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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簡薰 -【娘子就愛相公壞之二】主子的傀儡 [打印本頁]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9-30 12:52 PM     標題: 簡薰 -【娘子就愛相公壞之二】主子的傀儡

本帖最後由 κυιε 於 2016-9-30 01:20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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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傳聞都說,南方首富端木琛以河致富,一介商人手握全國河權,
連王爺都給他撐腰,全因他是皇上流落在外的血脈……
都怪他不小心著了多疑太子的道,只能無奈娶了國師府庶女,
所幸她夠聰明,同意與他扮恩愛,他則保證讓她衣食無憂,
相處後才知她原來是個小可憐,
家人惡待她、太子利用她,連婚事都犧牲,
看在她為他孝順母親又會做他愛吃的菜,他決定對她好一些,
只是他大概太入戲,竟原諒她當初的算計還為她做了一堆事──
為她親選嫁衣、管起他厭煩的內宅事,甚至放下商務帶她遊玩,
見她含淚感動不已,羞紅著臉對他吐露真心,
他忍不住憐惜起她,表示有他在,絕不會再讓人欺負她,
可欺負她最狠的其實是自己,為保全家性命他仍對她用計,
在她察覺真相悄悄離去後,心痛懊悔的他才明白早已愛上她,
他找了她兩年,卻發現岳母身邊來依親的陌生女人如此熟悉,
不只愛吃的點心口味,連側頭說話的小動作都和她相同,
更別說她身邊那個孩子,輪廓簡直與他一模一樣……

【出版日期】 2015-02-25

【出版社名稱】 新月文化

【書系及編號】 花園系列 2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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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9-30 01:10 PM

第一章

  驚蟄到,始雷,天氣乍暖還寒。

  馨州,端木府的水榭裡,一明媚少女正在撫琴。

  琴音婉轉,少女容色嫵媚,湖上一層淡淡寒煙。

  一曲既終,旁邊服侍的管家娘子笑說︰「汪姑娘的琴藝真是越來越好了,剛才要是有人打這走過,只不定以為自己跑進仙境來了。」

  少女掩嘴一笑,「惠大娘取笑了。」

  說是如此,但神色之間顯得十分得意。

  少女名叫汪喜兒,今年十五,是京城有名的世家才女,陪著祖母到端木府來作客的,雖說是作客,但端木少爺未婚,這作客的意思,大家都明白。

  世家女子很少與商為婦,只是端木家非一般商戶,掌家大爺端木琛獨佔河權,一言以蔽之,就是「富可敵國」。

  要說起端木家的故事,一般人家只知道以河致富,至於朝廷為何將這麼重要的權力給予了一般商戶,卻是眾說紛紜,據說皇上即位第三年曾下江南,船覆,當時才二十歲的端木裡行船經過,救了落水的一群人,為謝救命之恩,賜官給端木裡,誰知卻被端木裡推卻,說自己讀書不多,入朝恐惹是非,若皇上有心賞賜,請整飭河官。

  大康王朝,北有鐵,煤,紫檀木,樟木等上好木料,還有人參,當歸之類珍貴藥品,但偏不產糧,南方米糧豐富,牛羊豬雞無一不肥,但除了這些,什麼也挖不出來,南方木被稱為「木柴」,北方卻稱為「木材」,差異可知,木柴若拿來做家具,不到十年必被蟲蛀,想保久用,必須使用木材,更別說制造農具的金屬,以及救命藥材都只產於北方,是故南北流通,乃是大康王朝經濟之脈。

  陸路費時,因此商人多選擇水路,繳稅行船本是理所當然,但許是見商人有錢,那些河官除了收稅,總還要勒索個幾百兩銀子,要是大型商隊,上繳千兩都可能。

  端木裡道,自己從小跟著師傅走船,哪個河口到哪個河口多少距離,多少稅,都清清楚楚,但這幾年卻是加了不少,他家中也只有母親華氏,妻子柳氏,加上長子四口,即使人口如此簡單,可河官的過手銀錢貪得太重,日子依然艱難,還請皇上肅貪官,讓百姓過上好日子。

  據說沒多久,皇帝即將大康王朝境內的河權賜予了端木裡,港稅依然上繳朝廷,但河稅就算是皇帝回報他的救命之恩。

  端木裡有了皇恩當後盾,大行改革,不但增建許多河港,甚至在河流交會處廣設客棧,暫行倉庫,短短數年,便從單船商戶一躍而成南方首富,新修的庭院有池,有塘,有林,屋檐雕花甚至比一些王侯之家還精細。

  只是端木裡生意上雖然鴻圖大展,子嗣上卻有些艱難,長子只活了兩歲多,次子只活了幾個月,只有第三子與兩個女兒得以養大,分別是正妻柳氏所出的端木琛與端木明珠,妾室許氏所出的端木珊瑚,直到三十六歲病逝之前,妻妾也沒再給他多添孩子。

  端木裡過世後,不少人猜測,皇帝可能藉此收回河權,畢竟那河稅驚人,何況當初聖旨說了,是賜給端木裡,又不是賜給端木家,且皇上都召端木琛入京了,想這河權歸回朝廷是理所當然。

  朝中於是人人摩拳擦掌,想搶這肥銀之位,要知道這河稅一年至少有五六百萬兩,過手抽個三五十萬兩是輕而易舉,光想就富貴襲人。

  甚至還有些不長眼的,趁著端木琛不在,剩一屋子女人,便上門意有所指,端木珊瑚年幼,父親過世,兄長不在,本已經惶惶不安,又見幾位地方大官輪番來壓,說話都夾槍帶棒,竟被嚇得一病不起,高燒不斷。

  月余,十四歲的端木琛從京返家,帶來的消息是,河權賜與端木家,襲三代。

  一同前來的還有六王爺,為的是打那些不長眼的地方官的臉,皇上的旨意都還沒來,就開始狐假虎威,好大的膽子。

  當然,以上都是據說。

  只是據說。

  想端木琛是什麼身分,年年上京繳稅,都是住在六王爺府裡,來往的皆是達官貴人,誰會不長眼的去問這些據說是否屬實。

  至於汪喜兒,之前自然也是如此認為。

  汪家世代為官,祖父是狀元,叔伯輩出了一個進士,一個秀才,四個童生,至於她這一輩,則是嫡長兄出彩的在二十五歲時中了進士第九位,另外有兩個童生,放眼大康王朝,只憑考試入仕,絕不捐官的,大概也只有他們汪家了,故名聲極好,即使是庶出女兒,也能說上正妻之位,而人家看中的,便是這牢不可破的書香門第。

  汪喜兒的生母是大太太的陪嫁丫頭,她承襲了生母的國色天香,又知道自己不過是個庶女,因此更加努力,姊妹們在撲蝶品茶時,她都在房中練習琴棋書畫,年紀漸大,才名漸播,這兩年有不少人都想說親,但汪老太太一直沒答應,原本以為祖母是疼惜自己自幼失母,想挑門好親事讓她以後有依,卻沒想到一年又一年,這轉眼都十五了,眼見比自己小的妹妹們都定了下來,剩自己還沒說親,雖然著急,卻又不好開口。

  一日,汪老太爺跟汪老太太讓人來喚了她去,說過些日子,汪老太太要帶鐘姨娘去南方訪友,讓她也準備準備。

  汪喜兒頓時傻眼,這什麼跟什麼?

