這麼高大的一個男人。

    “一直沒問過你,配音有趣嗎?”他開口,竟然是這樣的話題。

    她笑:“很好玩,但要很有想像力。比如,錄音師經常要求‘時宜老師,你要想想自己這走在傾盆大雨,在失戀,要欲哭無淚’,”她回憶著,低聲說,“那時候很無奈,你看他們表演的時候,還能對戲,我只能對著稿子和麥克風,純想像,是如何欲哭無淚。”

    時宜舉著各種例子。

    周生辰倒是聽得認真。

    漸漸地有雨聲,她能想像外邊應該是電閃雷鳴,可惜看不到,他剛才在關上窗子的時候,也同時合上了窗簾。

    她端起茶杯,喝了口潤喉,然後就聽到他問:“和我在一起,會不會不習慣?”

    “會有一些,”她也給他倒杯茶,遞給他,“會覺得很多事看不懂,怕忽然遇到什麼事,會不知道該怎麼辦。”周生辰抿了小口,想了想:“會怕嗎?”

    她笑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生死輪回,她連死都不覺得神秘,會怕什麼呢?

    認真算起來,她只怕再也不見到他。

    “你說,”她轉而問他,“你換了我的國籍。”

    周生辰頷首:“很抱歉,沒有事先和你商量。”

    “沒關係。”她想,總有必要的道理。

    “關於你父母和家人,我也希望能為他們這麼做,但畢竟是長輩,”他略微沉吟,“你怎麼看?”她看他:“非常必要?”

    “以防萬一。”

    她想了想:“等想到一個好理由再說吧,如果你是為了……嗯,規避法律才想這麼做,他們可能會……”她猶豫著,不知如何措詞。

    周生辰啞然而笑:“我的確是為了規避一些東西,但是,”他略微瞧了她一眼,“時宜,我不會做任何不好的事情。”

    “我知道。”

    “你知道?”

    “我是說,我相信你。”

    “哪怕是今晚面對這麼多指控,也相信我?”

    今晚這麼多指控,換作普通人,完全無法想像。

    她沉默地看他的手,骨肉均勻,手掌比她的大了不少。男人的骨骼,總是比女人的要粗大、長一些。起初她想,這雙手和她不一樣,科學家的手肯定和大腦一樣,和普通人構造不同。今晚卻發現,不止是這點不一樣,這雙手握住的權力,也很難去理解。

    他可以隨意轉換身份,讓人摸不透。面對那麼多可怕的指控,都坦然以對。

    她很怕,有一天醒來,周生辰這個人就人間蒸發了,再無蹤跡。

    他看她纖細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背上,輕輕攥住自己。

    有種陌生的情緒,悄然流淌在兩人之間。

    他抬起眼睛看她。

    時宜回視他,輕聲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只要你讓我和你在一起,我會無條件相信你。”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4 09:59 PM

本帖最後由 shiuan282 於 2014-6-6 09:56 PM 編輯

第二十一章   十八子念珠(3)

     她一念恐懼,怕他突然離開自己。

    所以這是第一次,她真正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有些忐忑地,告訴他,他對自己有多重要。

    越是不瞭解這個家庭的真正背景,越是害怕,像是已經被人推到了漩渦邊緣。

    沒有人比她更瞭解,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緣分,想要了斷有多容易,可能一個人行橫道的轉彎,就已天人永隔她甚至會想,會不會她鬆開手,自己就是這個老宅裡的下一個唐曉福,畢竟她對這個家庭來說,也是新的來客,也是如此格格不入。

    而顯然,連他的母親都敵視自己。

    時宜攥著他的手,遲遲不肯鬆開。

    “時宜,”他有些動容,用右手,輕拍了拍她攥住自己的手,“你對我來說,一直是個意外。我好像總把握不好,怎麼和你相處,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你的問題,”他略微沉吟,聲音有些低下來,“謝謝你,相信我。”

    非常正式的回答,簡直可以寫成標準的感謝郵件。

    她抽回手,繼續往躺椅上一靠,頗有種怒氣不爭的感覺,低聲笑著,用影視劇裡被用爛的話抱怨:“真是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她的聲音,當真是好聽。

    他笑了聲:“說錯了,沒什麼溝渠。你現在是我的合法妻子。”

    他不說,她倒真是略去了這句。

    她噢了聲,蜷縮著腿,臉貼在籐椅上,剛剛落下去的心又飄了起來。籐椅上墊著柔軟的白色狐毛,和他曾經喜歡坐的椅子相似,她記得,自己總喜歡悄悄地爬上去,趁著他讀書寫字,甚至是他在珠簾外怒斥部下時,靠在上邊安靜聽著。

    他的聲音,曾經好聽極了。

    她在心裡演練過成千上萬次,如何學他說話的音調,從起音到收尾,那時的她想過,只要自己能開口說話,第一個念出的就是周生辰。

    “周生辰。”她叫他。

    “嗯?”

    “周生辰。”她換了個聲音叫他。

    “嗯。”他看出她的意圖。

    “周生辰。”她堅持又叫了一遍。

    “嗯。”他配合她的小心思。

    覺得自己開心極了,要開心的瘋掉了。用臉蹭蹭狐狸毛,眯起眼睛看他,看這個已經是自己合法丈夫的男人。他今晚穿的是淡藍色的襯衫,純色的,袖扣是深藍色,銀灰色的褲子,非常舒服的顏色。原本和自己的絲襪顏色很搭配,可惜現在她只能光著兩條腿,膝蓋被包上了白色紗布。

    “是5月11日。”他告訴她。

    “是什麼?”她奇怪。

    “以後的結婚紀念日,取了你名字的諧音,很好記。”

    她有些恍惚,覺得好不真實:“好記?難道你會記不住?”

    “不會,我對數字很敏感,況且,”他頓了會兒,清淡地笑著,“總有幾個重要的日子,必須要記住。”

    那晚她就只記得,真是開心極了。

    後來想起來,都只記得是開心的,竟然連多餘的華麗語言都沒有。她兩世記憶加在一起,開心的日子並不多,尤其深刻的是縱馬長安城,還有這夜他說,她是他的合法妻子。

    時宜記得,後來自己和他說話的時候,都不太有邏輯性,總是忍不住笑。窗外是電閃雷鳴,傾盆大雨,可房間內卻暖意融融。最後他和她道晚安離開後,她留意到躺椅的狐狸毛下有個很古舊的雕紫檀蟠龍的木盒。

    小心翼翼打開來,並列著兩枚戒指。

    祖母綠戒指,還有一個非常簡約的黃鑽戒指。她想,這應該是他早已準備好的。

    盒子的蓋子上,別著張紙。

    他的字跡,簡單寫著:祖母綠是訂婚戒指,尊重家族傳統。黃鑽是結婚戒指,方面平時佩戴,希望你喜歡。

    最後,他竟還龍飛鳳舞地寫了四個字:新婚快樂。

    好吧,這樣的方式送戒指,還有祝自己合法妻子新婚快樂的男人,或許這個世界上也只有他做的出來。她捧著盒子,思考了很久,自己把那個黃鑽戒指戴上了。

    對這種實驗室在自己面前爆炸後,還能冷靜轉移材料,繼續到其它實驗室工作的男人,她想,自己真的不能有太多要求。

    單單是5月11日,這樣的日期選擇,就已經足夠了。

    5月11日,511,我的時宜。

    淩晨五點,她聽到他離開的聲音,跑過去打開房門,問他是否要自己陪著吃晨膳。他站在樓梯口,略微沉默了會兒,告訴她今天不是個好時機。時宜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怪自己被好心情沖昏了頭,忘記如今正是多事之時。

    周生辰察覺她的失落,從樓梯口又走回來:“不要多想,我只是怕你太難堪,”他低聲說,“因為今天早晨,我會遇到一些難堪的事情。”

    “我知道,我知道,”她重申著自己的理解,“我在這裡等你回來,如果在那裡沒有胃口吃,回來這裡,我陪你吃早飯。”

    他頷首:“好。”

    他離開後,時宜反思剛才自己的表現,活脫脫個小媳婦她有些窘意,也有些擔心,昨晚的激烈爭吵,她並沒有旁觀,卻聽了七七八八。只是這麼聽著,就已經能推測出,他剛才所說的“難堪”,會是如何的情景。

    她在房間裡,有時坐,有時又站起來。

    天從五點的朦朦黑,到日頭初升的透亮,不覺就過了一個小時。連穗連著問了三次要不要準備早飯,她都說再等等。卻不料等來了他母親的傳話,要她陪著一道去進香。

    連穗說的時候,她有些不敢相信。

    但很快就反應過來,自己現在的身份已經變了。

    她本想問連穗,大夫人偏好什麼衣服,在話要出口時,堪堪止住。周生辰提醒過她的話,她記的很清楚:這個宅子,大小院落有68座,房屋1118間,人很多,也很雜。

    她感同身受,並非真源於什麼影視劇,而是曾經的真實體會。

    昨天的事情並不難理解,他也被困在這樣複雜的漩渦裡,步步為艱。所以在這裡,除了他以外,時宜告訴自己,對每個人都要小心一些。

    腿有傷口,還包裹著紗布,不能穿裙子,也穿不了貼身的褲子。

    帶來的衣服,倒是有運動服能穿。

    她想到他的家規,還是咬咬牙穿了旗袍,自己把紗布拆了幾層,勉強穿上了不透明的黑色絲襪。還算妥帖,只是高跟鞋穿不得了,有些怪異。

    因為要拆卸紗布,小心穿上絲襪,耽誤了些時間。

    她到大宅門外,已經是此起彼伏的車門閉合聲,卻沒有任何車發動。周生辰遠遠站在第二輛車旁,在等她,在看到她的衣著裝扮,神情有瞬息的怔愣。

    “姐姐,”第一輛車的副駕駛座被推開,穿著黑色背帶西褲的周生仁探出頭,“我母親讓你和我們坐一輛車。”時宜剛走了兩步,就停下來,看他。

    周生辰不動聲色,微微頷首。

    她忐忑著,儘量以最快的步子走到車前,周生仁跳下車,替她開車門。在打開的一瞬間,她看到他母親獨自坐在後座,身著暗色花紋的旗袍,搭了件深紫色的披肩,妝容一絲不苟,笑容也非常有涵養:“時宜小姐,請上車。”

    疏遠的稱呼。

    他母親難道不知道,周生辰已經和自己合法夫妻?還是真的不肯承認?她越發忐忑,餘光裡看了眼仍舊站在車旁的周生辰,坐了進去。

    車隊很快離開,她和他母親並肩坐著,竟然格外安靜。到開了好一會兒,倒是他那個十幾歲的弟弟,從前排扭頭看過來:“時宜姐姐,一直沒有機會和你說,你很好看。”

    她笑:“謝謝。”

    周生仁也笑笑。

    她能感覺到,這個看起來話不多的男孩子,在試圖緩解車內幾近凝固的氣氛。或許因為他們兩個的簡短交談,真的起了作用,他母親終於輕輕搖頭,笑著說:“小仁,看人不能只看臉。我告訴過你,‘靡曼皓齒,鄭衛之音,務以自樂,命之曰伐性之斧’,還記得嗎?”

    她怔了怔。

    周生仁悄悄遞給時宜安慰的眼色,卻在一本正經回答自己的母親:“記得。母親說過,這句話是說,美色和俗曲都會亂人心性,切忌沉溺。”

    小男孩坐的角度,恰好足夠和她交流眼神。

    時宜悄悄地,也自嘴角揚起個弧度,感激于周生仁的善意。

    自此一路再無話。

    她正襟危坐,想,或許他母親真的很生氣,畢竟周生辰沒有按照家裡的安排娶妻。或許就像高門大戶的婆婆,總要給未來媳婦一個下馬威。她悄悄安慰自己,幸好是這樣的家庭,他母親再性格怪異,該有的禮數卻一個不少,總不會當面給什麼難堪。

    長久維持一個坐姿,她膝蓋有些隱隱作痛。

    想著再堅持一會兒,再堅持一會兒,就如此又保持了二十幾分鐘。最後耐不住,輕輕地挪動自己的腿,看到窗外,已經有了山林古寺的風景,暗暗鬆氣。車停下來,周生仁先跳下車來,給他母親打開車門。

    “時宜小姐,”在車門打開時,他母親說了句話,“關於你們的合法夫妻關係,周生家不會承認,希望你能慎重考慮,是否堅持要和我兒子在一起。”

    她始料未及,身側人已經下車離開。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4 10:03 PM

本帖最後由 shiuan282 於 2014-6-6 10:00 PM 編輯

第二十二章   總有離別時(1)

     這裡出乎意料的清靜。

    時宜很慶倖,他母親雖要她全程陪同,卻並沒再說什麼。時宜進香當真是虔誠,雙手合十,跪在了早已有兩道深痕的跪墊上,對佛祖拜了三拜。

    抬起頭,看微微含笑的佛像。據說信與不信的人,善與惡的人,眼中的佛像是不同的。慈悲的,憐憫的,含笑的,不一而足,而在她記憶中,佛祖永遠都是微微含笑,從未變過。

    她忽然想,為什麼要這樣安排。

    她記得所有,而周生辰什麼也不知道。

    時宜跪下去時,忘記了自己還在恢復期的膝蓋,站起來,後知後覺地有些疼。有只手握住她的手臂上側,將她扶起來:“如果有下次,不用為了穿旗袍這麼做。其實穿運動服也挺好看的。”他記得上次在她家小睡,從客房出來時,時宜就穿著身淡藍色的運動服,盤膝坐在有些暗的房間裡,戴著耳麥看電視。

    尤其在沒發現他前,捂著嘴笑那些電視情節的動作。

    他現在還記得清楚。

    “沒關係,沒有完全取下來,所以不會有問題,”她輕聲問:“剛才一直沒看到你?”

    “我是無神論者,”他低了聲音,回答她,“所以一直站在大殿外,看風景。”

    兩個人走到大殿外,千載古剎,只是站在這裡,就覺得心慢慢變得寧靜。

    “可是我很信佛,”她笑,“怎麼辦?”

    他回頭,去看了眼殿中佛祖:“完全尊重。”

    “你看到的什麼?”她好奇。

    “看到的什麼?”

    “我的意思是,你看他,是什麼樣子的?”

    周生辰因為她的問題,略微多看了會兒:“慈悲。”

    她看著他的側顏,一語不發。

    有些人即使忘記了所有,改變了音容,卻還是不會改變的。

    這一瞬,有身影和眼前的他疊加,那個影子也曾說過,釋迦牟尼拋卻妻兒,入空門,就是因為對蒼生的慈悲。她記得清楚,所以她從沒怪過他所說的:不負天下,惟負十一。

    周生辰察覺她的沉默,低頭回視:“怎麼?難道和你看到的不一樣?”

    “不太一樣。”

    “你看到的,是什麼樣子?”

    “笑著的,”她輕聲說,“看起來,像是很喜歡我,所以總是笑著。”

    他訝然,旋即笑起來。

    視線從她的眼睛,落到了她的無名指上,她手指纖細白皙,戴這樣的戒指很好看。

    他們站的地方,有斑駁的白石圍欄,他似乎是怕她被太陽曬到,把她讓到陰影處。這個位置很僻靜,他始終在陪著她說話,像是怕她會無聊。其實經過這麼多天的接觸,她發現周生辰這個人應該不太喜歡說話,尤其是沒必要的閒話。

    惟獨和自己一起,總會想些話題,和她聊下去。

    他在努力,她看得出來,所以她也心甘情願為他而努力。

    午飯是在山下的飯莊吃的,周文幸走在她身邊,低聲說,因為母親很信佛,所以早年在此處建造這個地方,專為招待周生家人、朋友而設。

    吃的自然是齋飯。

    飯罷,有今日來的客人,聽說這裡有周生辰即將訂婚的女孩子,竟當場寫下一副字。周生辰並不認識這個人,倒是他母親好意告訴他們,這是周生辰父親的朋友,寫的一手價值千金的字。

    禮物送的突然,時宜收的時候,發現身邊竟無一物可回贈。

    她悄聲問周生辰怎麼辦,他倒不在意,低聲安撫她。這種當場饋贈字的事,並不常見,即使沒有什麼回贈也不算失禮。她想了想,對那位世伯笑問:“世伯的字是千金難換,時宜的畫雖比不上,卻還是想能夠回贈,不知道世伯是否會嫌棄?”

    她語氣有些客套,那位世伯聽罷,欣然一笑,當即讓出書案。

    他們交談的地方是飯莊的二層,剛才為了觀賞這位世伯的字,很多周生家的客人都起身觀看,此時又聽說是周生家未來的長孫長媳,要現場作畫,更是好奇。

    這位家世尋常,卻生的極好的女孩子,會有怎樣的畫技?

    周生辰也未料到,時宜會如此坦然,說要作畫。

    他對她的過去太過熟悉,熟悉到,能清楚記得她從幼稚園起,一直到大學所有同學、朋友的名字。這期間的資料,並未說明,她曾師從何人學畫。

    他站在書案旁,看她拿起筆,略微思考著。

    時宜的腦子裡,回想著自己曾經最擅長的那些,那些由他親手傳授,他最愛的靜物。便很自然地落了筆。

    起初是蘆草,獨枝多葉。

    層層下來,毫無停頓,仿佛是臨摹千百遍,筆法嫺熟的讓人驚奇。

    到蘆草根部,她筆鋒略微停頓,清水滌筆,蘸淡墨,在盤子邊上括幹些,再落筆已是無骨荷花。漸漸地,紙上已成一莖新荷。

    那些不懂的,只道此畫當真的清麗空瀠。

    惟有世伯和他幾個好友,漸從長輩的鼓勵笑意到欣賞,到最後,竟是毫不掩飾的驚豔與讚頌的神情。

    畫的是荷花蘆草,筆法灑脫輕盈,風骨卻有些清冷。

    她怕自己耽誤時間,刻意快了些,到結束整副畫時,那位世伯禁不住搖頭歎息:“可惜,可惜就是畫的稍嫌急切了,不過仍是一幅值得收藏的佳作,”世伯很自然地叮囑她,“時宜小姐,不要忘記落款,這幅畫我一定會珍藏。”

    她頷首,再次滌筆,落了自己的名字。

    豈料剛要放下筆,那位世伯忽然又有了興致,問她可否介意自己配首詩?時宜自然不會介懷,世伯接過筆,洋洋灑灑的寫了兩列詩,卻為尊重畫者,不肯再落自己的名字。

    周生家未來的長房長媳如此畫技,出乎所有人意料。

    在場的周生家的長輩和世交,都因這位德高望重的世伯,而對時宜另眼相看,甚至紛紛開著玩笑,說要日後親自登門求畫。她不擅應酬,更難應對他家裡人各種語氣和神色,到最後都不知道說什麼好,頻頻去看周生辰,用目光求助。

    他似乎覺得有趣,但看她如此可憐兮兮,便尋了個藉口,帶她先一步離開。

    坐上車了,他想起她的那幅畫,還有她明明是被人稱讚,卻顯得局促不安的神情,仍舊忍不住笑著,去看坐在身邊的人。

    時宜察覺了,不滿地嘟囔了句:“不要再笑我了。”

    “很有趣,”他笑,“明明畫的很好,卻覺得很丟人的樣子,很有趣。”

    “你也覺得好嗎?”她看他。

    “非常好,你的國畫,是師從何人?”

    她愣住,很快就掩飾過去:“沒有師父,只是有人送過我一些畫冊,我喜歡了,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練,當作打發時間。”

    他毫不掩飾驚訝。

    “是不是很有天賦?”她繼續混淆視聽。

    他兀自搖頭感歎:“只能用天賦來解釋了。”

    她笑,十年的傾心學畫,最擅長的就是畫荷。

    而他,便是那蓮荷。

    回到老宅,正是午後豔陽高照時,周生辰讓她回房去換衣服,自己則坐在二樓的開放式書房裡,對西安的交流專案做最後的交接。時宜照他的囑咐,換了運動服走出來,看到他正在打電話,說的內容完全聽不懂。

    只是在電話結束時,忽然交給她,說何善想要和她說再見。

    時宜接過來,聽到何善的聲音有些雀躍,還有些緊張:“那個……時宜……不對,現在應該叫師母了。”她嗯了聲,悄悄看周生辰,臉有些微微發燙。

    “真可惜啊,周生老師忽然就離開了,但是一日為師,終身是父,所以時宜你也一輩子是我們的師母,”何善嘿嘿笑著,“你知道嗎?周生老師就是我們的偶像,那種看上去好像就不會娶妻生子的科學家,我們都覺得他要是結婚了,就很怪異。可是想到是你,我們又覺得真是絕配,才子佳人,這才是最高端的才子佳人啊。”

    何善繼續念念叨叨。

    她聽得忍俊不禁。

    周生辰看她在笑,饒有興致坐在她面前,看她接電話。

    時宜用口型說:他好貧啊。

    他笑,伸手,拍了拍她的額頭。

    很自然的動作,可是碰到她後,卻不想再移開。慢慢地從她額頭滑下來,順著她的臉,碰到她的嘴唇。時宜沒有動,感覺著他的動作,看著他漆黑的眼睛。

    他徵詢看她。

    時宜無聲閉上眼睛。

    他細看了她一會兒。

    少時有背誦呂氏春秋,其中曾說“靡曼皓齒,鄭衛之音,務以自樂”。

    可真能配的上“靡曼皓齒”這四字的,又能有幾人。

    周生辰悄無聲息吻上來,也不管電話有沒有掛斷。離的這麼近,甚至能聽到何善那小子還在反復念叨著,說著什麼才子佳人的話,忍不住邊吻邊笑,微微離開,對著電話說:“好了,把你需要我看的論文發過來,自己先檢查一次,上次的英文拼錯太多了。”

    他說完,就把她握著的手機掛斷,放到手側。

    “繼續?”他低聲問。

    時宜剛剛睜眼,聽到他說,馬上又緊緊閉上。

    有紅暈悄悄從耳根蔓延開來。

    他每次親吻,都會先詢問她的意見。明明很死板的做法,此時此刻,如此輕聲,卻莫名給人以調情錯覺,是那種很詭異很認真的……調情。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4 10:06 PM

本帖最後由 shiuan282 於 2014-6-6 10:01 PM 編輯

第二十三章  總有離別時(2)

     有陽光,落在手臂上,暖暖的。

    他的手,順著她的肩膀滑下來,碰到她的腕子,輕輕握了握:“多吃些。”

    她嗯了聲,臉紅得有些發燙。

    “我可能要離開國內一段時間。”

    “因為那件事?”

    “不是,”周生辰笑一笑,“那件事情,的確是為了讓我離開這裡。不過,我這次走的目的,是為了我的研究專案。”

    “無鹵阻燃矽烷交聯POE複合材料?”

    時宜真的是生記硬背,記下了這個拗口的名稱。

    周生辰沒想到,她能說的如此順暢,倒是有些意外地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問什麼。過了幾秒,卻又作罷。“那個是西安的研究專案,並不是我這幾年所做的。”

    她疑惑看他。

    “簡單來說,我這幾年在歐洲的一個中心,複製金星環境,研究居住可行性。”

    她喔了聲。

    這麼聽著呢,的確比那個名詞聽得懂了。

    可是怎麼離她更遙遠了:“金星的居住可行性?金星可以住人?”

    “地表炙熱,溫度480攝氏度左右,表面壓力接近90倍地球大氣壓強,”他簡單回答,說起這些,就像教科書的有聲讀物,“但是它的大小、品質,甚至是位置都最接近地球,在太陽系裡,和我們算是雙胞胎。所以,以後它應該有機會住人。”

    她又喔了聲。

    他笑:“聽著會不會無聊?”

    “不會,”她搖頭,“挺有意思的,因為不懂才聽著有意思。”

    他繼續講了些。

    她記性不錯,雖然基本不懂,卻記得清楚。比如金星的4天環流,極地漩渦,等等,還有他所做的對微量組分的分佈情況的研究。她想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裡,悄悄補習補習,起碼在他偶爾提到時,不再坐在陽光裡傻乎乎地聽著。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呢?”

    他說:“三個月。”

    她點頭,想,三個月會很快過去的。

    “時宜?”

    她嗯了聲。

    “為什麼會是我?”

    她沒聽懂:“為什麼?”

    “在白雲機場,為什麼你會想要認識我?”

    周生辰說話的時候,不經意碰到了她腕間的十八子念珠。翠色的珠子,觸手微涼,讓他有些奇怪的感覺他蹙眉,不太適應這種瞬間失神的感覺,像是有什麼呼之欲出,卻完全抓不到方向。

    時宜也恰好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過了會兒才說:“是一見鍾情。”

    “一見鍾情?”他重複。

    她點點頭,無法解釋,那些存在在史書中的過去。

    只好如此形容故事的緣起。

    三個月。

    周生辰簡單交待了這個時長後,就真的在次日離開。

    他只給了她大概歸返的時間,從頭到尾,都沒提過要帶她同行。

    她猜,他口中所謂的項目,或許只是他離開的原因之一。他出生的家庭,是個詭異的存在,竟然出了這麼大的事情,都仿佛沒有任何震盪,除了那個深夜的不速之客,還有一系列爆炸性的涉嫌罪名外,沒人再提過那個輕易殞命的唐曉福。

    那個家族像在另外的空間,有著自己的守則。

    如果她不是記得他,怎麼敢接近這樣的家庭?

    他離開不久,夏天早早就來了。

    除了每天三個電話,他似乎遠離著她的世界。

    美霖為了給公司造勢,整個月都在籌辦配音選秀活動。她因為獲獎的緣故,不得不配合一些活動,其實也只是錄了一段宣傳語,仍舊堅持不參與活動。

    那天美霖拿給她十幾個錄音聽,大多是參賽者自己寫的稿子。

    “那一年,佛祖在菩提樹下結跏跌坐,用七七四十九日頓悟。他頓悟的是四大皆空,忘卻的是愛恨癲癡。我想,你我相識四百九十日,四千九百日,四萬九千日,我都沒有勇氣結跏跌坐,甯要金身而忘記你……”她聽著demo,忽然有些感動。

    美霖笑起來:“好像當初我聽你demo的感覺,那麼多的樣帶,竟然只有你念了一首《上林賦》,念的我們是雲裡霧裡的,卻覺得真是好聽。”

    時宜笑:“我對《上林賦》最熟,所以讀著最有感覺。”

    “時宜?”

    “嗯?”

    “你那個科學家的未婚夫……”

    她回過頭,伸出手晃了晃:“看清楚我戒指戴在哪裡,已婚了。”

    “已婚?”美霖不敢相信,“你這兩個月都和我廝混在一起,算是已婚?房子呢?車子呢?蜜月呢?最重要的是,你的化學先生呢?”

    “他在羅馬的國家天體物理研究院……”時宜實話實說。

    “天體物理?”美霖有些茫然,“他不是做化學的嗎?”

    “界限沒有那麼分明,他現在主要做的是金星地表的微量組分和半微量的測試分析……”她儘量說的不專業,實際上她也說不了多專業的話。

    美霖沉浸在這些詞語裡,仍舊不理解金星和時宜的婚禮有什麼關係。

    “我一直不知道,你喜歡的是以人類發展為志向的科學家,大愛無私啊?這種人,對男女之間的感情,應該會看得很淡。”

    大愛無私?

    她視線飄開,落到大廈外的空地上:“可能吧。有時候我看歷史題材的東西,都在想,如果我生在古代,肯定會喜歡上心懷天下的男人。一個男人總要做些事情,和名利、愛情無關,天天談情說愛……不太適合我。”

    美霖又說了什麼,她沒留意。

    只是看到空地上有熟悉的一對兒人影,是他的弟弟周文川和王曼。在紛擾穿走的人群中,他們兩個像是一對簡單的情侶,低聲說著什麼,很快就上車離開。

    時宜看得太專注,美霖也留意到。

    忽然就說:“誒?這個男人我認識。”

    “你認識?”

    美霖大致給她講了講,公司來了個大學畢業生,頂頭上司太過強勢,天天被罵。忽然有天這個男人來公司,說是要找最大的老闆談些事情。具體談了什麼,美霖自然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大老闆點頭哈腰把人送走後,直接把畢業生分給最強的項目組。

    “老闆事後感歎了句話,都說香港等於‘李家城’,是李家的城市。而這個人背後的家族更難招惹一些,他的背景,絕不限於某個地方和城市……”美霖繼續自言自語,“你說,那個小姑娘背景這麼強,怎麼還留在公司,哎,誰讓人家樂意呢,就喜歡在這裡混著玩著……”

    時宜想起那個深夜。

    面對突如其來的指控,周生辰的化解簡直無懈可擊。

    她想,這樣的說法並不誇張。這個姓氏看起來普通,甚至在平時都不會有人像閱讀八卦一樣,看媒體分析爆料。

    好像他們的存在,就只是一個秘密,而曾經的她根本不會有機會接近。

    她和他法律關係已經是夫妻的事實,包括她的國籍改變,時宜至今都不敢和父母提起。如果匪夷所思的事情太多,她怕,父母對他的家庭會更加排斥。

    午飯後,她被強留下來,幫美霖審demo。

    兩個人邊聽邊討論,很快就到了兩點,周生辰的電話準時進來,她比了個手勢,跑到小房間裡,關上門。比起最初的開始,現在兩個人說話的時間長了不少,他甚至有時會說起和她無關的事情,當作趣事講給她聽。

    當然,這也是她的要求。

    畢竟兩個人的生活交集太少,總會找不到話題。直到某天,時宜終於忍不住說,其實你可以說些身邊的小事。比如你今天吃了些什麼?或者是哪裡不舒服,或者天氣,都隨便,這樣我會多些話題,多瞭解你些。

    她想,正常情侶都是如此做的,零碎小事交流著,也不覺得無趣。

    周生辰起初還不太習慣,她就問他,他來回答,漸漸感覺自然了很多。這樣說著,她就覺得離他很近,而且她也私心地感覺到,周生辰從沒和人如此交流過。

    “接下來的一周,我會在德國不萊梅,”周生辰的聲音雖然平淡,卻對她儘量的溫和,“你想來嗎?”

    “想,”她毫不猶豫,“大概什麼時候……不過會不會來不及簽證?”

    “不會,”他笑起來,“你來德國不會需要任何手續。”

    她恍然,忘記了自己被他改變的國籍。

    第一次發現這件事的好處,可以讓她隨時隨地見到他。

    周生辰簡單解釋著他此行的目的,是為了國際空間研究委員會的會議,從星期一到星期日,行程很滿。時宜聽著他說,或許沒有太多時間來陪她的時候,已經思緒渙散開,想著要準備什麼,見到他時候會說什麼。

    等待電話結束,她很快和美霖說自己要離開一周。

    美霖聽到理由後,非常不滿她的主動:“時宜,你知道男女之間相處,是要有技巧的,哪怕你們已經是合法夫妻,也要適當用些心思,不要一味遷就他……”

    “美霖,美霖,”時宜笑著阻止她說教,“我26歲才遇到他,就算幸運可以活到80歲,也只剩了54年,19710天。你也說了,他是做研究的,很容易就像現在這樣離開幾個月,或許真正在一起的時間,只有不到一萬天,”她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告訴美霖,“我沒時間用心思、用技巧,我要爭分奪秒和他在一起,知道嗎?”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4 10:08 PM

本帖最後由 shiuan282 於 2014-6-6 10:01 PM 編輯

第二十四章   總有離別時(3)

     航班準時抵達不來梅。

    她按照他的囑咐,取了行李,無處可去,就在大廳裡等著。她坐的地方正對著一個門店,透過玻璃可以看到店內行色的人,也可以看到自己淡淡的影子。她微微偏頭,對自己笑了笑,周生辰,我們有兩個月沒見到了。

    兩個月,六十一天。

    很多交雜的人影,來來去去。

    她看到鏡子裡出現了幾個人,有他。今天的他穿的很簡單的,也很普通,白衫黑褲,戴著眼鏡。時宜很快回頭,看清了餘下的那些嚴謹的深藍襯衫和黑色西褲的男人們,有兩個還提著黑色公事包,惟有和周生辰並肩走著的男人,看上去隨意的多,大概有三十五六歲的模樣。

    她起身,他已經走到身前。

    “我妻子,時宜,”周生辰輕比了個手勢,告訴身側男人,同時也看向她,“這位是我大學時的同學,也是我的老朋友,梅行,字如故。”這個名字有些特殊,能有表字的人比較少見,周生辰如此介紹,想必又是周家的世交。

    時宜友善地笑笑:“梅如故?殘柳枯荷,梅如故。”很好的名字,她不好意思直接說出來,就如此隱晦地表達著,很快說,“你好,梅先生。”

    梅行有些意外,去看周生辰,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胳膊。

    “怎麼?”周生辰笑起來。

    “好福氣。”

    梅行有些好奇,禮貌問時宜:“時宜小姐第一次見你先生,是不是也很快就明白了他的表字含義?”時宜搖頭:“我不知道他有表字。”

    “抱歉,”周生辰很快說,“不太常用,就忘記告訴你。”

    他的抱歉非常禮貌。

    面前男人的神情,從意外、欣賞,換成了疑惑。

    幸好梅行很知分寸,沒再問。

    從機場到酒店,他安排妥當後,很快把時宜交給了梅行,只是和她說要有些手續會由梅行來幫她理清、辦妥。待到周生辰走後,四五個男人有條不紊地打開公事包、電腦,梅行開始很耐心地給她解釋,需要接手些什麼,大多是周生辰私人的財產。紛繁複雜的詞句,她漸漸有些聽得發昏,也開始明白這個梅行,應該是充當著他的私人理財顧問。

    而這些人,其實只是梅行的助手。

    她聽到最後,只是明白他要給自己一些財產。但具體如何,梅行解釋的很清楚,所有的動產、不動產都不需要她來親自管理。今日所做的,都只是必要的程式。

    “相信我,他名下的財產都是乾淨的。”梅行把眼鏡摘下來,折好,放入上衣口袋裡。

    時宜聽不太懂,但隱隱能感覺,這個男人所說的“乾淨”是在和周家其它人比較。梅行看她想問又不敢問的眼神,有些想笑:“怎麼?聽不懂?又不敢問?”

    她頷首。

    “其實,我也有些事情不懂,也不敢問,”梅行把鋼筆扣好,放在檔旁,“你對他知道的有多少?就已經成了他合法妻子?而且據我所知,還是未經周家點頭的婚姻。”

    這是個意料之中的問題。

    唯一值得奇怪的是,周生辰並沒有告訴他真實情況。

    時宜想了想:“除了知道他喜歡科研外,什麼也不瞭解。”

    她所瞭解的,只是他給人的那種感覺,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事情在她的預想內。甚至她隱隱有種感覺,她剛才接觸到了最邊緣、最無關緊要的那些事情。真正的核心,他的背景,他的為人,甚至他的喜好,她都一無所知。

    梅行的眸光很深,端詳她,過了會兒,笑起來:“他表字,長風。”

    “長風。”她重複。

    “想到了什麼出處?”

    時宜笑:“長風至而波起兮,若麗山之孤畝。”

    梅行也笑,接了後半句:“勢薄岸而相擊兮,隘交引而卻會。你果然能猜出出處。”

    這麼有名的《高唐賦》,她很難不知道。

    只是深想這個表字的含義,並不太附和周生辰的性情。這些話分明是形容巫山川水,磅礡洶湧,難以匹敵。而他的性情卻很冷清,不鹹不淡的。

    這個梅行也是傳統背景出身,說話又偏風趣隨意些,他們聊得很開心。到最後處理完所有事務,他問她,是否來過不萊梅。時宜搖頭,他似乎很有興致邀她一同外出用餐,時宜很委婉地拒絕了,獨自留在酒店。

    她喜歡安靜,並不怕無聊。

    時間充裕了,就上網看看這個城市的介紹,想要等到後幾日周生辰再忙的時候,自己到處走走。就如此戴著耳機,翻看網頁,偶爾聽聽郵箱裡新進來的比賽demo,消磨了整個下午。忽然有淡淡的茶香進來,時宜終於察覺,客廳有人在。

    走出去,看到的是周生辰。

    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竟然非常有情調地泡著茶。他身前是整套完備的茶具,應該是剛才拿出來的,水已經燒開,在一側汩汩冒著熱氣。

    他虛握著小巧的茶壺,將水傾倒而出,添了水,再倒出。

    手勢很隨意,應該早已習慣了自己泡茶喝,她視線很快停在一點,看到了他無名指上的戒指。剛剛在機場時,她記得他還沒有戴著,難道是因為看到自己特意準備的?

    周生辰聽到腳步聲,沒有抬頭,隨手添了個茶杯,倒了些水:“剛才看你聽得很專注,就沒有打擾你。”

    她笑,默默地想,她剛才都不知道自己聽得什麼。

    整個下午,唯一專注做的事情,就是在想著他。

    時宜在他身邊坐下。

    仍舊忍不住去看他手上的戒指,他察覺了,回視過來,看到她的目光,略微有些不自然地用手指輕輕轉了轉,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前幾天洗手時摘下來,丟了原本的那個,這個是下午剛剛才送來的。”

    她嗯了聲。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卻解開了她的疑惑。

    “時宜?”

    “嗯?”

    “晚飯時,出去走走?”他提議。

    這是他的提議,她以為他很熟悉這裡,是為了陪自己散心。結果卻發現他還不如自己瞭解不萊梅,那種有人提議陪你逛一個陌生城市,到最後反倒你成了他的嚮導的感覺,讓時宜覺得這個已經是自己丈夫的男人,忽然添了些可愛。

    她猜想,他是不是除了科研和家族中的事,再無暇去看這個世界?

    又或者,他看這個世界的角度,和她不同?

    兩個人像是初來此地的旅行者,所到處都是最大眾的必遊景點。此時已傍晚,微有夕陽餘暉,有遊客狀的人們,在美景前留影。她帶他走入彎彎曲曲的窄街道:“剛才我在網上看這裡,覺得很有意思。”

    十五十六世紀的木質小房子,緊挨彼此,色彩豔麗。

    有些地方窄的只能走一人。

    因為腳下都是石板彈硌路,高低錯落,讓她走起來有些吃力。她的鞋跟並不算高,但總免不了一次次卡入彈硌路的間隙,她微微趔趄,被一隻手穩穩扶住:“走慢一些。”

    她站穩時,有一對老夫婦迎面走來,周生辰很快又鬆開手,插入自己的褲子口袋。

    “你準備什麼時候回國?”

    “沒有具體計畫,想要回去,還有些事情先要解決。”

    她想想,提議:“如果你不回去,我們就住在國外好不好?”

    “好,”周生辰答應的很痛快,“在我完成這次十年引資計畫後,我們可以定居在任何你喜歡的城市。”

    這是他第一次和她說起自己要做的事。

    時宜還記得,第一次關注這個引資是在清明節時,和父親隨口閒聊了兩句。她記得,當時自己和父親的評價是,想要挽救這個大勢的人,既要有實力,也要有良心,只是她沒想到這個人會是周生辰。

    “這幾年,國內人工成本上漲的厲害,很多企業開始撤去東南亞,五到十年內,必然會有大批工廠倒閉、工人失業,對嗎?所以你才會想要逆勢引資?”時宜回憶父親說的話,她並不十分懂這種經濟話題,但道理淺顯,她也就記得七七八八。

    他倒是沒想到,她會關注這種話題:“ 背後有很多原因。比如,人民幣連續走高六年,對外貿易成本已經上漲了30%。成本上漲30%,非常可怕,這時候最需要的是扶持的政策,在美元下跌時,人民幣也該……”

    時宜看著他,努力聽明白。

    周生辰忽然止住,微微低頭,兀自一笑:“抱歉,難得陪你,竟然說這麼無趣的事情。”

    她搖頭:“沒關係,你繼續說。”

    周生辰看她真的很認真,便又多說了幾句。時宜聽著,想,自己不論輪回多少世,都會始終愛著這個男人。這個男人,他骨子裡並非是為一人一家一姓而活,在這個社會裡,這種人可算是傻,傻到應該很少人理解他。

    她聽了會兒,試著去總結:“所以,簡單來說,你想要做的就是把白花花的銀子扔進去,緩衝這個過程?”換句話就是,拿自家的銀子和大勢對沖,結果很難改變,最多讓十年的製造業崩塌延長到十五年、二十年。

    周生辰不置可否,若有所思地感歎:“所以,過程會有些痛苦。”

    他所說的痛苦,應該是指的那個盤根錯節的老舊家族,要歷經數十代的蟄伏,才能積累如此家業,恐怕不止是他的叔父和母親,任何一個人都會成為他的阻礙。

    她想起周生辰的表字,忽然覺得自己的理解錯誤了。

    這個男人的內裡,何嘗不是磅礡洶湧,難以匹敵?

    迎面又有遊客走來,道路太過狹窄,他很自然地退後兩步,讓出了路。而同時,時宜卻忽然輕輕地,主動去拉住了他的手。他們鮮少在室外如此親昵,周生辰竟有些不太自然。

    時宜有些撒嬌的嘟囔:“我累了,你拉著我走,好不好?”

    她的周生辰,如此動人。

    既然他不懂男女相處之道,那就讓稍稍懂的多些的自己,來一步步靠近他好了。

    他忽覺好笑,反倒放鬆了:“好,我拉著你走。”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4 10:11 PM

本帖最後由 shiuan282 於 2014-6-6 10:03 PM 編輯

第二十五章   情愛如何解(1)

    時宜獨自在酒店時,就已發現周生辰的日常用具和衣物,也在這套房裡。換而言之,他並沒有打算和她再分房住,白天還不覺什麼,到兩人吃過晚飯回到酒店,她就有些心猿意馬。幸好時間尚早,有梅行和助理在,不至讓她直接想到今晚的獨處。

    男人之間的談話,稍嫌嚴謹。

    她旁聽的一知半解,低聲問他:“我給你們泡茶?”

    周生辰莞爾:“是不是聽得無聊了?”

    她抿起嘴角:“不是,我看你喜歡喝茶,而我剛好也會泡茶。”

    聲音有些輕,淡淡的,甚至能聽得出來有委婉隱晦的感情,告訴他,其實她想要讓他開心。周生辰原本想要說稍等片刻,自己結束,親自給她泡來喝,可聽她這麼說,想說話反倒被壓了下去:“學過茶藝?”

    她笑,不置可否。

    兩人的對話,倒是吸引了梅行,他饒有興致地看時宜:“我猜,周生你的太太,應該不止會泡茶,或許會給人更加意外的驚喜。”

    周生辰怕他為難時宜,抬手,用食指對梅行指了指:“好了,不許拿她開玩笑。”

    “我沒有啊,我只是覺得你太太或許很喜歡茶文化,”梅行看時宜,“時宜,我呢,也很喜歡喝茶,而且只要你能做到的,我都備有器具。”

    時宜聽得懂,這個男人所說的,是各代的飲法。

    這些實在是難不倒她。

    她不是個很喜歡顯示自己的人,或許今夜有周生辰在身邊,而面對的又是他的摯友,她自然不願意認輸:“我呢,讀過陸羽的《茶經》,也喜歡研究這些飲法。如果梅先生想要試試,倒不難。”

    梅行很是欣喜:“煮茶,如何?”

    時宜忍俊不禁:“這個還是算了,以蔥、薑、棗、桔皮、茱萸、薄荷等為佐料,煮之百沸。我煮起來並不麻煩,就怕你們喝不下去。”

    梅行笑著勸說:“試一試,又不會如何。”

    時宜想起那個味道,有些躊躇時,手臂已被周生辰拍了拍:“不用理她,泡茶就好。”

    “誒?”梅行擺手,“有懂行的人在,怎能浪費?既然煮茶不妥,我現在就讓人去取餅茶和器具,我們嘗嘗你太太的煎茶。”

    梅行很快讓助手去取器具和餅茶。

    因為這個意外的提議,他們的話題倒是落到了茶上。時宜正坐,聽他們低聲閒聊著曾經有關茶的經歷,腦中浮現的畫面,也漸漸清晰。

    曾經的他閑坐書房,素手煎茶。

    備器、選水、取火、侯湯、炙茶、碾茶、羅茶、煎茶、酌茶,她看得仔細,不願錯過他的每個動作、只為消磨時間。她看著,他來做,並不覺無趣。

    此時此刻,她做起來也不覺煩躁。

    她甚至喜歡這漫長的過程,將他曾授與她的,再還給他。

    梅行是個愛茶人,連茶具都備了四套。而時宜卻是個名符其實的懂茶人,從開始選擇茶具,到候火定湯,到炙茶的火候,都極像是一場藝術表演。梅行起先還和周生辰說幾句,到最後兩個男人都看著時宜。

    倒是那畫境中的人,只專心做自己該做的。

    有茶香飄來,卻只成了點綴,讓這畫境如染釉色,越發怡然。

    周生辰看著她,也看得很專心。

    他不懂女人的心思,更不懂時宜,哪怕她已經成了自己的太太。她如此一個人,為何會到二十六歲還沒有任何感情經歷?他不相信任何虛無的解釋,比如註定,或者說緣分,可現在,卻只能用這些詞語來解釋她對自己的感情。

    而自己對她呢?

    梅行告辭前,毫不掩飾對時宜的欣賞。

    她被說的有些不好意思,頻頻向周生辰投去求助目光,後者心領神會,慢悠悠地拍了拍梅行的肩,一語不發。男人之間的溝通不需要語言,比如現在。

    梅行微微笑著,拎起西裝外衣就走,頭也不回。

    門鎖啪嗒一聲合上,留了兩人獨處。

    時宜看了他一眼:“你們兩個還真是默契。”

    “我從五六歲就認識他,”周生辰笑,“他歷來如此,見到好看的女孩子就喜歡多說幾句,你也別太介意。”

    好看的女孩子?

    時宜總覺得這麼說有些怪異,原則上來說,她應該不只是好看的女孩子,還是他的太太,雖然兩個人現在相處仍舊像男女朋友。

    他邊走到臥室,拿了乾淨的衣物,習慣性地解開了幾粒襯衫鈕扣,很快像是想起什麼,又潦草地系好兩粒鈕扣,走入浴室。到有水聲傳出來,時宜終於想起今晚,他要和自己睡在一個房間,一張床上。

    她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麼,就在客廳沙發上坐下來。

    如果睡在一起,那麼……應該會……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

    他很快從浴室走出來,衣服穿的規整,給人一種即將出門的錯覺:“你稍等一會兒再洗,我讓人來收拾乾淨。”他說著,已經走入臥室。

    “沒關係的……”時宜站起來,想要去拿乾淨衣服,卻看到他拿了件黑色外衣,邊穿邊走出來。她有些奇怪:“你要出去?”

    “嗯,”周生辰說,“實驗室有些事情,需要有個很長的電話會議。”

    他說的很快,自然地看了下腕表。

    “那今晚還會回來嗎?”

    “會,就是會很晚,”他兀自笑了笑,“剛才喝了茶,應該不會覺得很困。”

    他很快交待兩句,離開了酒店。

    說不失望是假的,可也松了口氣。雖然有些心理準備,但她卻感覺兩個人之間少了些什麼。魚水之歡,首先要有魚和水相融的關係,才能順利成章的發生,不是嗎?

    她長途而來,又和他逛了大半個不萊梅,經熱水一沖洗,疲憊感盡顯。她穿著睡衣坐在床上,能感覺得出這些床上用品都不是酒店公用,格外柔軟。

    躺在床上沒一會兒,她就睡著了。

    因為潛意識在等他,自然睡得淺,聽到房間裡有響動,很快就清醒了些。只是還有些昏沉得感覺,她睜開眼,天已經有些朦朦亮。周生辰靠在沙發上,正打算隨便躺在那裡補眠,房間暗,看不出他的臉。

    “幾點了?”時宜忽然開口。

    他動作停頓,抬腕看了眼:“五點四十七分。”

    “那上床睡一會兒吧……”她輕聲說,“睡沙發會很累。”

    周生辰又停頓了幾秒,把西服外衣放到沙發上,走到床的另一側,躺到了她身邊。床很大,她能感覺他有些拘束地躺著,忍不住微微笑起來,很快翻過身,把被子蓋在他身上,手也順勢搭在他腰上。或許還有些困頓,她難免比平時隨意了些,帶了稍許揶揄:“周生辰,你和太太睡在一張床上,很為難嗎?”

    “沒有,剛才只是怕吵醒你。”他聲音有些低。

    “已經醒了。”

    他笑:“不睡了?”

    “睡,”時宜坦白回答,“因為你沒回來,所以睡不太踏實,現在頭昏沉沉的,還想睡。”

    “那就睡吧,”他伸手,把她攬到懷裡,“我下午才有會,可以陪你睡久些。”

    她臉貼到他身前,隔著薄薄的襯衫布料,聽他這麼順理成章地說著,卻想偏了些。靠在他懷裡睡覺,這還是第一次,他雖然穿著襯衫和長褲,可她卻是睡衣……

    就如此安靜了會兒,她覺得自己心跳的開始不穩,忍不住挪動了身子。

    “睡不著?”周生辰察覺了,低頭看她,“還是習慣一個人睡?”

    ……

    她決定換個話題。

    “今天……你朋友誇了我很多,你還沒有說過什麼。”

    她的聲音裡,有些失望。

    周生辰略有疑惑,很快明白:“我不太會誇人,但你總能給我驚喜,多的有時候,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她微微揚起嘴角,輕聲說:“那你拿什麼回報呢?”

    “回報?”他想了想,“說說看,你腦子裡在想什麼?”

    “你負責讓我睡著吧。”

    “好,”他倒不介意,“你通常怎麼樣,會容易睡著?”

    “聽歌……或者聽詩詞,慢慢聽一會兒,就睡著了。”

    周生辰噤聲了會兒。

    她閉上眼睛,等他給自己驚喜。

    “就詩詞吧,我念些和茶相關的,慢慢念。”

    時宜嗯了聲:“我能點想聽的嗎?你不用念全,隨便一兩句就好。”

    “可以。”周生辰還是初次發現時宜的難纏,卻覺得如此也很可愛。

    “白居易?”

    “他留了兩千多首詩詞,有近六十篇和茶有關……”

    她好笑打斷:“隨便就好。”

    還真是認真,稍微不留神,就會陷入嚴謹思維的科學家……還真是……

    周生辰倒也不再深想,隨口應對:“白瓷甌甚潔,紅爐炭方熾。沫下曲塵香,花浮魚眼沸。盛來有佳色,咽罷餘芳氣。”

    時宜沒出聲,他便多挑了三四首。

    “嗯……”她似乎滿意了,繼續說,“蘇軾。”

    “活水還須活水烹,自臨釣石汲深清。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處腳,松風忽作瀉時聲。枯腸未易禁三椀,臥聽山城長短更……”

    起初她還說些名字,後來累了,他就自己隨便挑些,念給她聽。

    從李白到劉禹錫,再有那些不甚有名氣的,邊回憶邊念,倒也不成障礙。這還是他初次發現自己的好記憶力,也能做如此有趣的事情。

    時宜聽得舒服,不再出聲。

    她知道,他並不懂這些的意義,雖然詩句不同,但自己也曾如此被哄睡過。漸漸地,在周生辰刻意放慢壓低的聲音裡,她漸漸有些模糊了意識。他閉著眼睛給她念,越來越放緩速度,直到終於停下來。

    房間裡悄無聲息。

    因為靠的近,似乎能聽到她平穩的呼吸聲。

    周生辰睜開眼睛,耐心看了她會兒,確認她真的陷入沉睡後,才又閉上眼睛,讓自己真的睡著了。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4 10:13 PM

本帖最後由 shiuan282 於 2014-6-6 10:03 PM 編輯

第二十六章  情愛如何解(2)

    他睡了大概兩個小時,到七點半自然醒過來。

    時宜仍舊睡得很沉,從周生辰的角度,能看到她側臉的弧線,到頸部,甚至能看到她領口內細膩的皮膚。他就如此看了會兒,心底有些不可名狀的感覺,時宜輕輕地動了動,攥住他襯衫領口的手,微微鬆開了一會兒,卻又很快攥緊了。

    他略微撐起身子,輕聲叫她:“時宜?”

    她不知是在夢中,還是迷糊著,嗯了聲。

    他略微思考了會兒,最終還是選擇低頭,吻住了她領口露出的皮膚。隔夜露出的胡渣,輕摩擦過她的脖頸,時宜下意識避開來,他便沿著她的鎖骨親下去,解開睡衣的兩粒紐扣,透出了些許旖旎春色。

    “周生辰”她醒過來,模糊著聲音。

    “嗯。”

    兩個人身子貼著,嚴絲合縫。

    她能感覺到他身體的變化,還有那半夢似醒般的桃色氛圍,她嗓子有些發幹,忍不住扭動身子,面紅耳赤地避開自己大腿和他□的接觸:“要不要先洗澡……”

    “不用,”他低聲說,“我就是想抱抱你。”

    他的行為和語言有所差別。

    時宜也沒有再出聲,感覺他的嘴唇,真的就只親吻、摩擦著自己的脖頸,鎖骨和胸前,不進也不退,兩個人在薄薄的棉被裡,親昵著,甚至有些折磨的感覺。

    “你有沒有讀過《上林賦》?”他問。

    時宜淡淡地嗯了聲。

    她從來沒有和他提到過《上林賦》,卻沒有想到他會先說起它。

    “我第一次見你,就想到《上林賦》,裡邊形容女人的詞句,”周生辰覺得想要放開她,竟然比預料的難,只能低聲說話,來打斷自己身體對她的欲望,“絕殊離俗,妖冶嫻都,用來形容你很合適。”

    這是他第一次說起兩人的初遇。

    也是他初次對她說類似於情話的話。

    時宜閉著眼睛,笑起來。

    她伸手,試著去摸他的臉。周生辰配合地停住話語,任由她的手指撫過自己的眉骨、眼睛和鼻樑,時宜的動作非常溫柔,甚至有種他難以理解的感情在。

    “再好的皮相,也有年老色衰的時候,你在我心裡是最好的,”她輕聲說,“美人骨,世間罕見。有骨者,而未有皮,有皮者,而未有骨。世人大多眼孔淺顯,只見皮相,未見骨相。我能摸到你的美人骨。”

    這樣的細微曲折,鼻樑和眉骨,沒有絲毫改變。

    國際空間研究委員會的這次會議行程很滿,雖然有足足一周,但兩人相處的時間並不長。時宜倒也會自娛自樂,瞭解他很詳細的時間表後,就自動消失,在不萊梅附近閑走。

    正好碰上德甲的賽季,她甚至還饒有興致,現場觀摩了一場球賽。

    她以前沒有過男朋友,倒是身邊的宏曉譽是鐵杆的德國球迷,不斷和她灌輸各種知識,以至於她坐在賽場看臺,甚至能認得出那些出名的後衛和前鋒、中鋒。

    她告訴巨集曉譽自己正在賽場,宏曉譽立刻撥來電話,非要感受現場氣氛。

    幸好她身邊的位子都空著,不至於干擾別人。

    “時宜時宜,下次帶我去好不好?”巨集曉譽在電話那頭,帶著哭腔說,“你找到一個富二代就把我拋棄了,我自費機票,只要你提供食宿就好啊~”

    “好,好,下次我給你出食宿,”時宜樂不可支,想了想又補充說,“不過下一次也不一定會來德國。”

    宏曉譽嘀嘀咕咕,繼續抱怨。

    她聽著,隨手去摸身邊的礦泉水,卻未料先被人拿起來,遞給了她。

    她抬頭,沒想到遇到的是周文川。

    “好巧。”她感慨。

    “不算巧,”周文川挨著她坐下來,“我在不萊梅一周了,一直想來見見你。”

    時宜有些不解,但沒追問,她接過自己的礦泉水瓶:“你也在不萊梅?我沒有聽你哥哥說起過。”

    “他沒說過?”

    “嗯。”

    周文川了然笑笑:“或許他怕你誤會。”

    “誤會?”

    “誤會他和我太太,”周文川倒是沒想隱瞞,“你可能不知道,我太太佟佳人和他曾有婚約,還是他們年紀非常小的時候。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太太念書時基本是跟著他的腳步,始終是他的師妹,換而言之,他們也算是一起長大的。”

    之前幾次遇到佟佳人,她就感覺到她對周生辰那種在意,只是沒想到會有如此深的淵源。他前半生大部分時間,是和佟佳人一起的嗎?

    周文川繼續說著:“後來因為一些原因,婚約取消了,而後又因為一些原因,我娶了她,”周文川也覺得自己說的很含糊,自顧搖頭笑笑,“這背後有很多複雜的故事,如果有機會,我想你可以問問我哥哥。”

    她頷首,猜到周文川隱而不談的話,一定會牽扯很多灰色地帶的事情。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好準備,要聽周生辰說周家的背景,所以她沒有追問。

    “所以你這次來,你太太也來了?”她想到周文川最開始說的“怕你誤會”。

    “她和我哥哥一樣,立志獻身科學,”周文川輕聳肩,“其實我不太理解,他們所做的事情,這次也是巧合,都受邀來了。”

    周文川又說了些話,大多只是閒聊。

    時宜邊陪他說話,邊去佯裝看球賽,仍在想他有意相遇的意思。或許是出於女人的直覺,她能感覺到周文川對周生辰的感情,並沒有他同胞妹妹那麼深。不管是因為佟佳人的緣故,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她都明白自己不能完全信任這個人。

    球賽結束後,兩人離開賽場。

    周文川有車來接,她能看得出那些他身邊的隨從,還有司機,都和周生辰一樣是世代跟隨的,也是彬彬有禮,極有規矩,張口閉口喚的都是“時宜小姐”和“二少爺”。

    周文川低聲詢問佟佳人是否已經回酒店了,身穿黑色西服的中年男人輕頷首,他這才詢問時宜:“我哥哥是否安排了車來接你?需要我送你回酒店嗎?”

    時宜搖頭,隨口說:“不用,我約了朋友。”

    周文川輕揚眉,似乎識出她的藉口,卻沒有點破。

    他從身側人手裡,接過一個普通的信封,遞給她:“這個東西,我想,應該是屬於你的。周家的婚姻從來都是父輩安排,利益大於感情。從家族角度,我很珍惜我的婚姻,希望時宜小姐和我一樣保持沉默,但同時也要讓這件事解決。”

    她接過來,看著他上車離開後,摸了摸密封的信封。

    能感覺到整個信封裡只有一個非常小的東西,形狀應該是戒指。

    她沒立刻拆開。

    回到酒店洗乾淨手,給自己倒了杯熱水,這才拆開了信封,把那枚和周生辰手指上一模一樣的戒指拿出來。很素淨的戒圈,沒有任何多餘裝飾,甚至是花紋,她看得仔細,很快就在戒指的內側看到“辛卯年,四月初九”的刻字。

    她雖然不常記農曆日子,卻不會忘記這是今年5月11日。

    這是他丟的那個戒指,不會有錯。

    時宜把戒指套在自己手指上,她手指纖細,套上他的戒指自然是大。就如此在手指上輕輕轉了會兒,剛才那稍許的醋意倒是都沒了。雖還有些在意佟佳人和他自幼相伴,卻肯定他並不知道此事。

    沒有人這麼傻,會把刻有結婚日期的戒指送給別人。

    更何況以周生辰的智商,如果要有什麼,也會完全不留破綻吧……

    她輕輕呼出口氣,門同時被人從外推開,周生辰邊走進來,邊反手合上房門。

    時宜抬頭看他,莫名就想到今天早晨兩人之間的親昵,視線很快飄開:“我今天碰到你弟弟了。”周生辰把外衣放到沙發上:“他找你了?”

    “嗯,還陪我看了半場球賽。”

    他本想坐下來,看到她手指上的戒指,略微怔了怔,片刻間就把來龍去脈猜清楚了:“這是他給你的?”

    “嗯。”

    “是不是還告訴你,我和佟佳人的關係了?”

    “嗯。”

    “說的有多清楚?”他坦然坐下,“需要我做什麼補充嗎?”

    時宜看他泰然自若的,倒是奇怪了:“你不怕我生氣嗎?”

    周生辰兀自笑笑:“你智商還可以,應該有自己的思考能力。”

    她噗地笑了:“多謝誇獎。”

    “我和她自幼相識,一直在相同的學校讀書,包括現在也會偶爾有交流合作,”周生辰似乎有些口渴,看時宜放在桌上的杯子,很自然地拿過來喝了口,“後來因為她的妹妹嫁給了叔父,我和她就取消了婚約。再後來,我也不太清楚是什麼原因,她和文川結婚了。”

    簡短的補充,非常直接地解釋了這些問題。

    她想,自幼一起長大,又始終有著婚約,卻因為這樣奇怪的事情而取消婚約,佟佳人的心裡應該始終會有他。更何況周文川也說,她和周生辰志趣相投,是同類人。

    她轉著戒指,思緒亂飄地想著。

    視線遊蕩回來的時候,發現他在看著自己。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4 10:16 PM

本帖最後由 shiuan282 於 2014-6-6 10:04 PM 編輯

第二十七章  情愛如何解(3)

    “我明天要回去了,”他說,“是明早的航班。”

    她把戒指放到桌上:“我也該回去了。”

    周生辰早就說過,這次在不萊梅只會留一周,她只是不知道具體離開的日期和航班而已,所以聽他這麼說也不覺意外,只是有些捨不得。

    時宜從沒掩飾過對他的依戀。

    他也看得出:“這次會議已經結束。但我稍後需要出門處理一些私事,大概晚飯時間會回來。”

    “一起去吧?”她徵詢問他,“我不會干擾你做事情的。”

    只是想盡可能多的時間和他一起,哪怕是坐在車裡等他。

    他略微思考了會兒:“好,你告訴林叔喜歡看什麼書,我讓他準備一些在車裡。”

    她覺得這是個好主意,拿來桌上的便簽紙,用鉛筆隨手寫了幾個名字,都是想看而沒買到的書。她的字很漂亮,甚至可以說極有風骨,周生辰拿過來,有些意外地仔細看了會兒:“你的字,應該不會比劉世伯的差。”他說的上次她作畫時,給她題字的那位世伯。

    她笑一笑,倒是不否認。

    畢竟師從於曾經的他,總有些驕傲在。

    他把林叔喚來,遞出紙箋,吩咐準備這些書給時宜下午讀。等林叔退出房間,周生辰才認真看她:“時宜,很抱歉,我們雖然已經是夫妻關係,卻連你的字跡都不瞭解。等這次事情徹底結束,我會空出很長一段時間,讓我們彼此瞭解。”

    這個人,總在匪夷所思的地方認真。

    她笑,看了眼桌上多餘的那枚戒指。

    周生辰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從外衣的內側拿出錢夾,將這枚戒指放了進去:“這種事不會再發生。”

    兩個人稍作休息,很快離開酒店。

    車內果然備好了她喜好的書,周生辰抵達目的地,下車前徵詢她的意見,是留在車內等他,還是一起上去找個休息的地方。她側靠在那裡,想了會兒說:“你會去很久嗎?”

    “不會,”周生辰把外衣脫下來,放在她手側,“最多半小時。”

    他時間觀念極重,說是半小時就一定不會超過。

    “我在車裡等你好了,”她揚了揚手裡的書,“還能看半小時的書,否則和你上去,都是不認識的人……其實我挺不喜歡見陌生人的。”

    “發現了,”他笑,湊過來低聲說,“你會臉紅。”

    她睜大眼睛:“真的?”

    “真的。”

    他笑著下車,把她留給了林叔。

    不過從周生辰離開後,林叔也離開了駕駛位,立在車子靠前的位置。

    這幢大廈的停車場在三層,視野開闊,她掃了眼,只覺得林叔是考慮到她的身份,才沒有和她一同坐在車內。她低頭繼續翻看這本書,野史奇說,百千年流傳下來的故事,寫的人文筆不錯,淒烈處令人動容,慷慨處也自然讓人心潮澎湃。

    字字句句延展開,幾十年幾十年地掠過。

    直到,出現他的名字。

    簡單的白紙鉛字,寥寥十幾行,她卻盯了足足七八分鐘,不敢看下去。

    心臟撞擊著胸口,沉悶而又緊張的聲音,就在耳畔。

    她不是沒有找過關於那些半夢似醒的記憶,可大多數句帶過,身為逆臣賊子,無人會為他撰書立說。他一生風華,在數千年的歷史裡竟毫無存在感。

    她靠在那裡,過了許久,終於逐字逐句地讀完了這段野史。

    後人著說,大多下筆過狠。

    筆者將他描述為少年掌兵,權傾朝野的佞臣,言之鑿鑿,仿佛自己所寫的才是歷史真相。時宜沉默了會兒,把這頁紙撕下來,撕成碎片,放到了長褲的口袋裡。

    她沒了再看書的心思。

    把書放到手邊,看到他下車前脫下來的外衣。

    忍不住就伸出手,摸了摸,手指順著衣衫的袖口,輕輕地滑了個圈。只是如此,就已經臉頰發熱,像是碰到了他的手腕。

    他曾經的“不負天下”,到最後都被淹沒。

    而現在他想要做的事,在數百數千年後,或許連記載都沒有。

    他的抱負,他的慈悲,他的所作所為,能懂的有幾人?

    她腦子有些亂,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休息,讓心靜下來。

    就在眼眸合上,黑暗降臨的一瞬,忽然傳來了刺耳的槍聲,猛烈連續。時宜猛地睜開眼,不敢置信地從後車窗看出去,看到有四個人完全沒有任何蒙面遮掩,舉著手臂在射擊,目標雖然不是這裡,但槍聲擊碎車窗、車身的聲響都完全真實。

    “時宜小姐,”身後林叔已經迅速打開車門,“不要動,就坐在車裡。”

    她反應不及,已經有四輛車急剎在車前,擋住她的視線。

    那些紛紛走下來的人,都靜默立著,護住時宜這輛車。那些遠處的槍擊和跑動尖叫的人,都像是和這裡沒有關係。

    仍舊有槍聲,她再看不到畫面。

    手控制不住抖著,緊緊攥住身邊他的衣服。

    完全沒有任何思考能力,只能記住林叔的話,不要動。

    很快,槍聲就平靜了。

    可是那些護著她的車和人都沒有動,她不敢眨眼,縱然什麼都看不到,也緊緊盯著剛才看到的方向,慢慢地告訴自己,時宜你要冷靜,冷靜……

    忽然,車門被打開。

    她猛地抱住他的衣服,驚恐地看著車門。

    “時宜。”

    周生辰在叫她。

    她想答應,張了張嘴巴,沒發出聲音。

    “時宜,”他再次叫她,聲音有些輕,人也跟著坐進車裡,“沒事情,什麼也沒有,不要害怕,完全沒有任何危險。”這是他頭次說話,完全失去條理,只是揀最能讓她安心的話,一句句告訴她沒有危險。

    刻意溫柔的聲音,不斷安慰著她。

    周生辰攥住她的手,把自己的衣服拿開,把她的兩隻手都攥在自己手心裡:“和我說句話,時宜,叫我的名字。”

    “周生辰……”她聽他的話,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繼續叫我的名字。”

    “周生辰……”

    “繼續叫。”

    “周生辰。”

    他的聲音,引導她忘記突如其來的槍戰。

    那些尖銳的,殘酷的子彈射擊聲,都慢慢在他和她的對話中退散。周生辰的手心有些薄汗,溫熱有力,緊緊攥著她的手,甚至有些太過用力。

    可也就是因為他攥的用力,手被擠壓的痛感,讓時宜漸漸恢復了鎮定。

    “好些了嗎?”他低聲問。

    “嗯,”她勉強笑笑,“對不起,我真的從沒遇到過……”

    包括前世,她也從未有真正見過冷兵器的廝殺,還有死屍。

    “沒關係,你的反應很正常,”他用右手,把她的長髮捋到耳後,手指碰到她的臉,竟然摸到了一些汗,“沒有人是不怕槍戰的。”

    除了影視劇,這還是她初次遇到這樣的場面。

    可是他卻很鎮定。

    時宜看得出來,他沒有任何恐懼感,更多的是對她的擔心。

    繁華地段的槍戰,很快引來了員警,一輛又一輛的車不斷開入停車場。周生辰不願讓她再留在這裡,在員警封鎖停車場時,他們一行很快就獲得特許,離開了這個地方。時宜坐在車裡,不自主地用眼睛去搜尋剛才發生槍戰的地方。

    有車窗破碎,玻璃亂了一地。

    有西方容貌的路人,在員警的安排下等待著詢問。

    他們的車離開的很突兀,自然吸引了一些人的目光,包括那些員警也有些投來奇怪的目光。她知道他們不可能透過車窗看到自己,仍舊避開來,余光看到周生辰在看著自己。她回頭,笑了笑,輕聲說:“我好多了,別擔心。”

    周生辰伸手,摸摸她的頭髮:“回去好好睡一覺。”

    時宜應了。

    她忽然很怕,如果自己或是他在剛才被流彈擊中,來不及搶救,會不會真就再次分開了?這種情緒,盤旋心頭,始終難以消散。

    周生辰似乎也是顧忌了,沒有和她在外用餐,而是讓人把飯菜準備在房間裡。

    銀制的筷子握在手裡,稍嫌冰涼,她心神不寧,周生辰也看得出她沒什麼胃口,倒也不勸她多吃,很快讓人撤去飯菜,給她準備了些茶點。

    林叔在飯菜撤走後入內,像是有什麼話要說,時宜很識相地回避開,到臥室換身隨便的衣服,卻在脫下外衣時,抖落了一些細小的碎紙。

    是下午曾撕了那頁書。

    因為當時沒有地方扔這些碎紙,她只是隨手放入了長褲的口袋裡,現在伸手進去,真是一手的紙屑。時宜怕被他看到,把長褲拿到洗手間,徹底翻過口袋,把所有的碎紙都抖落在馬桶,沖了個乾淨。

    再走出去時,周生辰已經走進來。

    “怎麼拿著褲子?”他有些疑惑。

    “沒什麼,怕你進來,就在浴室換的衣服。”

    他微微展顏:“怕我進來?”

    聲音隱有揶揄。

    時宜聽得出,卻沒有玩笑應對。她把長褲放到沙發上,轉過身時,周生辰已經走到很近的距離:“還在想剛才的事情?”

    “嗯。”

    “是個意外,”他簡短解釋,“那個大廈是個大的華人市場,裡邊的商鋪長期雇傭兩家物流公司,這次是兩家公司起了紛爭。你知道,物流是暴力行業,各個公司相互的糾紛在世界各地都很嚴重,暴力解決的也很多,我們只是碰巧遇到了。”

    她點點頭,接受他的解釋。

    然後兩個人都安靜了。

    他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卻很容易就失去。

    不管是他的身份,還是剛才那場意外讓她認識到的生命脆弱,都讓她很不安。

    周生辰看出她的情緒,還想說什麼,她已經輕輕握住他垂在身側的一隻手,另外的手,攥住他襯衫的邊沿,很快湊上來,吻住他。

    她緊緊閉上眼睛,感覺他摟住自己的腰,回吻著自己。

    不管曾有多少次的親密,她總能在兩個人親近時,心跳急速,呼吸難以為繼。

    過了許久,她才鬆開他的手,去試著解他的襯衫。

    周生辰感覺到了,輕聲問:“想做什麼?”

    “周生辰,”她也輕聲說,“我長得很好看,對不對?是不是在你認識的人裡,算是很好看的……或者會有比我更美的,但是……”

    “沒有,沒有比你更好看的女人,”他笑,“以前讀歷史,最不相信的就是美人計。不過遇到你之後,我倒是信了。”

    他說的隱晦,形容卻很誇張。

    她知道自己長得好,卻還沒有到如此誇張的地步。可縱然是個姿色平庸的女人,有最愛的人這麼誇獎,都會覺得很美好。情人眼裡出西施,這話之所以如此動人心魄,重點並非是你被比擬為西施,而是認為你最美的人是你的“有情人”。

    時宜輕輕呼出口氣:“所以,我不會配不上你,對不對?”

    “不會,”他低聲告訴她,“你可以滿足一個男人的所有虛榮心。”

    她抿起嘴,隱晦笑著。

    繼續去解他的襯衫。

    周生辰沒有再問她,也沒有阻止,只是在她有些緊張的動作裡,低下頭,去親吻她。

    他記得,

    在那些過往歷史中,美人計是亡國之計,卻有人甘願傾國傾城。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15 03:25 PM

本帖最後由 shiuan282 於 2014-6-15 03:27 PM 編輯

第二十八章 一如你初妝(1)

     時宜臨時換了晚上的航班,周生辰把她送到飛機場。

    他讓身邊人離開,兩個人站在安檢口,話倒是格外少。

    “我想起第一次遇見你,”時宜看了眼安檢門內,“你拿著電腦和證件,其餘什麼都沒有,可是卻被要求重新安檢。”

    “是第一次,”他說,“我第一次被要求重新安檢。”

    第一次嗎?她想起他看自己的第一眼。

    是因為自己太過露骨地盯著他。

    他抬起手腕,看了眼時間。

    她知道差不多要走了,用食指勾住他的手,輕輕搭住:“我走了。”

    她捨不得他,可還是要很懂事地離開。

    周生辰嗯了聲,看了看她,忽然說:“口渴嗎?”

    “有一點兒。”她舔了下嘴唇,有些微微發幹。

    剛才來的路途中,只顧得和他說話,忘記了喝水。

    她想說沒關係,過了安檢隨便買些就可以。可沒等開口,周生辰已經示意她稍等,轉身去買了瓶水來,擰開遞給她。時宜有些意外,喝了兩口又覺得浪費:“其實我可以進去買的,這樣喝兩口又不能帶進去,浪費了。”

    “沒關係,我帶走路上喝。”

    兩個人最後的對話,竟然是不要浪費半瓶礦泉水。

    時宜後來登機了,想到剛才這件事,仍舊覺得好笑。

    夜航很安靜。

    她很快就有了困意,漸漸又回想起,那場剛才開始就結束的旖旎。她記得,他如何替她穿好衣服,問她,為什麼忽然這麼焦慮?聰明如此的人,輕易就看出她的反常,她想要匆匆落實關係,害怕有任何變故的焦慮和恐慌。

    她沒有回答他。

    如果說“我怕再也見不到你”,會顯得太煽情,或是矯情。

    或者又會讓他覺得匪夷所思。

    她想了會兒,聽到身邊兩個人在輕聲說著白日的槍戰,內容和周生辰的解釋相似。只不過落到兩個歐美人口中,又是另外的視角,無外乎那個大樓是華人市場,經常會被臨近的人舉報有“中國黑手黨”,什麼“福建幫”之類的。說的神乎其神,仿佛華人就是這個城市最不穩定的存在……

    描述者不經求證,卻說的逼真。

    她在低語的英文中,想起了周生辰和他的朋友梅行。在數百年家族文化薰陶後,那兩雙漆黑的眼睛,同樣是波瀾不驚。只不過梅行更像魏晉時的人,追求隨心隨行,而他時宜想到他,心很快軟化下來。

    她無法用一字一句,一個時代的特徵來形容他。

    她的假期結束,立刻進入了高壓的工作狀態。

    美霖將大賽總決賽,定在了烏鎮新建的西柵,也算是和新建的景區合作。這個新建的景區和老舊的那個東柵相比,一切都顯得簇新,卻也能看出商業化的痕跡。

    幸好,景區還沒有正式對外開放。

    她作為主辦方的人員,有提前進入的權力,宏曉譽聽說了,也順水推舟地要來一起閑住。這種江南水鄉在夜晚很美,又沒有多餘的遊客,這種機會簡直可遇不可求。

    巨集曉譽電話裡,隱約提到自己的新男朋友。

    時宜沒有多想什麼,讓美霖多留了一間房給他們。

    兩個人來的遲了,到傍晚時分才到這裡。

    時宜站在景區入口處等他們。遠遠看著宏曉譽背著相機,走在一個男人身邊,有說有笑的,那個男人長得周正,眉目很英氣。

    時宜匆匆從他面上掃過,宏曉譽已經看到她,快步跑過來:“你說,我見你一次真不容易,明明都住在上海,可這兩個月你總行蹤不定的,最後竟然是在上海周邊相會。哎,不是我說,時宜大美人,你這個人重色輕友的程度,絕對可以載入史冊了。”

    “你可以等兩三天,我就回上海了,”她懶得理宏曉譽的調侃,低聲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為了和他有實質發展,才以我為藉口,來這裡的。”

    宏曉譽瞥了她一眼,為兩人做了簡短介紹。

    那個人的職業和宏曉譽相似,只不過一個是新聞記者,一個是攝影記者。

    可時宜總覺得這個人,骨子裡掩不住一些淩厲。

    她直覺向來很准,不免在三人一路走入景區,閒聊中,仔細打量了這人幾次。不過後來聽巨集曉譽說起他戰地記者的身份,也就釋然了。

    她記住他的名字叫杜風。

    公司來了一些人,都是絕美的聲音。

    宏曉譽平時不太有機會見到這些人,這次因為時宜的關係,終於見了個便,大家都是很隨和的人,時宜介紹時也隨便了些。大多都是說,這個就是xx紀錄片的旁白,這個就是某某熱播劇的男一號,女一號……

    宏曉譽不停意外地,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但是那個杜風,時不時總笑著,大多是笑宏曉譽的大驚小怪。

    “這種水鄉,大多都有故事在裡邊,”美霖用手捏著螺殼,笑著看D Wang,“我記得上次你給我講西塘的事?就是經常有人住在那裡,就會走失幾個小時?再回來……”

    D Wang搖頭,打斷她:“時宜膽子小,不要晚上講這些。”

    他說的自然。

    可是這裡很多人,都知道他和時宜的事,有的笑得別有深意,有些已經開起玩笑。這種善意玩笑很常見,無傷大雅。

    時宜為免他太尷尬,只是笑,倒沒有多排斥。

    宏曉譽從沒見過D Wang,倒是很好奇,低聲問她:“他怎麼知道你膽子小?”

    時宜輕聲說:“我經常半夜錄音,每次都要等人一起,才敢坐電梯下樓,合作久了的人都知道,很正常啊。”

    “不對,不正常,”宏曉譽眯起眼睛,“非常不正常。”

    時宜輕捏了下她的手背:“不許八卦了。”

    “那最後一句,”宏曉譽好奇問她,“你那個老公知道有人喜歡你,會不會吃醋?”

    會不會吃醋?

    時宜倒是對這個問題很沒底氣。

    她想,周生辰是喜歡自己的,有多喜歡?她心裡沒有底。

    所以才會焦慮吧?就像在不萊梅。

    “你不會連這點兒自信沒有吧?”宏曉譽蹙眉,“所以我說,嫁人還是要愛自己多一些,我眼看你怎麼喜歡他,怎麼開始,甚至莫名其妙沒有任何儀式就結婚了。你太上心了,明明自己是傳世珍寶,偏就當地攤珍珠賣了……”

    時宜忍不住笑:“都什麼比喻?”

    “本來就是……”

    “噓,”時宜拿起手機,輕聲說,“我要出去接電話了。”

    她起身,走出去。

    這裡是老式的木質小樓,他們吃飯的地方是臨河的二層,排列著七八桌。他們占了兩桌,靠東側,她就走到西側窗邊的地方。

    周生辰準時打來電話。

    她靠在木窗邊,壓低聲音和他說話。

    周生辰已經被她訓練的非常嫺熟,從晚飯的飯菜開始,事無巨細彙報自己的行程。也虧他真的是記憶力好,連具體時間都能說出來。到最後時宜聽得心情極好,想到宏曉譽問得話,裝著無意地說:“最近好像……有人在追求我。”

    周生辰略微沉默:“是那個D Wang?”

    “嗯……你怎麼知道的?”

    “我一直知道。”

    ……

    時宜想到,他掌握著自己所有資料,頓時有種被識破的尷尬。

    她一時沒說話。

    倒是周生辰察覺了:“想知道,我會不會介意?”

    她不好意思承認,也沒有否認。

    周生辰笑了聲:“你可以這麼想,我是因為會介意,才會隨時掌握你的動向。”

    “真的?”

    “真的,”他頓了頓,輕聲說,“千真萬確。”

    她笑出了聲音。水的遠處,能看到有幾艘停泊的木船,掛著燈。

    景區沒有遊客,只有這次的主辦方、媒體、還有參加總決賽人,所以這種遊船在晚上時不會開放,只停靠著,自成風景。

    周生辰繼續說了幾句話,斷了連線。

    眾人飯罷,被景區負責人安排了活動。

    泛舟或者是去大戲院聽評彈。

    時宜不喜歡深夜在河邊上的感覺,就去評彈。整個戲院坐了半數,夏日有些悶熱的風吹進來,她有些不在意地聽著,輕輕轉著手腕上的念珠。

    這樣炎熱的夜晚,環境並不算愜意。

    卻莫名地,讓她記起了一些,曾經早已模糊的事情。

    那一世,她自幼學唐史,對唐玄宗所作的《霓裳羽衣曲》極有興趣,可惜卻因安史之亂而失傳,再無人得曲譜。終有一日聽聞,南唐後主李煜與周後,竟復原了大半。

    她當真想聽,周生辰也寵著她,讓人請來曲譜。

    可惜那日她犯了錯,錯過了那場《霓裳羽衣曲》,一切只源於一杯茶。她自幼喜茶,周生辰便為她搜集名茶,那日她想為他泡他最愛的,卻因水質緣故,倒了又倒。

    名茶價值千金,卻被她任意揮霍。

    那是他初次斥責她,眉目顯有怒氣,卻隱忍不發。

    只是不讓她去觀歌舞,將她留在書房內,站立持筆,字字句句寫著歷代名茶。寫到唐代時,她委屈的紅了眼眶,聽著遠遠的歌舞樂曲聲,卻不得不繼續握著筆,一字字繼續去寫:蒙頂,紫筍……神泉小團、碧澗明月、方山露芽、邕湖含膏、西山白露、霍山黃芽

    她努力眨眼,想屏注眼淚,卻還是落在紙上,暈成一片。

    “十一,”他微微俯身,看她寫的密密麻麻的紙,終於開口說話,“你倒一杯茶,便是百姓數日,甚至是整月口糧。你有品茶的喜好,我便為你買茶,但不想你驕縱成性,不知百姓辛苦。”

    她攥著筆,微微頷首。

    “你是未來的太子妃……”周生辰繼續說著。

    她卻忽然抬頭,眼淚汪汪地看著他。

    她不想因為自己是太子妃,才要記得這些。她只是他的徒兒,甘願受他責罰。

    含淚眼睛裡,盡是倔強。

    周生辰欲言又止,忍不住微微含笑,直起身子:“繼續寫吧。”

    有夜風吹進來。

    評彈仍舊繼續著,時宜靠在木制的長椅一側,仍舊難以將思緒拉回來。

    她眼前仿佛就有著抄寫滿滿的宣紙。

    而餘光裡,只有他。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15 03:31 PM

第二十九章 一如你初妝(2)

    晚上住的地方,裝修並不算精緻。

    更如同尋常的人家。

    不知道是因為晚飯後聽得那段評彈,還是因為這裡的氛圍,她想起他離開前,兩人在鎮江的那段日子。短暫而又玄妙,當時只是緊張於和他奇怪的家庭相處,現在想起來,卻越發感慨。

    他存在於這樣的家庭,是否是註定的。

    鐘鼎之家,隱匿於世。

    睡到三點多,那段抄寫茶名的片段,反復出現,她輾轉起身。想了很久,終於撥了他的電話,在漫長的等待音裡,幾次想要掛斷。

    他是在短暫休息?還是仍舊在實驗室?還是在開會?

    她把手機舉到眼前,看著未接通的提示,拇指已經滑到掛斷的選項。忽然電話就接通了時宜馬上拿起來,貼在了耳邊。

    “怎麼這麼晚,還沒有睡?”周生辰的聲音,有些疑惑。

    “我做了一個夢,”她的猶自帶著睡音,“一個同樣的夢,反復重複很多次。我知道是在做夢,可是醒不過來,就只能看著。”

    “夢魘?”

    “嗯,夢魘。”

    “那些水鄉多少都有故事,”周生辰不知道是在哪裡,穿過來的聲音,伴著些輕微的回音,“我聽說過一些,大多有些中邪的跡象。不過我不太相信,或許你白天沒有休息好?”

    “嗯或許吧。”

    夢是相同的,都是他和她,時宜並不覺得可怕。所以醒過來,也只是有衝動聽他的聲音,好像要求證他真的存在,和自己在一樣的年代和空間裡。

    “夢到什麼了?”他問。

    “夢到我在抄歷代的名茶,”她低聲說,“你能背的出嗎?唐代的茶?”

    “差不多,都知道一些。”

    “比如?”

    “比如?”他笑了聲,“想讓我給你背茶名,哄你睡覺?”