  要去住多久,她都十五了,再不說親,她要變成笑話了。

  眼見孫女一臉糾結,汪老太爺笑說︰「這次便是要給你說親去,但能不能成,得看你自己本事了。」

  汪喜兒見祖父先開口,膽子倒也大了一些,「孫女兒魯鈍,還請祖父說明白些。」

  「有聽過端木琛這名字嗎?」

  「聽哥哥提過。」

  汪喜兒生母不在身邊,又不得嫡母喜愛,下人對她也馬馬虎虎,自然沒人跟她說這些事情,所幸嫡長兄總算對這個妹妹有點憐惜,會跟她說些天下事,否則就算琴棋書畫再好,也是無知。

  端木琛今年二十,行三,府裡都稱為三少爺,未有妻妾。

  大妹端木明珠招贅,丈夫是端木琛多年的心腹金齊聲——再怎麼心腹,也不過是個賣身下人,小姐與下人彼此有意,要是一般人,早迅速賣了下人,嫁了小姐,可沒想到端木琛卻同意兩人成親,條件只有一點,得招贅,金齊聲自小入府,家鄉在哪,家人有誰,早就不記得,連名字都是當時的管事取的,雖然跟大小姐彼此有意,但成親卻是想也不敢想,沒想到三少爺居然同意,至於入贅自然也沒什麼,只要是自己的孩子,姓什麼都一樣。

  柳氏原本不願意,她就這麼一個女兒,原想給她說門好親事,風光大嫁,怎會愛上府中奴僕,這傳出去能聽嗎,只是她生性傳統,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兒子一力應承,她不肯也不行。

  愛內成親,端木琛給妹妹修的新院子,前有池塘水榭,後有花園小亭,竹牆既擋暑氣,冬雪來時又能見另一番風景,三進院子,極是寬敞。

  端木明珠婚後很快懷孕,生了對雙胞胎女兒,每天早上送金齊聲出門後,旋即帶著兩個女兒到柳氏的院子,母女刺繡,聊天,跟兩個小奶娃玩游戲,柳氏愛極這兩個小娃,日子舒服的早就忘了嫌棄女兒嫁得不好,待之後端木明珠又懷上孩子,柳氏突然慶幸自己當初沒有阻撓了,能親自照料懷孕的女兒,能天天看到外孫女,家人都在身邊,神仙也不過就是如此了。

  期間端木珊瑚也到該說親的時候了。

  許姨娘是柳氏當年買進來的,為的就是給端木家開枝散葉,但前前後後,也就生了端木珊瑚,老爺過世時,端木珊瑚被嚇得大病一場,後來好不容易才慢慢養回來,許姨娘心疼這女兒,一心要給女兒說門好親事,三少爺許了,珊瑚出嫁那天,他會給這妹妹十裡紅妝的風光。

  三少爺跟老爺在這方面是很像的,一諾千金,言出必踐,三少爺說會給十裡紅妝,那就是會給。

  只是這些年,看明珠在府中這日子滋潤的程度,連許姨娘都忍不住動搖——女子嫁不好,這輩子就毀了,與其把女兒嫁到別的高門,一年只能見上一次,還不如就嫁在跟前,她是姨娘,沒地位,但三少爺可是手掌家權,在三少爺的眼皮子底下,女婿哪敢對女兒不好。

  越想越是道理,待柳氏跟她透露該給珊瑚說親時,她才跟女兒提起,沒想到珊瑚也有此意——父親過世時,地方官來鬧的事情,一直在她心底,總怕脫離哥哥照顧會被欺侮,自己性子怯懦,要是遇到個霸道公婆霸道丈夫,那日子是要怎麼過。

  又見姊姊婚後依然住在府中,嫡母疼寵,哥哥照拂,貪睡就躺到日上三竿,覺得悶了就招呼一家女人出府,姊姊極喜朝然湖景色,游湖之時,也會叫上琴娘彈琴,茶娘煮茶,興致一來,鋪紙作畫,何等自在,就算宮中後妃也沒姊姊過得舒服,心裡便不怎麼想嫁,想招贅,只是素來知道母親身為姨娘,一生委屈,最大的願望自是看她八人大轎,以正妻身分風光進門,故從來不敢說,這下見母親也有此意,立刻點頭。

  母女隔日隨即去跟柳氏稟了,表示想招贅。

  柳氏素知許姨娘斤斤計較、心比天高,珊瑚才剛出生時,便發誓要把女兒許入高門大戶當正妻,替她一償心願,這時見她說想招贅,也吃了一驚,後來想想,大概是見明珠日子過得好,所以改變心意,當下笑允說好。

  汪喜兒雖然在京中深閨,但也知道端木琛正在找妹婿,據說之前相上了大儒賀賢之的義子,只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祖母說要去南方訪友,祖父又說是要給自己說親去,這麼說,似乎是想她嫁給端木琛,可是,他是商人啊,嫁給商人,她的臉要往哪放。

  姊妹都是嫁入官家,未出閣自是平起平坐,但嫁夫隨夫,一旦她嫁給端木琛,便是商人婦,見到姊妹都要彎腰行禮,萬一對方有誥命夫人的頭餃,還得下跪,身為庶女,她已經在府中退讓了十五年,這輩子的願望,是靠著嬌艷跟才氣高嫁,好給自己爭一口氣,商人……心裡不願意,但卻是不敢表現出來,只是安安靜靜等著。

  汪老太爺見狀,心裡也有點明白,粗聲道︰「你啊,要不是你生母不在,這等好事也輪不到你身上,夫人,你就給這丫頭說明白,好讓她盡心。」

  汪喜兒聞言,更是敢怒不敢言,什麼好事,若真是好事,怎麼不帶幾個嫡姊,這十幾年來,哪裡又有什麼好事輪到她?

  「坐吧,祖母跟你說個明白。」

  汪老太太發話,汪喜兒也只能聽了。

  「端木家的故事,世人大有聽說,但事實並非如此。」汪老太太頓了頓,「今日之事,你聽過便忘,可別跟任何人提起。」

  汪喜兒斂眉回答,「是,孫女知道。」

  「河稅一年上百萬兩,你可知皇上為何當年毫不猶豫的把這天大利益給了端木裡?」

  「不都說,他救了皇上嗎?」

  「皇上要把這天大的利益給端木裡,所以才編造出這說法,喜兒,你倒是想想,這世間上要什麼樣的關系,才能讓一個人把這樣的權力相讓?一年幾百萬兩任其揮霍,甚至金口允許,三代襲之。」

  汪喜兒並不笨,汪老太太一點,自然也想通了︰皇上就是要端木家富可敵國。

  端木裡過世後,皇上甚至讓親弟弟六王爺下江南去給端木琛撐腰。

  端木琛每年上京繳稅,都是住在六王爺府,六王爺是皇上的同母弟弟,太後每隔幾日便會召六王爺進宮用膳,六王爺什麼身分,誰敢盤查他身邊多帶一個人,少帶一個人。

  什麼樣的關系才會讓人許以這樣的天大富貴?享以這樣天大恩賜?

  汪喜兒臉一陣紅,一陣白,「祖母,您是說,端木家是皇……皇……」

  「正是。」汪老太太壓低聲音,娓娓而談,「皇上還在當太子時,曾下江南游玩,江南富庶,人一旦富貴,聲色自然迷人,江南的姐兒,不但美麗,還個個聰明剔透,猜懂人心,皇上迷上個花魁,原想帶她回京,可就在出發前收到急信,二皇子微服上青樓,為了爭個姐兒跟其他客人大打出手。

  「先皇很是震怒,不但禁了二皇子的足,連帶母妃都被罵了,說她教導不周,又把爵位往下降,說要讓二皇子反省反省,皇上一收到信,便不打算帶那花魁回京了,誰叫天下女人多了去,可是啊,皇位卻只有一個,再美的女人,也抵不過江山迷人是不是。」

  汪喜兒點點頭,「那是自然。」

  「事情本也就這樣過去,直到皇上登基,十幾年過去,有次中秋宮聚,二王爺說起當年為個姐兒被先皇責罰的事情,太妃又笑又罵,皇上突然想起那花魁,命內侍查訪,幾個月後,內侍復命,帶回一幅畫像,說是那花魁的兒子,據說,那畫像上的少年,跟皇上年輕時一模一樣。」

  雖然早猜測出,但聽到祖母這樣說出來,汪喜兒還是忍不住驚呼出聲。

  見祖母看了自己一眼,連忙低聲說︰「孫女造次。」

  「性子要再端著點。」

  「是,孫女謹遵祖母教誨。」

  「嗯。」汪老太太頓了頓,又道︰「皇上當下立刻想跟這對母子見面,只是皇上出宮不容易,而此事,又不好讓後妃知道,足足過了幾個月,皇上這才跟那花魁與兒子在河船上見到面,宮裡女人無數,但花魁之所以是花魁,並不只是因為好皮相,而是因為聰明,據當時服侍的太監說,皇上一進船艙,花魁沒對著哭,也沒跪著大呼萬歲,反而是笑著問他,‘沐君,這些年身體可好,別來無恙?’」

  汪喜兒想,這花魁真是高招,當了十幾年皇帝,人人都只想求他恩典,誰問過他好不好,宮裡女人對著他莫不是戰戰兢兢,獻媚討好,這句「別來無恙」不是把他當皇帝,而是把他當做年輕時傾心相愛之人。

  算算,若當時把花魁帶入京,她的兒子便是長子,現今的太子就得換人了,對於一個母親來說,是富貴可期,一朝兒子登基,她就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可沒想到花魁一不討公平,二不求恩典,只是撫琴對奕,儼然是當年那朵解語花,花魁越是溫柔,皇上心中越是愧對,於是賜下了這河權,又為了要堵住大臣跟後妃的嘴,才有了那救命之說。

  這河權是父親給兒子的富貴。

  所以端木裡過世後,皇上才會急召端木琛入京,又讓親弟六王爺陪同南下,叔叔給大佷子撐腰來著。

  太後想必早就知道,皇後恐怕也心中有數,只是對於皇後來說,河權不比太子之位,皇上如果只是想補償這個長子,讓他補償去好了,只要不接進宮,她就不會傻得去和皇上吵——皇上跟那花魁少年時相愛,中年時一聚,要不是太後力阻,恐怕那女人跟她兒子就要進宮了,河權,稅收,銀子,給吧給吧,只要太子之位還在,什麼都好。

  汪老太太喝了口茶潤喉,繼續說道︰「皇上對端木琛這十四歲就要當家的孫子,關愛中更有著疼惜,要說他也算得天獨厚了,皇家子嗣中,他長得最像今上,個性就像那花魁,不討恩典,知進退,跟那些跋扈爭寵的皇子公主截然不同,因此很得太後喜愛,每次見面都有賞賜,前幾年還要六王爺夾帶入宮,這幾年甚至不用通傳,可都是自行入宮,連太子都沒能有這般待遇。

  「皇上後妃雖多,卻沒可心之人,皇上親口對太後說過,這生說來,還是那江南花魁最懂他,而自己封後,封妃,善待了一干女子,卻是最負她,花魁命不長,端木裡也早死,皇上對端木琛府中有愧,我跟你祖父都在想,皇上越來越不遮掩,或許過個幾年,就會循個理由封他異姓王爺,甚至召告天下,把他列回皇族,也未可知。」

  若是他將來封王,那自己不就是王妃?

  不用跪姊妹,姊妹反而要跟她下跪?

  汪喜兒只聽得心裡怦怦跳,又驚又喜,「可,可是祖母,這事又怎,怎會傳出來?若是聽說有誤,那可不是白忙一場嗎?」

  汪老太太低聲道︰「你祖父有個弟弟,小時候舉家去玉佛山不見的,聽說玉佛山上有人拐子,專門偷三四歲上下的孩子,好教導,年紀也不大,調教幾年,可能連出身都忘記了,當時雖然也報了官,可是平民百姓的,誰會來理,親朋好友幫忙找了數日沒結果,也只能算了,後來你祖父中了進士,又在殿試欽點為狀元,舉家便在京城落腳,但你曾祖母老是想著這丟掉的小兒子,你祖父也一直掛記這弟弟,每年倒有三分之一的月餉,花在找人身上。」

  這汪喜兒倒是有印象的,因為小時候曾聽到嫡母抱怨,說什麼人都不見幾十年了,還花錢找什麼,連平安燈都要點,那些銀子不如拿來修修院子。

  汪家名聲雖好,但不比一般官戶有祖宗留下來的店鋪田產,舉家收入就只有官銀,此外沒了,嫡母知道銀子要打水漂,抱怨也是當然的,就連汪喜兒當初也想,何必白花這些銀兩,只是祖母為何突然提起?

  「莫不成,這叔爺找到了?」

  「其實是你叔爺找到我們。」

  還真找到了?這算算都四五十年了吧。

  見汪喜兒一臉詫異,汪老太太笑說︰「叔爺當年被人販子偷走後,輾轉幾手,被賣入宮,太後還是皇後時,便在身邊伺候,算算,已經在太後身邊三十多年,皇上與太後之間,又有什麼事情不能說。」

  汪喜兒疑惑,「祖父是少年狀元,名動天下,叔爺怎麼到現在才來相認?」

  「你叔爺被偷走時還太小,什麼都迷迷糊糊,直到前兩年,皇上同太後說起派官之事,你祖父求皇上把你四叔派往玉佛山所在的廣知州,好尋找自幼失蹤的親弟,你叔爺在一旁伺候,聽著聽著,便想起一些事情,自己的入宮條子,出身正是玉佛山棄嬰,人啊,腦子一動,是停不住的,你祖父能在二十幾歲中了狀元,叔爺腦袋也不會差。

  「他既然想起玉佛山,想起爹,想起娘,想起哥哥叫做阿豐,那狀元爺,不就叫做汪成豐嘛——他知道哥哥這十幾年都在找自己,母親每年都還給自己點平安燈,對於親族之情哪還有什麼懷疑,這兩年,每個月十五都會跟你曾祖母在龍天寺見面吃齋,只不過你們不知道罷了。」

  「那,那端木家的事情,竟是叔爺告知?」

  「當然,否則這等皇家大事,我們怎麼可能知道。」

  汪喜兒一面欣喜,一面卻也疑惑,如果端木琛真是如此身世,祖父祖母應該是讓嫡姊去拉攏才對,這樣好的事情,怎會落在她頭上?

  汪老太太看孫女神色,知道今天不把話說清楚,喜兒心存懷疑,只怕不願意盡心,倒讓他們白辛苦一場。

  從小叔那邊得到的消息雖然珍貴,但要能入住端木府制造機會才是重點,端木府是什麼地方,就算身為京官,也不可能要人家開門迎接,費的功夫不說,銀兩也去了不少,一張信,五萬兩銀子啊。

  端木琛每年入住六王爺府,跟六王妃與幾位側妃自然見過面,這次是托其中一位鐘側妃寫信給端木琛,說是娘家妹妹病弱,婚後許久未有子,聽大夫建議到南方有藥泉或溫泉處養養身體,人離故鄉,身為姊姊總是不放心,還請他照顧一二。

  端木琛自然很快回信,說端木府中,藥泉跟溫泉都有,若不嫌棄,請鐘側妃的妹妹來府上小住,院子已經準備好,嬤嬤跟丫頭也都挑好一批,隨時歡迎。

  鐘側妃口中的「妹妹」,便是汪家三房的鐘姨娘。

  鐘側妃是本家嫡女,身分尊貴,而鐘姨娘則是旁支到天邊的旁支,兩人連面都沒見過,但無論如何,族譜上兩人的名字都在列,因此說是娘家姊妹倒也不算欺騙。

  而這鐘姨娘,自然是汪老太太幾經尋找,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沒落旁支閨女,一日兩餐,家徒四壁,爹娘聽說汪家要娶為姨娘,自然是肯了,鐘姨娘自己也是千肯萬肯,卻不知道自己也不過就是要用來跟鐘側妃搭上關系而已。

  至於端木府中的藥泉,自然也是費心打聽來了。

  當年端木珊瑚受驚,淺眠,加之體弱,大夫建議讓她泡泡藥泉,端木珊瑚一聽,以為自己要被送上山了,鎮日大哭,端木琛舍不得送幼妹上山,竟花了三十萬兩,買下泉眼,接著請專門挖溫泉的工人埋地管,從山上引泉而下,數百工人日夜趕工,短短數日,府中不但接了藥泉,還接了溫泉,行徑雖然匪夷所思,但端木家有錢,誰又能說什麼。

  為搭上這人脈,這緣由,包括娶親開支,前前後後可花了汪家快十萬兩,為的便是一擊中的,原不想說得這樣明白,只是看汪喜兒雖然欣喜有余,卻也半信半疑,汪老太太心中嘆息一聲,只好全說了,「這端木琛十七歲上下,曾說過一段親事,是知州嫡女。」

  汪喜兒面露驚訝之色,即使家藏萬金,但商人就是商人,以知州來說,庶女也就差不多了,要娶嫡女,那是萬萬不可能的,到底是誰做的媒,居然能說上嫡女?

  「兩人在端木府上見過面,當然,名義上是以端木夫人柳氏的名義,請了知州夫人,跟幾位姑娘過府賞牡丹,小住幾日,席間,端木琛過來打招呼,沒想到這一招呼,嫡姑娘竟是動了心。」

  知州嫡女應該也見過不少世面,居然這樣就動了心,那端木琛難道長得很好看?