    “嗯”她本來是平躺著,現下側過來,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想聽。”

    “好像我太太,是四大好聲音之一?”他揶揄她,“我只是個搞研究的,聲音實在沒有什麼特別,怕你聽久了會厭。”

    “不會”她笑,“一輩子都不會厭。”

    那邊略微沉默,叫了聲她的名字。

    “嗯?”

    時宜以為他想說什麼。

    未料,他當真開始給她念,那些茶的名字。蒙頂,紫筍、神泉小團、碧澗明月、方山露芽、邕湖含膏、西山白露、霍山黃芽

    有些或許是記載問題,單獨的字有些出入,她沒有出聲糾正。

    她坐起來,靠在木制的床頭,看窗外稀疏的燈火。這裡的建築設計,都具有年代感,在那一世清河崔氏及長安都在長江以北,江南是什麼樣子的?她沒什麼太大的印象。只在李、杜的詩句中,獲悉江南“女如雪”。

    而數百年後,她坐在這裡,聽周生辰遠在大洋彼岸,給自己念有些無聊的茶名。

    他的聲音說不上有什麼特點。

    念的很慢,卻很有耐心。她發現,周生辰最大的優點就是有耐心,不知道他是不是對誰都是如此,起碼從初相識到現在,他對她始終如此。

    “婺州東白、祁門方茶、渠江薄片、蘄門團黃、丫山橫紋、天柱茶、小江團、鳩坑茶、騎火茶、茱萸寮”他略停頓,“差不多了,就這些,你還要聽別的朝代的嗎?”

    “嗯”時宜猶豫著,想要問他會不會很忙。

    忽然,門外傳來細微的聲響。

    像是金屬落地的聲音,這個聲音剛才也聽到了,只不過,她太想聽他說話,都忽略了。“時宜?”周生辰忽然又叫她,“怎麼了?”

    “我好像聽到奇怪的聲音”她低聲說,安慰自己,“不會是你說的‘這裡都有些故事’吧”

    他笑了聲,略有取笑:“你信佛,又不做惡事,為什麼會怕神魔鬼怪?”

    “不知道,天生的吧?”

    她仔細想想,經歷過輪回的人,的確不該這麼怕黑,或者懼怕神魔鬼怪。

    周生辰又說了些話。

    時宜很少這麼主動給他電話,而他也出乎意料地,主動和她閒聊一些自己試驗的事。時宜聽得認真,走過去把窗子關緊,走到門邊檢查門鎖的時候,聽到了一些腳步聲。

    她凝神,想要聽清楚。

    “還怕嗎?”周生辰像就在她身邊,看得到她的心裡變化。

    “一點點”她低聲說,“可能有人太喜歡水鄉風景了,我聽到有腳步聲。”

    “有時候人越是恐懼什麼,就越想要接近什麼,”周生辰的聲音,有著讓人安心的力量,刻意的溫柔著安慰她,“不要開門,回床上試著睡著。如果睡不著,我會一直陪你說話。”

    她的確有些怕,很聽話地上床:“會不會耽誤你的正事”

    他笑:“不會。”

    周生辰和她說了很久的話,慢慢聲音就都沒有了。時宜一覺睡到了九點多,被宏曉譽叫醒,一起吃早飯,她問宏曉譽昨晚有沒有聽到奇怪的聲音,曉譽很驚訝說沒有,又看看身邊的杜風,去問他有沒有聽到。

    杜風只是用筷子夾著菜,搖搖頭。

    時宜見兩人如此反應,更是有些後怕了,在下午決賽前,低聲和美霖說自己要換個地方住。美霖咬著筆帽,樂不可支:“給你換,你肯定也還是怕,要不然你接下來兩天就和我睡一間房吧?”時宜自然樂意。

    美霖問她半夜怕鬼,怎麼不給自己電話,時宜想到那個陪自己直到天亮的電話,很隱晦的笑了笑。她是略微低著頭的,笑得連美霖這個同性都一時移不開目光,輕聲嘟囔了句:“我打賭,你真有讓男人傾國傾城的衝動。”

    時宜伸手,輕推了她一下,示意比賽開始了。

    兩個人這才端正做好,看那些決賽選手的表演。

    中午周生辰準時電話來,問過她晚上的安排,聽到她和美霖住在一間房,才算是放心。到下午三點多結束了今天的比賽,她忽然接到一個電話,非常意外的電話。

    是周生仁。

    她記得周生辰的這個過繼的弟弟,對自己算是非常友善的,甚至比周文川這個同胞兄弟還要親近些。小男孩在電話裡說,自己剛好這幾天有些空閒,想要來陪陪她這個未來的兄嫂,時宜雖然覺得很奇怪,卻沒有拒絕。

    對於“未來兄嫂”的這個稱呼,她早就有心理準備。

    只要周生辰的母親不承認這門婚事,就連周生辰身邊的林叔都要一直稱呼她為時宜小姐,或許這就是大家族的規矩。她和周生辰明明生活在現代社會,是合法的夫妻,在這個家族裡卻不被認可。

    對於這些,時宜有時候想起來,也覺得委屈。

    但是這種情緒只是稍縱而逝,對她來說,沒什麼比周生辰更重要。從他和自己求婚起,她就認定了這一生自己要和他一起。

    名份和認可,都不重要。

    周生仁是晚飯時到的,隨行而來的除了兩個女孩子,就都是男人。不同於在鎮江的見面,他私人出行就隨便了很多,只穿了條淺藍色的牛仔褲,白色短袖體恤,像是個初中剛畢業的普通男孩子。

    時宜坐在離景區入口較近的小石橋邊,站在陰涼處等著接他。

    沒想到他就如此堂而皇之進來了,走到時宜面前,揚起嘴角,叫了聲時宜姐姐。

    “你直接進來了?”她有些奇怪。

    畢竟現在景區沒有開放,只接納了她們這次比賽的人和媒體。

    周生辰點點頭:“母親怕我出意外,特意安排人做了準備。”

    他說的一本正經,頗有些周生辰的影子。

    時宜噗嗤笑了聲:“你這麼和我說話,我以為看到了你哥哥,”她手掌輕輕摸了下小男孩子的額頭,“出汗了?很熱?”

    小男孩長得快,已經和她差不多高。

    或許是家裡沒有一個姐妹敢這麼對他,以至於略微有些愣,很快就笑了,點點頭。

    她見過小仁幾次,知道他不太愛說話,就也沒多說。

    周家果然是做了安排,景區的負責人已經安排好了小仁及隨行人員的住處。時宜陪他到閣樓房間時,兩個女孩子已經迅速打點好一切,連茶具都換了全套

    小仁似乎沒有喝茶的習慣,等兩個女孩子出門後,從房間的小冰櫃裡拿出兩瓶可樂,打開來,倒給時宜一杯:“我聽梅家的人說,時宜姐姐很會泡茶?”

    時宜接過玻璃杯:“還可以吧,就是一個小愛好。”

    “姐姐好像天生就是要嫁給我們家的人。”

    “有嗎?”時宜笑起來。

    “沒有嗎?”小仁仰躺在竹椅上,認真看時宜。

    她知道小仁說的,是她那些琴棋書畫,還有對古文學的熱愛:“可能我偏好喜歡古文學”小仁搖頭,打斷她:“不只這些,我聽說你們在德國的事情姐姐,你怕嗎?如果讓你看到槍戰,流血,死人,還有很多非常兇殘的事,你怕嗎?”

    男孩子的聲音很清澈,卻問著如此的問題。

    時宜一時未反應,聯想到德國的事,仍是心有餘悸:“會怕。”

    周生仁握著玻璃杯,繼續端詳她。

    眼睛裡有著十四歲少年不該有的冷靜。

    過了會兒,他抿起嘴角,反倒安慰時宜:“我剛才說的,是嚇唬姐姐的。”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15 03:33 PM

第三十章 一如你初妝(3)

    她有一些天生的敏感度,尤其是對人的態度。

    稍有微妙,就有察覺。

    所以她想,小仁忽然來探望她這位未來的兄嫂,一定不只是如他所說的“順路”。小仁吃住比周生辰要講究不少,或許因為是周生辰叔父唯一的兒子,雖然過繼給了周生辰母親,卻依舊寵愛的厲害。

    舉手投足,多少有些侍寵而嬌的意思。

    不過對時宜倒真像有好感,起碼她沒有感覺到任何的不友好。

    這個小弟弟過來,順路來帶來了一箱子衣服,搬到時宜和美霖住的房間。搬箱子的人前腳離開房間,美霖後腳就打開了沒有縮的箱子。滿滿一箱子的衣物,從貼身的到外邊穿的,一應俱全。

    時宜穿過王家人做的衣服,知道他們喜歡在袖口的內側綴兩粒珍珠。

    所以翻了兩下,就明白這些衣服都是王家人做的。

    美霖還在翻看衣服的時候,就有人又搬來了整箱的水。

    “我聽哥哥說,昨晚聽到奇怪的聲音,”小仁簡單對她簡單解釋,“所以如果有可能,接下來的兩天,我們就儘量避免喝這裡的水,吃這裡的飯。這些,和我同來的人都會解決。”

    “這麼嚴謹?”時宜忍俊不禁。

    小仁也笑,半真半假地回答她:“不管是陰間鬼,還是陽間鬼,周家人都遇到不少,自然也學的小心多了。”

    時宜只當作是玩笑,隨口逗他:“你遇到過嗎?”

    豈料小男孩竟沒回答。

    看他的表情沒覺什麼,可時宜總覺得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

    晚上她和周生辰電話時,說到了這件事,周生辰略微沉吟:“小仁的母親是一次意外死亡,而且原因有些特殊,所以他有時候說話和做事,會有些奇怪。”

    周生辰的解釋很含糊。

    說實話,時宜並沒有聽懂,她難得追問他:“是什麼原因?”

    他沒有回答。

    時宜想了想,又說:“這些事,我遲早要知道的。”

    “周家有些特殊,資產96%都在海外,也會有些陽光以下的生意和朋友,”他說,“小仁母親的家庭,雖然和我們是世交,但她個人嫁到周家的原因,主要是因為想要調查周家的一些事情。後來是意外死亡。”

    時宜靠在窗邊,繼續聽他補充說明這段過去。

    大概□年前,周生仁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他曾和父母一起登上一艘賭船。賭船是周家的,當時為了分配一個歸屬不明的礦床,周家牽頭做了這場交易,而小仁的母親也在這艘船上被發現後,被家族處決的。

    當時為了不給小仁帶來影響,將這件事做成了“意外身亡”的假像。

    但是當小男孩慢慢長大,有些真相自然會知道。

    所以他才會對“陽間鬼”這個話題,保持了沉默。

    她驚訝于周生辰對自己家庭的描述,卻沒有多的追問。

    將過往那些串聯起來,她越發覺得,自己和他生活的環境根本不在一個世界。

    “某些方面來說,我並不是周家的人,”周生辰說,“等這件事結束,所有人和事都會回到最初的軌跡。”

    “所以你並不想繼承周家?”

    “完全沒有打算。”

    他身邊,有人在用她不懂的語言說話,看上去像是工作。

    時宜沒有再說什麼,結束了這場對話。

    窗外的風有些大,在水面上打著旋兒,吹起漁船裡船客的衣裳。隨之而來的,自然是嬉笑吵鬧的聲音。

    她想,她理解他的意思。

    如果說周生辰兩世的信念都是扭轉大勢,少些不幸的家庭,那麼她這兩世就簡單了很多,她信他,也會一直站在他這一邊。

    次日晚上,是這次比賽的最後決賽。

    小仁表示要去看,時宜一本正經告訴他不能特殊化。比如只能單獨入場,坐在媒體席的一個角落,她以為這個驕傲的小男孩不會遵守,沒想到他真的來了,就一個人,還帶著本書。時宜坐在評審席上,大部分時候照顧不到他,等比賽結束時,才得空去看他。

    沒想到翻了眼他手裡書,竟然外文教材。

    她沒仔細看內容,掃了眼眼熟的公式,是物理。

    “你以後,想學物理?”時宜終於在他身上看到了普通人影子。

    “嗯。”小仁頷首,合上書,平放在大腿上。

    “挺好的,”她低聲說,“這些學的越深入,學科分界就越不明顯,說不定以後你能超過你哥哥。”

    “不可能,我不可能超過他,”小仁笑,而且難得略帶靦腆,“他是天才,12歲收到深造邀請,14歲進大學,19歲拿到化學工程博士學位。我已經14歲了,可還沒有進大學”

    這段話她聽過,從周文川的口裡。

    但是顯然小仁說的時候,是真的很自豪,還有分明的崇拜。

    “是這樣啊,”時宜故意裝作剛知道,配合著,驚訝著,“好厲害。”

    “是很厲害,”小仁看她,“要不然,我二嫂也不會現在還喜歡他。”

    “二嫂?”

    “佟佳人。”

    “噢”她笑,“我聽說過,她們以前有過婚約。”

    “是,”小仁倒沒有想法隱瞞,“ 佟佳人也是我生母的姐姐,總之,關係很複雜。當時因為我生母嫁給父叔父她自己主動取消了婚約。”

    是她主動的?

    時宜噢了聲。

    “不過也只是我聽說的,那時候我還沒出生。”

    或許因為話題牽涉到周生辰,小仁難得話很多。

    時宜陪他說了會兒話,倒是認真翻看了看他的那本書,不太能看懂。這個孩子看起來一部分也和周生辰很像。她想,如果小仁能有機會跟著周生辰讀書,說不定,這些被家族培養出來的“驕嬌二氣”,可以徹底磨平。

    兩個人說了會兒話,時宜就對美霖找了個藉口,先單獨陪小仁吃了晚飯。

    這是決賽的最後一晚,到明天下午,所有人都會離開這裡,回到各自所在的城市。所以時宜在所難免的,總要陪眾人喝茶閒聊。

    小仁堅持陪在她身邊,也不多話,只是偶爾在宏曉譽好奇搭訕時,應付兩句。

    到最後,那些老一輩的配音演員都去休息了,只剩下了年輕人,眾人討論玩些什麼,不知怎地就說到了牌九。

    “我可沒有準備這些,”美霖笑著打擊他們的熱情,“現在出去買,恐怕來不及了吧?”

    “不用那麼認真,我們可以找些東西,現做工具。”

    眾人興致高昂,時宜不太懂這些玩意,就純粹地旁聽。

    倒是小仁忽然低聲喚來了不遠處的一個小姑娘,低聲說了兩句話,那個跟隨他的女孩子很快離開,再出現已經抱著一個長型的匣子。

    “是什麼?”時宜好奇問他。

    “牌九,也可以叫骨牌。”

    時宜驚訝看他。

    兩個人身側,坐著宏曉譽和杜風,曉譽聽到了倒是很有興趣:“真的有人帶來了,正好的,打開來大家一起玩。”

    小姑娘只看著小仁,小仁點點頭後,她才把狹長的匣子,放在了桌上。

    瑩潤微黃的象牙骨牌,被四張疊在一起,迅速碼放了八排。

    小姑娘沒有離開的樣子,反倒是站在桌前,儼然一副做莊家的模樣。眾人有些安靜,起初都以為時宜的這個弟弟是個嬌生慣養的富二代而已,而身邊跟著小姑娘肯定是照顧飲食起居的人。

    可看這桌上的骨牌,再看那小姑娘剛才碼牌的手勢不知道的,還以為進了舊日社會的賭場,而他們這些則是貴客,被單開了一桌。

    “家裡長輩喜歡這些,所以為了哄老人家,大家多少都學了一些,”小仁很善意地解釋著,“這個姐姐是經常陪父親玩這些的,所以很熟悉。”

    這個解釋有些玄妙,但也不難理解。

    有了骨牌,剛才那些熱衷玩這個的人都很快轉移注意力,上桌下注。因為都是玩玩,美霖又嚴禁眾人加入金錢交易,坐莊的小姑娘就象徵性地分了每人一些籌碼,當作是資本。

    那邊廂熱鬧起來,時宜倒是奇怪了,輕聲問小仁:“你父叔父很喜歡這個?”

    “家裡人都很喜歡,”小仁看時宜,“我哥哥沒說過?”

    她搖頭。

    “你們家人真有趣,”宏曉譽覺得這個小男孩的言談舉止,都有意思極了,“你會嗎?”

    周生仁頷首:“會。”

    宏曉譽噗嗤一笑,扯了扯杜風的手臂:“你要不要試試?一會兒?”

    “既然不帶錢的,倒是能玩玩,”杜風也甚是有趣地看小仁,“沒想到一個小男孩也會牌九,玩的好嗎?”

    周生仁看他:“不是非常擅長,但陪你們玩還是綽綽有餘的。”

    “呵,”杜風樂了,“好大的口氣,我去澳門時,可是不常輸。”

    小仁想了想:“你知不知道‘傾城牌九’的說法,”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人,或是事,聲音有些帶著笑,“在牌九的生死門中,一夜就可以讓你輸掉一座城池。所以這個東西,不要隨便去碰,尤其是在意氣用事的時候。”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15 03:38 PM

第三十一章 初妝一如你(1)

    “‘傾城牌九’?”杜風笑得若有所思,“這個說法,不太經常聽到。”

    周生仁低頭,又開始翻自己帶來的書:“杜先生似乎對這些,非常感興趣。”他語氣忽然就冷淡疏遠了,杜風倒是不以為意。

    或許是小仁給人的驕傲感,還是因為別的什麼,時宜覺得他和杜風似乎很不友好。

    眾人玩的興起,時宜卻覺無聊。

    她看小仁認真讀書的模樣,忽然有些自責,他這麼愛讀書,卻要陪著自己在這裡和人閒聊。她從包裡拿出筆,悄悄在面巾紙上寫:我們回去?

    然後,用食指點了點他的手背,將面巾紙蓋住了他所看的書。

    小男孩愣了愣,抿起嘴,笑了。

    他們很快離開,時宜回到自己房間裡拿了些書和紙筆,兩個人找了個安靜的茶樓,坐在二樓視窗的位置,各自看書。

    時宜時不時抬頭,看小仁一眼,忽然有種做人家長的錯覺。

    而這個孩子絕對是那種最喜好讀書的,完全不用你操心,從開始一心看書起,就再不管身邊的水流蟬鳴,只拿著筆不斷在紙上隨便寫著東西,眼睛不離紙和書。

    時宜低下頭,繼續看自己手裡的書。

    她也有邊看邊寫的習慣,有時候看到喜歡的詞句就隨手抄一遍,也就記住了。不知是這裡的氛圍太好,還是周生仁的安靜感染了她,她手裡的筆,寫著寫著,就停下來。

    鬼使神差地,起筆寫了一句話:

    夏,六月,己亥,帝崩于長樂宮。

    她再次頓住筆,筆尖懸在紙上,遲遲不肯再寫下去。

    她能清楚記得是六月初一,是因為她便是這日所生。先帝駕崩,她降世,而同時,先帝駕崩後,十四歲的小南辰王不肯接璽書,質疑玉璽印太小,懷疑宮中有異變,險些釀成內亂禍事

    他十四歲,她始才降生。

    她在見到他之前,所聽說的事,足可寫成一本書。

    時宜寫的那行字很小,筆跡也淡。她自己怔忡看了會兒,或許因為太過入神了,引起了周生仁的注意,小男孩放下書,看了眼她寫的東西,有些驚訝:“你寫的是古時候的那個周生辰?”

    她也意外,有些憂疑不定地看他:“你也知道?”

    “知道,”小仁越發對時宜欣賞起來,“周生家的族譜上有他,雖然史記並不多,但對他很感興趣,涉嫌謀反多次,也很風流。”

    “風流?”時宜錯愕。

    “敢和太子妃一起,能不風流嗎?”小仁說的笑起來,“太子妃是什麼人?未來的中宮之主,為他什麼都不要,跳樓自盡,豈不是風流嗎?這可比別人,都要風流多了。”

    小仁半是玩笑的說著。

    時宜更是錯愕。

    “聽母親說,我哥哥就是特意取這個人的名,”小仁笑笑,“所以我對這個人,更有趣了,可惜記載太少。”

    記載太少,而且並不甚好。

    這也是她所遺憾的事。

    兩人說了會兒,小仁繼續去看自己手中的書,時宜卻再也安不下心。她看著那行字,猶豫了會兒,繼續寫了下去:

    帝初崩,賜諸侯王璽書,南辰王得書不肯哭,曰:“璽書封小,京師疑有變。”

    她忽然有個想法,想要把腦海中存留的記憶都寫下來。

    不管還記得多少。

    這個想法讓她一夜沒有睡踏實,當你特別想做一件事的時候,潛意識總會反復去想,這是完全無法控制的。她輾轉整晚,半夢半醒,都是那些曾聽說過的事:水淹絳州,朔州鏖戰,六出代州

    到最後,美霖都難忍了,在天初亮時,伸手軟軟推了她一把:“我恨死你了一晚上翻身,我也跟著沒睡著”

    時宜也困頓,喃喃說:“總是做夢,還都是兵荒馬亂的夢”

    “所以啊,”美霖睜眼,看她不太好的臉色,“所以說不定前一晚根本沒有聲音,是你做夢而已”

    時宜也不好和她說,自己和周生辰講電話講到天亮,只搖頭笑:“不知道。”

    “時宜?”

    “嗯?”

    “你覺得不覺得,你有時候活的不太真,”美霖低聲說,“你什麼都不太感興趣,工作也只是因為需要一份工作,我從認識你,就沒發現你對什麼有興趣。除了你那個忽然認識就結婚的老公”

    時宜翻了身過來,也覺得,自己活的太平淡了。

    或許以為上輩子活得太精彩跌宕,出身名門,定下最富貴的親事,師承最讓女子傾慕的男人還有一段最讓世人不齒的心思。

    有些東西得到過,就不會在意了。

    她大約從懂事起,就只執著於“與君重逢”的念想,也只因為這個想法,設法讓自己融入這個社會,用最正常的身份遇見他。

    “你說,如果人有輪回,你覺得錢財有用嗎?和別人明爭暗鬥,有意義嗎?”她想了想,“我覺得挺沒意思的。”

    “是啊可是我不信輪回,所以我活的比你現實多了,我喜歡錢,喜歡別人都尊重我,”美霖長出口氣,“你呢,好像只重感情。所以你這種人做朋友最好,我永遠不會擔心你會做什麼傷害朋友的事。”

    時宜笑,沒說話。

    美霖想到她心心念念的自家先生,忍不住感歎,還沒有機會真實接觸過。一個生活在地球,反倒去研究金星的男人,倒真讓人感興趣。

    時宜也不知道他何時會回國,只能說,下次有機會一定約到一起吃飯。

    這場決賽圓滿結束,美霖成功又簽了三位新人。

    兩男一女,很有資質。

    美霖坐在船內,和那些專業配音演員喝著小茶,說著小笑話,幾個新人坐在當中,略有靦腆。其中一個男孩子,時宜非常欣賞他的音色和天生的戲感,忍不住在離開西柵前,和他多說了兩句。

    船行的非常緩慢,從一座石橋下穿過時,她恰好結束了對話,隨便看了看岸邊。

    有人在微笑著,看她。

    他穿著淺米色長褲和天藍色的有領短袖,乾乾淨淨,也普普通通。他沒拿著任何行李,簡單的站在岸邊的陰涼處,手裡就拎著自己的框架眼鏡。

    他是遠視,自然取下眼鏡會看得清楚些,而且看他的樣子,顯然已經看了好一會兒。

    如果不是現在景區尚未開放,他很容易就會埋沒于人流中時宜急著扭轉身子,抓住美霖的胳膊:“快靠岸,靠岸。”美霖小驚了下,看到岸邊的人,認了會兒,不太確定問她:“你老公來了?”

    這一句話,倒是引來了船上所有人的好奇。

    眾人對美女的歸屬,總歸會好奇過普通人,更何況自從上次頒獎典禮,大家都已知道時宜有個好到令人羨慕的歸屬,如今人來了,也肯定要仔細看看。

    當然,D Wang一定是看的最認真的一個。

    時宜只應聲,想著趕緊靠岸。

    她很怕這麼多人八卦的眼神,讓他不自在。

    周生辰倒是比她想像的要淡定的多,看眾人看他,便很自然地頷首,算是招呼。船在最近的石階暫時停靠,周生辰也走到那裡,在時宜上岸時,伸手去扶住她。

    “周生先生,你好啊,”美霖站在船頭,非常冠冕堂皇地打量,招呼著,“每次都錯過見你,這次總算見到本人了。”

    周生辰用一隻手穩穩扶她,讓時宜跨上臺階,站在自己身邊。

    “你好,美霖,”他禮貌笑著,“時宜經常會說起你,謝謝你這麼久對她的照顧。”

    時宜略微驚訝。自己從來都怕他覺得煩,並不會說工作中的事。

    美霖笑著,和他寒暄了幾句。

    周生辰在船離開時,再次看眾人,頷首說了句再見。

    他的視線和D Wang交錯而過,相安無事。

    等船再次離岸,時宜終於忍不住拉住他的手:“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會忽然回來?你那邊的事情呢?這裡的入境問題也解決了?”

    問題是一個連著一個。

    他笑起來,隨手戴上眼鏡,竟意外地攬住了她的腰。

    動作不算大,力道也不算重,但足以將她帶入懷。時宜被嚇了一跳,待靠上他的身體,才覺得他手臂有些汗涔涔地,貼著她的手臂。肌膚相親,並不需要真的在房間裡坦誠相見,就如此,在現在,已經足夠她臉熱。

    “今天上午到的上海,主要怕你自己在這裡有什麼事情。我的事情暫時告一段落了,包括研究和入境問題,”他把她每個問題都回答了,薄笑反問,“還有什麼問題嗎?”

    “嗯,還有一個”既然他光天化日下這麼親近了,她也很自然地,兩隻手臂搭上他的肩膀,低聲問他:“除了怕我有事,有沒有一些原因,是因為想我了?”

    有他在身邊真是好,感覺天更晴了。

    時宜太明白,自己所有的喜怒哀樂都拴在他一人身上,但她甘之如飴。

    她看著他。

    他也看著她,笑著看了會兒,終於頷首。

    “是,我很想你。”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15 03:44 PM

第三十二章 初妝一如你(2)

    時宜看著他,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又太亮了一些,有什麼要湧出來。

    最後,她自己略低了頭:“剛才看什麼要刻意去看D Wang?”

    “?”周生辰攬住她的肩,帶著她往內裡走,玩笑著說,“向失敗者致敬。”

    時宜一瞬錯愕,噗地笑了。

    見到他,她難得話多,掩飾不住的心情好。從抱怨那晚的古怪聲音,到這裡的美食,不一而足。他似乎對這裡佈局很熟悉的感覺,甚至兩走過觀賞用的染坊時,立刻就認出是哪裡,時宜有些奇怪:“這裡剛建,還沒有對方開放過,怎麼會這麼熟悉?”

    “因為住這裡,讓給看過平面圖。”

    她噢了聲,看著烈日下的染坊。

    布被挑的很高,一道道狹長的深藍的布匹,被風微微掀起,複又落下。

    這樣的小風景,讓她想到的卻是,曾聽說過的那場長達二十日的攻守戰。他率騎兵一萬日夜不停,增援青城,當時的敵軍,有十三萬。

    二十日後,援軍至。

    當家臣早已不報任何期望,卻忽見城牆上,被數投掛了數條鴉青色的長布,破敗不堪,烈風中飛揚著。

    鴉青色,是小南辰王的王旗。

    這數條城牆上輾轉飛揚的布匹,昭告著城池未破。

    她記得,對她講述的先生,當時說到這裡時有多情緒激動。先生說,二十萬援軍,頃刻歡呼震天,聲嘶力竭。

    她記得,當時的自己聽得心砰砰直跳,仿佛身臨其境。

    兩走過染坊,狹長的街道,到小仁前住過的房間。這個孩子也很奇怪,來的突然,走的也悄無聲息的,只留了一張紙做告別。

    短短一行字:兩位,就不打擾了。

    周生辰掃了眼,遞給她,示意自己要先沖涼:“這裡太熱,出了不少汗,稍等會兒。”他說完,從櫃子裡拿了一些別替他備好的衣物,走進了浴室。

    時宜拿著遙控器,開了空調,又把視窗都關上。

    房間裡因為開著窗通風,非常熱,過了好一會兒,溫度才降下來。她覺得溫度舒服了,又去調高了一些,怕他一會兒洗完澡出來會感冒。

    她舉著遙控器,研究溫度的時候,周生辰已經從浴室走出來。

    “研究什麼?”

    “溫度,怕太冷感冒。”

    從身後看過去,都能感覺到她的認真。

    他忽然身體有些發熱,想要她。

    這種感覺,不萊梅有過幾次,都被壓制下去了。可是現面前明明穿的規規矩矩,卻對他有種吸引力,難以掙開。

    或者,沒必要掙開。

    周生辰走過去時,時宜已經調好溫度,隨手把遙控器放書桌上。他走近她,低下頭,用嘴唇碰觸她的脖頸,時宜忽然就繃緊了身子,卻下一秒又軟化下來。

    她喜歡穿有領子的棉布連衣裙,露的地方不算多。

    周生辰用手指勾住,把領口往下扯了一些,露出了一些後背的皮膚。他繼續吻上去,莫名的觸感,讓她有些難過,微微動了動。

    “不用調的太高,一會兒會出汗。”他低聲說。

    時宜嗯了聲,緊閉上眼睛。

    他始終站她身後,流連於她脖頸和後背,他低聲叫她,毫不掩飾自己身體的變化,將她抱身前,緊緊貼著自己。

    時宜感覺他這次,是真的想要。

    越發緊張。

    她想給他,可是又怕。

    臨到眼前,竟然開始害怕,怕他會對自己身體的失望。怕自己不夠懂這些,會讓他覺得索然無趣……她越想就越怕,到最後周生辰都察覺了:“不方便?”

    她輕聲說:“沒有……”

    “還是不喜歡這樣?”

    “不是……”

    “害怕?”

    她想說是,可想了想,上次不萊梅,兩個房間裡都坦誠相見了,還是自己主動。現為什麼忽然就害怕了……她也不知道。

    周生辰兩隻手提起她裙子下擺,從下至上,把她連衣裙脫下來,輕拋到書桌上。

    他沒有脫掉衣褲,貼著她的皮膚,開始更加深入的親吻,從鎖骨到肩膀。時宜面紅耳赤地想要避開身後和他□的接觸,卻被他一隻手按住,不讓她離開。不急不燥,漸漸深入,他的手開始解她內衣時:“記得說過,喜歡收集吳歌嗎?”

    時宜嗯了聲,微乎其微。

    她感覺內衣被解開,落到地上。

    “對吳歌熟悉嗎?”

    “不熟……”那些曾經民間流傳的,閨房情趣詩詞,她如何能熟讀?

    周生辰的手掌有些粗糙,起碼對她的皮膚來說,存感非常強。他手撫上她胸口時,她輕喘了口氣,眼睛閉的越發緊,甚至連睫毛都微微顫抖。

    耳邊是他的聲音,很輕很低:“朝登涼臺上,夕宿蘭池裡,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蓮子。”

    她隱約聽得出其中的桃|色旖旎。

    卻已經神思游離,第一次的肌膚相親,實太敏感。

    無論他的手滑到哪裡,都讓她想躲。究竟是親昵,還是折磨,她早已分不清了。

    “古用‘蓮荷’的蓮,代替愛憐的‘憐’,”他低聲說,“蓮即是愛。”

    他的手臂出了汗,和她的身體摩擦著。

    日光透過玻璃,落身上,沒有任何衣物的遮掩。

    最後終於把她轉過來,低頭,邊親吻她的嘴唇,邊脫自己的衣褲。

    朦朧間,他一直沒停過,低聲給她念著那些從未聽過的,愛間才能說的詩詞。大部分都過於隱喻,他就解釋給她聽。言語低沉,卻認真,將這些桃色滿滿的淫詞豔曲,講的如同學堂授課。

    兩個身體貼一起,嚴絲合縫。

    他卻遲遲沒有再進一步動作,時宜已經覺得意識飄忽,不知道該做什麼。她甚至有一瞬覺得這是幻覺,質疑自己真的和周生辰如此肌膚相親,毫無阻礙地一起……

    他低聲說:“開始了,可能會有點疼。”

    有紅暈她身上蔓延開。

    她甚至不敢呼吸,明明自己都懂的事情,經他一說,卻是引誘。

    認真的,引誘的做|愛。

    所有的神經都被吊起來,他稍許動作,就讓她緊張的輕吸氣。

    “小時候,背過呂氏春秋,家裡長輩都說,‘靡曼皓齒,鄭衛之音,務以自樂’,”周生辰的聲音像是被打磨過,有些輕微缺水的沙啞,“美和消遣的音樂,都不能太沉迷,聽過嗎?這句話。”

    她咬著嘴唇,嗯了一聲。

    “不屑一顧,認為這兩樣,都不值得沉迷。現,不這麼想了。”

    他嘗試,她痛的發抖。

    有汗從他身上流下來,落到她身上,周生辰不敢貿然動作。她痛得有些輕了,就鼓起勇氣湊上去,迎著他。周生辰有些驚訝,稍停頓,看她略微發白的臉滿是汗……

    “時宜?”他忽然叫她。

    時宜睜開眼睛。

    這是她印象中,所有的開始。

    有很多回憶,不管是前世的,還是今生的,都層層疊疊湧上來。有飛沙走石,有狼煙四起,有他獨坐書樓,有他帶她策馬橫穿長安……如果那一日,兩個沒有勒馬止步……

    周生辰很有耐心,不斷輕聲問她,還好嗎?

    她起初還應聲,後來只是斷斷續續地輕嗯著,緊緊抓住身子下的床單。手緊了又松,那些腦子裡紛亂的都遠去了,真實的這個,和自己一起的,是他,也不是他。時宜手心都是汗,伸手去摸他的臉:“周……生辰。”

    他低聲應著。

    “愛。”她啞著聲音,告訴他。

    他低聲嗯了聲。

    手摸他臉上,都是汗,兩個的身體壓床單上,潮濕炙熱。

    最後,他抱她,翻過身來,讓她趴自己身上休息,隨手扯過單薄的錦被,蓋住兩大半身子。時宜累得睜不開眼睛,臉貼他胸口,聽他的心跳。

    漫長時間的安靜,安靜到她幾乎睡著了。

    手指卻還是忍不住,去摸摸他的腰間的皮膚:“之前,有沒有和別……”

    他閉著眼,笑了聲:“沒有。”

    時宜也笑,倦倦地,低聲說:“以後也不可以。”

    “是,以後也不會。”他手放她後背上,輕輕滑過。

    “如果先死了,就委屈一段時間,下輩子再補償。”時宜覺得自己煽情的過分,可是還是忍不住想說,也就是這個時候,她敢和這個大科學家說這些話。

    他笑了,淺淺地嗯了一聲。

    時宜滿意地抬頭,輕輕吻了下他的嘴唇,然後繼續溫柔地,摸著他腰間的皮膚,呼吸聲漸平緩下來。真就趴他身上,安心地睡著了。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15 03:48 PM

第三十三章 初妝一如你(3)

    她醒來的時候,感覺他輕輕撫著自己的背脊。

    並不含有情|色的感覺,像是抱著一隻貓,只是這麼下意識地哄著撫摸著。時宜睜開的眼睛,複又悄悄閉上。

    周生辰,愛。

    她覺得,自己和他不止是上輩子,甚至是上上輩子,生生世世都有著牽扯。

    那麼應該是什麼時候呢?會發生多少事情?

    生生相付。

    是的,是生生相付。

    她慢悠悠地想著,想了會兒就微微揚起嘴角,悄無聲息笑了起來。

    他察覺了,低聲問她:“睡醒了?”

    “嗯。”

    “們今晚住這裡,明天回上海,好不好?”

    “嗯。”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需要住鎮江。”

    “回去住?”

    “回去住。”

    時宜想了想:“辭職,陪回去?”

    周生辰並沒有立刻回答,似乎權衡。她想周生辰顧慮的應該是他的家,可是她不想他回國後,仍舊和他分開兩地。

    “還是住上海,鎮江不遠,可以每隔一天回來。或者,也可以週末時候,和鎮江住兩天。”他做了建議。

    時宜沒有再爭論:“也好,如果隔一天回來一次,住的房子好了。那裡太大,如果不的話,自己住不習慣。”

    她想,他做的決定一定是對兩個最好的。

    “好。”

    他們傍晚的時候,出門吃飯。

    周生辰並不像小仁那麼講究,並沒有刻意安排什麼吃食,只說到附近的地方,隨便吃些東西。時宜頓時覺得輕鬆了不少,似乎她所認識的他,除了鎮江和家一起外,始終維持著自己的生活方式。

    普通,而又不隨便。

    衣著乾淨妥帖,隨身物品精簡,不喜歡應酬,更不喜歡用手機這種浪費時間的東西。固定的時間,固定的地點,做有規律的事情。吃飯喝水,是生活必須,餘下的時宜挽著他的手臂,努力想了會兒,笑了。

    周生辰看她。

    她解釋給他:“想,和別的男相同的地方,可是想不到太多。比如也看沒營養的電視劇,可能把尋秦記看七十九遍的……也實……”

    他兀自笑著:“是真的,消遣的時候看。不想再費精力去找別的電視劇,就重複來看,當看到上一個場景,能立刻想像出下一個的場景和臺詞,也挺有趣的。”

    她笑,像個小孩子一樣,緊緊挽著他。

    時宜電話了巨集曉譽,約她一起吃晚飯。

    兩個到個小飯店,說了會兒話,宏曉譽和杜風就到了。這種水鄉景區的小飯店,做的都是當地的家常,或是特色菜,除了幾樣外倒沒什麼出彩。

    一道紅燒羊肉端上來,周生辰剛要下筷,時宜就開始低聲說,羊肉忌夏日吃,會上火云云的。周生辰頷首,轉而去吃白水魚,真就不碰羊肉了。

    宏曉譽見此景,唏噓不已:“說,點菜的時候不說,要吃了,就勸老公別吃,說什麼怕上火……果然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眼裡徹底沒了。”

    時宜笑:“到哪裡,都喜歡吃特色菜,知道,肯定勸不住,就不多費口舌了。”

    兩個自幼相識的女,真正鬥起嘴來,有說不盡的話。

    誰都贏不了誰,卻讓旁觀的兩個陌生男覺得有趣。

    杜風倒了酒,推一杯給周生辰。

    他笑著婉拒了:“抱歉,不喝酒。”

    杜風不以為意:“意思意思,抿一口。”

    宏曉譽也不以為然:“男認識,都要多少喝一些的。”

    周生辰略微思考了會兒,拿起酒杯,可馬上就被時宜拿過去。

    她看了眼宏曉譽:“不許逼他喝酒。”

    “啊?哪裡有逼,”宏曉譽哭笑不得,“只勸了一句,就一句,的大小姐。”

    時宜拿起酒杯,湊鼻子口聞了聞:“酒精含量不低呢。”

    她話裡的意思非常明顯,宏曉譽真是被她這種維護周生辰的態度氣死,輕輕用筷子敲了敲她的杯子:“過分了啊——”

    杜風笑了:“這樣吧,們就放過老公,不過……”

    時宜怕他們再說什麼話,讓周生辰為難,竟然沒等杜風說完,就自己喝了一大口。

    誰也沒料到,就都沒攔住。

    待她放下杯子:“好了,替他喝完了,們不許再提要求了。”

    宏曉譽知道她也滴酒不沾,看她這樣是認真了,不敢再造次,忙撫了撫胸口:“這才是真愛啊,和比,差遠了。”

    她笑:“初次見面,沒關係的。”

    她知道自己護周生辰,護的有些不給好朋友面子。

    可是她就是看不得他受一點兒委屈,哪怕微微蹙眉,略微猶豫,她都不願意看。

    時宜又去喝茶水,壓下讓不舒服的酒精味道。

    她搭椅子邊沿的手,有溫熱覆上來,周生辰握住她的那只手,她偏過頭看他。感覺的到,他正把自己的手攥他的手心裡。

    他不是個外面前,能坦然表現私感情的。

    所以時宜只是抿嘴笑笑,暗示他不用說,自己知道。他想說的,自己都知道。

    他有些責怪,也有些自責的意思,估計是怪她忽然喝酒,而他又沒來得及攔住,眼神略嚴肅。時宜低頭笑了笑,扭過頭去不再看他,忽然就聯想到,是不是實驗室裡出了什麼事故問題,周生辰也是這樣的神色?

    時宜當真是沒有半點兒酒量。

    離開飯店的小樓時,她已經有些面頰泛紅,笑的表情始終收不回來。所以有喜事,總喜歡喝幾杯,就是這個道理吧?她帶他去聽評彈,因為這次比賽的工作員、參賽者和媒體都下午離開了,這裡只有幾個因為各種原因被景區免費招待的散客。

    臺上評彈聲聲,台下一排排的長椅,幾乎都是空著的。

    他們坐西北的角落裡,她起先靠他肩上,後來借著那幾分酒意,慢慢滑下來,躺了他的腿上。就這麼仰頭看著他,百看不厭。

    周生辰被她看了會兒,也就手臂搭前座的靠背上,額頭低著手臂,低頭去看她。

    或者說是,讓她更自由、更盡興地看自己。

    他穿著純黑色的有領短袖,臉刮的很乾淨,非常乾淨。

    也許因為常年簡單的實驗室生活,所接觸的、所做的都是和研究有關的,他絲毫都沒有一個三十歲男的樣子。最多像是二十幾歲的研究生。

    時宜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今天上午,這裡還有些……嗯,新長出來的。”

    周生辰兀自一笑:“是不是上午刮到了?”

    他問得很清淡,她卻浮想聯翩,臉更紅了,嘟囔了句:“不和說這個了。”

    酒精的蠱惑,讓所有的心底波瀾都被放大。

    她的手,摸著他的臉,輕聲說:“記得亦舒的書裡,有句話。”

    “什麼?”

    “一生渴望被收藏好,妥善安放,細心保存。免驚,免苦,免四下流離,免無枝可依。”

    他嗯了一聲,這種小女的心思,他大概懂,但並不認同。

    但此時此刻,他覺得如此躺長椅上,頭枕著自己腿的時宜,很適合被這樣對待。

    她看他,嗤地笑了:“肯定想錯了,周生辰,想錯了的意思。”

    “是嗎?”他笑。

    “想的是,等到想要做的事情做完,只需要每天去研究的金星,餘下的都交給。給做飯、泡茶,妥善照顧,免累,免苦,免四處奔波,免無倚靠。”

    她眼睛亮晶晶地、憧憬地看著他,像看著最珍惜的東西。

    他是她最珍貴的東西。

    周生辰回視她,一時沉默。

    片刻後,他用手背去碰了碰她的臉:“臉很紅。”

    “真的?”時宜馬上用兩隻手捂住自己的臉,感覺自己臉頰的微熱溫度,“不能喝酒,一沾就醉——”

    “不過,這麼紅著,也很好看。”

    時宜不敢置信地看他。

    他笑:“真的。”

    或許因為酒精的刺激,她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只覺得自己鼻子酸酸,很快就要流出眼淚了,忙側過身子,用雙手環住他的腰,臉埋他一側大腿上。

    “怎麼了?”周生辰的聲音問他。

    “頭有點兒昏……”她聲音悶悶的,說話時,已經有滾燙的眼淚流出來。

    “如果難受,們先回房間?”

    “不用……讓抱一會兒就好。”

    她臉貼著他的褲子布料,小聲回答著。

    周生辰也沒發現她的異樣,用手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像是哄她睡覺的樣子。

    評彈一曲結束,整個戲院都很安靜。臺上的幾個演職員,似乎看著觀眾寥寥無幾,商量著是否提前結束。

    不過那裡的事情,早已經和這裡無關了。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15 03:50 PM

本帖最後由 shiuan282 於 2014-6-15 03:53 PM 編輯

第三十四章 何曾無掛礙(1)

    周生辰既然正式回來了,時宜總要帶他正式到家裡去一次。

    沒有正式的婚宴,時宜就婉轉解釋,兩個是決定一起,只是因為他家規矩繁瑣,婚宴的事情要延後一些。至於合法夫妻的身份,她是真不敢交待,否則父母肯定會氣到不行,都是合法身份了,雙方的長輩還沒有見過連她也知道,這真是過分了。

    父母雖然不太開心,但看時宜這麼堅持,也勉強算是接受了兩“一起”。

    “女大不中留啊,”母親趁著時宜洗臉的時候,站她身後,低聲說,“幸好,小周看起來還算是個老實可靠的孩子,否則真是——”

    時宜擦乾淨臉,拿了木制梳子:“嗯,也覺得他老實可靠。”

    “可是,兩個光是兩情相悅是不夠的,還需要合法的保障,”母親接過梳子,替她梳起一個馬尾,簡單紮好,“還有,不要太早同居。”

    時宜意外沒吭聲。

    母親察覺出異樣,看她表情有些彆扭,馬上就明白了。

    用手拍了拍她的後腦,蹙眉:“算了,們這些年輕和們那代不同了。”

    時宜接過梳子,放回原位,低聲說:“反正,這輩子,就和他一起,不會變的。”

    “一輩子?一輩子長的很——”

    母親還想再說,她已經錯開身子,笑著避開了這個話題。

    家裡的習慣是父親做飯,她走出來的時候,發現周生辰也廚房間,忙走進去。他正和父親慢悠悠說著話,她走進時,看到他遞給父親一把剝好洗乾淨的小蔥,對他抿嘴笑笑:“出去吧,來幫忙就好。”

    他看她,用右手手背,碰了碰她綁起來的馬尾辮子:“沒關係。”

    第一次見到她這麼梳頭發,就自然多看了兩眼。

    兩個做飯的老家身後,對視兩眼,時宜被他看得有些臉紅,伸手把他襯衫的袖口挽高了一些,然後,悄無聲息地掂起腳,他臉上親了親。

    父親轉身的瞬間,退後了兩步:“那出去了,好好表現。”

    “小周啊,來,把蔥給。”

    周生辰還握著那把蔥,反應慢了半拍,這才遞出去。

    而她,已經逃離了現場。

    一頓平和的家常午飯。

    周生辰和時宜並肩坐著,安靜吃飯的樣子非常合拍,就連頗有微詞的母親也不得不承認,他們實太合適。到臨走前,他被拉住,陪時宜的父母閒聊。

    約莫都是父母問,他一一作答,完全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她母親的姑母,曾是過去舊上海的富貴小姐,母親見的多了,自然以此來揣測周生辰的母親。試探著問,是否他從小都是保姆帶著,母親沒有太照看過,周生辰倒是沒否認。時宜母親笑笑,也算是釋然了,時宜走前,輕聲囑咐:“她母親家裡,估計就是過去有些錢的小姐,這種家庭的,和孩子都不算親厚,也有些脾氣。”

    雖然有些出入,但也有些雷同。

    時宜答應著,說自己會好好和他母親相處。

    父母家離她住的地方,車程有半小時左右。

    兩個到路口的地方,就下了車,並肩沿著小馬路往社區走。她想起剛才他和父母的談話,假裝很隨意地問起來:“小時候,不是媽媽身邊長大的?”

    “算是,也不算是,”周生辰笑起來,“怎麼忍到現才問?”

    她被戳穿,抿起嘴,想了想才說:“怕直接問會生氣啊”

    “和父母想的差不多,母親不是親自帶孩子,和弟弟妹妹,都是外帶大的,而且每個的乳娘都不同。”

    她噢了聲:“難怪,覺得和弟弟關係很遠的樣子。”

    他倒沒否認:“的確不太熟,離家太早,到他要結婚的時候,才接觸的多一些。”

    她說著話,有兩條很小的泰迪狗,繞著她轉,忽然就狂吠起來。

    周生辰忙伸手把她摟懷裡護著,直到狗的主很快沖上來,喝斥住它們,又很快道歉後,他才放鬆下來。她起初是被嚇了一跳,但也沒有這麼害怕,倒是周生辰的維護讓她有些意外了。

    他握了握她的手,兩個手心裡都有些汗。

    她被狗嚇得出汗,他,是因為她而緊張。

    “沒有那麼怕狗”時宜被他鬆開來,輕聲念叨了句。

    他似乎嗯了聲,略停頓後,說:“怕。”

    “啊?”時宜看他。

    他很冷靜地看著她,過了幾秒後,卻忽地笑了,摸摸她的馬尾辮子:“怕它們咬。”

    淡淡的,親昵感。

    就是如此,她就已經心都軟了下來,伸手握住他的手。

    他護著自己,怕自己受傷。

    兩個回到家,時宜給他把書房收拾出來,放了他搬來的常看的書和電腦。他的生活用品真的不算多,除了男必備的一些東西、書、兩個電腦,和衣物外,就再沒有多餘的東西。電腦似乎一個是實驗室專用的,一個是私工作的。

    她平時書房,只需要用自己的筆記型電腦和一盞檯燈,插座是最簡易的那種。

    現擺了兩台,倒是怕不夠用了。

    “這兩個電腦,會同時打開嗎?”

    周生辰客廳回答:“會。”

    “那插座好像不夠了,”她思考著,“先坐一會兒,下樓去便利店買個大一些的。”

    “樓下便利店?”他走到書房門口,問她。

    “嗯,要不然就不夠插檯燈了”

    “好,知道了。”

    他說著,已經轉身而出。

    等他關上大門,時宜才發現,自己剛才仍舊把他當了個客。

    可是他顯然已經把自己當了男主。

    她手撐書桌上,有種不太真實的幸福感。從烏鎮回來,有些東西改變著,細枝末節,卻清晰可見。並非是指那些男女之間的肌膚相親,而是更多的,她感覺到他對自己的乎。

    像是曾經,他對自己的那種乎。

    雖然他都不記得了。

    這個除了對科研和經濟有熱情,對餘下的任何事情都興趣乏乏的男,開始護著自己,開始像個普通男,會去自然地由自己指揮,去買日用品她拿著白色的抹布,擦著書房的每個角落,過了會兒,慢慢地蹲下來,看著書櫃最底層那一本本歷史書籍。

    大多是裝幀精美,沒有翻過的模樣。

    也的確,很多買回來只翻了一次。

    看到這些,她想起自己包裡夾雜志裡的紙,找出來,放了新資料夾裡,非常小心地收放了那層書的上面。關於這段記憶,她不知道要寫多久,只希望自己不要忘記的太多,能儘量詳實地記錄下來。

    那些,關於他的,只有她知道的事情。

    晚飯隨便吃了些涼菜和蔥油拌面,他就進了書房。

    時宜自己陽臺的小桌子上,拿了幾張紙,構架這本書的年代表,很快幾個小時就過去了。她的工作時間本身就是從下午到深夜,到十一點多,也不覺得困,看書房裡還安靜著,就去用瓷盤裝了些點心,敲門後,推開來。

    周生辰似乎是習慣了一個,回頭看了她幾秒,這才從工作中回神過來:“困了?”

    “沒有,”她走進去,把點心和一杯熱牛奶放他面前,“怕餓,如果餓就吃一些,不餓就喝了牛奶?”

    他笑,把杯子拿起來,喝了口牛奶。

    放下來,把身邊空著的椅子拖過來:“坐這裡,陪說會兒話。”

    她嗯了聲,坐下來。

    雖然說法有些怪,但意思總是說要陪陪她,估計是覺得整個晚上有些冷落她了。

    兩個說著閒話,他就隨手打開了自己的私郵箱。

    整理的非常整齊。

    她看到十幾個名字裡,有專門的資料夾叫“時宜”,立刻就想到了曾經那些和他郵件來去的日子。大半年都沒有任何別的交流方式,當時她別提多灰心了。可是現瞭解他了,再想想,這就是他習慣的交流方式。

    很直接,而且回復時間可以自主選擇。

    處理私關係尤其有效率

    周生辰忽然問她:“看到這行字,能不能找到類似的。”

    時宜看了眼他的電腦,word上只有一行字:

    一萼紅,二色蓮,三步樂,四園竹,五更令,六麼令,七娘子,八拍蠻,九張機,十月桃,百宜嬌,千年調。

    她了然,笑起來:“這是詞牌名,不過列出這個的也挺有趣的。”

    “想出什麼類似的沒有?”

    時宜略微想了會兒,中藥裡倒是有些:“一點紅,二葉律,三角草,四季青,五斂子,六和曲,七葉蓮,八角楓,九裡香,十灰散,嗯,百草霜,千日紅。”

    “全是中藥?”他未料她用中藥來應付。

    她點點頭。

    他很快把她的答案寫下來,黏貼郵件回復裡。

    很快又敲下一行字:這是時宜給的答案。

    “發給誰?”她看到他寫自己的名字,好奇問了句。

    “梅行,”他笑,“他總喜歡群發這種東西,當作娛樂。”

    她想到那個男,嗯,倒是符合那的脾性。

    周生辰把牛奶喝完,合上電腦:“淩晨四點離開,明天有工作?還是家休息?”

    “沒有工作”她拿起空杯子,“和美霖說蜜月。”

    “蜜月,”他略微沉吟,兀自笑笑,“的確算是蜜月。”

    如此夜深靜。

    他簡單做著肯定。而她,看了他一眼,莫名就臉熱了。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15 04:01 PM

第三十五章 何曾無掛礙(2)

    陰曆七月,是鬼月。

    因為這個月的特殊,周家夜晚有門禁,周生辰不便在深夜往返鎮江和上海,時宜就請了一個月的假,住在鎮江的老宅。美霖不無感慨,嘲她索性去過少奶奶的生活,不要繼續留在上海了,反正這種燈紅酒綠、衣香鬢影的大城市也不適合她家那位科學青年。

    她笑,沒說什麼。

    雖然前幾周的週末和他回去,吃住同行,但總感覺像是空氣。

    或許他們家真的很看中名份這種東西,包括和她關係很好的小仁,在人前也只禮貌地稱呼她時宜小姐。唯一值得慶倖的是,這段時間,他母親並不在國內。

    那個地方移動信號不好,她只是晚上在房間裡上上網,用固定電話和家人、朋友聯繫。

    白天的時候,看書寫東西累了,周生辰又不在,就坐著看外邊發呆。

    桌上的書倒都很難得。

    幾本都是藏書樓裡收藏的一些絕版書籍,大多數都是豎版繁體,還有些索性就是手抄版。她對藏書樓有一些抵觸,所以都是他陪著她去挑回來,等看完了,再去換一些。

    大概過了十天左右,家裡有了年輕人,氣氛才有些融洽。

    這日午後,周文幸和梅行同時抵達。彼時,周生辰和她正慢悠悠地踩著石階往山下走,大片的陽光都被厚重綠葉遮住了,有水有風,倒也不覺得熱。

    走得累了,她就停下來。

    溪水裡有非常小的魚,不多,恰好就在這轉彎處聚了一群。

    水上,還有幾隻蜻蜓,盤旋來去。

    她看著它們,思維放空地坐在一個大石頭上,權當休息。周生辰就站在她身邊,略微靜默了會兒,看了看腕表:“文幸和梅行該到了。”

    他說該到了,就肯定2分鐘之內會出現。

    時間觀念太好的人,自然會約束身邊的人,包括她,現在也養成了守時的習慣。

    果然,很快就看到一輛黑色的轎車沿著蜿蜒的山路開上來,很快停在了兩人不遠的路邊。車門打開,梅行先從車裡走下來,隨後就是文幸。兩人從高聳的樹下穿過,停在小溪的另一側,文幸偏過頭去,笑了聲:“大嫂。”

    時宜笑:“他剛說你們該到了,就真的到了。”

    “我大哥對時間要求很嚴的,”文幸佯裝歎氣,“搞得司機也很緊張,不敢遲到。”

    這算是控訴?還是撒嬌?

    她覺得每次見到周文幸,她都對自己很親近,算是這家裡不多對自己和善的人。她略微對梅行頷首招呼,就笑著和周文幸一唱一和,控訴周生辰嚴苛的時間觀念。

    被指控的人,倒是毫不在意。

    “這裡蜻蜓啊,螢火蟲啊什麼的,都特別多,”周文幸看時宜在看蜻蜓,半蹲下來,試著伸手去捏蜻蜓的翅膀,“我小時候偶爾回來,經常捉來玩。”

    她的手非常瘦,應該是先天心臟病的原因,讓整個人都看起來有點兒憔悴。

    上次見面不覺得,這次的精神狀態卻明顯差了許多。

    “我的小美女啊,鬼月,是不能捉蜻蜓的。”梅行笑著提醒周文幸。

    “為什麼?”周文幸倒是奇怪了。

    梅行隱隱而笑,偏就不繼續解釋。

    周文幸咬了咬嘴唇,氣哼哼地喃喃:“欺負我在國外長大,不懂你們這些邪說。”

    時宜聽得笑起來:“這只是民間的避諱,通常呢,都認為蜻蜓和螽斯是鬼魂的化身,所以在鬼月……最好不要捉回家,免得有‘好朋友’來做客。”

    她也是小時候掃墓,被幾個阿姨教育過,才記得清楚。

    “啊?”周文幸即刻收手,“我通常回這裡,不是清明掃墓,就是鬼月啊……還經常捉一堆回來玩……”她略微有些膽寒,忍不住追問,“螽斯是什麼?”

    時宜來不及回答,梅行已經告訴她:“是蟈蟈,我記得你小時候也經常玩。”

    周文幸臉更白了。

    時宜倒是真怕嚇到她,笑了聲:“別怕,都是說著玩的。”

    其實她自己也怕這些民間傳說,自然理解小姑娘此時心情。

    她剛想要繼續安慰,周生辰已經輕搖頭,長歎了口氣:“蜻蜓,又稱燈烴、負勞、蟌、蜻虰,屬蜻蛉目差翅亞目的昆蟲。常在水邊飛行,交尾後,雌蟲產卵於水草中,和魂魄沒有任何關係。”

    這就是無神論者的解釋。

    純科學。

    梅行忍不住揶揄他:“大科學家,存在即合理,我呢,是信佛信輪回的。”

    周生辰也半蹲□子,很輕巧地捏住了蜻蜓的翅膀,輕薄笑著,以理反駁:“它現在在產卵,之後是稚蟲,再羽化為成蟲,然後又是一輪繁殖,很嚴謹完整的過程。對不對?”

    梅行嘲他兩句,二人自幼相識,早已習慣了如此你來我往。

    如果說周生辰沒有信仰,也不儘然。

    他信的應該是科學。

    時宜聽他們說著話,用手指拍了拍水面,冰涼愜意。

    不知道千百年前的他,醉飲沙場,可想得到今日,會站在綠蔭濃重的山林間,閒聊著物理化學拼湊成的世界。或者說,自己記得的,都不過是顛倒夢想?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那些詩詞都在,而作詞的,和詞作中的人,都已是歷史。

    有周生辰如此的人在,自然就打破了剛才的神鬼氛圍,讓周文幸的心踏實不少。可是小女孩雖然學醫,卻終究是少女心性,又生長在這樣古樸的家族,仍舊對鬼神忌諱不少。

    走之前,周文幸還似模似樣的,對著幾個蜻蜓拜拜,念叨著什麼“對你們前輩不恭,切莫怪罪”之類的話。

    在鬼月,周家吃飯時,都會空置著一桌,擺上相同菜色。

    周生辰還要象徵性地代表這一輩人,將每個酒杯都滿上,當作是孝敬逝去長輩的。

    時宜起先不覺得,經過下午的事情,倒是覺得他真是個矛盾體。也難怪他會直接對自己表示,最終不會生活在這個家族裡。

    因為梅行和周文幸到來,晚上的生活總算有些人氣。

    梅行坐著陪周文幸和時宜閒聊,周生辰也陪坐著,不過是對著電腦翻看那些她根本看不懂的資料。她靠在他身邊,周生辰自然就一隻手攬住她的腰,半摟著她,繼續看自己的東西。

    她也不想打擾他,就這麼當聽眾,聽另外兩個說話。

    梅行是個很會講話的人,偏也很會嚇人,話題說著說著,就扯到了各種靈異鬼怪的故事,還非常“體貼”地聯繫著周家這座老宅的建築。

    “那座藏書樓啊——”他講了幾處,終於扯到了藏書樓。

    “停,停,”周文幸本是靠在時宜身上,馬上坐起身子,“不能說藏書樓。”

    梅行倒是奇怪了:“為什麼不能說?”

    “我嫂子最喜歡去的地方啊,”周文幸很認真地阻止他,“你如果說了,她以後不敢去了,怎麼辦。”

    梅行意外地,看了眼時宜。

    她想了想,也慎重地說:“還是別講這裡了,我怕我真不敢去。”

    “那裡的書,我倒是也讀了不少,”梅行感慨,“好像,很多年沒有人去看了。”

    時宜想了想,也的確,雖然打掃的一塵不染,卻沒有任何人氣。

    周文幸盤膝坐在沙發上,隨手拿起面前的茶杯,抿了口:“你喜歡古文學嘛,應該生在我們家才對。我看你們家兄弟姐妹,其實喜歡這些的不多。”

    梅行嗤地一笑,眼眸深沉:“是啊,的確不多。”

    “上個月初,你出的那道題目,有人解出來了嗎?”

    “題目?”

    周文幸提醒他:“就是你群發給大家的,一串詞牌名字的。我後來問你這個做什麼用,你悄悄告訴我,是以後用來選太太的初試題。”

    時宜聽到這裡,想到她幫周生辰答的那道題。

    她愣了愣,餘光去看周生辰。

    後者顯然沒有聽到,仍舊在翻看著手裡的東西。

    梅行輕咳了聲:“那是開玩笑。”

    “沒人有答案?”文幸試探問。

    “嗯……有,”梅行用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木椅扶手,“你大嫂。”

    “時宜?”文幸先是驚訝。

    時宜忙解釋:“我只是隨便幫周生辰答的。”

    文幸輕輕歪了歪頭,小聲說:“你和我哥哥比,差的遠呢,千萬別覬覦我大嫂噢。”

    她開的是玩笑,梅行卻咳嗽了聲,眼神示意這個小妹妹不要亂說話。

    時宜也有些尷尬了,動了動身子。

    “怎麼了?”周生辰察覺,視線終於離開了電腦。

    “我去給你們泡茶。”

    “讓連穗去泡?”他低聲建議。

    “我去好了。”她把他的手臂挪開來,親自去給他們泡茶。

    到臨近九點時,只剩他們兩個。

    仍舊是習慣的相處模式,只是休息的時候,偶爾有交談。

    時宜仍舊想著白天他對神佛鬼怪的排斥,在躺椅上,有些心神不寧地看書,或許是翻身的次數太多,引起了他的注意。

    周生辰走過來,坐在她躺椅的一側,兩手撐在兩側,低聲問她:“有心事?”

    “沒有,”她呼出口氣,“只是在胡思亂想。”

    “想什麼?”

    “我很信神佛這種東西,你會不會不高興?”

    他恍然一笑:“這個問題,你問過我,在五月的時候。”

    真是好記性。好像真的是初次來,陪他母親進香的時候。

    那時他就站在大殿外,並沒有入內的意思,然後告訴她,他是完全徹底的無神論者。

    她看他,想了想,轉換了話題:“真是難為你,每天還要給……‘長輩’倒酒。”

    周生辰笑了一聲,用手指碰了碰她的臉:“再有自己的堅持,也逃不開人和人的關係,有時候為身邊人讓一小步,不算難為。”

    她嗯了聲,任由他用手摩挲自己的臉。

    “何況,只是倒酒而已,”他低了頭,湊得近了些,“比實驗室裡倒試劑,容易多了。”

    有些自嘲,有些玩笑。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15 04:03 PM

第三十六章 何曾無掛礙(3)

    室內是暖色的壁燈,室外就是燈籠。她本就坐在臨窗的位置,能看到和視線齊平的一串燈籠,而此時,眼前人擋住了那一道風景。

    中元鬼節前後一日,周家夜不滅燈。

    接連三夜,徹夜通明。

    這樣的地方,像是能阻斷時光。

    分不清何朝何代,分不清姓甚名誰。

    “我想送你一些東西,你想要什麼?”他聲音略低。

    光線作祟,還是深夜的時間作祟,他濃郁的書卷氣息被掩去不少,大半張臉背著光,竟然讓她覺得好熟悉。其實除了清澈眸色,已再無任何相同之處。

    “怎麼忽然想送我東西?”

    “不太清楚。”他微微笑起來。

    “不太清楚?”

    “我是說,不太清楚原因。”

    她忍俊不禁,輕飄著聲音,揶揄他:“你想送我東西,可你不知道原因?”

    “可能是本能。”

    “本能?”

    他似乎在措詞,略停頓片刻:“一個男人,對喜歡的女人的……本能行為。”

    時宜動了動身子,輕聲說:“你想送什麼,就送什麼吧。”那些存在的都是外物,生不隨來,死不攜去,她不在乎他送的是什麼。

    這一句話就足夠了。

    她穿的是睡衣,領口有些低,身子稍許挪動,便已是一方□。他斜坐在臥榻邊,貼著她一側的腰,短暫的安靜中,他的視線,從她的臉移到胸前,再到腰間的弧線。時宜被看得有些昏沉,在這讓人心浮氣躁的寂靜裡,動了動手指,起先只是想分散這燥熱的不適感,最後卻是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摸他的臉。

    不知道他是想要,還是只是想看。

    她看不透他的想法。

    “送玉吧,你習慣戴什麼?”他終於抬起眼,去看她的眼睛。

    “為什麼是玉?”她想想,明白過來,“倒也是,你們家比較傳統。”

    他笑了聲,伸手從她睡裙領口進入,直接滑到後背,一隻手臂就把睡裙剝落了大半:“看過《說文解字》沒有?”

    “看過一些,記得不太清楚了……”

    內衣被解開,纏繞在手臂上。

    他俯身上來:“‘玉乃石之美者’,”他低聲說,“送你,很合適。”

    她的胸口貼上他的襯衫,和布料貼合著,有些摩擦的不適感。兩個人的身體在臥榻上,頗顯擁擠,她受不住出聲時,恰好聽到窗外的院子裡連穗和連容說話,女孩子交談的聲音嘎然而止的瞬間,她的嘴唇也被他堵住了。

    樓下的兩個女孩子,馬上就猜到樓上的事情。

    所有聲音都退散去。

    只有陣陣蟬鳴,節奏催動,耳鬢廝磨。

    “時有美人,宜家宜室。”他在她耳邊,解讀她的名字。

    時宜。

    時有美人,宜家宜室。

    她的名字,他如此以為。

    次日清晨,時宜醒來,周生辰已經不在。

    她獨自在小廳堂裡,慢悠悠吃著早餐。連穗和連容,都小心翼翼陪著。前幾日早餐時她還會和她們兩個女孩子閒聊,可是因為昨夜……她有些不好意思,沒太和她們多說什麼話。等她放下調羹,連穗收拾桌上的碗碟,終於打破尷尬:“今日是中元節,會放燈。”

    “這裡會放燈?”她倒是從未在中元放水燈,只有在上元燈節見過一兩次陸燈。

    “會的,”連容笑起來,“每年都有。”

    人為陽,鬼為陰,陸為陽,水為陰。

    水燈和陸燈,都是風景。可惜在上海那種太過繁華的都市,這些習俗都不在了,她記得每年鬼節時,最多會把當天的錄音提前結束,大家各自念叨句“鬼節啊,早點兒回家,不要在外邊瞎跑了”,如此而已。

    “剛才二少爺和二少奶奶到了,”連穗想到什麼,“二少奶奶懷孕了,不會去放燈。”

    放燈照冥。

    是忌諱有身子的女子去,免得影響了胎兒。

    時宜忽然想起上次自己來,那個突然隕命的女人,有些不舒服。可是好像所有人都把這種事看得極淡,包括連穗她們提起佟佳人懷孕的事,也只是完全敘述的語氣,毫無喜悅。她本來想追問兩句,最後就只嗯了一聲。

    她記得周生辰的那句話:

    這個宅子,大小院落有68座,房屋1118間,人很多,也很雜。

    所以,還是少問少說的好。

    晚上他意外沒回來,晚飯也是留她在這個小院裡吃的。

    她知道,他母親是和周文川夫妻一同抵達,應該是怕母親給自己什麼難堪,他才如此安排。幸好還有個周文幸,總能在恰當的時候出現,讓她能安下心。她在時宜晚飯後趕到,特意陪她去放燈。

    “我媽媽今晚不會去放燈,”周文幸一笑,就露出顆虎牙,“你不用太緊張。”

    她嗯了聲:“她身體不舒服?”

    “可能吧,不太清楚,晚飯時候看著還可以,”周文幸想了想,“可能就是不想去。”

    兩人說著話,手裡的燈已經放到水面上。

    水面上有風,飄著的荷花燈忽明忽滅,影影疊疊。

    岸邊都是周家的人,老少都有,三五個湊在一處,隨便說著話。

    起初時宜並不想坐船,但文幸堅持,她就沒再說什麼。

    文幸坐在船邊上,說到高興了,忍不住低聲笑:“有一年鬼月我去新加坡,看到有露天的演唱會,明星在上邊唱,有座椅卻沒人坐……我啊,就很開心地跑過去坐了……”她邊說邊笑,忍不住咳嗽起來,“後來被我同學拉起來,才知道,那是給鬼坐的地方。”

    看上去是開心的,卻不知道為什麼,咳嗽的越來越厲害。

    時宜輕拍她後背:“風大,要不要回岸邊?”

    “嗯,好。”文幸的臉都有些白了,吃力地呼吸著,輕輕按著自己的胸口。

    她摸了摸文幸的手腕。

    心跳的好快,也很弱。

    她不懂,只覺得很不好。而且看文幸的臉色,更確認了這種想法。

    “麻煩,回岸邊吧。”時宜回頭,看撐船的人。

    那個人很快應聲,開始調轉船頭,向來時的地方去。

    “嫂子,我頭昏,坐在這裡。”文幸聲音發澀。

    時宜忙伸手,想要扶她換到裡處去坐,船卻忽然晃了幾下,她站不穩,猛向一側倒去。重心偏移的剎那,只來得及鬆開文幸,就驟然跌入了河水裡。

    沒頂的冰涼,還有黑暗。

    她不會水,連喝了好幾口,早已沒頂。

    這一瞬間就好像過了幾個小時,所有光影都在水面上,無孔不入的水,還有下沉和黑暗。她在無知覺前,只是拼命讓自己閉氣……

    直到,意識漸離漸遠。

    ……

    身邊再沒有水。而她,半跪靠在竹椅旁,真實地碰觸到竹椅的扶手。

    棱節分明。

    身前的人倚靠在書房的竹椅上,有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斑駁的影子落在他身上,半明半暗中,他眸色清澈如水,抬起頭來。

    看的是自己。

    那雙眼睛裡,有自己的清晰倒影。

    她想要伸出手,去摸他的臉,到中途卻又不敢再靠近……

    “時宜?”

    古舊的畫面很快就消散了。

    她頭疼欲裂,腹部也是疼的厲害。

    從豔陽高照到黑暗中,很吃力地清醒過來,視線朦朧中看到了周生辰。

    他襯衫前襟是濕的,整個人都跪在她面前,雙手撐在地面,去叫她的名字:“時宜。”

    “嗯……”她用盡力氣,想回答他。

    “醒了就好,”他的聲音有些緊,也有些啞,“不要說話。”

    她很聽話,重新閉上了眼睛。

    很快又開始意識模糊,好像有人在給她吸氧。

    有人在說話,似乎是“急性缺血缺氧”什麼的,她想聽清已經很難,只是知道他在自己身邊。剛才那片刻的幻覺,太美好,也真實的可怕。在那些幼時對過去的記憶裡,她始終都是個旁觀者,只有這一次她身臨其境……心臨其境。

    甚至在昏睡前,有些奢望,可不可以再有這樣的幻覺。

    哪怕是一次也好。

    再清醒天已經是天亮。

    她睜開眼,視線朦朧了會兒,漸恢復清明。看日光,應該快要接近正午。

    “醒了?”周生辰的聲音問她。

    她牽扯起嘴角,有些疲累地嗯了一聲,尋聲偏過頭去,看到他就靠在床邊上。身上的淺藍色襯衫,還是昨晚換上的那件,雙眸漆黑,安靜地看著她。

    他低聲說:“昨晚,是文幸把你救上來,現在還睡著。我離開一會兒,十分鐘就回來。”

    文幸?

    那樣的身體,還跳到那麼冰的水裡救自己?

    時宜蹙眉,心忽然跳的有些急:“她怎麼樣……”

    “她水性很好,就是受涼了,”周生辰說,“你可能還要嚴重些,需要做些後續的治療。”

    “她身體不好……”她沒繼續說,因為知道周生辰是安慰自己,文幸的身體狀態並不樂觀,“你去吧,我覺得好多了。”

    周生辰很快喚來人,卻並不是連穗,而是陌生的女孩子。

    大概低聲叮囑兩句,很嚴肅的語氣。女孩子安靜地點頭,表示自己都記住了,他這才離開房間。時宜也就趁著這段時間,又閉目養神休息了會兒。

    再聽到門響,卻是周文幸和周生辰一起進來。

    文幸讓周生辰放心,說自己會陪一會兒大嫂,讓周生辰放心離開。待到房間裡只有時宜和她,還有那個陪在一側的小女孩,文幸才在床邊坐下來,輕聲說:“嫂子,你嚇死我了。昨晚真的嚇死我了。”她難得畫了淡妝,卻還是顯得氣色不好。

    “對不起,”她去握文幸的手,忘記手背上的針頭,刺痛了一下,只得又收回來,“我應該小心一些,害得你跳下去救我。”

    “幸好我水性好,”周文幸的眼睛瞬間就紅了,“上岸時,你心跳都停了……”

    她有些意外,沒料到會這麼嚴重。

    “我們都被嚇壞了,哥哥臉是白的,搶救的時候,什麼也不說,就知道在你身邊叫你名字……都怪我,非要坐什麼船……”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15 04:06 PM

第三十七章 解不開的迷(1)

    周文幸細碎說了兩句,就真的哭了。

    哭得非常傷心。

    時宜倒真是被嚇到,反倒去安慰她:“我現在沒事情,真的,文幸。”

    “我後怕死了,”周文幸哽咽著,鼻音濃重,“真的很後怕。如果你真的就這麼……哥哥一定會恨我。”

    她安慰文幸:“不會的,他很愛你。而且只是意外,對嗎?”

    每次周生辰提起這個妹妹,都是溫柔的神情。她知道他一定很喜歡文幸,對小仁也是如此,在這個老宅子裡,這幾個人是難得溫暖的存在。

    文幸說了會兒話就很累的樣子,仍舊連連愧疚地說抱歉。

    最後倒是成了她安慰文幸,好說歹說,終於勸她回去休息。周生辰留下的那個女孩子,非常嫺熟地給她換了袋營養液,然後對她和善地笑了笑。

    “謝謝。”

    女孩子還是笑:“少奶奶放心,大少爺很快就回來。”

    她愣了愣,笑了。

    到了午飯時間,他還沒有回來。

    本來女孩子是要喂給她,她笑著拒絕了,要了個擺放在床上的小木桌,自己慢慢吃著。倒不覺得餓,就是吃的時候胃有些疼,女孩子安慰她,頭昏和胃疼,都是溺水之後的症狀,畢竟大腦缺氧了一段時間,又是溺水嗆水,這些都是難免的。

    現在主要是營養神經和護肝的治療。

    她想起文幸說的心跳停止,也有些後怕,就沒有追問。

    她低頭吃著東西,總覺得眾人的反應都出奇的謹慎,就像……這並非是一場意外。

    門被推開。

    周生辰走進來,視線先投向床上的人。

    白色的睡衣褲,顯得她很虛弱。他揮手讓女孩子離開,時宜也同時察覺了,抬頭去看他:“回來了?吃飯了嗎?”

    “吃完了,”他在她身邊坐下來,低聲徵詢,“我喂你吃?”

    時宜眨眨眼睛,笑了:“好。”

    初才醒來,他就離開,她難免會有一種失落感。

    可現在想想,他襯衫未換,應該是寸步不離地守了自己一夜,等到自己醒過來,才終於能抽出時間來看自己的妹妹。

    “昨晚外婆狀況不太好,”他從她手裡接過調羹,舀起一匙白粥,遞到她嘴邊,“事情都湊在一起了。”

    她訝然:“現在呢?好些沒有?”

    “好多了,剛才我去看她,還在和我說過去的笑話。”

    她鬆口氣,想到文幸,欲言又止。

    “想問什麼?”他微笑看她。

    “文幸是不是身體……”

    “是,所以才安排她回來修養。”

    “那昨晚……”

    “昨晚她比你好一些,但不算太樂觀。”

    “那你還帶她過來看我?”

    “她堅持,”周生辰一時詞乏,“攔不住。”

    他又喂了一口,時宜乖乖張開嘴巴,吃到嘴裡。

    她能感覺到他今天的心情不是很好,就沒有多說什麼,倒是周生辰放下粥碗和調羹時,從褲子口袋裡摸出一個小盒子,打開,拿出項飾。暗紅的繩子打著琵琶繩結,繩結下墜著白潤的平安扣。

    “平安扣?”她抿起嘴角。

    “是,平安扣。”他聲音疲憊,略有些柔軟。

    “幫我戴一下,”時宜指了指自己的脖頸,有些撒嬌,“一定要保我平安。”

    這也是他選這個的本意。

    他把平安扣拿出來,給她鬆開繩結,從前胸繞過來戴上:“昨晚,你是怎麼落水的?”

    “昨晚?”她摸著他送給自己的禮物,仔細想了想,“船在調頭,有些晃,當時文幸坐在船邊,說頭昏,我去扶她,沒有站穩就掉水裡了。”

    “沒有站穩?”

    “嗯,可能站的位置不好,腳下也不平,就摔下去了。”

    那麼一瞬的事情,又太突然,她實在不覺得有什麼特別。

    繩結重新打好。

    他從身後抱住她,讓時宜靠在自己懷裡:“我困了,想睡會兒。”

    “那你脫掉外衣躺上來吧。”她把手放在他手背上,覺得好暖。

    “就這樣靠著吧,”他的輕著聲音說,“我睡覺時間不長,這樣抱著你,稍微閉眼休息一會兒就可以。”

    他說著,已經把眼鏡摘下來,放在手邊。

    略微將她抱的舒服了些,就真的不再說話,慢慢睡著了。

    她怕吵到他,不敢動。

    坐到最後身子都僵了,還是不敢動,只能噘噘嘴,好笑地暗暗嘀咕:我最愛的科學家,有你這麼陪病人的嗎……

    他怕她熱,房間裡是開了冷空調的,或許又是怕她覺得悶,窗戶也是開著的。溫度很舒服,剛才那種想動又不敢動的想法淡去了,反倒是想起了文幸的話。

    她記得,她在岸邊短暫清醒時,他是跪在自己身旁,看著自己的。

    而文幸所說的臉色蒼白,不肯說任何話,只是叫她的名字。應該就是用那樣的姿勢,靠近自己,一遍遍輕聲把自己從幻覺中拉回來。

    從豔陽高照的書房,到燈火通明的水岸邊。從過去,到現在。

    她想著想著,就覺得很幸福。

    想笑。

    過了會兒,倒是真的笑起來,悄悄把他的手抬起來,低頭親了親,然後再輕放回原位。

    女孩子來給她取下針頭,周生辰這才醒過來。

    她徵詢問他,是不是能陪他一起去看看外婆。周生辰似乎在猶豫,時宜馬上又說,外婆那麼喜歡自己,去的話,老人家肯定能高興些,更何況有他陪在身邊也不會有什麼問題。他最終還是同意了,吩咐林叔去準備車。

    到的時候,很湊巧遇到了周文川和佟佳人。

    兩人正在陪老人說話,她進門,略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對於周生辰這個弟弟和弟媳,她總找不到好的態度相處,反倒是祈禱少見到的好,不過如此碰到了也沒什麼辦法。

    “不知道,還能不等看到他出生。”老人家輕用手撫著佟佳人的腹部,淡淡笑著,一面說話,另一隻手卻仍舊不間斷地轉著念珠。

    “怎麼能見不到,”佟佳人小聲笑著,說,“還等著您給起個小名呢。”

    “是啊,”外婆心情似乎很好,“你的名字,都是我給起的,一晃啊,就這麼大了。”

    她們說著話。

    外婆對佟佳人和周生辰,是格外的疼愛。

    聽交談也知道,佟佳人當真是和周生辰一起長大,那時老人家似乎照顧了他們兩個很久。青梅竹馬,應該就是形容這種感情吧?

    她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身邊不遠是周文川。

    兩個暫時被冷落的人,都沉默著。

    只不過時宜是看著老人家,等外婆看過來,就笑一笑,讓老人家知道自己一直在這裡陪著。而周文川,只是看著佟佳人,看起來很在意這個妻子。

    “母親一直想來看您。”佟佳人忽然提起了周生辰的母親。

    老人家淡淡地嗯了一聲。

    沒有任何回答,也輕易地轉開了這個話題。

    “我看你們兄弟兩個,也不太經常見面,”外婆轉而去看周文川,“怎麼難得碰到了,也不說說話?”

    周文川笑了聲:“您外孫媳婦多陪陪您就好,我們都是旁聽、陪坐的。”

    周生辰也是微笑著,說:“今天主要來看您,我們小輩想要說話,有很多機會。”

    看起來,兄弟兩個似乎是一唱一合。

    不過也只是看起來。

    時宜想,自己這樣最後進門的都能看出,老人家又何嘗看不出。

    果然,外婆輕輕歎口氣,慢慢地說:“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鬥;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

    她疑惑,看周生辰。

    周生辰似乎猜到老人家想說什麼,略微笑了笑。

    “你們兩個,正是壯年時,切忌為了身外物,起什麼爭鬥……”外婆很快點破了那層含義,“手足兄弟,是難得的緣分啊。”

    周文川好笑搖頭:“您啊,就是想的太多了。”

    佟佳人也溫柔地摸摸老人家的手:“外婆,不會的,他們就兄弟兩個。若真有什麼隔膜,也還有我呢。”

    老人家似笑未笑,繼續去捏自己的一百零八顆念珠。

    認真的虔誠。

    或許每個敬佛的老人家,都是如此。

    誦經念佛著,就隨時忘記了身邊陪伴說話的人。

    四人離開那幢小樓,也接近晚飯的時辰,佟佳人看看兩個兄弟,忽然提議說不如一起在外邊吃個飯。也算是許久未見,敘敘舊。

    “去吧。”時宜在周生辰徵詢看自己時,低聲表達自己意願。

    這裡離周家用來招待客人的飯莊不遠,索性就去了那裡。

    四人一桌,臨著窗。

    窗外是荷塘,水中荷花未衰敗,卻已沒有盛夏時的繁華。

    “我聽母親說,上次時宜小姐來的時候,曾作畫一幅?”佟佳人親自拿起茶壺,給她添了茶,“能讓陳伯伯贊口不絕,我也真想見一見。”

    她笑,說了句謝謝:“我也只會畫一些蓮荷,畫的多了,就熟練了。”

    佟佳人笑而不語,放下茶壺。

    正巧有人端了兩盅湯過來,分別放在了佟佳人和時宜手邊。

    四人都有些奇怪,這還沒吩咐做什麼,怎麼就送來湯了?

    “這是夫人吩咐的,”端來的管家,馬上就做了解釋,“一盅給二少奶奶養胎,一盅給時宜小姐補身子。”

    她有些驚喜,太意外了。

    佟佳人說知道了,很快打開來,聞了聞:“嗯……估計不太好喝。”

    周文川笑著搖頭:“喝不喝呢,隨你。”

    時宜也打開來,濃郁的湯水,有清淡的中藥味道。

    她拿起湯匙,略微攪拌了下,就舀起一匙。

    剛想要喝,卻被周生辰的手,攥住了:“你在用著西藥,不太適合喝有中藥的湯。”

    他的聲音不高,雖然是突然的阻止,話也算在理。

    可是……時宜略微想了想,還是輕聲表達了自己的意願:“我就喝一兩口,你媽媽知道會開心的。”周生辰仍舊在猶豫著什麼,看不出情緒。

    她已經低頭抿了一小口,蹙起眉。

    “怎麼?”他也蹙眉,低聲問他。

    有些緊張。

    “苦——”時宜吐了吐舌頭,笑了。

    周生辰啞然,繼而也笑了聲:“一會兒,讓他們給你做些甜的吃。”

    “嗯。”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15 04:09 PM

第三十八章   解不開的迷(3)

    自從落水之後,周生辰對她身邊人的安排更加謹慎。

    在這個老宅裡走動,都是女孩子和林叔和她一起,時宜有時候怕麻煩,反倒更加安於在自己的房間裡,想著等鬼月過去了,也就好了。

    畢竟在上海,還能有她自己的朋友圈子,這裡真的除了文幸,就沒有什麼能夠說話的人了。不過也有了安靜的地方,讓她好好寫書。

    有時候一天能寫幾千字的片段,再摘出認為好的,最後抄寫在正式的紙上。

    字字句句,都很講究。

    周生辰母親的態度,真的在慢慢轉變。

    甚至有的時候會請她過去喝茶。

    她怕周生辰會擔心,只在他陪著的時候,才會去。幸好有“身體不好”來做藉口,否則估計父母知道了,也會說她不尊重長輩。

    她媽媽總會單獨給她準備一些補品,讓她當面吃了。

    這個做法很奇怪,就像周生辰對她一樣,吃什麼用什麼,都要親眼見了才安心。

    “我聽文幸說,你讀過很多的古書?”他母親等她放下湯匙,這才說話。

    “讀過一些,”她笑,“覺得古文的字句都很美。”

    “比較喜歡哪些?”