  聽說皇上年輕時是美男子,若端木琛與皇上如傳言中那樣相像,應該是很好看的吧。

  年輕,好看,又是皇家子嗣……

  「知州夫人原是想用庶女籠絡,以之兩家交好,自己的兩個兒子讀書都不行,跟知州商量後,大兒子打算捐個官,維持家族面子,二兒子則從商,維持家族裡子,但想發財,也得看有沒有本事,想來想去,便想跟端木家結親,有這妹婿幫襯,那還怕什麼呢,可沒想到庶女沒講話,親生閨女卻想嫁,知州夫人拗不過女兒,還是答應了。」

  雖是嫡女嫁商,汪老太太語氣卻很平和,一樣身為母親,她完全了解。

  一定是見端木家人口簡單︰太太柳氏好說話,許姨娘不過是個鄉下婦女,不足為懼,端木明珠已經到說親年紀,端木珊瑚過幾年也要出嫁,想想若是女兒成了主母,只要伺候好丈夫,專心養兒育女就好,日子也挺清幽。

  再者就是端木家的宅邸太大,幾個主子,數百僕奴,有桃林,水塘,鯉魚池,大小院落十余,當時接待知州夫人一行人的客院,青磚地,琉璃瓦,床榻褥子用的是上好錦緞,鎏金鏡台,釉玉屏風,竟是比官家主院還奢華,女兒若能嫁進來掌家,憑端木家之富,順手拿個十幾萬兩也容易,只要分給娘家一半,日子可輕松的多。

  庶女只能結親,可無法期望她們會真心幫助嫡出兒子,

  汪喜兒問︰「後來呢?」

  汪老太太臉上閃過一絲嘲笑,「後來知州夫人跟柳氏說起想許嫡女之事,柳氏大喜過望,她不過是個農家女,丈夫跟兒子何以受聖恩,恐怕到現在也還不明白,兒子能娶官家嫡女,可是沒想過的事情,當下跟知州夫人定了口頭親,待合了八字,旋即聘人說媒,也差不多就在那幾天,端木明珠跟金齊聲的事情傳出,聽說端木琛要給這妹子招贅,知州夫人急了,找不出理由阻止,便說要替大兒子求娶端木明珠為貴妾,親上加親。」

  如此,汪喜兒便明白了。

  端木琛既然能為了端木珊瑚花重金買泉眼,可見他是很重手足之情的,又怎麼可能為一個只見了一面的女子,就不顧端木明珠的意願,將她嫁與人為妾室。

  知州夫人如此,一方面是給女兒圖清靜,一方面不也有點要挾端木家的意味嗎,我女兒雖然嫁入你們家,但你們女兒卻也在我家,萬一女兒過手錢銀被發現,端木明珠還在自己手上,端木家投鼠忌器,也不太可能發作女兒。

  只是這點道理如果連她汪喜兒都能想通,那端木家的人更能想通了。

  「親事後來當然沒成,端木琛更是跟柳氏說,以後別相娘家太大的女孩子,所以我跟你祖父才選了你,而不是你的嫡姊。」

  聽了這番言論,汪喜兒心中總算踏實了。

  是,嚴格來說,汪家是書香門第,而非官宦世家,她雖是千金,母親卻只是個陪嫁丫頭,整個汪家,還有誰比她合適?

  準備月余,寒露之時,汪老太太便帶著鐘姨娘,汪喜兒,以及一干僕婦南下。

  柳氏帶著端木明珠親自接待,知道鐘姨娘是要來這裡「養病」,特意安排了近藥泉湯屋的院子,總共兩進,寬敞不說,大樹環抱,十分清幽。

  丫頭嬤嬤都有,看樣子也都調教過,一見人進來,呼啦啦的全部跪下行禮。

  「汪老太太,鐘姨娘,汪姑娘來這實在太好了,家裡人實在太少,多些人熱鬧些。」柳氏笑咪咪的說。

  「叨擾了。」

  「老太太太客氣了。」端木明珠指著身邊的中年女子,「這惠大娘是院中管事,各位要是有什麼事情,交代她便行。」

  惠大娘往前彎身,「見過汪老太太,鐘姨娘,汪姑娘。」

  一番見禮之後,端木明珠笑說︰「各位舟車勞頓,一路辛苦,今天請先好好休息,明日晚上再同哥哥給各位接風。」

  待柳氏與端木明珠遠去,三人跟惠大娘又是一陣客氣。

  在汪老太太的示意下,汪喜兒摘下手中的金鐲子給惠大娘,惠大娘也沒推辭,說了聲謝,很快收下了,「不知道三位想知道什麼?」

  汪老太太見她如此開門見山,驚愕之余倒也覺得輕松多,「三少爺未婚,不知道掌家的是哪一位?」

  「是我們大姑娘。」

  見惠大娘說起端木明珠時,臉上露出欽佩之色,汪老太太又接著問︰「大姑娘可好相與?」

  「我家大姑娘,最爽快不過。」

  「許姨娘跟二姑娘呢?」

  「許姨娘錙銖必較,二姑娘性子弱,照我家大姑娘的說法,許姨娘不用理她便是。」

  聽到許姨娘在府中居然是這種地位,鐘姨娘頓時笑出來,見汪老太太瞪她,立刻又忍住。

  「不知府上除了我們,還有其它親戚客人在住嗎?」

  「現下是沒有,但下個月水家姑娘會過來住一段時間。」

  「水家?」汪老太太皺了皺眉,「國師水家?」

  「正是。」

  汪老太太奇道︰「水家的女孩兒怎會到這來?」

  水家是國師世家,歷代居京,聽說歷代子孫都會觀星佔卜的本事,但也許是破了天命,子嗣單薄,別說男孩,就連女兒都會被高官供奉,要的便是趨吉避凶。

  「這位姑娘是奉太子爺之命來的,太子爺親自修書,說這姑娘是國師世家的女兒,一般人怕是接待不來,請三少爺多擔待,老太太不知道,太子爺這句「多擔待」,三少爺就花了幾萬兩呢。」

  汪喜兒驚呼,「怎,怎會花了這樣多銀子,端木家中不是大得很?」

  「聽說這姑娘的主神是狐仙,因此得住在東南方的桃林裡,院子得有鯉魚池,端木家的東南方可沒院子,這可不得要重新整地蓋院,太子爺親自寫信,住得只能好,不能差,又上京搬了雪晶山的桃花樹下來,幾萬兩雖多,但可也經不起花。」

  惠大娘講到這裡,略帶歉意的說︰「三位在府中盡可隨意,只是到了桃花林處,切莫再前進,那是太子爺請托之處,府裡除了負責的金先生跟工匠,誰都不能進去的。」

  鐘姨娘惶惶問道︰「外面可有什麼標記?桃花不開,我可認不得準。」

  「鐘姨娘放心,雪晶山的桃花種,四季皆開,寒冬不凋。」

  小雪之日,聽說那位水姑娘搬了進來,她深居不出,倒也沒人敢去擾,汪喜兒原以為這是太子想在封王之前,先安插眼線,派出心腹來搶端木家的正妻之位,現下看來,卻也放了心。

  數月居住下來,汪喜兒倒也跟端木家的人相熟,柳氏是個好相處的,端木明珠大方爽朗,端木珊瑚十分害羞,但也不難相處,許姨娘嘛,真的是不理她就好了。

  至於她的目標人物端木琛,一個月約莫見上一兩次,相貌俊秀,英姿颯爽,汪喜兒很懂那位知州嫡女見了一次就想嫁的心情,因為她也是,芳心暗許之後默默覺得,就算他一輩子行商,嫁給他自也是願意的。

  只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端木琛對她始終待之以禮,說不上不好,但也說不上好,祖母說,他們已經主動下了江南,總不能還由她開口說親,這樣汪家的臉要往哪裡放?

  只是隨著小寒過去,立春到來,天氣漸暖,鐘姨娘「寒冬養病」的理由已經不再適用,都已經驚蟄了,百物復蘇,難不成還要住下去嗎?