    “很雜,嗯……大概市面上出版過的,都讀過,還有一些藏書。”

    她不喜歡太複雜的人際關係,所以這一世的二十多年,大部分的時間也都用在了閱讀上,讀那些之後的朝代更迭,詩詞歌賦。

    “讀書的女孩子,我很喜歡。”他母親微微笑著,看她。

    這是這麼久來,他母親對自己第一次的肯定。

    她笑了笑。

    “可是——我還是堅持我的想法,你不適合我們這個家庭,”他母親看著她,繼續說下去,“你家庭很好,並非達官顯貴,卻也是書香門第。父母和睦,沒有兄弟姐妹,成年後的社會圈子也很簡單,固定的作息,固定的事情,很規律,也很隨意的職業。對不對?”

    她想了想,說:“是。週末陪父母,工作日上午閱讀,下午到午夜十二點左右,都是錄音棚錄音,只需要對著稿子和錄音師。”

    周生辰看了她一眼。

    他似乎想阻止自己母親的發問,但卻不知為何,放棄了這個想法。

    “除了同學關係,還有配音演員,你的上司,你的鄰居朋友,你的社會圈子從來沒有擴大過,對不對?”

    “是,”她回答的也很認真,“我喜歡把時間放在專業配音和閱讀上,餘下的大部分時間用來陪父母,所以簡單的人際關係,很適合我。”

    周生辰的母親略微笑起來:“你把自己的生活安排的很好,也過得很平穩,為什麼不重新回去,繼續你的生活呢?”

    時宜愣了一瞬,想要說話,卻被制止。

    “時宜小姐,聽我說下去,”她眉目間的氣度,都絕非是一朝一夕可就,“我給你舉個例子。十年前,從沿海某個碼頭駛出了一艘游輪,遊客都以地下生意為主,輻射各種政治、礦產、土地、珠寶、毒品和軍火交易。”

    她記得類似的話,周生辰曾說過。

    關於小仁生母的死因。

    “而這艘游輪的主人,是周家,”他母親略微挽住自己的披肩,似乎在回憶,“當時,船上死了十九個人,有一個是周家自己人,也就是小仁的生母,其餘都是外人。賭場上流通的資金、物產,涉數十億美金。而我們,在自己的船上,拿到了進駐了伊朗車市的代理權,同時也拿到了世界唯一一處碲獨立原生礦床。”

    他母親略微停頓下來,喚人換了新茶。

    是碧澗明月。

    “聽著,像不像你配音的電影?”他母親示意她喝茶。

    她略微頷首。

    如此具象的例子,輕易就描繪了周家的生活。過往猜測的都得以應徵,這是個完全不同的家庭,生活在“地下”,有著自己的版圖。

    其實,真的更像聽故事。

    太遠離現實生活,聽著只像是傳奇。

    “你的接受能力很好,起碼在上次的事情裡,反應都很得體,”周生辰的母親輕輕歎口氣,聲音漸溫柔,“但是,你並不會適應周家的生活。對不對?”

    時宜嗯了一聲。

    不適應,也不認同。

    他母親淡然笑著,不再說什麼。

    點到即止,她已經說完她想說的一切。政局、時局、人情關係這些不談,倘若是讓她見到當初小仁生母的遺體,都會讓這個女孩子崩潰。

    更何談,那些法理情理外的家法和地下交易。

    時宜去看手執茶杯的周生辰,黑衣白褲,戴著黑色金屬框的眼鏡。他喝茶,他說話,他做任何事情都沒有什麼特別,就像當初她站在西安的研究所外,看他穿著實驗室的白大褂,大步向自己走來時的樣子。

    嚴謹低調,不論生活還是工作。

    她問過他,為什麼會投身科研。他的回答是,可以造福更多的人。

    這句話她記得很清楚,他和她說的每句話,她都很清楚。

    所以她很堅定。

    她能陪著他,做他真正想做的事。

    時宜和周生辰母親的交談,他全程沒有參與。

    只是有時累了,手肘撐在椅子扶手上,摘下眼鏡,略微揉捏著自己的鼻樑和眉心,或是偶爾去看看時宜。他母親說完想說的話,話題很快又回到了文學和詩詞歌賦,文幸陪佟佳人來時,聽到他們的談話,也饒有興致地加入。這次不止是佟佳人,甚至文幸都提到了時宜曾作的那幅畫,還有那位世伯對她的讚賞。

    “陳老是我的老朋友了,”他母親微微笑著,回憶著說,“孤傲的很,極少誇獎別人。”

    “嫂……”文幸及時收口,“時宜小姐,我是真的很想看你那幅畫,可惜送給了陳伯伯。”佟佳人笑了聲:“不如今日再作一幅,收在周家好了。”

    “好啊,”文幸笑眯眯去看時宜,“好不好,時宜?”

    她倒也不太介意。

    剛想要應承,周生辰卻忽然出了聲音:“作畫很耗精力,她身體還沒有恢復。”

    “也對。”文幸有些失落。

    “不過,”他不緊不慢地說著,給出了另外的提議,“我可以試著臨摹一幅。”

    聲音淡淡的,像是很簡單的事情。

    眾人都有些愕然,畢竟這幅畫剛才作完,就已被收起,哪怕他見過,也只是那日一次而已。臨摹出一幅只見過一次的畫,說來容易,真正落筆卻很難。

    時宜也有些憂疑不定,直到看到他站在書案旁,落筆。

    起初是蘆草,獨枝多葉。

    層層下來,略有停頓,像是在回憶著。

    到蘆草根部,他筆鋒再次停頓,清水滌筆,蘸淡墨,再落筆即是她曾畫的那株無骨荷花。他很專注,整個背脊都是筆直的,視線透過鏡片,只落在面前的宣紙。

    一莖荷。

    也相似,也不同。

    當初她筆下的荷花蘆草,筆法更加輕盈,像夏末池塘內獨剩的荷花,稍嫌清冷。

    而如今這副,筆法卻更風流,若夏初的第一株新荷。

    畫境,即是心境。

    周生辰母親笑著感歎,這幅雖意境不同,卻已有七八分相像。文幸和佟佳人都看著那幅畫有些出神,各自想著什麼。周生辰略微側頭,看她:“像嗎?”

    時宜說不出,輕輕笑著,只知道看著他。

    他在乎自己。他始終遵守最初的承諾,認真學著在乎和愛護自己。

    匆匆一次觀摩,便可落筆成畫。

    若非用心,實難如此。

    周生辰也看她,微笑了笑,換筆,在畫旁又落了字:

    “看取蓮花淨,應知不染心。”

    這是孟浩然的句子。

    她認得這句話,也自然知道這句的含義:

    你看到,這蓮花出淤泥而不染,也應警示自己,不要被世俗困擾,守住自己的心。

    簡單十字,字字入心。

    她的視線從畫卷,移到他身上。

    “這是孟浩然的句子?”文幸很欣喜,發現自己認得,“倒也配這幅畫。”

    佟佳人也笑了笑,輕聲說:“是,很配。”

    在這個房間裡,只有周生辰母親和時宜看得懂,他借孟浩然的這句詩,在說什麼。

    剛才的談話,他未曾參與。

    卻並非是在妥協。

    他所作的事,所選擇的人,從始至終都不會改變。

    看取蓮花淨,應知不染心。

    他心裡的時宜,便是如此的時宜。他的時宜。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15 04:12 PM

第三十九章 解不開的謎(3)

    夏末荷塘,總有些落敗感。

    可時宜走在水上蜿蜒的石橋上,卻不覺得,這些都是衰敗的景象。入秋後的枯萎,冬日厚重的冰面,再來年河開後,又會蔓延開大片濃郁的綠。

    夏去秋來,一年復一年。

    她轉過身,倒著走著,去看自己身後兩三步遠的周生辰。不管是曾經素手一揮,便可讓數十萬將士鏗然下跪的他,還是眼前手插褲子口袋,閑走白色石橋的他,都無可替代。

    時宜在笑,他也微微笑起來。

    “我……真的不適合你們家。”

    他不甚在意:“我也不適合。”

    “你從小就是這樣嗎?”

    他笑了一聲:“和你從小差不多,不太合群。”

    她想到他對自己的瞭若指掌,略微覺得不自在:“你手裡的……我的資料,到底有多詳細?”“有多詳細?”周生辰略微回憶,“詳細到你喜歡喝咖啡,加奶不加糖。”

    還真的很細節。

    在兩人初相識,甚至還未見第二面時,他就已經知道了這些。

    曾經在西安短暫的接觸,她已經完全透明的被他熟悉,而他對她來說,始終是個迷。每段時間,甚至每一日都會讓她察覺,過去所知道的都是假像。

    她慢慢停住腳步,周生辰也自然停下來。

    “你過去,也是在這樣的環境裡生活,習慣嗎?”

    政治、礦產、土地、珠寶、毒品和軍火交易。

    她覺得,這些都違背了他的價值觀。

    “我?”他似乎在考慮如何說,略微沉默了一會兒,“我不習慣,也不喜歡,但無法擺脫,血緣關係是唯一無法擺脫的人際關係。我喜歡簡單的生活。”

    她嗯了聲,輕聲玩笑:“喜歡金星,勝過喜歡自己居住的地球。”

    他被她逗笑,低了聲音,語氣認真:“但首先,要保護腳下的土地。腳下的土地都守不住,同胞就沒有賴以生存的後盾,對不對?”

    時宜順著他的話,想到了很多。

    過了會兒才頷首說:“對,就像……過去猶太人之所以被屠殺,是因為他們沒有自己的祖國。”

    她想,她懂周生辰的意思。

    縱然,你移民數代後,仍舊是華人。

    不管你生活在世界哪個角落,如果沒有強大的祖國,你隨時都會朝不保夕。

    時宜略微看了他一會兒,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心口:“你的心,裝了太多的東西,我只要占一小部分就可以了。”

    晚膳,她和他在自己的院子吃的。

    這也是這一個月來,難得兩個人安靜地坐在一處吃飯。時宜特意開了簡單的方子,自己給他做了藥膳,周生辰似乎對中藥味道很排斥,吃進去的瞬間表情,竟然像個十幾歲的男孩子。 她訝然猜測:“你小時候,是不是吃太多,心理抵觸了?”

    他卻已低頭,繼續去喝那燙手、燙嘴的湯。

    似乎不太願意承認的感覺。

    她嘴角微動,像是在笑:“怕吃藥就承認嘛。”

    他再抬頭,已經恢復了平淡的表情:“嗯,不太喜歡。”

    一本正經,不苟言笑。

    她掩不住的好心情,又取笑他兩句。

    林叔見了也忍俊不禁,難得見大少爺被人逼的承認弱點。

    周生辰輕輕咳嗽了一聲,輕聲說:“好了,再鬧,就執行家法了。”

    “家法?”她脫口而出,瞬間恍然。

    那曖昧不明的,卻又情愛分明的話。他難得說,卻一說便讓她面紅耳赤。

    她再不敢揶揄他,開始去吃自己的那份飯。

    或許是他飯間的玩笑,或許是他今日不同的舉動。

    平日用來看書的時辰,她卻再也安心不下,坐在窗邊的書桌旁,餘光裡都是周生辰。 他背靠著沙發,坐的略顯隨意,穿著簡單的襯衫長褲。手臂搭在一側,無意識地在玩著沙發靠墊的流蘇,靜悄悄的,看起來很投入。

    她動了動身子,想要投入到自己的書裡。

    “時宜?”

    “啊?”她回頭。

    他看她:“有心事?”

    “沒有啊,”她隨口搪塞,“我不是一直在看書嗎?”

    “你每隔兩分鐘,就會動一動,”他微微笑著,揭穿她,“不像是看書的樣子。”

    “我……”她努力想藉口,可轉而一想,卻也笑了,“喏,你也沒有認真看書,竟然知道我一直心神不寧。”

    他揚眉:“讓我看看,你今晚看得是什麼書。”

    她嗯了聲,拿著書走過去,把書放到他腿上。

    卻忽然被他挽住腰,直接壓在了沙發上,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她一跳。驚嚇剛才散去,已經感覺到他身體貼在自己身體上,早已有了明顯的變化。

    熱息慢慢地貼近脖頸和胸口,她很快就閉上眼睛,心猿意馬。

    他抱她上床。

    很快,睡衣的扣子都被他解開來。

    她的手不自覺抓住他的襯衫,輕輕地輾轉身子。但不知為何,腹部隱隱有些不適的感覺,可又不像腹部,像是胸口輻射開來的隱痛。

    她想要開口,告訴他,自己好像忽然不太舒服。

    淬不及防地,門外傳來了一聲輕喚:“大少爺。”

    很突然。

    通常不是急事,這個時間不會有人上二樓。

    他有一瞬的意外神情,停下來,替她拉攏好睡衣的前襟,略微收整,起身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是那個小女孩子,看到他開門,輕聲說著來意。

    因為是刻意壓低聲音,時宜聽不到狀況,只看到周生辰的背影。很快,他轉過身對她說:“家裡出了些事情,我需要馬上離開。”

    她頷首:“你去。”

    他沒有任何交待,匆匆離去。

    看得出是非常緊急的事情。時宜輕輕呼出口氣,腹部疼痛仍是隱隱的,索性就拉過錦被,躺在床上休息,漸漸就陷入了睡夢中。夢魘,一個接著一個。

    她難以從夢魘中脫身。

    只覺得渾身肌肉骨骼,甚至血脈中都流竄著痛意。

    胸口早已被痛感逼的透不過氣,她想要從睡夢中脫身,掙扎輾轉。

    很痛,撕心裂肺。

    醒不來,困在夢和疼痛裡。

    最後從沙發上滾到地板上,在落地的瞬間,痛得失去了知覺。

    ***********************************************************

    在老宅的另一側,同樣也有人承受著痛苦。

    在場的家庭醫生都很熟悉文幸的身體狀況,在低聲交流著最有效的治療方案。其實這次回來前,文幸就已經要接受手術,但她執意回國。

    周生辰母親說服不了她,只能最快安排所有的治療。

    那天夜裡,她救時宜,已經嚇壞了所有人,幸好沒什麼太大的問題。

    可是眼前,卻是遲來的後果。

    剛才清醒的她,朦朧地看著四周人的迷茫神情,略微在眾人後的梅行那裡,停頓了幾秒。直到梅行對她微笑,她才慢慢地,移開視線。

    陪伴的人並不多。

    周生辰就站在母親身後,看著她。

    她手指動了動,被母親輕攏住手,卻又無力地掙脫開,手指的方向,一直指著自己的大哥哥。周生辰看懂了,靠近了半蹲身子。

    在他握住文幸的手時,文幸食指開始滑動。

    很虛弱,很緩慢地寫了兩個字母:go

    她看著周生辰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帶著期冀,希望周生辰能懂自己的意思。

    離開這裡,離開鎮江這個老宅子。

    海闊天空,任你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周生辰也回視她,漆黑的眼睛裡沒有任何情緒波瀾,或者說,自己這個妹妹的想法,他早就很清楚。因為她和時宜一樣,問過他,是不是不喜歡這個家的生活,他沒否認過。

    她很慢地,又畫了兩道分隔號:11

    然後執著地,又寫了一次go。

    文幸努力地眨了下眼睛,很吃力地吸著氧。

    這簡短隱秘的交流,除了周生辰和文幸兩個人,沒人看得到。她很快又陷入了沉睡,周生辰母親非常冷靜地站起來,和身後的四位醫生低聲交談,大意都不過是需要儘快安排手術,情況很不樂觀。

    周生辰在一旁聽著,等到房間裡所有人都離開了,只剩他和母親的時候,母子兩個竟然沒有交流。“這次你妹妹的事情,”終究還是母親先開口,“本沒有這麼嚴重。”

    “這件事,並沒有時宜的錯。”他說。

    母親看著他,語氣平淡,聲調卻很低沉:“我認為,這個女孩子不祥。”

    “她很普通。是有不祥的東西,一直纏著她。”周生辰絲毫不留情面。

    “你覺得,我們的家庭,如果想要一個女孩子消失,需要用這麼溫和的手段嗎?”

    母親眼神冷淡生疏。

    周生辰也不說話。

    為了讓文幸靜養,這裡很安靜,連蟬鳴都沒有。

    他就站在窗邊,陪了整個晚上。

    到天快要亮起來,大概晨膳的時辰,小仁才被告知周文幸這裡的事情,匆匆趕來。他推門而入,就察覺到氣氛很低沉,空氣幾乎凝固的感覺。

    小仁走到周生辰母親身邊,忽然說:“叔父回來了。”

    “你叔父回來了?”周生辰母親倒是很意外。

    “剛到,”他眼裡有很多話,不方便開口,只是看向周生辰,“哥哥要不要去看望下?”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15 04:16 PM

第四十章 繁華若空候(1)

    “好,”周生辰頷首,身體已因整夜站立略微僵硬,“我很快回來。”

    小仁目光閃爍,他看得明白。

    是什麼事情讓他想說,又不敢開口?他走下樓,都在思量小仁奇怪的表現,一樓有兩個女孩子在打掃房間,他從褲子口袋裡,拿出深藍格子的手帕,輕輕按住口鼻,避開可能會揚起的煙塵。

    避而不談……在母親面前避而不談……

    他略微頓住腳步,想到了時宜。

    在想到她的瞬間,已經加快腳步,沿著青石路,大步向院外走去。

    整個院子因為文幸的病,處在絕對隔離的空間,任何人想要進入,都要是周生辰母親遣人去請,才能被放進來。他忘了這點,太牽掛文幸而忘了這個問題。

    果然走出院子,看到林叔的心腹,在不遠處,非常焦急卻無望地看著他。

    他走過去,那些守住的人才被迫讓開一條路。

    “時宜怎麼了?”周生辰一把抓住那人手臂,五指緊扣。

    “時宜小姐在搶救。”

    “搶救?”

    男人馬上解釋:“昨晚,半夜時……”

    周生辰已經容不得他再說什麼,推開他,快步而去。這個宅子,大小院落有68座,房屋1118間,人很多,也很雜。他永遠冷靜,永遠旁觀,這些人與人的關係,都能直接分離,為了利益,沒有感情是不能拆分的。

    目的性,利益性,人性。

    這些他都自負能應付。

    只有時宜,只有一個時宜,他看不透,解不開。

    無法冷靜,無法旁觀。

    他想要思考,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已經在棋局收官階段,卻仍舊不能保她。可是完全沒有思考的能力。還有恐懼,從沒嘗過的恐懼感,緊緊纏繞,捆綁住他的手腳。

    他走上樓梯,只不過聽到二樓搶救人員的交談,竟不敢再走上去。

    一步都不敢。

    他信奉自然科學,不怕死。

    可他怕她會死。

    出離的恐懼,殘忍地,腐蝕著神經、血脈。

    周生辰忽然狠狠攥緊拳頭,砸向樓梯扶手,過大的力氣,讓整個樓梯都震動不已。所有在場的人都驚住了,二樓正走下來的小女孩,也被嚇傻了,怔怔地看著他:

    “大少爺……”

    慢慢地,她不再做夢。

    該睡醒了,差不多,該睡醒了吧?

    她再次努力從夢魘中醒來,眼睛腫脹著,硬撐著睜開來,看到一線光。不太刺眼,像是被一層布料遮擋住了,只留了舒服的光亮,這布料的顏色和上海家裡的窗簾相似……似乎是完全相同……

    在家裡?真的在上海?

    她一瞬懷疑,自己還沒掙扎出來,只是進入了另外的夢魘。

    直到真的看清楚了他的臉和眉眼,她勉強揚起嘴角,卻沒力氣說話。

    “急性闌尾炎,”他輕聲說,“怕家裡的醫生看不好,就帶你回了上海。”

    急性闌尾炎?

    還真是痛的要死。她不想再回憶那種痛,只佩服那些曾經歷這種問題的人。

    不過為了急性闌尾炎回上海,是不是太小題大作了?

    她閉了眼睛,輕輕抿嘴,嘴唇有些發幹,嗯……

    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身體太虛弱,她莫名地有些感傷和恐懼。

    怕離開他。

    時宜啊時宜,你越來越嬌氣了。

    她暗暗鄙夷自己,卻仍舊被什麼誘惑著,輕聲叫他:“周生辰?”

    “嗯。”他俯身過來,離得近些,讓她說話可以省力些。

    眉眼真乾淨。

    時宜仔細看他:“我告訴你個……秘密。”

    “說吧。”他的聲音略低,很平穩。

    “我上輩子死後,”她輕聲說著,略微停頓了幾秒,“沒喝過孟婆湯。”

    也不知道,他能否聽懂什麼是孟婆湯。

    他微微笑起來:“在地府?”

    她笑,他真好,還知道配合自己:“是啊。”

    他嗯了一聲:“那麼,那個老婆婆放過你了?”

    時宜微微蹙眉,她在回憶,可是記不清了:“是啊,可能因為……我沒做過壞事。”

    他忍俊不禁:“那我一定做過壞事,所以,被迫喝了?”

    “不是,”她有那麼一瞬認真,很快就放鬆下來,怕讓他覺得奇怪,“你很好。”

    “我很好?”

    “嗯。”

    很好很好,再沒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他低聲問:“你知道我?”

    “是啊,”她輕輕笑著,“上輩子,我認識你。”

    她看著他。

    我認識你,也會遺憾你不再記得我。

    但沒關係,我一直記得你。

    周生辰仍舊俯身看著她,直到她閉上眼睛,在她額頭上輕輕吻了吻。

    他漸漸進入了不帶任何感情的,客觀的思考模式。

    他記憶力很好,仍舊記得自己是怎麼走下二樓,走出文幸住的院子。林叔以最簡潔的方式,告訴他時宜的突發情況,毒性不大,古舊成分,長久侵蝕。

    是什麼誘發?一盞茶,或者是一炷香,或者是精緻茶點,皆有可能。

    “你覺得,我們的家庭,如果想要一個女孩子消失,需要用這麼溫和的手段嗎?”

    這也是他懷疑的原因所在。

    既然目的明確,如果是母親,又何須如此點滴滲透?

    或者是自己太容易信任了?能自由接近時宜的人,很少,除了心腹,也有梅行……最怕的事情終究會發生。身邊的每個人都是多年跟隨,每個人都牽扯了太多背後的關係。人的行為,最終都是為了某種目的,是什麼,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她的命?

    他在清算著,所有人背後的關係,以及各種目的的可能性。

    時宜再入睡,顯得踏實了很多。

    很快就呼吸均勻。

    周生辰不經意地抬起手,輕輕彎曲起食指,碰了碰她的臉。

    靜養的日子裡,周生辰都在家裡陪著她,到最後時宜都開始抗議了,讓他去做自己需要做的事情。有些話,她沒好意思說,像他這樣二十四小時在自己身邊,她也基本做不了任何事情,總是分神去留意他。

    倒是周生辰,該看書看書,該工作工作。

    她怕他長久住在這裡不習慣,提出要去他為新婚準備的獨幢小樓。他拒絕了,只是稍許對這裡的格局和擺設做了些變動,讓環境更適合她修養。

    處處舒適,細節用心。

    這場病,她真是元氣大傷。

    父母來時,真是被她的憔悴模樣嚇到了。

    時宜怕父母怪周生辰沒有好好照顧自己,連連說是自己最近半年很少去健身房,身體太差了,以至於闌尾炎就搞成了這個樣子。

    對於治療,周生辰說當時他選擇了保守治療,沒有手術,她也覺得如果能藥物消炎,最好不要進手術室。“我怕疼,”她用手指輕輕地,在他手背和胳膊上敲打著,“這麼想,我其實很嬌氣……不僅怕疼,還怕黑,”她開玩笑,看他,“你會覺得我嬌氣嗎?”

    在烏鎮時,因為一些若有似無的聲音,會讓他陪自己說話到天亮。

    周生辰一絲不苟地,用濕熱的毛巾擦乾淨她每根手指:“不會。”

    “認真的?”

    “很認真。”

    “我除了會讀書,會畫畫,會做飯,會收拾房間,會配音……”

    他笑了一聲:“很全才了。”

    其實最讓人驕傲的那些,都是他曾經教給她的。

    他給她擦乾淨手,隨手替她把羊絨毯拉上去一些,給拿來糕點。她看他剛才洗完澡,還微濕的頭髮,隨手摸了摸:“都秋天了,總這樣,你會感冒的。”

    “不怕,有你的秘方。”他笑笑,聲音略有柔軟。

    她知道他說的是,曾經給他泡的紫蘇葉。

    兩個人眼睛,隔著薄薄的鏡片,對視一眼。

    某種感覺,悄然滋生。

    他輕咳了聲,從沙發上站起來,去翻影碟櫃裡的碟片:“看個電影?”

    時宜覺得好笑,想了想:“看尋秦記吧,可以看好幾天,打發時間。”

    “好。”他倒是無所謂,彎下腰去插影碟機開關。

    從她這裡,能看到未開啟的電視螢幕上,有他的影子。

    很清晰的輪廓。

    他看影碟機,她看他。

    淺藍色的絨料長褲,白襯衫,和上次住在自己家裡穿著相同。乾淨簡單,時宜看得意亂情迷,順著沙發側躺下來,臉埋在毯子裡,看得都快癡了。

    周生辰終於弄好碟片,從電視旁拿起黑色遙控器,回頭想和她說什麼。

    但一看她這種姿態,立刻識破了她的小心思:“你有時候看我的感覺,真能讓我覺得,我是什麼明星。”

    “我有那麼膚淺嗎?”時宜用毯子蒙著半張臉,悶著聲音說,“周生辰,我愛你。”

    他應了聲,繃不住就笑了。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15 04:18 PM

番外 心頭血

    太子五歲才懂得,自己降生那年,宮外諸王懷疑宮中內亂,皇帝死的不明不白,他這太子也得的不明不白。可他也冤枉,皇后沒有子嗣,便撿了個年紀最小的,做了太子。

    這是他,撿來的便宜。

    五歲時,他便懂得這道理。

    不爭,不搶,不奪,不想。

    太后讓他行,他便行,讓他停,他便停。

    太子病弱,自幼吃藥比進食還要多。太后訓斥,他捧著藥碗,站在宮門前一晝夜,不敢動不能動,那時的他也不過七歲。愛鳥,鳥便死,貪戀魚游水中,便自七歲到十六歲,都未曾再見過魚。生殺大權,連同他這個小人兒的性命,都在那個自稱太后的女人手中。

    他漸不再貪戀,任何有生命的物事。

    直到見到她的畫像。

    清河崔氏之女,時宜。

    眉目清秀,也只得清秀而已。身邊兩個太監,躬身低聲說著:“殿下,這便是您未來的太子妃。”他看那畫中不過十歲的少女,執筆作畫。

    她,是他唯一被賞賜的東西。

    他欣喜若狂,卻不敢表露。

    自那日起,便每月都拿到她的畫像,她的起居筆錄。她不會言語,只喜讀書作畫,讀得書是千奇百怪,也有趣的很。作畫,只肯畫蓮荷,蓮荷?蓮荷有何好?許是小女子的情趣,他不懂,也無需懂。

    不過,那蓮荷卻真是畫得好。

    他每每臨摹,總不得精髓。

    時宜,十一。

    她在小南辰王府的徒兒裡,不過排行十一。七歲那年,入府被欺負,不能言語,處處忍讓。後常常隱身在藏書樓中,整日不見蹤跡。可如自己一般,不喜與人交心?無妨,你日後便是這宮中最尊貴的女子,你不喜與人交心,便只有你我。我斷然不會欺負你。

    過了幾年功夫,年歲漸長,她已被一眾師兄師姐呵護備至,得南辰王獨寵。

    收集天下名茶,搜羅前朝遺落曲譜。

    小南辰王與命定的太子妃間,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太后生辰那日,有人遞上小南辰王謀反的奏摺。

    這奏摺,年年有,年年壓下來,這一年倒是多了一條與太子妃的傳聞。太后朝堂橫眉,扔了摺子,厲聲質問:哪個奏了,哪個站出來,若能將南辰王拉下馬來,那數十萬家臣便是你的。

    無人敢應,皆是寒蟬若噤。

    笑話,南辰王少年領兵,從未有敗績。

    太子在東宮得知,也未曾開口。

    這傀儡,在此位十年,素來是個啞巴太子,誰人不知?

    太后何嘗不怕,當日諸王叛亂,便是這小南辰王的一句話所致:

    “疑宮中有變。”

    他若想要這天下,便只得拱手相送,區區一個太子妃又有何妨。太后如此對身邊內宦說著,這世人角色都是互相給個薄面。她讓那西北江山,不管不顧,只求一生太平,能讓小南辰王留了這皇宮皇朝,能自己這半老之人安享富貴。

    然世事無常,太后暴斃內宮。

    太子封禁皇城,不得昭告天下,以太后之筆,寫的第一道懿旨,便是太子妃入宮完婚。同日,密詔清河崔氏入宮。

    那日,清河崔氏行過重重宮門,跪在東宮外,足足兩個時辰。雪積有半尺,衣衫盡濕,膝蓋早已凍得麻木。跪到半夜,才有宦官引入。

    東宮太子,宮外從未有人見過,清河崔氏父子,可當得無上榮寵。

    臥榻上面色蒼白,卻眼如點墨的男人,裹著厚重的狐裘看他們,足足看了一個時辰。

    不言不語,偶爾喝水潤喉。

    近天明時,有人捧來藥,蒸騰的白霧中,他面容模糊,始才咳嗽起來。

    偌大的東宮,悄無聲息,唯有他陣陣低咳。

    清河崔氏父子,忙不迭叩頭,將來時商議的如何以十一為餌,謀陷小南辰王的話說出。太子靜聽著,卻有些不快:“小南辰王終究是朕的叔父,你等的計策……太過陰毒了。若讓皇后得知,要朕如何交代?”

    未曾有繼位大典,卻自稱朕。

    “陛下……”清河崔氏父子忙叩頭,“周生辰乃大患,不除,則難定江山!”

    他繼續低頭喝藥,眉目被霧氣浸染的,不甚分明。

    這場謀算,終是困住了那個小南辰王。

    他自為太子來,初與這王相見,卻是在燈火昏暗的地牢內。他是君,他為臣,他立於他面前,他卻不跪他。

    彼時太子,此時天子。

    能得天下,卻得不到他一跪。

    也怪不得他,他已死了。

    他披著厚重的袍帔,仍舊受不住牢內陰冷濕氣,宮中十年,他拜太后賞賜,日日飲毒,如今只得日日以藥懸命。

    他所想要的,不過是他唯一被賞賜,所擁有的人。

    “當日聖旨,朕要你認她做義女,便是要將這江山換美人,”他冷冷清清地笑著,略有自嘲地對著已死的人說著,“朕最多十年陽壽,十年後,天下誰還敢與你搶?”

    “朕對得起你,你的身世之謎,這天下只有太后與朕知道,太后已死,朕也不會說。”

    夜風打散了燭煙。

    他離去,命厚葬,仍留謀逆罪名。

    都是你們在逼朕。

    若非太后想要成全你與她,朕怎會毒害母后。

    若非你抗旨不從,朕又怎會謀陷你?小南辰王一死,朝堂誰能擔此天下?無人可擔。生靈塗炭,百姓流離。

    朕不想,也不願,可朕……

    後記

    東陵帝,自幼被困東宮,終日不得見光,後有清河崔氏輔佐,俘逆臣小南辰王,正朝綱。帝因太子妃秘聞,恨小南辰王入骨,賜剔骨之刑。

    小南辰王刑罰整整三個時辰,卻無一聲哀嚎,拒死不悔。

    後得厚葬,留謀反罪名。

    登基三載,帝暴斃。未有子嗣。

    江雨菲菲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裡堤。

    六朝盡空,仇怨已去,長安仍在。

    前朝無緣一見,此生,你可能讓我真的,見一見你。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15 04:21 PM

第四十一章 繁華若空候(2)

    九月下旬。

    王家婆婆突然而至,跟著的是曾有一面之緣的王家長孫和幾個衣著精緻的中年女人。距離上次相見,已是數月,年邁的婆婆待她依舊客氣,甚至還多了幾分親厚。婆婆在沙發上坐下時,輕輕拽著時宜的手,也坐下來,像是很清楚她身體不好。

    “這位大少爺呢,性子急了些,婚期太近,不給婆婆多留些時間,”婆婆微笑著,輕握住時宜的手,“只有六套,你看看,有沒有喜歡的?”

    時宜恍然,去看周生辰。

    不自覺地抿起嘴角。

    他把沙發讓給了她們,坐著木椅,手肘撐在扶手上,也對她笑。

    “這只是初樣,”婆婆將他兩個的反應看在眼中,忍俊不禁,“估摸著,還要過來三四次,你先看看這些。”

    “下次我過去好了,”時宜實在不好意思,讓這麼大年紀的婆婆到處跑,“婆婆下次做好了,提前告訴我們,我可以過去的。”

    “無妨的,”婆婆笑,“你大病初愈,文幸又在上海的醫院,我來一次,能看兩個人。否則啊……還不知道文幸什麼時候能痊癒,來小鎮看我。”

    文幸住院的事,周生辰告訴過她。

    不過因為她身體的原因,始終沒有同意她去醫院探望。

    婆婆如此一說,她倒也有了機會,順水推舟說,自己恰好一同前去探病。周生辰這次倒是沒有攔她。

    有人拆開匣子,不多會兒,就有了懸掛衣物的暗紅色架子。

    六套中式、西式的結婚禮服,都被一一掛出來。

    她穿過多套衣服,都出自王家的手。

    不過大多是小輩縫製。

    這次是婚宴的禮服,王家婆婆親自打樣,到底是不同。說不出的華貴,卻又內斂,無論從選料,樣子,還是縫製的手工,都無懈可擊。

    時宜試衣時,是在書房,只有王家婆婆和周生辰在。

    不經意就問了句,王曼為何這次沒有來?她知道王家因為她是女眷,所以大多時候,都出於避諱,會讓王曼陪時宜試裝,就算有王家婆婆來,估計也會相同的做法。

    時宜如此問,本是關心。

    卻不料,坐在身邊的婆婆有些沉默,她察覺時,婆婆已經略微歎氣,說:“她也在上海,不過是在養胎。”

    養胎?

    時宜記得王曼還是未婚。

    怎麼會……

    她不敢再追問。

    倒是周生辰很輕地咳嗽了聲,說:“王婆婆,很抱歉……”

    “都是那丫頭自己選的,”王婆婆搖頭,“大少爺無需抱歉,那丫頭明知道二少爺已成婚,還要……如今她已經搬離王家。周家的規矩她是懂的,正氏之外,都不得入祖宅。”

    時宜恍然。

    她試好衣服,王婆婆先出了書房,時宜這才輕聲說:“王曼是什麼時候懷孕的?”

    “和佟佳人時間差不多,”周生辰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臂,“去換衣服。”

    “嗯……可惜了。”

    照著王家婆婆的“正氏之外,都不得入祖宅”,王曼應該已經“嫁”給周文川了。古舊的周家,能准許多房的存在,並不奇怪。

    究竟可惜的是什麼?

    她也說不清。

    曾求而不得,於是委曲求全。

    只是真得到了,可算是償了心願?

    兩人在試衣間換衣服。她為他穿上襯衫,輕輕地,從下至上,逐一系好每粒紐扣。他手撐在壁櫃上,微微含胸,配合她的動作。待她扣好,手指在他領口滑了一圈,確認細節妥帖,周生辰這才低聲解釋:“周家有些事,你如果看不習慣,只當作不知道。”

    她嗯了一聲。

    文幸檢查指標一直不合格,手術日期推了又推。

    她自己讀的醫科,自己注意修養,情況似乎開始好轉。

    王家婆婆年歲大了,和文幸說了三兩句,便離開了醫院。時宜和周生辰陪著她,到草坪的長椅曬太陽。文幸坐下來,時宜便伸手問周生辰要來薄毯,壓在她腿上。

    初秋的午後,日光落在人身上,暖暖的,卻不燥熱。

    她挨著文幸坐,周生辰就在一旁,站著陪著。

    “農曆已經……九月了?”文幸笑,眼睛彎彎地看時宜。

    時宜點頭:“九月初七。”

    “農曆九月……是菊月,對吧?”

    “對。”

    文幸蹙眉,有些抱怨:“也就九月和十二月好記,一個菊花開的季節,叫菊月,一個是冰天雪地的,叫冰月。其餘的,我小時候被逼著記,說是記下來了吧,現在又全都忘了。”

    時宜被她逗笑:“這些都用不到,不記也罷。”

    “可是,”文幸輕聲說,“梅行喜歡……名門閨秀一樣的女孩子。”

    她愣了愣,約莫猜到文幸的意思。

    這個小姑娘,她心裡放著的人,是那個“殘柳枯荷,梅如故”。

    或許先前有些感覺,但並未落實。算起來,文幸比梅行要小了十二三歲,梅行那個人看起來深藏不露,三十五六歲的未婚男人,沒有故事是不可能的吧?就像周生辰不太熱衷男女□的人,也曾為應付家人,訂婚過兩次。

    她不瞭解梅行,但卻知道文幸在吐露隱藏的心事。

    而她,恰恰也最不會開解人。

    幸好,文幸換了個話題來說。她說話的時候,眼睛時而彎彎,時而又睜大,非常的入戲,像是好久都沒有說話了,難得碰上投契的人。就如此坐了四十多分鐘,被周生辰和時宜送回房間,臉頰還紅撲撲的,興奮不已。

    到最後,他們離開時。

    文幸忽然對她囑咐:“王曼身份特殊,大嫂……儘量不要去探望她。”

    說完,還去看周生辰:“記得了哦。”

    周生辰笑著,輕搖頭:“好好養病,不要想這些事情。”

    “我掛念你們,”文幸抿嘴笑,“還有,你們的婚宴呢,我是一定要去的,一定。”

    “那就先養好身體,指標合格了,做手術。”

    她輕輕地啊了聲,握住周生辰的右手:“手術推後吧……換了其他人的心,萬一,我不是最愛你這個哥哥了怎麼辦?”

    她的語氣,有些撒嬌。

    周生辰的眼底都是溫暖,低聲叮嚀,都不過是些尋常的醫囑。

    夜深人靜時,她再去想文幸的話,總覺有種遺憾在裡面。她躺在床上,隨口問他,是否知道文幸喜歡梅行?周生辰倒不意外:“看得出。”

    “看得出?”

    他不置可否:“很容易看出來,就像你第一次見我,就有種……讓人意外的感情。”

    她噢了聲:“繼續說。”

    雖然佯裝不在意,話音卻已經輕飄飄的。

    周生辰倒是真的解析起來,“最難掩飾的東西,就是感情。一個女孩子,喜歡誰,非常容易識破。看眼神,看動作,還有說話的語調?差不多就是這些,足夠判斷了。”

    他說的是大範圍的女人心理。

    可她聯想的,卻是曾經那些細微的小心思,都被他以旁觀的姿態觀賞著。

    她咳嗽了聲:“那麼,過去有人……嗯,喜歡你,你都旁觀著。”

    “是,旁觀,”他想了想,“或者,避免獨處,以免給人錯誤的心理暗示。”

    “那……如果是需要你有回應的人呢?”

    她避開了未婚妻三個字。

    他低笑了聲,也不點破她說的是誰:“除非是我太太,才需要回應。”

    最佳答案。

    時宜不再去追問,顯然已經滿意。

    可卻牽掛著文幸的事情,她並沒有那麼熱衷做紅娘,不過既然周生辰瞭解,倒很想私下問得清楚些。她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那麼,梅行對文幸……”

    “不知道。”

    “不知道?”

    他略微沉吟:“我和他,不交流這些。”

    “可文幸是你妹妹,略微關心也好。”

    “這世間最難的,就是你情我願。”

    時宜不敢相信,這是周生辰能說的話。

    果然,他很快就告訴了她:“這是梅行說的。”

    時宜想了想,忽然問他:“農曆二月,別名是什麼?”

    “紺香。”

    “四月呢?”

    “槐序,”他笑一笑,“怎麼忽然問這個?”

    “我在想,一個人偏執地要求另一半喜好古文學,是不是很神奇?”

    他嗯了一聲。

    她側躺在他身邊,還沉浸在文幸對梅行求而不得的故事裡,察覺壁燈被調亮了些。他俯□子,低聲問:“會說蘇州話嗎?”

    “會,”她有些奇怪,“家裡有親戚在蘇州,和滬語相通,小時候就會了。”

    兩個人,都喝了一些蓮子心芽泡的水。

    說話間,有微乎其微的清香,呼吸可聞。

    “用蘇州話,念些我教過你的詩詞,好不好?”他微微偏過頭。

    她輕輕說了個好。

    哪裡有教過,分明就是他……時的吳歌。

    那些曖昧的,或者明顯調情的詞句。

    “我會慢一些,你如果難受,就告訴我?”

    她嗯了一聲,覺得身子都燒起來了。

    明明是體貼的話,偏就讓他說的,調情意味濃重。卻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

    她憑著記憶,輕聲念給他聽,偶爾不好意思了,就停頓下來。初秋的晚上,已經有些涼意,兩個人輾轉在薄被裡,雖有汗,他卻不敢貿然掀開,怕她受涼。

    她漸漸念不出,詩詞斷斷續續,思維不再連貫。

    ……

    熟睡前,她終於想起心頭疑惑:“周生辰?”

    “嗯。”

    “為什麼要我用蘇州話……”

    黑暗中,他似乎在笑:“有沒有聽過一句詞?‘醉裡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吳音吳語念吳歌,挺有趣的。”

    她恍然,這詞是誇讚吳音的名句。

    吳語裡又以蘇白最軟糯。吳言軟語,好不溫柔。

    可詞中意境分明是微醺時,用溫言軟語來說話,到他這裡,卻又蒙了桃粉色澤……

    周生辰忽然又說:“要求自己的另一半愛好古文學,沒什麼奇怪的,本身就可以是一種情趣。”比如背茶詩,比如背茶名,再比如,他念給她聽的吳歌,為她提的詩句。

    時宜想想,倒也不錯。

    可也因為這句話,終於察覺出了什麼,她用臉貼近他的心口,聽著節奏分明的心跳,低聲笑:“周生辰,你吃醋了。”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15 09:31 PM

第四十二章 繁華若空候(3)

    過了兩天,她和周生辰去看文幸。

    她看起來狀態很好,指標卻始終不合格,就這半個月,已經錯過了一個合適的供體。這些都是周生辰簡述給她的。她不懂器官移植,卻懂得,先天性的,一定比後天危險係數高很多,由此更不免心疼文幸。醫人者,始終難以自醫。

    這次去,她遇到了梅行。

    文幸的病房有自己的客廳和沙發,時宜在周生辰去和醫生談話時,先進了文幸的病房。文幸披著淺藍色的運動服外衣,低聲笑著,梅行也搖頭笑,摘下眼鏡,從口袋裡拿出手帕擦拭。

    “嫂子?”

    “嗯。”

    “嫂子,我這裡有好茶,泡了兩杯,”文幸把自己拿盞,輕輕推到時宜面前,“我不能喝,你喝。”時宜覺得好笑:“你的確不能喝茶,怎麼還要給自己泡一杯?”

    “看到梅行來,一高興就忘記了,”文幸輕飄飄地去看梅行,“梅禍水。”

    梅行尤自笑著,卻是笑而不語。

    有護士進來為文幸例行檢查,她在單人沙發上坐下來,想要去拿那杯茶,手剛碰到茶杯底座邊沿,梅行卻同時按住了底座的另外一側。

    梅行眼若點墨,眸光更是深不可測,看了她一眼。

    時宜疑惑著回看她,卻聽到文幸在叫自己,就暫時沒去深想。

    後來周生辰來了,和梅行在小客廳說了會兒話,梅行離開前,若無其事地囑人倒了那兩杯茶。她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想起剛才對視的一瞬,竟被梅行的氣場感染,認為那杯茶有什麼問題。

    他和文幸相比,遠近親疏應該很明顯……

    她不該懷疑的。

    時宜身體好些了,就補自己離開兩個月落下的工作,準備下周進棚錄音。美霖聽說她要開工,邊細數工作,邊抱怨自己要被各個製片人逼死了,當天下午就快遞來最新的文檔,足有一本書那麼厚。為了配合她的聲線,又以古裝角色偏多。

    她隨手翻看著,熟悉角色。

    倒是自己那本書,反而擱置了。

    書到收尾階段,寫的很慢,因為她記不清他的結局。

    記不清他是為何而死,又是如何死的。記不清,就只能返回去修改前面的,卻又因為太看重,糾結在詞句上,改了又改。

    周生辰最近很忙,她絕大部分時間,都自己吃飯,也很習慣他晚歸。上午去看完文幸,他把她送回家就離開了。

    她看了會兒劇本,就開始分心修改自己的手稿,一改就改到了七點多。

    她腦子裡斟酌著字句,兩隻手握著那一疊紙,不由自主地輕敲打桌面。過了會兒就偏過頭,將臉貼在了書桌上。那眉頭蹙起來,放鬆,漸漸地又蹙起來,入神到了一定境地,竟沒察覺周生辰回來。

    他掛起還有些細小水滴的外衣,透過敞開的門,看到她在書房。

    他走進書房:“遇到什麼難題了?”

    時宜下意識合上資料夾,想要起身,卻被他按住肩。

    他半蹲身子,示意她如此說就好。

    她想了想,不得不承認:“心結。”

    “心結?”

    “我在寫一個東西,總想寫到最好,遣詞用句太計較,”她輕呼出口氣,“是心結。”

    “嗯,”他表示懂了,“讓我想想,怎麼開解你。”

    她噗嗤笑了:“這就不勞煩你這個大科學家了。”

    “噓……讓我想想,好像想到了。”

    她覺得好笑,點頭。

    “記得我曾經回答你,二月被稱作什麼?”

    “紺香。”

    他頷首:“這只是我習慣性的說法,認真說起來,二月有很多別稱,出處各有不同,硬要說哪個略勝一籌,是不是很難?”

    她承認,他說的是事實。

    “就像在實驗室,我從不要求學生完全複製我,每個人都有自己適合的方法,”他略微思考,又說,“我不太寫文章,但我知道過去的文人墨客,也都有各自偏好的,習慣使用的詞句。做科研和寫文章,核心都是這裡,”他用食指輕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用你習慣的方式,寫你想要的東西。”

    “嗯。”

    “沒吃飯?”他拍了拍她的小腹,“餓不餓?”

    她老實回答:“餓了。”

    “走吧,”他起身,“我們出去吃。”

    “現在?”她聽到雨聲,能想像外面的電閃雷鳴。

    “我看過天氣預報,一個小時後雨會停,我們慢慢開車,到車程遠一些的地方吃。”

    “天氣預報?”時宜對天氣預報的印象素來不好,“萬一不准怎麼辦?”

    時宜跟著他的腳步,亦步亦趨,和他說話。

    周生辰忽然停下來,轉身:“也有雨停的概率,對不對?”

    她仍在猶豫:“我是怕麻煩林叔,下雨天還要接送我們吃飯。”

    “這次我開車。”

    “你開車?”

    他忍不住笑了聲:“我會開車。”

    她不是不相信他,而是真沒見過他開車。直到在地下車庫,坐上副駕駛位,仍舊仍不住看他手握方向盤的模樣,總覺得有些微妙的違和感。不過車開上高架後,她倒是漸漸習慣了,他做任何事情都很專注,包括開車,也是安靜平穩。

    雨刷不停擺動著,看起來有越來越小的趨勢。

    到車開出上海時,雨真的停了。

    上海周邊總有很多小鎮,如同王家的宅院,她只去過那麼一次,也是深夜,至今也搞不清是什麼地名。今晚他開來的地方,她也不認得。

    他把車停在小鎮入口的停車場。

    雨剛停,石板路還有積水。

    幸好她沒穿高跟鞋,在他手扶下,跳過過大的水窪。

    臨河岸,靠著幾艘船,岸上便是小巧的飯店。船都不大,最多都是容納兩桌,周生辰定了其中一艘,兩個人坐上船,船家便遞來了菜單。

    “今晚就這艘還空著,兩位真是好運氣。”

    時宜笑,低頭翻看簡單的只有兩頁的功能表。

    由不得挑揀,來這種地方,吃的只能是風景了。

    她怕他吃不飽,點了幾個硬菜。

    “二位稍等,菜好了,就離岸。”

    船家跳上岸,就剩了他們兩個在船上。兩側只有齊胸高的圍欄,有燭臺,沒有燈,最舒適的竟然是座椅,相對著,都是暗紅色的沙發式樣,身子小些完全可以躺著。如此端坐,也是深陷進去,舒服的讓人想睡。

    “你來過?”她好奇看他。

    周生辰笑著搖頭:“第一次來,臨時問的別人。”

    她估計也是,這位大少爺,絕對不是享受這種生活的人。

    船微微晃動,船家折返,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問:“岸上有兩個年輕人,也想上船,我說這船被包了,他們……想要我和兩位商量商量,能不能將空著的桌子讓給他們?”

    船家指岸上。

    兩人同時望了一眼,看上去最多二十出頭的模樣,小情侶。

    男孩子很緊張地望著他們,看到他們轉頭,忙悄悄雙手合十,拜託他們一定要同意。時宜笑了聲,聽到周生辰說:“我沒問題,我太太也應該沒問題。”

    “嗯,讓他們上船吧。”

    船家越發對這一對眉目良善的男女有好感,招呼那兩個小青年上了船。兩桌之間本就有竹簾,放下來也便隔開了。菜上了,船也開了。

    才離開河岸沒多久,竟又下起了雨。

    她聽到珠簾後年輕男女的小聲說話,大概在算著這一日的話費,核對的十分仔細,從頭到尾女孩子都在哀怨,這裡多用了,那處該省下:“你看你,錢這麼少了,還要在這船上吃飯……”

    聲音很小,她聽清了。

    她想起,剛畢業時進棚錄音,有個實習的錄音師和他的小女友。兩個人每天精打細算,從週一到週五每頓飯是什麼菜都安排好,就是為了,週末能吃頓好的,或者每月末到周邊去走走。這是絕對屬於年輕人的浪漫。

    她忍不住對他打眼色,小聲笑。

    “怎麼了?”

    周生辰靠在沙發上,右手臂搭在一側,不解看她。時宜換到他身邊,悄悄在他耳邊,重複那個女孩子的話。她說完,想要簡述自己的心情,周生辰卻懂了的神情:“羨慕?”

    她笑:“嗯。”

    他兀自笑起來。

    外邊雨沒有立刻停的跡象,船家把船暫停在一側古樹形成的“帷幕”下,對他們說,要避會兒雨,免得水濺到船裡,濕了衣裳。

    臨著岸邊,又有風,看得到水浪拍打石壁。

    燭臺在竹簾上,搖曳出一道影子。

    “你看沒看過手影戲?”

    “手影戲?”

    “嗯……估計你沒看過。”

    她記得小時候看電視裡,有手影戲的節目,連著好幾期。電視裡兩個人各自挽指,做成動物和人形,編纂出短小的故事,或是調侃事實。那時候她看到這些節目,隱約記得自己無聊時,也曾在藏書樓裡借燈燭做過手影。

    因為是自學,會的樣子不多。

    倒是看到電視節目時,跟著學會了不少。

    時宜做了個兔子,想要說什麼,忽就頓住:“今天是九月初九?”

    難怪,桌上菜中有粽子和花糕。

    他嗯了聲:“你在做兔子的影子?”

    “看出來了?”時宜笑著動了動手指,竹簾上的兔子耳朵也微晃了晃,即興給它配了音:“哎……這廣寒宮真是清冷,轉眼就過了中秋,到重陽節了,倒不如去人間走走。”

    因為怕隔壁那對年輕人看到,她聲音很輕,卻戲感十足。

    他偏過身子,端詳她的表演。

    時宜輕輕吹了下燭臺。

    燭影晃了晃,兔子消失了,她轉而跪坐在沙發上,自己的影子落在竹簾上,清晰而又單薄:“這位公子,我們……可曾在何處見過……”

    淡淡的,溫柔的。

    這是她最擅長的古風腔。

    他兀自揚起嘴角,配合著她,低聲反問:“哦?是嗎?”

    “公子貴姓……”她雙眼瑩瑩,聲音越發輕。

    他略微沉吟,去看她的眼:“周生,單名一個辰。”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15 09:34 PM

第四十三章   獨留半面妝(1)

    周生,單名一個辰。

    周生,辰。

    周生辰。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船外細雨綿綿,沒有風。

    船內,那竹簾上的光影被無限拉長著,微微晃動著,隔壁的年輕人也怕打擾他們,並沒有大聲說話。所以她只聽得到他,他也只能聽到她。

    她輕輕呼出口氣,低聲說: “公子的名諱……小女曾聽過。”

    他眸光清澈:“於何處聽到?”

    她仿佛認真:“公子盛名在外,自然是百姓口中聽到的。”

    “哦?”他笑,“都說了些什麼?”

    時宜輕著聲音,望著他的眼睛,“醉臥白骨灘,放意且狂歌。一壺酒,一匹馬,世上如王有幾人?”

    周生辰略微沉默,仔細品味她的話。

    他想,他猜到了她所指何人:“你很喜歡那個小南辰王?”

    “你知道?”

    “知道,”他告訴她,“他在周生族譜上,我的名字就取自他。”

    “對……”她恍然,“小仁和我說過。”

    “你族譜上的人,記載可比民間的多些?”

    “只有寥寥幾句。”

    “那個太子妃呢?”

    “崔氏女?”

    女子名諱,本就難有記載。如“崔氏女”這種,已是因為她身份尊貴,有所厚待。

    “嗯,有嗎?”她輕聲追問。

    周生辰略微回憶,搖頭說:“沒有。”

    悠悠生死別經年。除了她,真的不會有人再記得。

    她有一瞬失神。

    船微微晃動,船家說雨似乎要下整晚了,還是儘快靠岸,讓客人都來得及回去。船從古樹圍就的帷幕下駛出,沿來時的路回去。離開屏障,有不少雨水濺入,兩側有雨水,躲自然是沒處躲的,周生辰隨手把外衣脫下來,蓋在她腿上。

    他自己的褲子,沒一會兒就淋濕了。

    今晚之前,仍舊還有些夏日余溫,可這雨,卻真是落了秋意。

    她只是濕了褲腳和鞋,就覺得冰冷難耐。

    他去車裡拿雨傘接她,一來一回,連襯衫都濕透了。兩人上車後,他從後備箱的小箱子裡拿出兩條運動褲和襯衫,折身回來,放下座椅,把其中一條長褲給她:“有些大,先換上。”幸好此時時間晚了,停車場已經沒有人。

    “嗯。”她接過來,在狹小的空間裡,慢慢脫下長褲和鞋襪。

    再套上他的,何止是有些大,還很長……

    她光著腳,踩在褲腳,完全都不用穿鞋。

    她長出口氣:“今天才發現,你比我腿長這麼多。”

    周生辰覺得有趣,多看了兩眼。

    他拿著一件乾淨的襯衫,疊好放在她腳下,手碰到她的腳,冰冷嚇人:“很冷?”

    “有一點兒。”她已經有些淡淡的鼻音。

    他就勢握住她的兩隻腳,放到自己膝蓋上,輕輕給她揉搓著。

    時宜有些意外,順從地任由他這麼做。

    他從來不擅長說表達感情的話,卻會在兩人相處時,偶爾做些事情,讓她能踏實感覺到他的感情。不炙熱灼人,卻慢慢深入。

    有空調熱風吹著,還有他的動作,讓她腳慢慢暖和起來。

    時宜動了動腳。

    他抬眸看她:“暖和了?”

    “嗯,”她催促他,“你快換衣服吧。”

    她收回腿,踩在他墊好的乾淨襯衫,把放在後座的衣服遞給他。

    周生辰迅速換著襯衫和長褲,等他穿好長褲,她接過濕衣服,扔到後座,忽然感覺他靠近自己。清晰溫熱的氣息,模糊她的意識,她也側過頭,碰到了他的嘴唇。

    兩個人無聲地在車裡親吻。

    從身體冰涼,到有些燥熱難耐,她手指攪著他的襯衫,碰到他的胸口。

    忽然察覺這裡是停車場。

    她推推他,低聲說:“回家了。”

    他吻了吻她的臉,說了個好字,這才把襯衫紐扣都系好。

    車開出停車場,他忽然想起什麼:“等到婚禮日期確認,安排我母親和你父母吃飯,好不好?”時宜愣了一瞬,意外地看他,眼睛裡都是驚喜:“真的?”

    他莞爾:“真的。”

    兩人的婚期並沒有最後確定,這是時宜的意思。

    她想在文幸的手術後,再舉辦婚禮。畢竟在這之前,周生辰的半數心思都在文幸身上,而她也和他一樣。不過,她倒是很肯定地告訴父母,已經開始準備婚禮了,她相信周生辰,既然已經安排王家婆婆訂做禮服,就說明他在家族的事情上,已穩操勝券。

    這天她在錄音棚錄音,而這個錄音棚剛好在電視的大樓內。

    順便和宏曉譽約了吃午飯,準備聊一會兒,就正式開工。

    兩個人沒太講究,就在附近的小飯店吃的。

    菜上來沒多會兒,宏曉譽就說起了她那個男朋友:“時宜,我和你說,我覺得我真心實意了,我想結婚了。”

    她笑:“先讓我吃飯。”

    “不行不行,你要陪我說話……”

    “好,你說,我聽著。”

    “嗯……也沒什麼好說的。我就覺得,他人品很好,那種從骨子裡的好,能感覺的到,”宏曉譽想了想,說,“和你那個科學家不同。你的科學家感覺有點兒不食人間煙火……讓人很有距離感。”

    “有嗎?”時宜倒是覺得挺正常的。

    “不食人間煙火形容男的,好像有點兒怪,總之就是好像絕大部分事情,他都不太在意。你們一起……和諧嗎?”

    時宜被問得真是……看了她一眼,沒吭聲。

    “很好?很不好?”

    “好了好了,”她推給宏曉譽一杯茶,“換個話題。”

    平時她工作時間,都是從中午十二點到晚上十一二點。

    因為剛才大病初愈,她開工前半個月,都會錄到九點結束。今天因為錄音師有事,到八點多,就已經收工了。

    她給周生辰打了個電話:“我提前結束了。”

    “好,我大概三十分鐘後到。”

    “不急,”她坐在沙發上,從身邊架子上抽出本業內雜誌,“我在這裡有地方休息,你做完事情再過來好了。”

    “好。”

    周生辰掛斷電話,看坐在身側的佟佳人。

    他剛才進停車場,就看到她站在自己的車旁,有了四五個月的身子,身邊卻沒有跟著任何人。他不知道她來的目的,只是請她先上車再說。

    他們在車上談話,林叔便下了車。

    “是時宜?”

    周生辰笑了笑,沒說話。

    佟佳人沒有立刻說什麼,只是輕輕拉了拉自己的手套,用餘光去看他。

    身邊坐著的周生辰,仍舊是喜歡素色的長褲,淡色的格紋襯衫,套上西服便能會客,換上白色長褂就能進實驗室。這才是她放在心裡的男人,和各種膚色的人一起,毫無國界地交流,做著對人類有益的事。

    她想起,她第一次見到實驗室外的他,不同于往常的周生辰。

    他正在和一個黑人爭論著什麼,專注而激烈,她聽不懂。

    他十四歲進大學,就已經和她隔開了兩個世界,她拼命地追,也只有資格在某些形式大於實質的會議上,可以和他一同被邀請,如此而已。

    他的精神世界,是她一生的目標。

    佟佳人一瞬,想到的是曾經的過往,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為了什麼來見他。是為能安靜地和他相處幾分鐘,還是為了……

    “我不會把事情做到最壞。”

    最後,卻是周生辰先開口。在她未說話前,先告訴了她要的答案。

    他坦言:“我們始終是一家人。”

    他的寬容,讓她再無話可說。

    自從叔父回來,周文川做出的種種動作,都讓她為之不齒。

    她從未見過如此動盪的周家,老輩都充耳不聞,小輩都蠢蠢欲動忙於選擇,是依附在名正言順的大少爺這裡,還是選擇根基穩固的叔父和周文川。就在幾日前,始終沉默的周生辰母親,終於開始承認時宜的地位,也就等於站在了自己大兒子這裡。

    叔父再如何,也並非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而周生辰母親的選擇,為所有人指明了方向,包括周生辰父親過去的至交好友,都漸漸表露了態度。

    “對不起。”她說。

    他看她。

    “我說的是,她在烏鎮時的事。”

    “我知道。”周生辰的語氣,很淡。

    “我……是因為嫉妒。”

    他笑了笑,沒說話。

    佟佳人想,對著他這麼聰明的人,好像說什麼都只是在重複他已經知道的事。她是因為嫉妒,所以在知道周文川讓人擄走時宜時,沒有阻攔,或者連示警都沒有。她記得,周文川每次提到這件事,都會嘲笑自己:“我的好太太,我當時是真信你,因為你一定會嫉妒她。”

    “抱歉,佳人,”他看了看腕表,“我要離開了。”

    這裡車程到時宜那裡,需要十五分鐘,而剛才的談話已經用去十分鐘。

    她勉強笑:“是我該說抱歉。”

    她知道他的守時,沒敢再說什麼,開門下了車。

    林叔也同樣在看表,在看到佟佳人下車後,頷首問:“二少奶奶需要安排車來接嗎?”

    “不用,很快有車來接我。”

    林叔再次頷首,上車後,很快就開離了車庫。

    她站在路邊,完全看不到車窗內的人,卻能輕易在腦海裡勾出了一個坐著的身影。

    背脊的弧線,手臂的位置,還有對林叔說話的神情。

    她幾歲就和他坐過一輛轎車,到十幾歲,到大學畢業,到婚禮之前,她是唯一和他共坐過一輛車的女孩子。以至於到現在,她仍舊不太習慣周文川坐在自己身邊的感覺,太浮躁,無論如何掩飾,周文川的心都因為欲望而浮躁。

    不像他,也不可能像他。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15 09:37 PM

第四十四章   獨留半面妝(2)

   晚上到家,已經快九點。

    兩個人都還沒有吃飯,時宜隨手把頭髮綁起來,從冰箱裡往出拿小牛排,準備給他煎牛排,再炸些土豆什麼的。她洗乾淨手,開始切土豆條的時候,門鈴忽然就響起來。

    有人在輕輕拍著門,聽起來急切的,卻拍的並不重。

    一聽就是小孩子。

    果然,馬上就有小女孩的聲音喊她的名字。

    “幫我開下門,是隔壁的鄰居。”

    周生辰依言,去開門。

    有個看上去十三四歲的女孩子,抱著古琴,站在門外。

    她看到周生辰傻了,周生辰看到她也有些無言。

    “時宜姐姐……搬家了嗎?”

    “沒有,”他微彎腰,說,“她在做飯。”

    時宜很快切完土豆,擦乾淨手出來,從周生辰身後繞過來,伸手擰了擰女孩子的臉:“換新弦了?來……”話音未落,忽然從女孩子身後躥出一個白影。

    時宜眼前一花,沒來得及反應,猛就被周生辰打橫抱起來。

    只差一步,狗就撲到身上了。

    狗拼命汪汪著,不停躥上來,真就想去咬她。

    她傻了。

    女孩也傻了,很快就低斥了聲:“卡卡,回家去。”

    狗在連番喝斥下,終於心不甘情不願地,搖著尾巴回到自己家。女孩子很不好意思跑回去,關上自家門,又過來說:“卡卡特別傻,認生。”

    周生辰心有餘悸,小心把她放下來。

    這個小插曲,她倒是沒放在心上。從小貓狗都喜歡凶她,時宜早就習以為常了。

    她把古琴放在桌上,試了試聲音。

    這個小姑娘很喜歡時宜,每次給自己的古琴換了新弦,都一定要拿來讓她試音。時宜也樂得陪她玩,斷斷續續,彈了首自己熟悉的曲子。

    她不常彈琴,未留指甲,聲音有些瑕疵。

    但瑕不掩瑜。

    她彈得如何,小女孩辨別不出,周生辰卻聽得明白。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他想到這句詩。

    雖然詩中說的是箜篌,而她面前的是古琴。

    時宜玩的開心,渾然忘了他。

    “這次換的弦,有些軟了,”她最後告訴小女孩,“還是上次的好。”

    “我也覺得是,”女孩子雖然小,卻對琴的態度非常認真,“明天再換。”

    她噗嗤笑了:“小敗家,習慣用什麼,記住牌子就不要換了。”

    這麼折騰了二十幾分鐘,她倒是真餓了。

    送走了小鄰居,馬上就鑽進廚房。

    牛排的香味,很快就溢滿了房間,她餘光能看到他站在廚房門口,隨口問:“你喜歡吃幾成熟,快說哦,現在已經差不多五成了。”

    “就五成熟好了。”

    時宜關上火。

    他遞給她盤子,她將牛肉夾出來,澆汁。

    “你剛才彈琴,讓我想起了一句詩。”

    “啊?”她看他。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她噗嗤笑了:“我的大少爺,那句是用來說箜篌的。”

    他笑,低聲說:“是意境。我借來誇你,李賀……應該不會說什麼。”

    “是啊,他早就輪回千百次了,怎麼還記得自己做過這麼一首詩。”

    他笑:“你的琴,是師從何人?”

    她微微怔住,很快笑了笑:“自學成才。”

    周生辰越發覺得不可思議,雖然他不記得,她真的系統學過古琴。

    “嗯……”她握著裝土豆條的盤子,兩隻手臂虛架在他肩上,“是啊,看影音教材。”

    “很……”

    “好聽?”

    他笑了一聲:“非常。”

    “非常好聽?”

    “是。”

    她笑:“過兩天我去買好些的琴,多練幾次,再讓你聽,”看著油熱了,催他離開,“把牛排端出去,等我炸土豆,很快就好。”

    他把牛排端出去。

    她卻回味起他說的話。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一曲箜篌。

    消融了長安十二道門前的冷光,也驚動了天上凡間的帝王。

    這是何等的厲害,才能讓人如此感歎。她回想起,他曾經教過自己的那些曲子,聲動十二門,只有他……才能做到。

    “土豆真不能再炸了。”周生辰曲指敲了敲她的額頭,順便替她關了火。

    時宜驚呼驟起,可憐這一鍋了……

    炸得太過,全炸焦了。

    這頓晚飯真是多災多難,幸好牛排是完好的。時宜覺得自己實在對他不住,又要去拿一堆水果,想要給他補一份沙拉。周生辰馬上阻止:“不用這麼麻煩。”

    她想說什麼,就聽到家裡電話響起來。

    這麼晚?

    肯定不是她父母。

    周生辰很快走過去,非常簡短地聽完,幾乎不發一言。掛了電話後,剛才那些放鬆的神情一掃而空,時宜覺得肯定出了什麼大事。果然,他告訴她,文幸在急救。

    時宜嚇了一跳,周生辰和她說過,自己生病那晚,文幸已經被搶救過一次。

    可是前幾日看她情況還好,為什麼這麼突然……

    她沒敢多問,和他迅速換好衣服,直接去了醫院。不知道為什麼,她能感覺到他的狀態變得非常不好,甚至,鮮少能感覺到隱忍的怒意。

    兩個人從電梯出來,整個走廊有十幾個人。

    周文川和王曼站在病房外,透過玻璃在看文幸,餘下的人都分散在走廊的各個角落。周生辰跨出電梯時,那些分散的人都端正了站姿,微微向周生辰躬身。

    “大哥。”周文川走過來,對時宜頷首示意。

    他意外地保持著沉默,只是取下自己的眼鏡,折疊好鏡架,放到自己的褲子口袋裡。時宜覺得有些奇怪,側頭看他……

    在一霎那,親眼看見他拎起周文川的衣領,右手成拳,狠狠揮到了周文川的臉上。

    用了十分的力氣,甚至能聽到撞擊骨頭的聲響。

    下一秒,他已經鬆開周文川衣領,緊接著又是一拳。

    冷靜的動作,不冷靜的目光。

    時宜驚呆了,看著近在咫尺人周文川脫離重心,砰然撞到雪白的牆壁上,瞬間就有猩紅的血從周文川鼻子裡流出來。他想要再上前時,王曼已經驚呼一聲,撲到周文川身上,緊緊把他護在身後,驚恐地看著周生辰:

    “大少爺……”

    不止是王曼在驚恐,時宜、所有人,都不敢動。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不知道周生辰為什麼會這樣。

    他背脊挺直,沉默地看著周文川,時宜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背影,還有燈光拉出的影子投在周文川和王曼身上。

    “你最好祈禱文幸這次沒事情,帶二少爺去看醫生。”

    有人上來,攙走周文川和王曼,很快喚來醫生檢查包紮。

    那些醫生也沒想到剛才這人還好好地,來探病,怎麼轉眼就成這模樣了。而且真是被打得不清,可這一層樓本就是這家人的vip病房,也不能多問什麼,迅速聯繫樓下檢查的人,低聲說要為周文川做腦部檢查。

    周生辰示意時宜到自己身邊來。

    她走過去,輕挽住他的手臂。

    整個走道漸漸清淨下來,有醫生過來,遞給他一些報告。周生辰接過來,略微蹙眉,從口袋裡重新拿出眼鏡戴上,邊他們說,便一張張翻看。

    本來身體修養的不錯,只是指標不合格。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和周文川見面後,兩個人關在病房裡大吵了一架,文幸就徹底受不住了。短短兩三個小時,已經向著最壞的情況發展……

    他時而隔著玻璃,去看一眼文幸。

    時宜陪著他,看著病房裡陷入昏迷的文幸,偶爾也用餘光看看他。

    就如此,一動不動看了一個多小時。

    一個小時後,周生辰母親也到了醫院,很快有人說了這裡的狀況,她驚疑未定,卻在同時有醫生走來,非常禮貌地低聲詢問:“周夫人,有官方的人想要見見二少爺。”

    “官方?”周生辰母親更是驚訝。

    “讓他自己去應付。”周生辰忽然開口。

    聲音清晰,甚至冷淡。

    “周生辰……”周生辰母親不可思議看他。

    “讓他自己去應付。”他重複。

    母親蹙眉:“他是你弟弟。”

    “我只有一個妹妹,現在生死未蔔。”

    母親看了眼時宜,欲言又止:“你和我到房間裡來。”

    顯然,她不想讓時宜聽到他們母子的爭執。

    周生辰沒有拒絕。

    兩個人在走廊盡頭的房間,談了足足半個小時。

    她坐在文幸病房外的長椅上,回想著剛才的一幕,將手握成拳。

    文幸,你一定要沒事。

    周生辰走出房間,她母親也走出來,時宜略微對他母親點頭,緊跟著周生辰離去。兩個人走出電梯,果然就看到一樓大廳裡,周文川已經站在那裡,半邊臉腫著,被兩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詢問著問題。她目光匆匆掃過,卻意外地看到了杜風。

    杜風站在大門口,在低聲講手機。

    他看到周生辰和時宜,略微停頓,目光落在了周生辰身上。周生辰清淡看了他一眼,攬住時宜的肩,帶她上車離去。

    車從街角拐出去,平穩地開上燈火如晝的主路。

    時宜看見他關上了隔音玻璃,他把兩人之間的扶手收起:“讓我抱抱你。”話音未落,已經把她抱到懷裡。時宜順從地讓他抱著,也環抱住他:“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她聲音很輕。

    他回答的聲音,也很低:“這麼久,文幸手術檢查都不達標,是文川做了一些手腳。”

    心跳忽然減緩。

    她輕輕呼出口氣,儘量地,讓自己的聲音平穩:“為什麼……”

    “為了爭取時間,”他說,“我和你婚禮後,我會正式接手周家所有的事情。他需要婚禮時間延後,最好是……無限延後。”

    周生辰解釋的不多,慢慢鬆開她,獨自靠在那裡。

    時宜沒有做太多追問。

    比如,周生辰和周文川之間的事。

    她想,這些一定涉及了太多的周家隱秘,如果連文幸的身體都能漠視,那麼也一定有更多的驚心動魄和無法容忍。生命本就脆弱,抵擋不住天災疾病,而在周家,卻還要去擋那些有心的人禍……

    還有杜風。那個宏曉譽心心念念想要嫁的人。

    她想起最初遇到杜風,就有種奇怪的直覺。而後來,或許是因為周生辰陪她一起,和這個人吃過飯,談笑如常。漸漸地,這種感覺就被她漠視了。

    好像在他身邊,每個人都是如此,轉身就變成了另外的人。

    他們到家時,已經是淩晨。

    電梯間出來,她低頭從包裡拿鑰匙,周生辰卻略微頓住腳步。她疑惑抬頭,看到走廊的窗戶邊站著人,是身著便裝的梅行。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15 09:39 PM

第四十五章  獨留半面妝(3)

    深夜到訪,不用說,一定是為了文幸。

    梅行並非是周家人,這件事發生後,周生辰母親自然要避免所有人靠近文幸。他得了消息,卻不能看到人,最後只能來找周生辰。

    兩個人在客廳裡談話,時宜給他們泡了茶。

    關上門,自己在書房裡看書。

    本來挺安靜的,忽然就聽到一聲碎響。

    時宜嚇了一跳,拉開門。梅行順著門開,看了她一眼,非常抱歉地笑笑。然後又轉去看周生辰,強行把情緒壓了下來,聲音也低沉了很多:“抱歉,我剛才太激動了。”

    周生辰搖頭:“沒關係,我在醫院時,比你激動的多。”

    兩人同時彎腰去撿碎片。

    “不要用手撿。”時宜忙阻止,從廚房拿了乾淨的毛巾。周生辰自然接過來,將所有碎片一一撿起,用毛巾仔細包住,再遞給她。

    “還需要給你泡新茶嗎?” 她問梅行

    “不用,很晚了。”梅行笑了笑,從沙發上起身,就勢告辭。

    送走客人後,她收拾了他的茶杯,拿到廚房清洗。

    客廳裡始終安靜著,她覺得有些異樣,匆匆收拾好,走出去,看到他仍舊沉默地坐在沙發上,竟然拿著一張紙,在不停對折著。

    紙不斷被折小,直到已經小到無法再對折。

    他聽到她的腳步聲,抬眸看她,忽然笑了:“一張紙,最初所有人都認為,它只能真實對折八次,後來又有理論證明,用機器對折,可以達到九次。”

    “然後呢?”她猜,肯定還有人推翻過。

    “後來,又有人算出來了十二次。”

    “算出來?”

    他嗯了一聲:“這是一道數學題。”

    “真的?”時宜在他面前半蹲下來,拿過他手裡的紙,“學數學的人,真奇怪,折紙也要拿來算嗎?”

    “奇怪嗎?”他兀自帶笑,“你小學沒學過?”

    “小學?”時宜更驚訝了。

    她努力回憶,自己應該……沒學過吧?

    學過嗎?這種問題要怎麼算?

    她想的認真,凝神看著那張被折成一疊的紙。

    “假的。”

    “啊?”她茫然看他。

    “我說的是假的,”他笑了一聲,“你小學不可能學過。”

    時宜這才意識到,他在和自己開玩笑。周生辰已經站起身,走到浴室去放水洗澡,他難得會有閒心用浴缸,她給他拿了乾淨衣物,抱到浴室時,看到他正在脫長褲。

    或許因為周生辰母親很高。

    他們家兄弟姐妹三個,都不矮。

    他站在浴缸旁,雙腿修長筆直,因為從小注意培養的關係,站姿坐姿,包括現在這種半彎腰試水溫,腰身的弧度……都很好。

    時宜把衣服放竹筐裡。

    在他躺在浴缸裡後,走過去,低聲說:“我幫你洗吧。”

    “好。”

    淡淡的水霧裡,她在掌心裡倒了些洗髮液,替他揉著頭髮:“別睜眼。”周生辰也很聽話,任由她擺弄指揮,最後她用溫熱的毛巾,疊好墊在他脖頸下,然後拿著淋浴噴頭,仔細給他沖洗乾淨頭髮。

    被水沖洗後,發質變得很柔軟。

    略微擦乾後,他坐直了身子,額頭有些短髮滑下來,淩亂地擋了眼睛。

    “舒服吧。”她自得其樂,伸手替他撥開擋住眼睛的頭髮。

    那雙眼睛,波瀾不驚。

    她低頭,在他眉骨上親了親:“我知道你難過,不知道怎麼勸你。”

    他輕捏住她的下巴,讓她頭壓得更低了些:“你以前,難過的時候會做什麼?”

    時宜回憶了會兒,笑:“看《說文解字》,因為不用動腦子。”

    他也笑:“上次我問你,看沒看過《說文解字》,你說看過一些,我就覺得挺有趣的。為什麼喜歡看……嗯,”他略微措辭,“古代的‘字典’。”

    她笑:“我有那麼多時間,能翻的就都翻翻了。”

    那麼大的藏書樓,她看了十年,也不過看了兩層的藏書。

    餘下的,只是記得一些名字。

    他額前的頭髮又滑了下來。

    眼睛裡,除了燈光,就只有她。

    她的手順著他的頭髮,滑過臉側,到肩膀,再滑下去。最後捧起一捧熱水,淋到他身上,輕輕替他揉捏起肩膀。她的手也燙,他的身體也熱,揉捏了會兒,他就捉住她的腕子:“時宜?”

    “嗯?”她看著他,眼睛裡也只有他。

    周生辰伸出手,把她整個人都抱進了浴缸裡,放在自己身上。

    時宜的睡衣被水全浸濕了。他的手輕易就穿過所有的屏障,很溫柔地進入她的身體,始終很有耐心地撩撥著她。

    足足一個小時,兩個人都耗在水裡。

    到最後竟讓她筋疲力盡,被他直接抱出了浴缸。兩個人都擦乾躺倒床上,周生辰才輕聲說:“對不起,今天……不是很有心情。”

    時宜沒吭聲,疲累地和他的腿纏在一起,側躺著摟住他的腰。

    她很快就要睡著了,卻又掙扎著從夢裡迷糊地醒來一瞬,叫他的名字:“周生辰。”

    他摸了摸她的手,應了聲。

    “我愛你。”

    他嗯了一聲:“我知道。睡吧。”

    她踏實下來,沉沉睡去。

    迷糊中,她感覺手腕冰涼著,好像是被他套上了什麼。

    次日很早就醒來,時宜發現他竟拿出自己一直仔細收藏好的十八子念珠,在昨晚給自己戴上了。她身上本就戴著他送給自己的平安扣,現在又是十八子念珠,雖然周生辰不說,但是她能感覺得到,他怕自己真的出什麼事情。

    這一波幾折,她都開始怕。

    怕稍有一步走錯,就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

    她和周生辰到醫院時,昨晚樓下的那些人已經不見了。但是仍舊在各個出入口留著人,負責監視周文川的一切動向。周生辰親自帶著梅行一同入內,不再有人敢阻攔,畢竟周家的人也都知道這位梅少爺和周家的關係。

    他們坐在樓層單獨隔開的餐廳。

    落地窗,將外邊看得清晰。

    他們坐在南側,而周文川和王曼就坐在餐廳的另外一側。

    非常詭異的場面。

    但是除了時宜,似乎所有人都覺得如此很正常。她想,或許這種家族內鬥,真爭出你死我活後,還是要為對方籌辦不失體面的喪事。

    坐了會兒,周生辰就暫時離開,去看今天出來的報告。

    這裡只剩了她和梅行。

    時宜隨便看了眼樓下,卻又看到了杜風。

    這個人……究竟是什麼存在?她始終沒有問周生辰,一定程度上來說,她有些愧疚自己還給周家引來了這個“麻煩”。她的視線停頓的時間過久,梅行也發現了,順著她看了眼,隨口道:“這不是你朋友身邊的國際刑警嗎?”

    “國際刑警?”

    “他們這些人,負責調查恐怖活動,毒品,軍火走私……”梅行略微沉吟,似乎在思考,“從不萊梅那次的槍戰開始,他就開始調查周家了。”

    一瞬間獲取了太多資訊。

    時宜腦子裡飛速地將從德國回來後,所有的事情都串聯起來。

    所以不萊梅那場槍戰根本就不是意外,那麼……很有可能是周文川做的。後來她回國,這個杜風就出現了,周生辰知道不知道?他一定知道,就連梅行都這麼清楚,他怎麼會不知道這個刑警的身份。

    她看著一樓杜風的背影,有些出神:“他現在……在調查周文川?”

    梅行不置可否,冷淡地笑了笑:“周家的二少爺,也的確值得他們好好調查一番,我覺得……差不多快有結果了。”

    周生辰始終在和醫生說話,她心裡發慌,沒有接話。

    比起周文川如何,她更擔心的是文幸的生死……

    “昨晚……”梅行眸光很深,看著她。

    “啊?”時宜不太明白,回看她。

    “很抱歉,打壞了你的茶杯。”

    她恍然,笑一笑:“沒關係的。”

    都不是什麼值錢的茶杯,不知道為什麼能讓他再提起。

    他也笑了:“讓我請你喝杯茶吧?”

    他沒等時宜回答,已經起身去,問餐廳的人要了兩杯熱的港式奶茶。

    他親自把茶端來,放在時宜面前。

    “謝謝,”時宜笑,“我以為你會請我喝中式茶。”

    “中式茶……應該都比不過你泡的。”

    他說的時候,聲音有些低沉,有些玩笑的感覺,可是又像是發自肺腑。

    時宜有些尷尬,她想要找個話題帶過去:“文幸她……”

    梅行低聲打斷她的話:“文幸如果這次能度過這關,我會帶她離開中國,在國外定居,”他說,“我會照顧她一輩子。”

    “一定會的,”時宜笑著說,“她知道你這麼說,肯定會好的。”

    “不過要先幫周生辰,做完他想要做的事,”梅行搖頭苦笑,“我不知道上輩子欠了他什麼,就這麼義無反顧陪著他,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語氣轉換的很快,這次真是玩笑了。

    時宜噗嗤笑了:“上輩子啊?欠他的人,太多了。”

    梅行忍俊不禁:“真的?你知道?”