  又花了一個鐲子打聽到,端木琛這幾日較為閑暇,午後便會回府,於是她天天在這水榭裡撫琴,卻也沒效果,主角不經過,她再貌似天仙又有何用?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9-30 01:11 PM

第二章

  「汪姑娘在水榭裡彈了一下午的琴。」

  司香院裡,惠大娘正如過去的每天一樣,匯報著汪老太太,鐘姨娘,汪喜兒一整天的動靜,在哪裡待了多久,見了誰,說了什麼,有沒有出門,去哪裡,巨細靡遺,無一疏漏。

  端木琛手輕敲桌面,「鐘姨娘這幾日說過幾次頭疼?」

  「四次,歐陽大夫已經來看過。」

  端木琛笑了出來,「看樣子是還想留下來啊。」

  惠大娘也是一臉傷腦筋,「依奴婢看,三少爺一日不提親,這鐘姨娘頭疼之癥,只會越來越重。」

  端木府這二十幾年富貴是富貴,但其實挺低調,柳氏不愛鋪張,許姨娘卻是沒手段鋪張,故府中雖大,卻也極少有客,可是去年秋天,一下子來了兩封信,鐘側妃的妹妹要養病,太子府供奉的國師孫女水雲路先是說奉命來辦事,後來又說身體不好,也要養病,都是請他照顧一二,就由不得他多心了。

  惠大娘是賬房先生的女兒,笑容討喜,又善於套話,便被派去招呼鐘側妃親戚一家。

  汪老太太當了四十年的官夫人,汪喜兒一心想嫁,兩人鎮日上竄下跳,花招百出,惠大娘這幾個月收的金鐲玉環都不知道多少,這不,知道他這些日會早些回府,汪喜兒居然天天在水榭上彈琴,這天冷得緊,也虧她撐得住,女人啊……

  端木琛笑著搖了搖頭,「墨玉,你怎麼說?」

  墨玉是司香院的大丫頭,聽主人問起,脆聲道︰「汪老太太自恃官家身分,絕對不可能開口提親,只不過鐘姨娘裝病也會有盡頭,最多到初夏,可再沒臉裝下去,汪家這都花了十幾萬兩,卻沒等到三少爺開口,怕是會用些手段,也未可知。」

  至於墨玉口中的手段,大家也都明白,當年汪喜兒的娘就是做了些摻了春藥的點心,然後爬了大老爺的床,所以汪大太太才會在她一出月子就發落出府——氣的,便是她這自作主張。

  漂亮的陪嫁,伺候老爺是遲早的事情,但這必須是主母安排,開臉敬茶,而不是自己胡搞一氣爬上床,這樣主母的臉要往哪裡放。

  「阿福說,汪老太太前兩天才故意經過司香院,賞了他銀子。」

  阿福是司香院的守門,汪家一行人進來時,端木琛已告訴下人,若賞銀子盡可收,只不過得找時間過來告知墨玉。

  「虧她們能折騰。」端木琛吩咐,「惠大娘,這幾日看緊點。」

  「是。」

  「去吧。」

  惠大娘告退後,這書房便只剩下端木琛跟墨玉,春寒夜晚,紅袖添香,本該十分愜意,只是端木琛愜意不起來。

  比起花招百出的汪家,那完全沒動靜的水家,才真的讓他心煩。

  院子是照水雲路的意思修的,兩進,有井,有灶,自己洗衣,自己開伙,安安靜靜的存在,但端木琛知道,越是安靜,就越是不平靜。

  那日,數輛大車直接穿過桃花林,進了院子,出來便是空車。

  有多少人進去,一般僕婦,還是有目的性的內侍,他完全不知道。

  明珠曾經無預警的去過一次桃花苑,院子清冷,只有一個老嬤嬤,說小姐在做日課,不方便出來。

  明珠年紀不小,也算見多識廣了,但出來居然一臉困惑。

  「三哥,你知道嗎,那院子裡居然只有一個嬤嬤,嬤嬤臉上還有傷,好長一條刀疤。」

  餅年時,他讓綠茴借著春節的名義送禮進去,因為先通了聲,水雲路倒是正裝等待。

  綠茴是他的心腹丫頭,也是年紀不小,見多識廣,但依然一臉困惑。

  「回少爺,水姑娘從頭到尾沒開口,婢子套不出話。」

  但綠茴倒是看清楚了,水雲路身邊四個大丫頭,四個嬤嬤,二等丫頭在外面,看起來大概七八人,依照人數算算,粗使丫頭大概也是七八人。

  至於水雲路,裹著粉紅色披風居中而坐,高矮不知,胖瘦不知,前發遮額,披風的狐狸毛圈又遮住鴿張臉,因此長得怎麼樣,倒也不好說。

  嬤嬤說,水雲路前日佔星,破了天象,天罰傷嗓,這幾日說不得話。

  綠茴雖然聰明,但哪裡又斗得過六十幾歲的人精,何況那人精臉上還有一道疤,笑起來五官扭曲似鬼,綠茴更不敢多看。

  回司香院把過程稟告端木琛,他臉色更不好——前日佔星,那麼剛好,前日才有桃花苑的人搭船上京。

  這事情已經擱在他心中月余,今天聽惠大娘回報鐘姨娘最近頭疼,汪喜兒撫了一下午的琴,雖然荒謬,但也不難對付,只是水雲路真的是讓他無法猜透,她住在他的家裡,卜些什麼,又回報些什麼?

  越想越不安心,明珠看不出,綠茴看不出,他派小廝學安偷訪過,沒想到桃花苑入夜後不掌燈,那天烏雲又多,學安什麼都沒看到,還被貓嚇了一跳。

  他心無天下,願望也不過就是護住母親跟兩個妹妹……

  到底怎麼走到這的,端木琛也說不上來,一回神,已經穿過桃花林,站在苑外牆邊。

  桃花成林,盛放時分,更是香氣濃郁,可他是男人,不愛香,這夜晚馥氣,惹得人心煩意亂。

  知道自己進入只有僕婦的院子不妥,轉身想回,又想起金齊聲說,這陣子總有人偷跟著他,明珠已經八個多月,就快生了,他可不想這時候有意外,又,墨玉下午回話,今天太子派人給水姑娘送了些綢緞,名帖一投,刀疤嬤嬤便派人把人迎了進去,呼啦啦的兩大車,沒人知道裝的是綢緞還是人。

  端木琛在牆邊踱步,猶豫著該不該進去。

  進?不進?

  唔,既然來了,就順道看一下,總不能放任一群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卻不知道對方在干麼。

  一想,便轉身跨了進去。

  貓兒們喵喵幾聲,四散了。

  院子裡一片黑,隱隱看到二進的偏房有燈,有人影,他輕手輕腳走了過去,果不其然,聽到交談聲,大概是沒想到有人會來偷聽,兩人的聲音也沒特別壓低,就一般交談。

  「這信,你先收著。」是個老嬤嬤的聲音,「小姐這幾日元神耗盡,怕是沒力氣了,等過些日子,再給小姐。」

  「是。」年輕丫鬟道︰「只是太子爺那邊……」

  「我自會寫信跟太子爺說,小姐這幾日得休養,端木家的事情得緩一緩。」

  端木琛一挑眉——端木家的事情得緩一緩?

  看來太子對他這個佷子可是忍不住了。

  「那蘭兒就先保管這信。」

  「要收好,別讓人看了去。」

  「嬤嬤放心,端木府的人怎麼樣也不會猜到,太子爺的信沒在小姐的妝匣,卻在個丫頭的枕頭底下。」

  大概是聽得小丫頭的聲音笑嘻嘻的,老嬤嬤啐道︰「正經點。」

  「是,嬤嬤早點休息。」

  那丫頭的腳步聲去了沒多久,嬤嬤房中的燈就滅了。

  端木琛連忙跟著那丫頭後面——桃花苑顯然習慣不掌燈,那丫頭憑著月色便自然前進,拐了彎,推開了偏間的門,很快又關上。

  他知道機會就這麼一次了,聽得丫頭似乎上了床,便用靴裡的軟刀挑開門栓,隱隱看到床鋪中央有個隆起,床前一雙小鞋,可見丫頭已經睡下。

  小心翼翼走到床邊,才剛摸上枕頭,丫頭驚覺似的睜開眼,待發現帳子裡有人,瞬間睜大眼楮,來不及驚呼,男人的手已經蓋上她的嘴,「別嚷。」

  從窗紙透進來的月色暗淡,但床上丫頭的眼神卻極為明亮。

  明亮中帶著一抹驚惶。

  「別叫就放開你,若是出聲。」端木琛拿起刀嚇她,「小心你的命。」

  見那丫頭慌亂點頭,他這才慢慢放開她。

  伸手到她枕頭下面,果然摸到書信,只是那書信不是壓在枕頭下,是藏在枕頭套裡。

  正想抽出信,卻聽見外頭腳步聲傳來,「蘭兒,你那還有沒有胰子,給我一塊,我的用完了。」

  說是這樣說,但女子卻沒經得允許,便推門進來,端木琛這下沒地方藏,只能就勢躲進被中,刀尖抵住那丫頭的腰。

  「唉,你這懶丫頭,拿一塊胰子給我呀。」

  「今日被嬤嬤訓了一頓,實在起不來了,張姊姊請自己拿吧,就在抽斗的最下層。」

  那女子一陣翻找,「你這丫頭,居然這麼多塊,我聞聞,嗯,這味道好,我拿走桂花這塊啦。」

  「姊姊請便,出去時還請姊姊幫我把門帶上,早春天氣還冷。」

  那女子拿到胰子,心情顯然不錯,「你這懶丫頭。」

  「姊姊見笑了。」

  耳聽得那女子不走,端木琛只覺得尷尬非常——偷信還可以說是為了門戶平安,那老嬤嬤口中「端木家的事情可得緩一緩」怎麼聽都不安心,可是此刻窩在陌生女子被中,卻是說不過去。

  與陌生男子一被,這丫頭除了他也不能嫁別人了,也罷,到時再跟水姑娘把這丫頭要來,今日之事,無論如何是他對不起她。

  女子又說了一陣,這才離開。

  端木琛立即下了床,「多有失禮,待我取了東西,立刻走。」

  不料他抽出枕頭撈信,丫頭卻撲了上來,「你不能拿。」

  一陣撲騰,丫頭的衣服往旁邊斜去,雖然只有月色,但還是看到白玉一般的肩膀,怎麼只穿單衣?

  端木琛心中閃過不好的感覺,但已經來不及。

  一切似乎都被安排好了,他才剛剛抽出信,旋即有三人掌燈,推門而入,帶頭的就是那刀疤嬤嬤,見到他,不意外,也不尖叫,反而彎腰行禮,「見過端木少爺。」

  端木琛臉色鐵青。

  他現在肯定這是個套子了,但也怒罵不得,自己不進這院子,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

  原本搶信搶得厲害的丫頭,此刻也不動了。

  旁邊一個大娘子見狀,趕緊拿起身邊丫頭捧著的絨毛披風,把那丫頭赤luo的肩膀給圍上,「早春還冷,小姐小心別受了寒。」聽聲音竟是剛才的張姊姊。

  小姐?

  是了,剛剛看到她的肩膀上,有個彎月印子,水家人特有的標記,女孩在肩,男孩在頸。

  她只穿單衣,主要還是要給他看這印子,證明她是真真正正的水雲路,而不是冒充的丫頭。

  這套子,比端木琛想象得還要大。

  刀疤嬤嬤上前給水雲路系好披風,轉頭笑說︰「我家姑娘冰清玉潔,知道貴府上有未婚少爺,有年輕男僕,還收留了幾位落魄童生,是故還請三少爺植了桃花林,便是怕人誤闖,壞了姑娘名聲,可沒想到三少爺居然深夜闖入姑娘閨房,還跟姑娘同被,姑娘這可不能再嫁別人,還請三少爺負起君子責任,許姑娘一世平安。」

  門開著,春寒夜風一吹,端木琛清醒了些。

  這一路進來都太順利,沒人看到他,丫頭見到陌生人居然也不叫,都已是亥時,怎有人還要用到胰子,怎麼自己就笨得沒發現呢?

  突然就想起進院子前聞到的那陣花香,太濃郁,濃郁得有點詭異……

  數日後。

  司香院中,端木琛正在看賬本,卻聽得門被輕敲,墨玉的聲音在外頭響起,「三少爺,水姑娘求見。」

  「告訴她我有事,她若能等便等,若不能等,改日再來。」

  「是。」

  不一會,墨玉來覆,「水姑娘說能等。」

  「那讓她等著吧。」

  「是。」

  端木琛這一「有事」,就是半個多時辰——從小的習慣,要做什麼事情,一定是做到完,要看賬本也是,那本不翻完,他不會放下。

  終於看完,他放下賬本,對外喊了一聲,「進來伺候。」

  話剛說完,很快有四個漂亮的大丫頭推門而入,一個給他理衣服,另一個則扭了干淨的手巾給他擦手臉,第三個接著奉茶漱口,最後一個則給他梳頭,又將他腰上的月種冰玉重新系過。

  四個丫頭眼楮閃閃,三少爺這麼好看,太太人又好,若能被看上收個姨娘,那日子真不知道要多好過了,只是想起綠茴姊姊的交代,便只是想想,不敢動作——要是敢爬三少爺的床,直接打死。

  「外頭還有些涼,少爺要披風嗎?」

  「不用。」

  端木琛大步流星,推門而出。

  經過抄手游廊,就見大廳外,綠茴站立等候。

  見他,綠茴立即行禮,「三少爺,水姑娘在裡頭等著。」

  他點點頭,跨檻而入。

  桌上有清茶,有點心,不過分待之,也不刻意冷落,對待方式就像所有的客人一樣。

  水雲路著桃色緞面雲繡披風,長發挽成簡單的半梳,一支琉璃鏤金步搖,黛眉,紅唇,妝容高雅精致,挺直背脊顯示良好的教養,身邊兩個大娘子,卻是不見那日厲害的刀疤嬤嬤。

  見他進來,水雲路起身,「見過三少爺。」

  端木琛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那日回來雖然憤怒,但靜心過後想起來,這圈太大太深,可不是水雲路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可以設出來的,大概就跟鐘側妃的娘家妹妹一樣,都是棋子。

  是故雖然內心不悅,卻也沒口出惡言。

  他已經打定,自己絕不開口,看她們怎麼說,娶是會娶,只不過總不能都是他吃虧,至少這口他是絕對不開的。

  屋裡一片靜默。

  餅了一炷香,水雲路身後的黃衫娘子清了清嗓,「小姐。」

  端木琛沒聽到恭敬,只有濃濃的提醒意味。

  真是棋子。

  還是個身分十分低微的棋子。

  水雲路美目閃過一絲無奈,遞出手中的小紅紙,「這是我的生辰八字,請三少爺收下,九月初九,乃是六十年一次的金凰之日,適百吉,還請三少爺花轎迎人。」

  他惱怒中又有點想笑,居然連日子都自己算好了。

  黃衫娘子見目的已達,便扶了水雲路起來,「就不打擾三少爺休息了。」

  「慢著。」端木琛道︰「坐下。」

  黃衫娘子一呆,但倒也沒有違拗,又扶著水雲路坐下。

  「你們兩個出去。」

  「這,三少爺,孤男寡女的……」

  端木琛挑眉一笑,揚了揚手中的紅紙。

  黃衫娘子顯然也想到了,這都給八字了,孤男寡女又怎樣?陪笑說︰「這,小姐出來這麼會兒,怕是累了。」

  「那怎麼辦,我想講講話,還沒過門,架子就要端起來嗎?」

  「自然不是。」黃衫娘子在心中叫苦連天,這端木琛搞什麼啊,怎麼突然要留水雲路說話?刀疤嬤嬤交代了,給了八字即可,她都站得累死了,還講什麼話,但這情形似乎又違拗不得,又推托了一下,實在沒辦法,只好離開。