    “真的,我知道。”時宜笑著,用玩笑的語氣告訴他。

    如此的笑容……

    梅行有些出神,時宜不解看他。

    他忽然輕聲說:“時宜,不要對著我笑。我真怕,我會和他搶。”

    她愣住。

    梅行這一瞬看她的眼神,讓她想起在周家老宅時,文幸說起的那個用來選妻子的對子……

    很快,她就認真告訴梅行:“好,我記得了。”

    梅行坦然笑了,有種說出心意的悵然感,舉杯去喝自己的那杯奶茶。

    曾經她機緣巧合替他泡過茶,他記在心裡,也還給了她。

    情不知所起,愛而不能得。

    卻只有這麼一杯茶的緣分而已。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15 09:42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6-16 01:16 AM 編輯

第四十六章   世人的角色(1)

    不停有醫生進出,周生辰也走進了病房。

    她更慌了。

    不停去看豔陽高照,看樹影斑駁,看樓下寥寥無幾的幾個國際刑警和周家人。過了會兒,又有些心神不寧地去拿奶茶,十八子念珠的繩帶晃蕩著,繩帶下的粉色碧璽撞擊著玻璃,發出輕微的聲響。

    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有人在看自己。

    她找尋讓自己不舒服的目光,是周文川。

    可是當她發現他時,後者已經避開了視線,輕輕伸手去摸王曼的小腹。

    王曼低頭去看他,輕輕按在他的手上,兩個人的手都放在孩子在的位置。王家並不像是周家那麼家大業大,但也從來都過得平穩。她為周文川一退再退,卻不懂為什麼事情會越來越複雜……樓下的那些官方的人,漸漸把調查的圈子縮小到他一個人身上。

    偌大的周家,何止他一個人沾手不乾淨的生意?卻只有他一個人泥足深陷……

    病房門忽然被打開。

    有個中年醫生大步走出,指揮護士電話給另外幾個醫生,表情非常的嚴肅。所有在病房外的人都緊張的站起來,看著進出奔走的人。

    從今天早晨到現在,已經有三次病危,這是第四次……

    十幾分鐘後,周生辰忽然從病房裡走出來,對梅行和時宜這裡看了一眼。他已經脫下了隔離服,白色襯衫被隔離服長期壓得褶皺,整個人站在那裡,看起來憔悴極了。

    時宜覺得眼睛發酸,也看著她。

    她和梅行走過去,她輕輕握住周生辰的手,周生辰也反手握住她的手,說:“文幸想最後看你們一眼。”

    她喉嚨一澀,眼淚險些奪眶而出。

    本來應該是無菌病房,但顯然,後來的進去的人已經不要求套上消毒隔離服。他們穿過兩道自動門,走進去。周生辰的母親已經站不住,坐在病房的一側,不斷用手帕擦著眼淚。文幸躺在病床上,睜著眼睛,看著時宜和梅行。

    他們兩個走過去。

    文幸先握住了時宜的手,在她手心裡很艱難地寫了幾個字:手機,錄音,聽。

    時宜頷首,回頭問周生辰:“給我文幸的手機。”

    周生辰立刻走出去,不一會兒就拿進來一個袋子,從裡邊拿出手機,遞給時宜。文幸看到時宜接過手機,就慢慢移開視線,去看梅行。

    她已經沒能力再說什麼話,氧氣罩裡不停有淡淡的白霧噴出來。

    很淡,連呼吸都很費力。

    她就是看著梅行,一眨不眨地看著。

    梅行蹲下身子,配合她的視線,讓她看得舒服一些。

    時宜不忍心再看下去,低頭打開手機,戴上耳機。

    錄音存儲檔裡,有個檔就叫11。

    她知道一定是這個,點開來,是文幸的聲音:

    “嫂子,抱歉。

    我是個自私的人。如果我要死了,一定會把死前的時間都留給梅行。我要記住他,下輩子才能找的到他。所以這段錄音很早就準備好,要送給你。

    這段錄音……我不知道從何說起。

    我從小長在國外,和家裡人並不算太熟,唯一對我好的只有兩個哥哥。當然,對我最好的一定是大哥。但是,小時候我就有感覺,媽媽並不喜歡大哥。

    後來慢慢長大了,我知道了一個秘密。”

    錄音裡有文幸的笑聲,略微停頓後,她繼續說下去:“但是這個秘密,我不能告訴你,我覺得每個知道這件事的人,都不會有好運,比如我,比如二哥。”

    時宜聽得很困惑。

    但她直覺,文幸要說的重點在後邊。

    “我好像又說了很多沒用的話,開始浪費時間了。

    時宜,其實……我想對你說,非常非常的對不起。

    你在烏鎮住的那幾天,我的二哥想要對你做不好的事情……我想,這件事大哥一定沒有對你說過,如果不是他事先有準備,可能你就會受到傷害。這件事發生後,有很多人都在第一時間知道了消息,但大家選擇保持沉默。

    這其中也包括我自己。我承認,我們家的人都很自私,都護內。

    後來只有小仁在大哥回國前,去了烏鎮……你知道,小仁在周家很特殊,他在那裡陪著你,就不會有人再去靠近你們……我承認,我比不上小仁。

    後來,你來我們家住。

    我回來看病……後來……你落水,你中毒昏迷,這些都不是意外。

    我不知道你能猜到多少,能靠近你的人,安排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時宜,我多希望你能猜到,這樣我的內疚就會少一些……

    能讓大哥無條件信任的人,只有我和梅行,對不對?

    好像也不對。大哥他甚至懷疑過梅行……

    時宜,你那麼聰明,我說到現在,應該可以猜到是誰了對嗎?”

    時宜抬頭看文幸。

    她的錄音就在耳邊,可是她現在眼睛裡,只有梅行。

    或者只有這個時候,她才能肆無忌憚地,用這種方式讓梅行陪著她。

    “我……沒有傷害你的本意,可我真的傷害了你很多次。

    害你落水,我去救你。

    害你中毒,我也讓自己進行搶救。

    我想用這樣的方式,讓大哥最在乎的兩個人都傷害的方式,讓他害怕失去你,害怕牽連我,讓他放棄……這個家,離開這裡。時宜,我是個很自私的人,最關鍵的時候我只能顧及到自己的家人,我不想看到他們真的分出你死我活。

    所以,我現在的一切結果,都是我自己造成的。

    你信佛對不對,因果輪回,現世報應。

    時宜,對不起。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會補償你。”

    錄音就此結束。

    時宜攥著手機,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感覺。

    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都浮上水面,而這之後又有著很多的因果糾葛。或許是當時落水窒息和腹部絞痛的痛苦已經過去了,也許是因為她知道死後,一定還有下一段的生命旅程,所以她並沒有那麼大的怨。

    她腦子裡有些空,不知道自己要想什麼,只是很難過。

    在壓抑的安靜裡,眼淚毫無預兆地流下來,再也止不住。

    文幸眼睛,輕輕地眨了一下。

    看得太久,她累了。

    眼睛很酸,很想閉上休息一會兒……

    她似乎想要對梅行笑笑,只是不知道經過十幾個小時的搶救,自己是不是已經變得不能看了,狼狽憔悴,還是面容可憎……

    她輕輕動了動手。

    梅行似乎明白她想要什麼,將臉貼上她的臉。

    他記得,她小時候坐在自己腿上,就喜歡這樣貼著自己的臉,然後眨著眼睛笑。如果想要放她下去,她立刻就會捂著胸口說:“不要放不要放,我會不高興。我一不高興就會心疼,哎呦,心疼了……”

    孰真孰假,少女的情懷,變成如此深刻的感情。

    文幸看他看到累極,毫無徵兆地,閉上了眼睛……在令人窒息的安靜裡,梅行慢慢將額頭低下來,壓在了文幸的手心上。

    時宜哭的難以自抑,抬起手,拼命咬住自己的手背,讓自己不要發出哭聲……

    病房裡監測的儀器,靜默宣告她離開了。

    她真的說到做到,自私地,把最後所有的力氣都留給了梅行。

    始終未被允許進入病房的周文川站在病房外,看到所有人的反應,明白事情已經到了最壞的結果……他緊緊攥住拳頭,瞬間紅了眼眶,推開那些攔著自己人。

    進入第一道自動門。

    可是第二道門始終緊閉著,他使勁拍玻璃,病房裡的人都仿佛沒有聽到。最後他又狠狠砸了一下,周生辰終於回頭看了他一眼。

    很冷的目光,從未有過的。

    周文川在一瞬間竟然覺得恐懼,就在他愣住的時候,周生辰已經讓人打開門,走出來揪起他的衣領,把他整個人都拎到了病房裡,狠狠對著他的腿踹了一腳。

    周文川撲通跪到地上,幾秒後,黝黑的槍口已經頂住了他的後腦。

    拿槍的就是周生辰。

    他一語不發,垂下眼眸,沒有任何感情地去看周文川。

    眼睛因為痛苦的情緒,已經紅得嚇人。

    “周生辰……”周生辰母親驚呆了,扶著椅子站起來,“周生辰……你放下槍,我問過醫生……那些藥沒有多大傷害,你弟弟也不想……”

    王曼也撲身跪到周生辰腳下,抽泣的幾乎要昏厥過去,不停磕頭叫大少爺。

    周生辰沒有任何反應,手指扣在扳機上。

    王曼忽然哭的沒有了聲音,緊緊揪著周生辰的長褲,漸漸縮成一團,有大片的血從長裙浸透過來:“大少爺……求你……”她痛的臉完全扭曲了,驟然的小產,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周文川忽然就轉身,緊緊抱住她,打橫抱起來。

    就這麼頂著周生辰的槍口,站起來。

    兄弟兩個這麼想對望著,眼睛同樣的赤紅。

    “小辰……”周生辰母親緊緊揪著自己的胸口,眼淚刷地就流下來了,“媽媽求你這一次,你不能讓媽媽剛沒了女兒,又要沒有一個兒子……”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15 09:46 PM

第四十七章 世人的角色(2)

    周生辰看了一眼病床,視線又移到了時宜的身上。

    她也看著他,心口砰砰直跳。她知道,周生辰現在的心情,包括之前周文川對自己做的那些事……包括文幸對自己做的事,他一定也都加諸在了周文川的身上。

    時宜費力地呼吸著,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小辰……”周生辰母親臉色蒼白地看著他,真的有些站不住,“媽媽求你,放下槍好不好……小辰……”

    沒有人敢說話。

    周生辰整個人立在那裡,和槍像是一體的,輕易就將室內的氣壓降到了最低點。他的眼睛,隔著薄薄的眼鏡片,看不出任何的感情波動。

    周文川抱著王曼,自己的褲子也被血染了一片:“周生辰,你現在拿槍指著我,是為了文幸?還是為了你老婆?文幸走了,你終於能找我算帳了?啊?”

    周文川笑了兩聲,眼淚就下來了。

    王曼緊緊咬著嘴唇,在他臂彎裡痛得五官扭曲。

    他緊緊抱著懷裡的人,終於緊咬住牙關,一字一句地對他求饒:“你放我去救王曼,我回來還你一條命,”他說著說著,忽然就跪下來,明明恨的想殺人,卻還是跪在了周生辰面前,“大哥,我求你放我走……”

    “小辰……”周生辰母親泣不成聲,卻不敢上前一步,唯恐周生辰做出什麼事,“小辰……你弟弟給文幸吃的藥,真的不是致死原因。還有時宜,時宜的事也和你弟弟沒有關係……你聽媽媽說,除了烏鎮那一次,所有的事情,都是媽媽安排的,完全和你弟弟沒有任何關係……”

    哽咽的懇求。還有王曼的痛苦呻吟。

    時宜腦海中,反復都是文幸的那段錄音。

    所有的一切真相,都會被人知道,但不應該是這麼愛著文幸的周生辰……

    生死一瞬,只有彌漫不散的寂靜。

    周生辰在漫長的僵持後,終於緩慢地放下了手中的槍。

    周文川沒有任何的停留,抱著王曼大步而出。

    他和王曼都屬於被監控的人,就在刑警的注視下,將王曼抱到推車上,迅速有醫生上來,將車推進電梯,離開這個樓層。

    電梯門關上後,周文川手臂都有些發軟,俯身摟住王曼,有眼淚流下來,落到她的身上:“曼曼,謝謝你。過了這關,我們就還有機會……”

    他邊說著,臉已經埋在王曼的手臂上。

    王曼痛得臉色青白,卻還是緊緊抱住他。流產的藥,是他親自交給她的,她要在生死一線拿自己和孩子來賭,賭周生辰的於心不忍,哪怕自己微不足道,也可以壓上最輕的那個砝碼……如今佟佳人已經提出解除婚姻關係,周文川身邊唯一能支持他的,只剩下了她一個。

    王曼緊緊攥住他的手臂,讓自己稍微減輕痛楚,漸漸陷入了昏迷。

    ……

    周生辰的母親又頹然坐下來,輕聲對床上的文幸說著話。

    病房裡太過讓人窒息,大悲過後的大驚,讓她有些承受不住。時宜刪掉文幸的錄音,把手機放在了窗邊。走過去,安靜地靠在了周生辰的身邊。

    林叔在病房外,有條不紊地安排著文幸的後事。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很快,也很慢。

    當所有都妥當後,文幸被帶離醫院,準備在鎮江安葬。等到所有都安排妥當,眾人離開醫院時,已經是淩晨四點半。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間。

    周生辰母親留在醫院裡,陪著周文川和王曼,當他們走出醫院大樓時,守在底下的刑警開始例行公事上前,詢問登記每個人離開的去處。梅行始終一言不發,卻在此時和他們發生了衝突,杜風撥開自己的人,上前說:“抱歉,周生先生、梅先生,我們只需要瞭解各位的去向。例行公事而已。”

    周生辰看了杜風一眼,林叔立刻上前,低聲交涉。

    他們的人,和周生辰幾個人,只隔著一個林叔,卻始終沒有任何語言的交流。就在這種壓抑的安靜裡,杜風身後忽然變得混亂起來。

    時宜聽到非常熟悉的聲音,宏曉譽?

    她聽到的同時,杜風也聽到了,立刻就轉身撥開眾人,邊示意拉扯宏曉譽的人鬆開她,邊對身邊人低聲囑咐:“每個離開的周家人,都要有一組人跟著——”

    啪地一聲重響,徹底打碎了杜風的話。

    宏曉譽一把推開身邊杜風的同事,狠狠扇了杜風一巴掌。

    所有人都愣住了。

    “宏曉譽,你不要在這裡胡鬧——”杜風壓抑著情緒,深深吸一口氣。

    下一秒,宏曉譽竟然把手裡的相機砸向他:“我去你媽的,杜風!”

    離得太近,杜風來不及躲過,被相機狠狠砸中額頭,瞬間就有血流下來。

    宏曉譽也驚呆了。

    眼淚奪眶而出,怔怔看了他三秒,就沖向了時宜。

    那些訓練有素的刑警竟然被這種胡鬧場面唬住,忘了去攔住她。還沒等時宜反應,她已經把時宜整個人都抱住。雖然帶著哭腔,卻還是抖著聲音不停告訴她:“時宜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我來採訪,我知道周家出事,知道有員警……時宜,時宜,我不知道他是員警,我不知道這個王八蛋要害你。時宜,你別怕,我從小就保護你。我不會讓他對你怎麼樣的……”

    時宜抱住她,不停說:“好了好了,沒事沒事。”

    杜風所有同事聽到這一串話,終於明白了七八。可是也對這個突然闖出來的女人很無奈,明明是公事公辦,卻被這個女人白說成黑的。

    害周家人?

    他們自從調查周家開始,真算得上是舉步維艱。好不容易有點兒進展,還碰上周家自己人出現問題,正是越攪越亂時,又冒出個完全不知道狀況的女人……看起來還是頭兒的女人……

    有人讓杜風去包紮,杜風只是匆忙摸出手帕,按住自己的傷口:“你們拉開那個女人!還有,登記完,讓他們走,一組人負責監控。”

    宏曉譽立刻就被兩個人拽走。

    杜風狠狠閉了下眼睛,擦去擋住視線的血:“周生先生,我們只是例行公事。”

    周生辰終於開口:“沒關係,我會儘量配合你們。”

    畢竟杜風重點監視的是周文川,很快就對他們放行。時宜看著那些拉住宏曉譽的人,直覺杜風不會真的為難她,就先跟著周生辰離開了醫院。

    她怕牽連宏曉譽,給她匆匆發了個短信:我沒有事情,不要關心任何周家的事。忘記這件事,我會照顧好自己。

    很快就關上了手機。

    對於文幸的那段錄音,周生辰只在文幸下葬的那天,問過她。

    她沒有告訴他真正的內容。

    本來她以為,這一輩子她都不會有任何事情會瞞著周生辰,一定對他知無不言。但是這件事,時宜還是決定要瞞到底。不管周生辰對母親的話有多少相信,他一定不會去懷疑已經離世的文幸,這就足夠了。

    她不想,反復去推敲一個已過世人的行為。

    更不想,讓周生辰嘗到另外的一種難過。

    下葬的那天,意外地秋高氣爽,是個豔陽高照的好天氣。

    周家的墓地,就在曾經上香的那座寺廟的後山,大片的先祖埋葬在這裡,時宜站在林立而不擁擠的墓地,遠近都是周家的人,只有梅行一個外人。

    沒人阻攔過梅行,每個經歷過文幸最後時刻的人,都知道這是她最想見的人……

    周生辰穿著黑色西裝和襯衫,從頭到尾都沒有其它顏色。時宜也是一身黑色的大衣和長褲,站在他身邊。

    深秋的後山,總會有風,卷起一層又一層的落葉,無休無止。

    所有人都在看著墓碑,默默出神。

    文幸。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地府有地藏菩薩,生前是女兒身,對待死後的女人一直很寬容。

    如有女子樣貌醜陋,體弱多病,生前向善,在菩薩面前志心瞻禮,下一世就會相貌圓滿,身體康健;如有女子生前不嫌棄自己是女兒身,心中有善,在菩薩面前志心瞻禮,下一世,她必然會成為門楣顯赫的女子,或為王女王妃。

    只要心中有善,女人會更容易得到寬恕和善待。

    世間事,生死為大。

    我不會記恨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死了,就和這輩子再沒有關係了。

    我不會再提起那些事情,讓你做過的事情困擾你的哥哥。他很愛你,真的很愛你,我猜不到他如果知道了,究竟會有多痛苦……如果真的想償還我,就和我一起護佑他吧。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15 09:49 PM

第四十八章   世人的角色(3)

    兩個人從墓地回老宅,並沒有坐車。

    從山下一路向著山上走,約莫一個小時後,看到了熟悉的高聳石雕牌坊。

    這裡的樹木更是高聳,落葉鋪滿了整條路。

    沒有濃密的樹葉,陽光輕易就穿過那些高聳的樹枝,落到地上,疊出影子。

    “你媽媽說……過幾天是你外婆的九十大壽,要在這裡辦。”

    周生辰清淡地嗯了一聲:“外婆身體和精神都不太好,我們都沒有把文幸的事情告訴她。”時宜頷首,表示自己明白她的意思。

    “佟佳人也會來,”他想到什麼,告訴她,“外婆很喜歡她。”

    時宜再次點點頭。

    在來鎮江之前,周生辰就已經告訴她,佟佳人已經和周文川在辦離婚。

    兩人並沒有太多的糾纏,離婚也是離的你情我願,而且周文川對於自己和佟佳人的孩子並不執著,不知道是因為調查纏身,還是因為王曼的緣故,他很爽快地同意孩子生下來後讓母親扶養,並沒有強行要來放在周家。

    “你當初和她……”她欲言又止,也不知道自己想問什麼。

    佟佳人和周家的關係,錯綜複雜。

    她和每個人似乎都有著那麼一層關係。和周生辰兩小無猜的婚約,和周文川的夫妻關係,和周生仁的血緣關係……

    “我和她,就像我和你說過的那麼簡單。”

    時宜笑:“我知道。”

    她相信周生辰的為人,如果真有過一段情,他也一定會告訴自己。

    對於佟佳人主動放棄婚約,時宜多少也能猜到。

    畢竟周生辰從十四歲進大學後,就始終對科研表現出熱情。如果一家裡有兩個姐妹,一個喜歡掌管整個周家的叔父,一個喜歡有名無實的周生辰,那麼這個家庭一定會選擇拉攏那個已經掌握實權的叔父。

    周生辰把外衣脫下來,搭在自己的手臂上,感覺她在看著自己:“時宜。”

    “嗯?”

    “我一直對你很內疚,”周生辰忽然詞乏,“或者說不止是內疚,我想和你說些真話。”

    “嗯,你說。”

    “你遇到我之後,曾有過很多危險,甚至都威脅到生命,”他輕輕籲出一口氣,“我的親人,都多少做過傷害你的事情。比如,你遇到的那幾次意外。”

    時宜猜到,他說的就是這些。

    她保持著沉默。

    周生辰或許真的是內疚,沒有再繼續深入說下去,反問她:“怕過嗎?”

    她略微頷首。

    最怕的是那場在異國的槍戰,硝煙彌漫,是她從來沒有面對過的場面。剩下的那些,她都被隔離在了真相之外。烏鎮對她來說,是和周生辰擁有最美好回憶的地方,而第一次落水,誰都不會懷疑那是場陰謀……

    只有最後一次,讓周生辰帶著她離開周家那次,她是真的害怕。

    他不在她身邊,她卻覺得自己痛得能死過去。

    ……

    “如果全部告訴你,你會發現,從你到過周家第一天起,這裡就是全世界最可怕的地方。這裡的人,每個都心懷鬼胎,每個人都有秘密……”

    周生辰略微沉默,停下了腳步,轉身面對她。

    他比她高了很多,這個角度去看自然是逆光的,他的眉眼,他的輪廓,都讓她覺得很安心。即使是背對著陽光,卻不會給人任何的陰霾感。

    時宜在等他說下去。

    周生辰卻忽然想起,自己和她第一次名副其實的約會。

    那天她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的樣子,笑著繞了一圈,才非常讚歎地告訴他:“你今天的樣子,感覺上非常配你的名字。”

    周生辰。

    這個名字在她心裡似乎非常完美。

    他想起十年前在那艘賭船上,小仁在母親死後,在他懷裡哭了睡,睡了哭,始終都在說要報仇。後來小仁長大了,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知道自己的母親只不過是因為內鬼身份,被家族查出後,怕面對殘酷家法,而被迫選擇了非常殘忍的自殺方式……他不再提任何報仇的事情,除了有些內向之外,似乎早就忘記了自己母親的事情。

    因為小仁懂得了一個道理:

    周家的人,很難被外人要了性命。真正能威脅到他們的,只有自己的親人。

    周生辰。

    這個名字並沒有什麼美感,只代表了各種危險。

    “周家的事,我一直不想說的太明白,是因為……”

    山路的盡頭,忽然有落葉揚起來。

    他停住話。

    兩人的視線裡出現了二十幾個人,非常有序地分成兩路,由山頂往下邊走邊清掃著落葉,都是周家的人。

    他們看到周生辰和時宜,很快就停下來,喚了句大少爺、時宜小姐。

    周生辰示意他們繼續掃落葉,很快就有輛車從轉彎的地方開下來,車停在身邊,探頭出來的是先他們一步上山的小仁。

    “我到了一個多小時,你們竟還在這裡,”他莫名地從上至下看了看時宜,悠悠歎口氣,“姐姐穿著高跟鞋,從山下走上來很累吧?”

    小男孩自嘴角揚起一個弧度,說自己下山有事情,很快就離開了。

    車從視線裡消失,周生辰這才低頭看她:“累嗎?”

    “有一點兒,”時宜老實交待。

    他略彎腰,勾住她的腿和身子,橫抱起她。

    她看了看身邊,低聲說:“快到了,我自己走吧?”

    四周掃落葉的人,完全把兩個人當了空氣,沒有任何人敢側目看一眼。只有嘩嘩清掃的聲音,這種安靜,更讓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倒是不以為然,已經開始往山上走。

    “周生辰?”她靠在他身上,抬頭看他。

    “嗯?”

    “你剛才的話……還沒說完,”她倒還記得,“為什麼,你一直不肯對我說實話?”

    “你猜不到?”

    “猜不到。”

    “如果告訴你,某間旅店經常會有鬼出沒,你會入住嗎?”

    “不會……我怕鬼。”

    “我也怕,”他略停頓,告訴她,“我怕如果你知道這裡到處是鬼,會選擇離開。”

    他說,他會害怕。

    而且怕的是,她會離開。

    這是他第一次說自己會害怕什麼。

    除了文幸的事,他會讓自己置身其中,餘下的那些人和事,他都更像是個旁觀者,始終保持著應有的理智、態度和價值觀。

    甚至對文幸的死,他最後還是保留了自己的價值觀。

    她相信,那天讓他放下槍的人,不是別人多少的解釋,是是他自己的內心。他終究和周家人不同,不會任由自己宣判罪名,定奪任何人的生死。

    山路蜿蜒,稍許轉彎後,那些清掃落葉的人,就已經看不到了。

    她手勾住他的脖頸,抬起頭來。

    他停住腳步,低頭看她:“怎麼了?”

    “如果現在吻你,你抱得動我嗎?”她輕聲問。

    他有些意外,旋即聲音輕下來:“沒問題。”

    周生辰稍微調整手臂力度,把她的身子抱高了一些。

    他感覺到她想要主動,便任由她湊上來。時宜閉著眼睛,像貓一樣慢慢地舔著他的嘴角,嘴唇,然後深入,和他吻在一起。

    情至深處,最怕失去。

    怕無端情淡,怕生離,更怕死別。

    她記得,她曾經也很怕,甚至在兩個人有夫妻名分後,都會怕他忽然離開自己。然,君子一諾,重若千金,他從那個求婚的電話起,就始終謹守承諾。

    接受她,熟悉她,瞭解她,愛護她。

    而她對他,就如棋局:無論生死,落子無悔。

    兩個人到老宅時,正是下午三點,一天中日光最好的時候。

    他們到自己住的院子裡,非常意外看到廳裡坐著叔父和周生辰的母親,還有家裡的幾位長輩,自從時宜和周生辰訂婚以來,這還是初次直面周生辰的叔父。

    這位周家現任掌舵人,兩鬢頭髮雪白,卻目光矍鑠。

    周生辰母親仍舊是精緻裝扮,也是剛從墓地回到周家,仍舊穿著黑旗袍,眼神暗淡。

    “時宜小姐,”周生辰叔父對時宜微微頷首,“你好。”

    時宜應聲,禮貌地頷首說:“你好。”

    簡單的招呼,如同一個表態,他接受時宜的身份,同樣也會和平交出自己的權柄。

    所有在座的長輩都笑起來,紛紛對時宜噓寒問暖,像是尋常長輩般,慈愛地看著她。畢竟所有人都知道,很快,周生辰就將是周家做主的人,而這位看起來善良無害的女孩子,也將接手周生辰母親手中所有的生意。

    對於如此一個家族來說,沒有什麼比和平過渡更讓人欣慰的了。

    畢竟這數月來,周生這個姓氏太過動盪,如今的結果,是眾人期望很久的。

    周生辰似乎並不喜歡她應酬周家人,示意她可以先上樓。

    時宜獨自上樓後,坐在來時最喜歡坐的書房,翻看上次來時從藏書樓裡拿的書,書簽的位置都沒有變,甚至連書擺放的位置也沒變。

    她手翻著書,就有兩個女孩子分別端著茶和香爐上了樓。

    香爐內的香粉,已被香印壓成了梅花形,此時被放在香幾上,點燃了。

    樓下隱約有談話的聲音,但是很快就消失了,看來並沒有什麼正經事。時宜聽到周生辰的母親和他說了一句話:“小辰,我只有一個要求,善待你弟弟。”

    時宜沒有聽到周生辰的答案。

    很快他就從樓梯走上來。她斜依靠在沙發上,聽著他不緊不慢的腳步聲,直到他慢慢地出現在視線裡,才低聲問他:“都走了?”

    “走了,”他問,“要不要先睡一會兒?”

    “現在?”她想了想,“我不太累。”

    主要是他選的是伽藍香,本就有醒神的功效。

    伽藍香。

    千年才得,是沉香裡的上品,過去皇室常用。

    她隱約記得,那時小南辰王府裡的伽藍香,周生辰都會送到她那裡,卻又唯恐香氛太濃郁,只准許用在她住得院子裡,而非房內。

    “我好像從沒見你喜歡這個,”她有些出神,問他,“怎麼今天忽然有興致了?”

    “是梅行的建議。”

    “梅行?”這個答案很意外。

    他思考著,如何給她解釋這個問題:“狗是非常敏感的的動物,在國外曾經有幾個病例,都是有人得了癌症,自己並未發現,卻忽然被家中狗發瘋咬傷後,就醫檢查出了自己的癌症,”他笑,“我只是幾次見你遇到狗吠,聯想到這些,所以翻了翻你最近體檢的記錄,但發現你身體很健康。”

    時宜聽得忍俊不禁:“我的大科學家,你還真是小心。所以呢?和沉香有什麼關係?”

    “然後,偶然和梅行提到這件事,他用他的異教邪說,成功影響到了我。”

    “異教邪說?”

    周生辰啞然而笑:“他說,或許還有另外一種情況,狗能看到一些普通人看不到的東西,比如特殊的魂魄?而沉香蘊含靈氣,能感格鬼神、拂污穢,或許會對你會比較好。”

    時宜有些不可思議看著她。

    他笑:“怎麼?”

    “就為了狗對我叫,你們兩個男人真的就從現代科學理論,討論到了古代神鬼魂魄,”時宜雙手搭在周生辰的肩膀上,“而且,你竟然會相信這些……”

    “是,”他回答的很坦然,“我相信了。”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15 09:51 PM

第四十九章  月光照故里(1)

    點點滴滴,他所做的一切都在慢慢浸透她的生活。

    不管前世今生,周生辰始終都沒有變過,不談情不言愛,卻能讓她知道,他在乎她。

    接下來的幾日,周生辰一如既往的忙碌。到外婆九十大壽的前一日,他略微清閒,回到他們住的院子。還未來得及換衣服,時宜就像是想起什麼:“你累嗎?”

    “不是很累。”

    “我們去藏書樓好不好?”

    “藏書樓?”

    “嗯,”時宜從沙發上站起身,“還有……能不能讓人準備一些,筆墨,不要研磨的那種,就大桶的墨汁好了。”

    周生辰覺得有趣,很快吩咐人去準備。

    兩個人換了衣服,來到藏書樓。這裡平日並沒有人來,現在也只有他們兩個,時宜要的東西已經準備好,放在了書架旁。她走上來,手搭在樓梯盡頭的木雕扶手上,透過三米高的書架縫隙,去看那面掛著字畫的牆壁,似乎在思考什麼。

    周生辰倒也不急著打擾她,走過去,隨手從最近的書架上,拿了一冊書。

    他翻看著書,和整個空間融為了一體。

    時宜的視線,從牆和三米高的書架移到了他的身上,天藍色長褲和白襯衫,戴著一副銀色金屬框架的眼鏡,西裝上衣被他隨手搭在了書架旁的木梯上。

    已近黃昏,這書樓裡的燈燭都早早被點燃了。

    窗外夕陽余暉,明亮的燭火,還有他,在她眼中就如同一幅水墨圖。背景淺淡,而至人影,筆鋒由淡轉濃……時宜走過去,從身後抱住了他的腰,臉貼在他身上。

    他一隻手覆在她的手上:“想好要怎麼寫了?”

    “嗯。”

    “這書樓都過百年了,”他笑,“你還是第一個想要在牆上留墨寶的人。”

    “你怎麼知道我想在牆上寫字?”

    他不置可否。

    好吧,她意圖很明顯。

    這裡果然是一塵不染,即便從牆上取了字畫,仍舊沒有明顯的久掛印記。時宜從備好的筆架上挑了筆,站在三層木質扶梯上,一字一句,寫下爛熟於心的《上林賦》。盛墨的小桶被掛在扶梯一角,隨著她不時調整的姿勢,微微晃動著。

    她寫得專心,周生辰也安靜陪著。

    洋洋灑灑一路下來,堪堪停在了那句話。

    “忘記了?”周生辰神色有趣,溫聲問她。

    她抿起嘴唇,轉過頭來,看他。

    他笑了聲:“後半句是:色授魂與,心愉於側。”

    她神情有一瞬的恍惚,有什麼疊加了,重合了,讓她再難靜心寫下去。她從扶梯上跳下來,把筆放在架子上。

    “怎麼不寫了?”周生辰靠在窗邊,看著窗外的夜色。

    不知不覺天已全黑,這裡能望見大半個老宅,燈火通明,已經開始有老人家九十大壽的氛圍。周家極看重這些,自然早就籌備好,今晚就開了徹夜賭場和老戲。

    三天三夜,明天就是壽宴。

    藏書樓雖然位置偏僻,但也隱約能聽到一些聲音。

    他在思考,要不要先讓人送飯來,時宜已經悄無聲息吹滅了所有的燈燭,走過來。她的手,從他的腰滑到胸口,然後手指停在了他襯衫的第二粒鈕扣上。

    手心有些熱,她的身體也有些燙,貼上他。

    嘴唇也貼到他的皮膚上。

    她想要他。

    “時宜?”

    “嗯。”她輕輕咬住他的鎖骨,並不重的力度,如同貓狗輕舔掌心的癢。

    周生辰隨手把窗關上,他環住她,讓她靠在上邊:“這裡有些冷。”

    “嗯。”她抽出他襯衫下擺,手滑到他衣服裡。

    真是冷,冷的是她的手,熱的是他的身體。

    他的手也有些冷,怕冰到時宜,只是隔著她的上衣,覆在她胸口。很快就摸到她的下巴,抬起她的頭,低頭,去吻她。

    四周靜悄悄,黑漆漆的。

    關了窗,就只能看到他的眼睛和臉的輪廓。

    她輕輕呼吸著,感覺他的手,隔著衣衫,在她身上流連。

    起初是她主動,到後來卻開始不受她的控制。周生辰一邊去解她的衣裳,一邊分神去聽整個樓內的動靜,她衣衫半褪,他把自己的上衣墊在她身下,兩個人的身體就已經貼合在一起。時宜咬著下唇,閉著眼睛,後背貼在窗上,緊緊摟著他。

    他的鼻尖擦過她下巴,鎖骨。

    手臂環住她,讓她的襯衫不至全掉落。

    她和他親吻,又分開。

    遙遠的喧鬧聲,都被一扇窗隔開。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他的聲音,壓在她耳邊,“獨有時宜,為我所求……”

    她身子酸軟,靠在他身上,溫柔地和他親吻著。

    前朝舊夢,她一筆筆封在了紙筆下。

    此生此地,此時此刻,她輾轉承歡,盡心愛著的是他,是眼前的這個人。

    ……

    兩個人收整好衣衫,下了樓。周生辰將褶皺的上衣搭在自己手臂上,並沒有任何多餘的表現,正經的像是一直只在樓上看書而已……但燈滅了那麼久,樓下人又豈會不知他們在做什麼,卻也和他一眼,鎮定自若。

    唯有時宜,眼睛濕潤潤的,目光有些閃爍。

    他帶她去晝夜不息的私人賭場。入口的回廊上,都是龍飛鳳舞的詩詞,時宜能認出不少是他喜好的那種“淫詩豔曲”,忍不住笑。

    周生辰自然知道她曉得是什麼,略微曲指,彈了彈的額頭。

    兩個人往深入走。

    整個空間都被一道道垂下的珠簾分割開,圍出了一個又一個的賭桌。有吆喝聲,有下注聲,還有無數骰子在青花瓷碟裡上下翻滾的聲響。

    珠簾裡,影影綽綽的都是人。

    珠簾外,只有幾十個招待的女孩子,端著酒水和薰香,到處穿走。

    都是前來祝壽的內外姓的親朋好友,大家也早在前些日子就有所耳聞,這位大少爺很快就會接手周家,所以往來寒暄,都很是尊敬。他穿行而過,時宜也跟在他身邊,看這從未見過的場面。

    也難怪周文川虎視眈眈這個位子,身為周家二少爺,他所缺的絕不是錢財,而是……如此風景,如此身份。

    周生辰只閑走了一個過場,便和她回到自己的院子。

    她真是累了,趴在窗邊的臥榻上,懶懶地看著他換衣服。他側身對著她,隱約能看到腰上剛剛被抓下的兩道痕跡,時宜瞬間就紅了臉,去看窗外。

    臉貼著軟綿的狐皮,很快上下眼皮就有些貼合。

    困意上湧。

    腰上有溫熱,他手環過來,俯了身子看她:“困了?”

    “嗯。”

    耳鬢廝磨,她卻想起來,牆壁上的字還沒有抄寫完,恰好就停在了那一句,莫名就有些心神不寧。周生辰察覺了,她這才告訴他原委,他倒是不以為意:“等明天晚上,我再陪你去一次。”

    “好……”

    “時宜?”他仔細思考,“你想不想要孩子?”

    “想。”要個他的孩子,估計她天天抱著都不捨得放下來。

    他沉吟片刻:“要幾個?”

    “啊?”這個……

    “想要男孩女孩?”他繼續問。

    “這個還能選的嗎……”

    “可以,如果有特別的要求,”周生辰笑了聲,“比如喜歡雙胞胎,三胞胎?裡邊性別分配?這些都是可以達成的。”

    “真的?”

    他笑了聲,不置可否。

    “科學真偉大……” 她已經睜不開眼。

    他替她脫下長裙,蓋上毯子。

    時宜仍舊趴在那裡,迷迷糊糊地,感覺他的手在毯子下,從她的腰滑到大腿、小腿,然後是腳踝、腳。她覺得癢,卻躲不開,最後他鬆開,側躺在她身邊。

    手在她身上,慢悠悠地撫摸著。

    她在困意中,又被他撩撥的有些浮躁,微微動著身子:“困……”

    “睡吧。”

    “……你這樣,我睡不著。”

    他低聲說:“等你睡熟了,我再做。”

    ……

    她磨不過他,由著他又要了一次。

    到半夜,開始下雨。

    雨不小,敲打著窗戶。

    她被吵醒,發覺兩個人身上只有一層毯子,有些涼。她反手摸摸他的後背,竟然被他隨便扯了衣服,半遮住了。估計是睡著前怕她著涼,把大部分的毯子都用來裹著她,自己乏了,也懶得去床上,就摸了衣服遮住了事。

    大多數時候,他真的不是個太講究的人,很隨意。

    身上這麼涼了,難道都不覺得冷?

    時宜用手輕輕暖著他的腰,輕聲叫他。

    迷糊著,他應了聲,然後似乎讓自己清醒了會兒,才黯啞著聲音問:“凍醒了?”

    “嗯。”

    “剛才看你睡著,就沒叫醒你。”他光著身子下床,把她連人帶毯子抱到床上,扯過錦被蓋住兩人後,又把她抱在懷裡,很快就沉沉睡去。

    她把溫熱的手心,覆在他冰涼的後腰上,輕輕摩挲著。

    慢慢地,也就睡著了。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15 09:53 PM

第五十章 月光照故里(2)

    壽宴當晚,外婆被接到老宅。

    老人家喜歡聽戲,老宅裡長久未用過的戲樓都開了。

    燈輝搖曳。

    他們到時,戲院已坐滿。一樓大堂是三位一桌,分散了三四十桌,仰頭看上去,能看見二樓和三樓的珠簾,其後影影綽綽,卻不分明。

    如此景象,竟如老舊民國。

    在座無論老少,男人都無一例外都穿了中式的服裝,女人皆是旗袍加身。一樓大多是比周生辰輩分小的人,都紛紛起身,周生辰只是微笑頷首,並未頓步。

    時宜竟然意外地,看到大廳角落坐著杜風和兩個男人。

    周生辰察覺到她的異樣,也看了一眼:“他們需要對周文川寸步不離的監控。”

    她猶豫著,問他:“杜風的真是身份,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他頷首:“從他出現在你朋友身邊,我就已經知道。”

    “周文川……”她想問,他想如何做。

    他了然,簡單告訴她:“在正式指控前,我會給他安排好去處,只是不能再離開那裡,否則誰也保不住他。這樣,對他,對所有人都是最好的結果。”

    兩人沿著樓梯,已經走到二樓。

    這層倒是老輩居多,他和她這才略頓了腳步,停下輕聲的交流,和長輩們一一招呼。這些長輩在她初次來老宅時,也曾匆匆見過,只不過此時彼時已全然不同。

    底下當真是熱鬧,倒顯得三樓安靜。

    敞開的空間裡,除了端茶送水的女孩子,也不過寥寥數人,都是周生辰的同輩人。

    甚至如此大事,周生辰叔父都沒有露面。

    周家,在悄無聲息地交接著所有的家業,前任隱退的速度,出乎意料的快。

    時宜不知道周生辰是如何在盤根錯節的關係中,從掌權多年叔父手中接過周家……但她想,他既然能以周生的姓氏降生,到三十歲都沒有遭遇任何“意外身亡”,也足以說明,他是個合格的繼承人。

    外婆早早坐在珠簾後,落座,等著看戲。

    老人家身邊陪著的是周生辰母親和佟佳人,兩個人陪著老人家低聲笑著,說著一些閒話。如此其樂融融的氛圍,完全看不出佟佳人和周文川已無關係。

    單看此景,佟佳人更像是最賢慧懂事的外孫媳婦,深得老太太的喜愛。

    他們到時,幾個往來奉茶的女孩子,都喚了聲大少爺。

    老人家聽到了,自然就回頭來,自珠簾後向時宜招手:“時宜啊,來。”

    周生辰微笑,示意她過去。

    時宜忙穿過那道簾子,在老人家面前蹲下來。

    “你坐這裡好了,”佟佳人托著自己隆起的腹部,低聲說,“這裡空氣不太好,我想去樓外走走。”她邊說,邊笑著站起身子。

    她雖沒說什麼,但大家都明白今日一別,佟佳人和周家再無關係。

    時宜在珠簾後,只看到佟佳人最後讓個小姑娘扶著,和周文川擦肩而過,兩個人甚至連目光都沒有交匯過……

    珠簾後的那些人,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像是一場場事先編排好的戲。和睦、溫情,如同從未有勾心鬥角、你死我活;如同文幸當真只是出國療養,趕不及來賀壽;如同佟佳人仍舊和周文川夫妻和睦……

    唯一特殊的是,周文川身邊跟著兩個人,看起來,似乎只是二少爺的隨從,明顯是要限制他行動的自由。為了讓外婆不察覺什麼,周文川應當出現,或許,這也是他最後一次因為需要而出現。

    時宜略微出神,看周生辰在小仁面前落座。

    他閑閑地撚起一枚白子,夾在兩指間,小仁低聲叫了句大哥,他笑了笑。

    “坐啊,時宜。”

    外婆輕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注意力拉了回來。

    她搖頭:“不用,外婆,這樣就好。”她如此半蹲著,剛好適合和老人家說話,老人家微微笑:“你和文幸似的,和我這老人家說話,總喜歡蹲在我面前,”她說著,還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膝蓋,“她小時候,還喜歡趴在這裡……”

    時宜也微笑,嗯了聲。

    樓下漸漸安靜下來,戲開了場。

    時宜不太聽得懂,倒覺得新鮮,只覺得這戲劇的伴奏清新悅耳,唱腔婉轉。外婆倒是好興致,聽到妙處,少不了誇讚一句,清曲功底如何的好。

    她應著聲,不時去看一眼珠簾後的周生辰。

    他時不時會微笑,提點小仁。

    這感覺,有些熟悉。

    就像他曾經對文幸的寵溺。

    一場戲結束,外婆稱頌連連。

    她輕輕呼出口氣,發覺腿有些麻了。

    “看你啊,總是看外邊,”外婆笑著,低聲說,“陪我這老太太看整場戲,真是難為你了,出去透透氣吧。”老人家輕輕拍著她的手,視線落在了那串十八子念珠上,略微的出神後,輕歎口氣:“周家正統,你才是名副其實的長房長媳,幸好啊……幸好……”

    外婆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說著的,是她聽不太懂的話。

    她聽得模糊,欲要深想,周生辰的母親已經按住她的手:“時宜,外婆要休息了。”

    聲音淡淡的,甚至有些冷。

    她頷首:“好。”

    她站起身,因為腿有些麻,便停在珠簾後,略微頓了幾秒。

    “母親,”周文川人走到珠簾外,低聲說,“我想和外婆說幾句話。”

    周生辰母親似乎不覺什麼,淡淡地應了聲。

    這裡空間並不大,看戲所用。

    只容得下四張木椅,二少爺掀開珠簾進來,跟著的兩個人自然無處可去,就在珠簾外候著,當真是寸步不離……

    她想要回避開周文川,起身去掀珠簾。

    這一瞬間,就被握住了手腕。

    周生辰猛地站起身,卻堪堪停住。

    他看得見,一把明晃晃的刀抵在了時宜的後心。

    周文川早被卸了槍,這刀,是如何拿到?他已無暇去想。

    周文川低聲笑,如同耳語:“大嫂。”

    時宜僵住身子。

    兩個人挨的近。

    她能聽到自己驟然急促的心跳,還有周文川略微混亂的呼吸聲……

    背對著他們的周母,很快就察覺異樣,回過頭來,看到槍:“小川……”

    周文川卻搶先一步,無聲用口型對母親說:我現在,是您唯一的兒子。

    他微笑,周母卻慢慢地蹙起眉:“你不可以……”

    “我可以。”周文川不置可否。

    “小仁,外婆累了,”周生辰開了口,卻是對著身邊早就眼眸冰冷,緊緊盯著周文川的小仁,“你去陪著外婆一起下樓。”

    他明白,周文川既然如此,就是做了最後一搏。

    他說完,輕輕在小仁的肩膀上,拍了拍。

    小仁終究忍住,沉默走到珠簾後,彎腰說:“外婆,我們回去休息吧?”

    “啊……小仁啊,”外婆笑呵呵地說,“好啊好啊……休息……”

    老人家似乎也真是累了,慢慢從椅子上站起來,顫顫巍巍地任由周母和小仁攙扶起來,慢悠悠地走到樓梯口。那裡早就有人等著,小心翼翼背起老人家,下樓。

    這一層裡,安靜的嚇人。

    只有樓下有人在絲竹聲中,閒聊著。

    老人家的一舉一動,都像是慢放的電影。

    直到離去,她都沒察覺,自己的身後的人早已悄無聲息舉槍,上膛、瞄準了周文川。

    周文川倒是不以為意。

    刀從時宜後心滑上來,抵住了她的脖頸:“麻煩大哥,把你的槍給我。”

    周文川笑吟吟看著周生辰。

    在所有無關的人離開後,周生辰一言不發,把身上的槍拿下來,扔到了珠簾後。啪地一聲,槍落在了周文川的腳下,他輕易用腳一勾,槍被踢上來,落到了他空著的右手。

    周文川沒有耽擱,拿到槍,很快上膛,直接瞄準了周生辰。

    “還想要什麼?”周生辰雙眸深沉,看著他。

    周文川笑了聲:“想要你死。”

    “然後,你接手周家?”

    周生辰慢慢說著。

    揮手示意,所有人都不能有任何動作。

    甚至為了讓周文川不為難時宜,他所有要害都完全暴露,對著周文川的槍口。

    “這周家,只有你和她是外人,”周文川的聲音,近在咫尺,有著讓人不寒而慄的嘲諷,“我是小仁的親哥哥,是母親唯一的兒子。你死,就是我活。”

    驚人而瘋狂的言論。

    所有秘密都不再是隱秘。

    周生辰是父親唯一的骨肉。周母作為他的“生母”,在他真正的母親死後,撫養了他近三十年,作為回報。他在知道這對弟妹不可告人的身世後,保持了沉默。

    可惜,人情冷暖。

    他在周家,能感受的到的,永遠是冷甚於暖。

    “放了她。”

    “周生辰,”周文川打斷他,“不要躲,如果你躲,她就死。向著我走過來。”

    周文川知道,自己可以現在開槍。

    但是他不相信,他怕自己射偏,更怕周生辰真的會在生死瞬間,躲開他的子彈。

    他需要周生辰走近。

    近到躲都沒得躲,才是萬無一失。

    “管好你的刀,”周生辰說,“她死,你也一定也會死,我死,你或許還有活著的機會。”他毫不猶豫,走向微微晃動的珠簾。

    “無論發生什麼,不許開槍。”他告訴所有的人。

    越來越近。

    只有十步之遙,避無可避的距離,一槍就可以正中要害。

    樓下忽然爆出喝彩聲,臺上的戲漸入□。

    沒人注意到三層的這場大戲。

    所有人能看到的,只是低矮的圍欄前,二少爺的一個背影。

    時宜聽著周生辰的聲音,拼命想要出聲。

    大片的眼淚湧出來,卻被刀柄狠狠壓住咽喉,喪失了語言能力。

    “時宜,不要說話。”

    周生辰低聲說著,有著安撫的力量。

    卻蒙著水霧,聽不分明……她已經瀕臨窒息。大片的白光從眼前劃過,槍柄的按壓,讓她完全啞住,只有眼淚止不住地流著。她不知道他是否已走近,是否已經避不開周文川的槍……絕望的情緒,自內心最深處蔓延開來。

    忽然,一聲扣動扳機的輕響。

    她一瞬的恐懼,猛地握住周文川的手臂,把他整個人撞向圍欄。

    她要他活。

    哪怕自己死。

    緊接著,又有兩聲槍響。

    措手不及的力度,周文川失去重心,和時宜從圍欄摔了下去。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15 09:56 PM

第五十一章 月光照故里(3)

    誰也不知道當時三樓到底發生了什麼,只聽到槍響,看到二少爺和大少奶奶墜下高樓,砸碎了整張桌椅。不論是臺上台下,還有二樓,都瞬息靜下來。

    幸好有林叔在樓下守著,馬上就上前,看時宜和周文川。

    “林叔,”周生仁從一樓的東南角走出來,十幾歲的男孩子,臉上卻比別人都要鎮靜的多,“你去樓下,樓下的事交給我。”

    他沒有說樓上發生了什麼。

    大哥的槍是有消音器的,他不知道周文川是否開了槍。

    而他真實地,聽到了兩聲槍響,除了自己的……他的視線落在了杜風身上,他的槍仍舊握在手裡。沒想到關鍵時刻,竟然是外人出了手。

    整個周家亂了套。

    不管是同時進行搶救治療的周生辰、時宜,還是已經確認死亡的周文川。所有的變故都太突然,整個老宅的徹夜通明,再不是為了壽宴,而是這一連串的意外。

    所有的人,包括周母、叔父周生行,甚至是周生仁,都不被允許靠近搶救的人。

    叔父終於在後半夜出現,匆匆讓人料理周文川的後事,讓身邊的心腹將周母帶回了山下的大宅子。周母眼神完全已經渙散,不停流著眼淚。

    周文川身中兩槍,不論周生仁的那槍是否中了要害,他都開槍了。

    車子裡,周生仁就坐在前座。

    周生行關上了隔音玻璃,重重歎了口氣:“婉娘,我不知該如何勸你。”

    周母雙眼盡紅,緩緩扭頭去看他:“我的孩子,我的兩個孩子……如果你肯幫文川,他就不會這麼拼命一搏……”

    “周生辰會在十年後把周家交給小仁,這就是最好的結局。”

    “文川也是你兒子,”周母哽咽得說不下去,“他也是你兒子……”

    周生行微微閉合雙眼,不再去看周母:“就算所有人都知道了文幸、文川的身世,我也不能承認,你在周家這麼多年,還不懂嗎?就像大哥他多麼不甘心,也要娶你進周家,就為了給他第一個兒子,最愛的那個兒子一個名正言順的母親,因為只有你配得上。”

    那年,婉娘帶著“未婚先孕”的傳聞嫁入周家,只為給周生辰這個早產又喪母的大少爺一個名分。他和婉娘年少相識,卻不得不為周家放棄。可朝夕相對,終究情難自己,有了這對不該有的同胞兄妹……

    因果迴圈。

    沒有當日因,何來今日的果?

    若不是他為了周家清理內鬼,親自命人在十年前的遊輪上追殺小仁的母親,她又怎會因為爬上高溫鍋爐,服毒自盡?

    若能將周家在十年後交給小仁,也算是補償。

    這一生誰無過錯,又如何償還的清,所有的人情虧欠。

    周生辰在深夜醒來。

    他中槍的位置並非要害,而是手臂,或者說原本是要害,子彈卻因時宜的阻擋而偏了。身邊有人給他做著檢查。

    周生辰要起身,所有的醫生都慌了,卻又不敢勸說他。

    林叔忙走上前,周生辰用完好的那只手臂,撐起自己的身體:“時宜在哪裡?”

    林叔略微沉默。

    “時宜在哪裡!”他一把抓住林叔的手臂。

    傷口瞬間爆裂,有血慢慢從紗布裡滲出來。

    “時宜小姐……一直沒有醒。”

    他手指緊扣住林叔,緊緊閉了閉眼睛,掀開身上的白色棉被,下床。有醫生要上前阻止,被林叔揮手都擋下來。他推開門,帶著周生辰走向時宜的房間,為了防止再有意外,所有的醫護人員都被安排在這裡,她的房間已成了病房。

    他走到門口,竟然就止步了。

    手臂的疼痛,遠不及蝕心入骨的恐懼和痛苦。

    一而再,再而三。

    他護不住她。

    他手撐在門上,漸漸握成拳,有溫熱的眼淚奪眶而出。

    林叔和走廊上的人都不敢出聲,就看著他慢慢將頭壓在自己的手臂上。長久地,就這樣隔著一道門,緊緊靠著門,卻不敢入內。

    忽然,房間裡有人說了話:

    “她手指是不是動了……”

    周生辰猛推開門,裡邊的醫生都停住,回頭看向他。

    而他,只是看著床上躺著的人。

    心電診斷裝置的跳躍……非常平穩,慢慢地消融著,他血脈中蔓延的恐懼感。

    她活著,他親眼看到了,才敢相信,她還活著。

    他記得她說過的每句話,是那些話慢慢地滲入他的心。

    如今說話的人,在睡著,卻像是隨時都會醒過來,和他說話。

    她對他,像是永遠都小心翼翼,唯恐失去……

    ……

    “等等我,我需要和你說句話……”

    “我一直很好奇,研究所是什麼樣子,方便帶我看看嗎……”

    “你相信前世嗎?我或許能看到你的前世……”

    “你今天的樣子,感覺上非常配你的名字。周生辰,應該給人感覺,就是這個樣子。”

    “有好感……就訂婚嗎?”

    “你媽媽……喜歡女孩子穿什麼?”

    “到我家坐坐?我想……給你泡杯驅寒的藥。”

    “我不知道……你習不習慣吃這個,挺好吃的。”

    “為什麼你會做科研,真是因為想還能做什麼,才隨便選擇的嗎?”

    “柳公權的字,太過嚴謹,會不會不適宜訂婚的請柬……”

    “那戴完戒指……需要吻未婚妻嗎?”

    “只要你讓我和你在一起,我會無條件相信你……”

    “我累了……你拉著我走,好不好?”

    “周生辰……你和太太睡在一張床上,很為難嗎?”

    “對不起……我真的從沒遇到過槍戰……”

    “所以……我不會配不上你,對不對?”

    “除了怕我有事,有沒有一些原因,是因為……想我了?”

    “如果我先死了,就委屈你一段時間,下輩子……我再補償你。”

    ……

    “你肯定想錯了,周生辰,想錯了我的意思。

    我想的是,等到你想要做的事情做完,你只需要每天去研究你的金星,餘下的都交給我。我給你做飯、泡茶,妥善照顧,免你累,免你苦,免你四處奔波,免你無人倚靠。”

    有陽光,隔著白色窗簾,落進來。

    在時宜身上留下斑駁的光影。

    她看上去並沒有任何痛苦,只是閉著眼睛,像是每次他淩晨四五點醒來,她躺在他身邊的樣子。從不為俗世煩惱,連睡著,都是這麼安然。

    她安靜地,就這麼躺著。

    ********************************

    “十一,一會兒走上高臺的,就是你以後的師父哦。”三哥哥抱著她,她被裹得嚴嚴實實的,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邊,微微動了動身子,有些激動。

    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只是望著城外。

    從這裡,只能看到天邊有晨光,慢慢滲入黑暗中,融成了青白色。

    城下的高臺上,空無一人,卻有數面大旗在狂風下,翻卷在一起,已不見字。

    她覺得手冷,卻只能繼續扣住城牆,否則三哥哥也抱不住她……若不是這個師父的傳聞太多,她怎麼都不會隨著三哥哥只帶了四名隨從偷跑出來,只為看看這個三日後就能見到的小南辰王。

    周生辰。

    聽起來儒雅清貴,彷佛飽讀詩書。

    他應該是書房中,長身而立,眉目清潤的王爺。

    而非……

    這城門外的數十萬大軍,都風塵加身,靜默地立著,遠看上去彷佛一片死寂。自遠處有數匹馬前來,為首的男人看不清面貌,只看得出那身白色,著實晃人眼。

    “來了來了,十一,”三哥哥哎呦了聲,“小丫頭別亂動。”

    馬上人行至高臺前,驟然勒馬。

    幾聲嘶鳴下,為首的男人跳下馬,一步步走上了那空無一人的高臺。

    長夜破曉,三軍齊出。狼煙為景,黃沙襲天。

    他立於高臺,素手一揮,七十萬將士鏗然跪於身前,齊聲喊王。那沖天的聲響穿破黃沙,透過所有的霧靄,穿入她的耳膜……有人用手捂住她的耳朵。

    這就是真正的周生辰,家臣上千,手握七十萬大軍的小南辰王。

    是色授魂與?還是情迷心竅?

    六七歲的她,並不懂得這些,只是被眼前所見震懾。雙手緊緊扣住城牆青磚,心跳若擂。

    很快,天就徹底大亮。

    清河崔氏的小公子,自然知道此處不能常留,看時辰差不多了,拉著十一的小手,從城牆的另一側走下去。十一人小,步子也小,又因著不願離開,自然走得更慢。

    “哎呦,我的小祖宗,”三哥哥都帶了哭腔,一把抱起她,“你哥哥我才十二歲啊,你都快七歲了,竟然還要我抱著到處走……”

    她摟住哥哥脖子,用臉蹭了蹭,小小地笑了。

    “……”三哥最疼這個妹妹,看她如此模樣,心都酥了。

    也不再抱怨,抱著她就三步並著兩步地,往外走。清河崔氏算來算去,就十一這麼個女孩,又早早定了太子妃的身份,當真是金貴的很,比他這個妾生的可要緊多了。

    這樣是被爹發現他們偷溜出來,保不准又是一頓家法。

    三哥走得急,十一怕他被風吹冷了,還不住拿手去拉扯他袍帔。

    兩人在四個護衛的圍攏下,順利下了城牆,還沒走出兩步,就被人喝止了……

    十一嚇了一跳,眨著眼睛看三哥。

    “不怕,有三哥。”三哥拍拍她後背。

    有十幾匹馬近前,仍舊在輕輕噴著鼻息,歷經沙場的戰馬,也當真自帶著煞氣。

    她緊抓著三哥的衣襟,仰頭去看馬上的人。在兩人身後的那個人,手握韁繩,背對著日光,略微仔細去看他們兩個半大的孩子。

    那一雙漆黑清潤的眸子,越過了四個護衛,悄無聲息地望進了她的眼睛裡。

    十一小心翼翼地回望著他,四周好靜……靜得只有她自己的心跳。

    醉臥白骨灘,放意且狂歌,一匹馬,一壺酒,世上如王有幾人?

    若非我,你本該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王。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倘知因果,你可曾後悔收我為徒……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15 10:0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6-16 01:23 AM 編輯

尾聲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雨水淅淅瀝瀝的,把西安弄得如同煙雨江南。

    明明是三秦大地,卻已不見長安古城。

    米家泡饃,非常小的店面,人挨人,環境嘈雜,卻生意格外好。

    有人男人坐在角落裡,眉宇間書卷氣極濃,面容普通,說不上難看,卻是過目即忘。他穿著實驗室內通用的白大褂,卻沒有系上鈕扣,只是這麼敞開著,露出裡邊的素色格子襯衫和長褲。

    非常整潔,沒有任何的不妥,就是和周圍的環境極不搭調。

    他身邊不時有人穿行,甚至還有人端著自己的碗,等著位子。
    這裡的生意一直很好,好的不像話。

   店主把泡饃端來,男人接過,拿了副一次性筷子,掰開,把兩個筷子相互摩擦著,去掉上邊的碎木毛刺。他低下頭,開始安靜地吃著午飯。

    他吃飯的習慣很好,從開始落筷就不再說話。

    當然,這一桌只有他自己,旁邊的位子是空的,也不會有人和他閒聊。

    他的身邊,有幾個年輕人鄭再在討論著長江三角洲地區經濟。這麼漫長的低迷期之後,竟然有大區華僑注資,而且不只是一批,看上去將是一個長期的項目。

    年輕人討論的話題,慢慢都轉移到那些企業的背景,還有誘惑人心的工作機會。

    他隨便聽著,這些都是梅行最擅長的,交給他來運作,完全不需要他來費心。

    “周生老師。”

    有人從門口跑進來,收了傘就往這裡走,是何善:“我每天負責給您手機充電,好不好?只求您為我二十四小時常開,”他估計一路是走得急,牛仔褲角都濕透了,“我都跑了好幾個地方了,要不是看見研究所的車,還不知道要找多久。”

    何善話沒說完,周生辰口袋裡的手機就響起來。

    何善忙停住話,他知道這是周生辰的私人手機,只有師娘有事情的時候,才會響。

    周生辰聽著電話那邊說的話,忽然就站起來。

    他向外大步走,竟然無視了站在自己桌旁的何善。

    直到他上了研究所的車,何善才轉過身子,看著揚長而去的車,啞口無言。

    窗外,有風雨。

    他坐在她的床邊。一如兩個月以來的模樣,她始終是這樣睡著,活在自己的夢境裡。倘若不是午後的電話,他甚至不敢相信她曾經醒過來幾秒。或許是因為沒有看到他,她又睡著了,他不急,他等著她醒過來。

    周生辰眸色清澈如水。

    靜靜地看著她。

    過了很久,時宜的睫毛微微動了動,像是感覺他在,手指也略微動了動。

    “時宜?”他握住她的手,俯身子。

    她聽到他的聲音,努力想要睜眼,可是眼皮太重,竟然一時難以睜開。

    “不急,慢慢來。”

    她從漫長的黑暗中,終於看到了一線光。

    他怕她醒來不適,將整個房間的光線調的很弱,弱到她起初只能看清他的輪廓,漸漸地適應了,才看清他的眉眼。她想告訴他,自己從夢境中醒來,是因為想見他,這次的夢像是前世的輪回,很美好,可是她……想見他。

    她怕他等,等到不耐。

    時宜想說話,但太久的昏迷,讓她一時難以開口,只是輕輕動了動嘴唇。

    “這裡是西安,”他聲音略低,平穩溫柔,“我們以後就住在這裡。”

    西安?長安……

    她眼睛裡,有難掩的情緒波動。

    他微微笑起來:“想在城裡騎馬很難,不過,我還是可以帶你走遍這裡。”

    她愣了愣,視線瞬間就模糊了。

    他握住她的手,引著她的手,去摸自己的臉。

    她的手指從他的眉眼,鼻樑滑下來。

    每一寸,都很慢。

    這樣的細微曲折,鼻樑和眉骨,沒有絲毫改變。

    ……

    “上林賦,我寫完了,一字不落。”他輕聲說。

    她笑,眼淚流下來。

    “美人骨,有骨者,而未有皮,有皮者,而未有骨。然,世人大多眼孔淺顯,只見皮相,未見骨相,”他的聲音,清澈如水,重複著她寫在書扉頁的話,“時宜,叫我的名字。”

    她眼睛模糊著,早就看不清他。

    卻被他聲音蠱惑著,開口叫他:“周生辰……”

    他應了一聲,低聲說:“我想,我應該是用一身美人骨,換你的傾國傾城,換你能記得我,換你能開口,叫我的名字。”

    她笑,如此煽情,太不像他。

    他也笑:“似乎,不算太虧。”

    “那……,”她佯裝蹙眉:“下輩子呢……”

    他忍俊不禁:“你繼續傾國傾城,這個……我不太需要。”

    時宜輕輕笑著,看著他。

    她聽到他說:

    “我不記得,但我都相信。時宜,你所有寫下來的,我都相信。”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千載荒涼,白骨成沙,獨有時宜,為我所求。

    —— (網路版)全文完 ——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16 10:29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6-16 06:48 PM 編輯

番外一  若有來生
   
    都說,先帝在的時候,這宮中皇子命都難長,十中有七,都逃不過夭折的命數。

    幸好,她是個公主。

    幸好,她最喜歡的哥哥,是太子。

    她母妃只有她一個女兒,因在眾多嬪妃中最得皇后信任,所以太子尚是皇子時,和她一起住在母妃宮裡。那時,這個哥哥身子弱,吃藥比進食還多,母妃每每勸藥,她都趴在哥哥床邊,去玩他的衣袖。

繞來繞去,就將他的衣袖纏在了手指上。

    只輕輕一扯,哥哥便端不住藥碗,總有褐色的藥汁落在錦被尚,引得母妃笑駡。唯有此時,哥哥那雙美如點墨的眼鏡裡,才有些笑意。

    先帝駕崩,皇子成了太子,她便再沒見過哥哥。

    只有次聽母妃說起,太子如何捧著藥碗,立在宮門前一晝夜,不能動也不敢動。她怕極了,悄悄溜到宮門前,看著那一抹端著價值千金藥碗的白色身影。

    那晚,沒有月。

    太子哥哥七歲,她六歲。

    多年後想起那夜,仍舊清晰如昨日。她,幸華公主從那時起,懂事了。

    她每日最關心的,都不過是這個太子哥哥。太子可否有被太后斥責,可否得太傅誇讚,可否進食無礙,可否睡得安穩……這些,都是她用首飾買通太后身邊人,才得的消息,唯有太后身邊人,才清楚太子的飲食起居,甚至一言一語。

    後來,她知道太子有了太子妃。

    有人拿來畫卷,是個普通女子,除了眉目間那難掩的溫柔笑意,稍許純真,稍許倔強。那是她不曾有的,自六歲起在宮門見到哥哥獨立身影後,就漸漸消失退散的東西。

    自此,她不再是哥哥唯一認得的女子,再不是他曾依賴的妹妹。

    或者,太子已經忘記了,還有她這麼個妹妹。

    自他為太子起,她唯一一次靠近他,竟然是母妃離世的當夜。她哭得昏沉,似乎聽見有人喚了句:“太子殿下。”

    她回頭,看見那面色蒼白、眼若點墨的男人,披著厚重的狐裘站在宮門外。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注視著這個宮殿,這個年少時他曾和她嬉笑的宮殿。她看著太子,想起幼時的很多事,天氣好時她陪哥哥在荷塘邊看書,落雨時,她陪哥哥在荷塘邊看雨……

    層層疊疊,往昔暖意,漸漸滲入她心底。

    縱然太子並未發一言,便已轉身離去,她卻知,他與自己一樣的悲傷。

    她,幸華公主從那時起,便只剩了太子哥哥這一個親人。

    太后視太子為眼中釘、肉中刺,多年禁足太子于東宮,甚至在得知太子妃于小南辰王私情傳聞時,對近臣私下透露:小南辰王年少便已征戰沙場,從未有敗績,得罪不得,若他眷顧美人,便給他美人,只求換得餘生太平。

    她聽這話,驚得落了筆:“太子哥哥如何說?”身側侍女臉色變了變,替她拾了筆,輕搖頭:“太子未發一言,置若罔聞。”

    置若罔聞……置若罔聞……

    哥哥身為傀儡,這數十年間,素來是個啞巴,誰人不知?

    可她怎能讓人搶走他的心頭好。

    她徹夜未眠,想了千萬種法子,最後索性將心一橫,拋卻性命不要,她也要奪了太后的命,讓太子能順利登基,拿回皇位和心愛的女人。

    世事無常,太后暴斃。

    太子封禁皇城,不得昭告天下,以太后之筆,寫的第一道懿旨,便是召太子妃入宮完婚。同日,密詔清河崔氏入宮。
    那日,她聽聞清河崔氏跪在東宮外,足足兩個時辰,到半夜,才有宦官引入覲見。

    說了什麼?她不知,卻整夜未眠。

    次日,太子傳她入東宮。

    東宮太子,宮外從未有人見過,而她身為公主,又何嘗有機會見上一面?那日,雪積有半尺厚,雖有宮人及時掃開積雪,卻仍濕了她的鞋。她聽見自己心跳如擂,一步步走入東宮,恭順行禮。

    臥榻上的男人,經過與清河崔氏的徹夜長談,早已倦意濃重,臉色在清晨的日光下。顯得越發蒼白,白得有些嚇人。

    有人捧來藥,他接過,在蒸騰的白霧中,不停輕咳著:“幸兒。”

    偌大的東宮,安靜極了,唯有他的聲音。

    這是他年幼時,喚她的名字。幸兒,他每每念這兩個字都溫柔至極,而也只有他會如此喚她,她已經十年沒聽過這兩個字。

    她走過去,依靠著臥榻,靠在他身邊。

    面前的太子,微微抿了口藥,似乎不太想喝,卻還是強迫自己喝著。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喝著:“我為你定了婚期。”

    有什麼,悄然在心底碎裂開,她輕輕嗯了聲。

    太子哥哥慢悠悠地說著,她要遠嫁到江水以南,那個據說山水極美的地方。她聽他說著,未有太多言語,倘若她的遠嫁能成全哥哥的天下,她自然會歡喜地披上嫁衣,為唯一愛的人,嫁出去。

    那日,她在太 中從清晨到日暮,貼身陪伴,恍如兒時情景。

    雪映紅梅。她陪他,賞雪亦賞梅。

    “殘柳枯荷,梅如故,”他看著雪,眉目間的神情不甚分明,“不知你出嫁後,是否還能看見雪映紅梅。”

    她匆匆出嫁,沒過多久,便聽聞小南辰王謀反,被太子賜剔骨刑。

    隨後,傳來太后暴斃的噩耗,太子登基,稱東陵帝。

    那晚,她的新婚夫婿感慨:小南辰王一死,這天下必將大亂,幸而她已遠嫁。那民間傳聞中,太子妃與小南辰王的旖旎情事,就連這江水以南的百姓都有聽聞,甚至連夫婿都玩笑過,那場謀反,或許是東陵帝一怒為紅顏,所做下的一場戲。

    她不語。

    是與不是,都已成事實。

    東陵帝登基三載,暴斃,未有子嗣,天下大亂。

    她這個幸華公主,卻因遠嫁,遠離了那些疆土之爭。

    後史記:

    幸華公主,與東陵帝手足情深,後遠嫁江水以南。

    帝登基三載,暴斃,天下紛爭漸起,公主因憂心故土,於翌年鬱鬱而終。

    ……

    太子哥哥。

    江水以南,氣候宜人,唯一遺憾的是,這裡……當真沒有雪映紅梅。

    若有來生,仍願相伴,夏觀蓮荷,冬賞紅梅。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16 10:34 AM

番外二  人間炊煙
   
    “站住,那兩個孩子!”

    十一嚇了一跳,眨著眼睛看抱著自己的三哥。

    “不怕,有三哥。”三哥拍拍她後背。

    有十幾匹馬近前,仍舊在輕輕噴著鼻息,歷經沙場的戰馬,也當真自帶著煞氣。

    她緊抓著三哥的衣襟,仰頭去看馬上的人在兩人身後的那個人,手握韁繩,背對著日光,略微仔細地去看他們兩個半大的孩子。

    那一雙漆黑清潤的眸子,越過四個護衛,悄無聲息地望進了她的眼睛裡。

    十一小心翼翼地回望著他,四周好靜……靜得只有她自己的心跳。

    幾聲尖銳的響聲,四個護衛的劍已出鞘,明晃晃的四把長劍將三哥和她護在了當中。雖然面對那十幾匹戰馬,面對那些洗不去一身煞氣的將領,甚至要面對連當朝太子都要禮讓三分的小南辰王,他們四個護衛也要守住自家小姐。

    她何曾見過如此陣仗,嚇得往三哥懷裡紮了紮,只是眼睛仍舊忍不住去瞄他。

    周生辰終是收了視線,持鞭的手,隨意揮了揮:“不必為難兩個孩子,我們走。”說完先行喝馬,就如此揚長而去。他身後的將領雖然仍有疑慮,卻不敢再說什麼,一一喝馬,緊跟上早已消失在路盡頭的小南辰王。

    這就是她的師父。

    十一望著遠處的塵土飛揚,還有那一抹白影,心跳得越來越慢。她知道三日後就要隨父親前去拜師,而他,就是她日後要對著的人……

    如此意外的初見,在她心中一埋就是七年。

    七年前的她,要借助三哥的手臂,才能趴在城牆上看到周生辰,而七年後的她,已經能站在任何一地方,看到想要看的他。

    只是他來去匆匆,在這七年間,哪怕是逢年過節也大多在邊疆度過。

    即便是歸來,也多有師兄姐陪伴左右,似乎除了藏書樓,她便只得遠望著他。

    除夕前幾日,崔府遣人來接,她卻說自己染了風寒,不宜遠行,擅自做主留在了王府。三哥聽了信兒,倒是真慌了,從宮中帶了御醫來診脈,老御醫蹙眉半響,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把三哥急得團團轉。

    “十一,你何處難過,寫給三哥看?”三哥猜想或許是她不願說給外人聽,將御醫遣到門外,俯身在床邊,輕聲問她。

    她眼睛亮晶晶的,撲哧就笑了。

    “怎麼笑了?”三哥摸不著頭腦,伸手摸她額頭,“莫非真是病壞了?”

    她搖頭,伸出食指,想要在三哥手心寫些什麼,卻遲遲未有動作。

    三哥自幼寵她,為她甘願放棄逍遙生活,在朝中謀一閒職,只為能在長安守著她。若這世上還有誰能說實話,怕也就只有三哥了。

    她猶豫著,終於寫了出來:我想等師父回來。

    “等小南辰王?”

    她輕頷首。算起來,這半年總有捷報傳來,師父卻從未回王府,她就如此從初夏盼到了深秋,再到今日……已是除夕夜了。

    她想,他該回來了。

    三哥莫名沉默半響,眼中深意滿滿:“他的徒弟都已早早回家過年。倘若他不回王府,你豈不是要獨自守夜?”

    她想了會兒,笑笑,默默地點了下頭。

    師父若不在,她就替師父在王府守夜,也算清淨。

    三哥終是成全了她,她滿心歡喜,將三哥送出王府。昨日落了雪,此時王府中的紅梅盡積了雪,紅白一片,煞是好看。她送走了人,帶著兩個侍女,一路慢悠悠走過來,忽然就站在一枝紅梅下,曲指,彈向枝頭。

    小樹枝顫巍巍地抖動著,落了雪,露出濕漉漉的。

    去年今日,他就如此做過一次。

    她笑,閉上眼睛,想著他站在紅梅下的模樣。心系江山百姓的小南辰王,站在梅樹下做如此無聊事,當真率性,也當真讓人驚奇。去年的她跟在他身側,看到了,就忍不住笑,而他似乎也察覺了,回頭看她。

    那雙溫潤漆黑的眼眸裡,只有她和紅梅。

    “小姐?是否要準備用晚膳了?”身側侍女輕聲打斷她。

    十一回過神,仿佛被看破心思,竟一瞬間紅了耳根。搖頭,再搖頭。

    侍女見她忽然如此玩鬧,只覺得小姐的病似乎好了些,也算是略鬆口氣。但一見小姐搖頭拒絕用膳,又添了幾分憂心,在十一回房看書時,仍舊去準備了極豐盛的晚膳。雖不是團圓飯,但除夕夜還是要講究一些。

    畢竟十一身份尊貴,委屈不得。

    豈料飯是備好了,十一卻捧著一卷書,從豔陽高照看到了燈火滿堂。她只在餓到極點之時,起身去挑了一盤點心,便又回到書案旁,不緊不慢地擺起了棋局。

    到夜極深了,也不見有何困頓。

    面前的黑白子,早已模糊了時間,她撐著下巴看許久,才會落一子。

    人影在床上,也始終靜悄悄的,如同這影子的主人一般,耐心極了……

    “熱些酒來,”忽然又聲音闖入,她猛地抬頭,烏溜溜的大眼睛裡盡是那人的身影……他走近前,垂眸看棋盤。

    一時身後盡是此起彼伏的問安聲。

    他卻又像想起什麼,隨口道:“今日事除夕夜,再拿些花椒來。十一在和自己弈棋?”

    她頷首,從榻上下來,親自倒了熱茶。

    茶是熱的,她早已叮囑過,一但茶溫了便要立刻換的。因為她知道,他會回來。

    侍女見小姐肯動了,滿心歡喜囑人去重新熱了飯菜,準備晚膳。她見滿桌飯菜和笑吟吟坐在身側的師父,忽覺饑腸轆轆,終有了用膳的念頭。

    周生辰自手邊拿過溫熱的酒壺,為她倒了一小口,反手也為自己添了滿杯。時宜(十一)意外看他,這麼多年,他竟是頭次要自己飲酒?他仿佛看透她的疑惑,溫聲道:“除夕之夜,就要和家人喝一杯花椒酒,才算是開始守歲。”

    她恍然,記起杜甫確有詩說過:守歲阿戎家,椒盤已頌花。

    只不過崔家並未由此習慣,在王府……似乎也從未如此過,她反倒是忘了。

    他邊說著,邊將琉璃盞中的花椒撮出一些,為她放到杯中,也為自己添了些。這一桌只有他和她,所以杯子也是一對的,十一看著那一對翠色酒杯,眨眨眼睛,笑了。

    團圓飯,守歲夜。

    這是她和他過得第一個除夕,只有她和他兩個人的除夕夜。

    而這也是她和他過的最後一個除夕夜。
作者: shiuan282    時間: 2014-6-16 10:40 AM

番外三   百年相守
   
    文幸三年忌日,他們才再次回到鎮江老宅。他們從墓地返回,周生辰竟然意外提出,要來進香。她意外極了,卻沒有反對,只是把最小的周慕時抱在腿上,有些好笑地看他,“我的科學家,你怎麼忽然開竅了?”

    他笑了笑,剛想說什麼,被周慕時捉住了手指。

    一歲多的小孩子,張嘴就要去含他的食指,被時宜攔住,拿消毒的濕紙巾擦乾淨周生辰的幾個手指,再把他食指塞到兒子嘴巴裡……

    這個研究金星的大科學家,完全淪為了兒子的玩具。

    她逗著兒子玩,倒是忘了先前的問題。周生辰看著她,笑了笑也沒有繼續說下去。

    那對兩歲的雙胞胎姐姐,倒是比這個弟弟活潑些,因為學會了走路,就喜歡慢悠悠地在寺廟裡逛,身邊有林叔和兩個女孩子照顧著,倒也不擔心。

    她不太希望孩子進大殿,小心交給了身邊的奶娘,獨自走了進去。

    她信佛,進香的時候永遠虔誠,雙手合十,跪在早已有兩道深痕的跪墊上,對佛祖拜了三拜,待睜開眼睛,卻發現身邊也跪下了一個人影。

    竟然是周生辰。

    她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看著他雙手合十,閉上眼睛,不知道對著佛祖在許什麼願。

    這麼多年,她可從沒見過他拜佛……這變化太驚人了。

    佛祖含笑,俯視大殿內的他們。時宜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直到周生辰放下手,睜開眼睛。

    “你什麼時候信佛了?”

    他笑:“三年前。”

    “三年前?”

    “是,三年前,”他伸手把她扶起來,說,“三年前,你不願意醒過來,一直在睡。”

    “然後呢?”她迫不及待地追問。

    “然後我帶你回上海,收拾房間的時候,看到了你寫的東西。”

    “這我知道……可是和你信佛有什麼關係?”

    “你醒不過來,我病急亂投醫,就來了這裡。”他低聲告訴她,回憶著,“來這裡的時候是晚上,沒有人。然後我就站在這裡,想起來,我們曾在大殿外討論信仰,我告訴你我是無神論者。”

    她“嗯”了一聲,仿佛就看到他在燈火搖曳的大殿,和佛祖相對著。

    “當時……”他笑了一聲,“我和佛祖對峙很久,還是認輸了。我求他讓你醒過來,既然他讓你記得所有的過去,來到我身邊,那麼就該醒過來,和我在一起。”

    “嗯……”

    這千年古剎,他從小到大,來過許多次。

    他告訴過他,他是無神論者,永遠是站在大殿外觀賞風景。

    三年前,她醒過來的時候,他告訴她,他相信所有她寫下來的話,她已經不敢相信。三年後再聽他說起那個夜晚,他是如何彎下雙膝,跪在佛祖前,祈求讓她醒過來……時宜甚至覺得有些心疼。

    是痛,失去的痛苦,才能讓一個人有如此轉變。

    她輕輕扯了下他襯衫的袖口,“你說得我好心疼……”

    他笑。

    “真的,”她輕聲說,“特別心疼。”

    真的愛一個人入骨了,就會希望這個人不要被任何事物束縛,從思想到身體,都能隨心所以。她甚至覺得,讓他從相信科學到信佛,都是讓他受了委屈……

    “時宜。”他忍俊不禁。

    “嗯?”

    “我們有三個孩子,”周生辰提點她,“我覺得,你的母愛不用分配給我,給他們就好。”

    這種形容……她撲哧就笑了。

    他們走出大殿。

    時宜忽然想到什麼,問他:“你現在看到佛祖,能看到什麼?”

    “你是問我,答案和以前有沒有變化?”

    “是啊,我好奇。”

    周生辰回頭,看了眼殿中的佛祖,“慈悲,仍舊是慈悲,不過這種慈悲,有了些人性化的感覺。”

    她笑:“怎麼讓你說得這麼怪……”

    “或者,不只是對蒼生慈悲,”他回過頭,攬住時宜的肩膀,徹底走到陽光下,“也是對我的慈悲,他總算是……放過我一次了。”

    她又被逗笑了。

    自從有孩子以後,周生辰越來越愛開玩笑。

    她甚至覺得,這個男人和最初在機場見到時,完全成了兩個人。那時候他雖然禮貌,也笑著,卻讓你感覺不敢對他開口說話,而現在……嗯,終於染了人間煙火了。

    午飯是在山下飯莊吃的,這還是孩子們第一次吃齋飯。

    兩個女兒已經能自己用勺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自己吃,小兒子卻還需要喂。時宜抱著兒子,正低聲哄著,就聽見有人在不斷請安說著:“小少爺。”

    有人掀開簾子,周生仁走進來。

    還沒站穩,就被兩個女兒一聲疊著一聲地,叫著小叔叔。

    “我先抱哪個好呢?”周生仁漆黑的眼睛裡,難得又笑。“要不兩個都不抱了,公平一些。”

    時宜笑:“隨便你,快坐下來才是真的,要不然她們兩個馬上就要扔掉勺子,從椅子上爬起來了。”

    未滿二十歲的少年,已經比她高了不少,站在那裡就自帶著威懾力。

    不過倒是真聽她這個大嫂的話,立刻就自己拉開椅子,坐下來,“好,我坐下來了,你們兩個好好吃飯。”

    他剛拿起筷子,兩個女娃娃就已經扔掉了勺子,好吧,真是管不住了。

    時宜也很無奈,周生辰倒是從不強迫小孩子吃飯,也不管。最後兩個女兒笑眯眯地纏上了小仁,他索性也不吃了,一手抱著一個,坐到沙發上陪著她們玩,“大哥,你送我一個女兒吧……算了,兩個都送我吧,我保證給你養得特別好。”

    周生辰兀自搖頭,懶得理會他。

    回到老宅,正是午後豔陽高照時,時宜在房間裡換了輕鬆的衣裳,周生辰則坐在二樓開放的書房裡,開始收發郵件。她出來時,聽到他正在打電話。

    她剛想走過去,就聽見兒子醒了在哭,只得又走回去。

    一旦把他抱在懷裡,立刻就笑了。

    時宜放不下他,索性就抱著走出來,坐在周生辰身邊。

    隱約能聽到熟悉的聲音,應該是梅行,兩個人討論的話題她聽不懂,就陪坐著,逗著兒子。壞小子正玩得興致勃勃時,周生辰已經掛了電話,饒有興致地看著她逗兒子玩。

    “說完了?”她隨口問。

    “說完了。”

    “你這好朋友,還真是任勞任怨的。”

    “他也在賺錢,又不是免費為我打工。”周生辰笑了笑,伸手,拍了拍時宜的額頭。

    很自然的動作,到最後倒是頓住了,美人如玉,就在身側。他的手從她額頭 來,輕輕勾起食指,摩挲著時宜的臉頰,溫熱的手指,曖昧而又溫情的動作。時宜對這些永遠都沒有抵抗力,她覺得,她對著他,永遠都像是個情竇初開的女孩子。

    他的一言一行,他的每個動作,都能讓她亂了心跳。

    她輕輕呼吸著,手指還被兒子抓著。

    周生辰手指終於滑了下來,托住她的下巴,讓她的頭抬得更高了些,輕碰了碰她的嘴唇。時宜避開,“我還抱著兒子呢……”

    豈料他倒是執著,只問她:“不繼續?”

    她瞬間臉就紅了。

    如今的繼續,可並非是當年的那麼單純了。

    這才剛剛下午一點多……如果把兒子交給奶娘,一定會被猜到要做什麼。

    她還在猶豫著。

    周生辰已經托起她的下巴,想要繼續吻下去,瓦解她的舉棋不定。

    還沒有碰到,就啪的一聲,被一個小巴掌拍到了臉上。

    兒子發飆了……

    周生辰愣了一瞬,忍不住笑了。

    時宜也笑個不停,抱著兒子就站了起來,“喏,你打你老爸,今晚又要被罰,不能和媽媽睡了。”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周生辰喊奶娘進來,抱走兒子。

    奶娘笑著抱走周慕時,低聲哄著,說是別和爸爸媽媽搗亂什麼的。

    時宜還沒來得及不好意思,已經被他從身後圈住。

    “剛才,我看到你跪在大殿裡,忽然覺得,我上輩子是個懦夫。”

    她身材偏瘦,跪在空無一人的大殿裡,對著十米高的佛像,顯得渺小極了。他想到了她寫下來的那些,她不能言語的那一世,她如何在他一次次領兵出征時,在王府的藏書樓裡,默默看書,默默祈禱他的平安。

    而他當真就這麼放任她愛了自己一輩子,沒有任何回應。

    時宜搖頭,糾正他:“你是個大英雄,不是懦夫。”

    你我皆非神佛,如何能未卜先知?

    如此,就是最好的結局。
  
    “周生辰。”

    “嗯?”

    “讓我給你畫一幅畫吧?”

    “想畫什麼?”

    “畫你,”時宜想了會兒,忽然就笑了,“我畫人,畫得比荷花還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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