  看著兩位娘子離開的背影,水雲路微一欠身,「失禮之處,還請三少爺多擔待。」

  端木琛翻弄著那小紅紙,「什麼是金凰之口?」

  水雲路大概沒想到他把人支開,竟然開口問這個,神色有點意外,側過頭,發上步搖微微晃動,「天象萬喜之日。」

  「那麼,前兩日呢?」

  水雲路自嘲似的笑了笑,「深鴉之日,月隱,雲濃,伸手不見五指,夜風定向吹,傳說中凌娘喚風,趁的便是深鴉之日。」

  「宜?」

  「雞鳴狗盜,萬惡大吉。」

  端木琛點點頭,好個雞鳴狗盜,萬惡大吉,「我非君子,心胸亦狹窄,水姑娘如此害我,不怕我報復與你,甚至牽連他人嗎?」

  「無一日不怕。」

  「只是你,更怕太子?」

  「太子爺仁慈,知道小女子有恙到南方養病,命人寫信照顧,小女子不怕太子爺。」

  水雲路說完,站起身,接著便雙膝跪下,額頭叩地有聲。

  端木琛皺眉,「這是做什麼?」

  「小女子乃庶出,自幼沒學過規矩,也沒學過手段,不善馭人,身邊娘子剛剛惹得三少爺不快,還請三少爺別跟賤命之人計較,謝過三少爺大人大量。」語末竟是已有嗚咽之聲。

  說完,竟是又要叩頭下去。

  都到這分上,端木琛自然明白她有口難言,口口聲聲賤命之人,只怕是家中其他人,想跟他討饒,又不能明說,只好繞著圈,聽到她又是往地上一叩,連忙伸手把她拉起來。

  水雲路臉朝下,他自是沒看到她閃過眼中的笑意,只是一站起來,又是一臉身不由己跟楚楚可憐。

  端木琛看她額頭上的紅印,泫然欲泣的眼神,倒也說不出什麼嚇人的話了,連個娘子都能嚇唬她,恐怕也就只是個傀儡小姐。

  「綠茴。」

  綠茴很快進來,看到水雲路額頭上的印子,雖然驚愕,卻也沒多問。

  「伺候水姑娘回桃花苑,派人把玉膚膏送過去。」

  半月後。

  春日百花盛開,水雲路望著庭中美景,忍不住嘆口氣。

  她額頭上的紅印在兩天後轉成黑青,涂了那藥膏,幾天後也好個七七八八,現在根本看不出來她曾經拿這額頭狠叩青磚地,但代價很值,他既然扶她起來,基本上就不會對她娘出手,外人說端木琛心狠手辣倒也做不得準,玉膚膏那麼好的東西居然也給她了……

  這時候突然慶幸自己是庶出的庶出,這樣夾縫求出的環境訓練出的偽裝能力,已經超過一般人所能判斷,可憐有三種︰小可憐,楚楚可憐,萬分可憐,她在水家之所以能平安生存,靠著就是這大招,看準時機,正確使用,可保安康。

  牡丹見狀,向前一步道︰「小姐,婢子去做些點心給小姐吃吧。」

  「我看起來像是那麼貪吃的人嗎?」

  「婢子只是想讓小姐心情好一點……」

  「你要想讓我心情好,就想辦法把刀疤嬤嬤攆回京。」

  牡丹干笑了兩聲,「小姐這麼聰明都做不到了,婢子笨,當然更做不到。」

  「那過來給我捏捏肩膀吧。」

  聽到小姐總算吩咐事情,牡丹高興起來,立刻站到水雲路身後,捏了起來,想起唐嬤嬤的吩咐,小心翼翼的說︰「小姐再過五個月就要成親了,不做些繡活嗎?

  三少爺,太太,姨娘,大姑,小姑,姑爺,兩位甥小姐和快出生的甥少爺,鞋子肯定來不及,帕子跟荷包倒是可以趕一趕。」

  「刺繡太麻煩了,我不做。」

  「小姐這樣會被說的。」

  「所以我不已經吩咐春花去買了嗎,反正沒人知道我的繡工如何,難不成端木家還派人上京拿我以前的繡品,以比對繡工?」

  再者,無論如何,端木琛都不會給她好果子吃,弄那干麼,早知道自己將來會被太子當成棋子一樣布置進端木家,就不學刺繡了,花那麼多心血,卻討不得夫君喜愛,真是白費功夫。

  唉,這人生啊……

  真不知道京城那些貴人怎麼會相信這些吉凶佔卜之說,不過就是定數與吉凶循回,還一堆人深信不疑,說他們是傻子,恐怕還不信,若吉凶能測,他們這群庶出子女們哪會被人捏著脖子呢?

  當初太子妃跟祖父要人,水家幾個適婚年齡的姊妹都推來推去,以水家的身分,嫁給商家是低嫁了,何況此處距離京城幾百裡遠,大伙死活不肯,她其實也是不願意,但母親至今沒名沒分,倒也輪不到她表達意見。

  祖母說了,只要她乖,她生母就吃好穿好,意思就是,只要她不乖,母親就吃不好穿不好,這不,親事定下後,母親便寫信來,說太子妃讓人送了一千兩銀子過去。

  真沒想祖父祖母這麼狠,太子妃跟她說,她賞了五萬兩,到母親手中居然只有一千兩,二哥腰上那塊玉佩都不只一千兩了,居然只給母親一千兩。

  「小姐,你說,」牡丹的聲音很憂慮,「我們將來怎麼辦?」

  水雲路原本也很憂慮的,但聽牡丹這樣說,忍不住笑了出來,將來?哪還有什麼將來啊?

  經過那日交鋒,她肯定端木琛是好人,但也肯定他不會跟太子服軟,恐怕新婚之夜就會把她晾在新房,然後迅速娶汪喜兒為平妻給太子好看,或者把她連人打包到避暑別莊,讓太子吐血,總之,她的人生是到頭了,沒有將來,也沒有以後。

  刀疤嬤嬤再厲害,再會設套,也沒辦法讓端木琛對她好,唯一安慰的是,端木琛是君子,會照顧她飲食無缺,不會因為遷怒而斷她米糧。

  說來也足費解,太子明明知道,這種陷阱媳婦,只會讓整個端木家把她當賊一樣預防,什麼都打聽不到,什麼都做不了,花那麼多心力就只為了給端木琛添堵?

  真是吃飽沒事干。

  但也不能說全無好處,至少娘拿到了一千兩。

  至少,刀疤嬤嬤解了她的禁足令——之前為了制造格格不入的詭異感,她們被下令不能出桃花苑,現下目的達到,也沒必要裝神秘了,刀疤嬤嬤說,端木府景致錯落,比起幾個親王府都還奢華,要是她能頂住異樣眼光,盡可出去走走。

  開玩笑,她沒事出去走干麼?搞不好端木家會有人埋伏在曲橋上推她落水,這世界上哪有什麼景致美得讓人冒著生命危險去欣賞呢?桃花苑雖然已經走到膩,但至少還算自己的地盤……

  「水姑娘。」

  刀疤嬤嬤的聲音,肯定沒好事。

  「太太請姑娘上荷塘水榭品茶吃果,說是想見見姑娘。」

  「我必須去是吧?」

  「姑娘若不前往,於禮不合。」

  「知道了。」水雲路站起身,「嬤嬤跟我去嗎?」

  「老奴容色嚇人,就不去驚擾太太了。」

  老狐狸,分明就是不想管她——對刀疤嬤嬤來說,她的責任就是想辦法讓端木琛娶她,目的達到,可以跟太子妃交差,至於自己要面對什麼問題,什麼尷尬,那都不關她的事情。

  「小姐。」牡丹在後面怯怯說︰「不換衣服嗎?」

  「不用了。」換上什麼衣服都一樣,總之都是不討喜。

  她是這樣進門的,所以,就算她打扮得再端莊,都是不端莊,既然結果不會改變,她自然也不想白費功夫。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9-30 01:13 PM

第三章

  就跟水雲路想得一樣,在荷塘水榭等她的,不是柳氏,而是代替柳氏持家,如今懷著身孕的端木明珠。

  亭子裡四個精致的大丫頭煮茶,燃香,不遠處還有四個粗使丫頭候著。

  端木明珠一件緋色錦緞狐領披風,頭戴翡翠穹蒼步搖,左手一串東珠,右手一只冰晶鐲,看似簡單,卻是貴氣盡顯。

  那冰晶鐲啊,雖然只是一眼,但水雲路敢說,跟太子妃鐘愛的那只成色差不多,差別在於,太子妃極是珍愛,總是設宴時才會戴出,還深怕人家不知道似的拚命舉起手,而端木明珠卻待之像一般的首飾,果然富可敵國。

  水雲路走進亭子,微一欠身,「端木姑娘。」

  「切勿多禮。」端木明珠神采奕奕的做了請的姿勢,「桃花苑規矩秉從京中,我是商人子女,不懂那些,怕是鬧了笑話,給哥哥丟臉,才尋了理由請姑娘出來,莫怪莫怪。」

  這就是未來大姑了。

  端木明珠笑語嫣然,可四個隨身丫頭都端著身子,目不斜視,就好像這亭子裡沒有水雲路一樣——明知道她即將嫁入端木家,卻也沒一絲禮儀,她可不信端木家會允許這樣的丫頭伺候,講白了,若不是主人家暗示,地位再高的丫頭也沒這個膽。

  語氣客氣,卻放任丫頭對她不客氣,

  水雲路微微一笑,饒是端木明珠見多識廣,也不禁怔了一下。

  真是花顏玉骨一美人。

  她先前刻意交代了,若她不發話,不用奉茶,不用行禮,水雲路卻也是榮辱不驚的模樣——怎麼說,光是這份安之若素,就足以讓人欣賞了,何況,還生得一張好相貌。

  扮哥把桃花苑視為眼中釘她是知道的,所以那日在司香院哥哥說要娶水雲路時,她跟丈夫都嚇了一跳。

  又聽說哥哥打發學安去請歐陽大夫,更覺不安。

  餅了半個多時辰,歐陽大夫才到,把了脈,又看了眼楮,這才說是中了桃花香,對身體無礙,只不過中香當下,思慮受阻,一般都是修行人家用來鍛煉弟子心性用的,修習之人調息便可,若是一般人不懂抵抗之法,嗅到的當下只會變得暴躁,而且思慮不深,容易惹禍,現**內雖有些殘香,倒也不要緊,過幾個時辰,會自行消散。

  端木明珠當下明白,哥哥吃了大悶虧^桃花香是常見的鍛煉香劑,別說修行之人,一些武館跟書院也會燃這香來增加弟子定性,讓他們在沖動時能調息,清明心性,水雲路既然是國師孫女,在牆邊埋香,再正常不過,只是他們端木家從不相信命數,不與此類人來往,所以才不知道,一旦中香,便容易沖動行事。

  只是事情已經發生,唯一能做的就是善後。

  為避免母親擔憂,端木琛對外宣稱,自己跟水雲路以詩論情,見春日漸暖,水雲路即將回京,這才開口求婚,柳氏一聽,自然沒懷疑,反而十分欣喜,馬上命人請了官媒來商量。

  誰都知道端木家富有,一聽要找媒,一個五十幾歲的羅官媒立刻撩起袍子往外跑,搶了第一。

  知道柳氏不過是鄉下婦女,女兒又是招贅,沒正經嫁娶過,這一求親便是國師府,當下細細講解起來,如何投帖,如何訪問,何時派媒,聘禮該多少,新房如何修,整整說了一下午,只喜得柳氏笑開了花,又想事情繁瑣,一個弄不好就是丟了兒子的臉,索性請羅官媒告假月余,暫住在端木府。

  羅官媒不過一個下午就拿了一錠金子的賞銀,足足是他五個月的俸祿,此刻見柳氏留人,儼然要請他當大婚指標,十分願意,請人往家裡傳了口信,讓妻子收拾幾套衣服過來。

  一方面柳氏急於抱孫,一方面也是剛巧遇到好日,羅官媒上京一趟,立刻把事情都說好了。

  三月十二日,端木琛隨著母親柳氏上京提親下聘。

  為了不讓柳氏看出端倪,這下聘,可著著實實是給意中人下聘的禮單,名畫,瓷器,上等絲錦,異族香料,珍稀珠寶,此外還有千年人參十支,傘面大的靈芝三枚。

  前面的也就算了,價高但有價,但那千年人參跟傘面大的靈芝,卻是無處可尋,水國師今年六十幾歲,也只在蕭太妃那裡看過一次千年人參,還只有半支,沒想到這未來孫婿一送就是十支,老人家活到這年歲,對金銀已淡,但對延年益壽,倒是有興趣的很,因此一見這老參靈芝,臉便笑開了。

  此外,值得一提的還有那座冰玉屏風,驗禮時,只看得水雲路的親爹跟嫡母一臉驚愕,一般人有塊冰玉配飾都難得了,這一整面冰玉屏風,那原本的玉石該有多大,這價值多少?雖然是自恃人神橋梁的神官身分,這下也凡人了。

  於是席間和樂融融。

  說起迎親之事,水雲路的親爹,水四爺大手一揮,「迎」親就不用了,直接結親——竟是不想把女兒接回,既然不是從府中出閣,也就沒啥嫁妝好給,但這聘禮卻是得收的。

  端木琛雖然已知她身分不高,但眼見低微至此,家人連基本面子都不顧,倒是有點詫異,但他娶水雲路不過是無奈,又不是真心喜歡,結親可比迎親省事多了,故也沒有反對。

  羅官媒當下給雙方寫了婚書,水國師跟水四爺又在聘禮單上畫押蓋印,水雲路便算是端木家的人了,至於何時娶,怎麼娶,都由端木家作主。

  因為婚事雙方有了共識,故水家特別熱情,端木琛不得已,在水家住了兩日,這才帶同柳氏回南。

  以上,都是端木明珠從丈夫金齊聲那裡聽來的。

  真不知道他們端木家何德何能,竟讓太子爺大費周章,就為了逼哥哥成一個不情願的親,難不成自己家裡真的是皇親國戚?

  她曾問過哥哥,但是卻被嘲笑了一頓,「你什麼時候見過要上京繳稅的皇親國戚?」

  扮哥那日笑得厲害,端木明珠被笑得丟臉,此後不敢再提。

  事情久了,也就忘了,此時因為被太子針對,這才想起來。

  「太子府開銷大,聽說太子幾次跟皇上求河權,皇上沒給,這才生出這些是非。」

  端木明珠不解,「只是娶個女人,又算不了什麼大事,這樣也行?」

  「皇上既然金口允了三代,這將來便是要傳給我兒子,若是水雲路與我有後,那就是嫡子,待我年紀大了,龍椅也只怕要換人坐,現下太子雖然擺明了棄她,但既然手握她的生母,把手伸進來也不算難事,屆時以母制水雲路,再以水雲路制我端木家的嫡子,逼他把河權獻上,一切大功告成。」

  端木明珠一臉錯愕,「嫡子歸嫡子,可我大康律法沒規定父親定是要把家業傳給嫡子,別說庶子,就算是傳給義子,養子,也都行的。」

  「你等著吧,他日太子登基,必會修改律法,使嫡子有絕對繼承權利。」

  「那……」

  「那還不簡單,要挑人出錯是很容易,再來,這時間,可也是很長的。」

  端木明珠雙眼一亮,是了,哥哥既然打定主意要寬母親的心,自然會跟水雲路當真夫妻,有兒有女,以慰母親,女人嘛,要挑錯還不容易,不孝順,多話,懶惰,隨便蓋個名義上去,降其為妾,子女皆成庶,她就不信太子有臉立下「家業由庶子繼承」這種荒謬律法,要真能成,這天下要大亂了。

  待哥哥年歲大了,再從兒子中挑選個聰明有擔當的,扶其母為正妻,此後庶子成嫡,子承父業,端木家便算穩了。

  再者,從現在到水雲路的兒子長大,還有十幾年呢,指不定中間哥哥就派人把她母親劫走了,太子雙手空空,要拿什麼威脅水雲路?

  如此一想,心情瞬間好上許多,「太子爺連哥哥對母親的孝順都算計進來了,只是,千算萬算,卻漏了七出之條與時光之久。」

  「所以你悠著點,表面上也可跟她來往,別讓母親看出端倪。」

  「是,妹妹知道。」

  見明珠鄭重點頭,端木琛才算稍微放心。

  子折夫亡,柳氏這生苦難太多,無論如何,他要母親晚年快快樂樂,無憂無慮。

  上京提親,該有的不但有,甚且更多,連官媒都自己帶了,如此慎重,只怕連水家一些不明白原因的人,都要當真了。

  只是端木明珠聽丈夫說完下聘過程,又好氣又好笑,虧得水家是國師世家,還是神官,居然如此厚臉皮,收聘禮卻不給嫁妝,如此一來,水雲路的身分卻是更明白了。

  這不,請她出來,身邊居然只有一個丫頭,見服飾,還只是個二等丫頭,可見桃花苑中的嬤嬤跟大丫頭都不是她命令得動的。

  至於水雲路打扮也如一般庶女,身無錦緞,頭無金飾,連妝粉都沒有,要不是她氣定神閑,還真無法把她跟官家女子連結在一起。

  「奉茶。」

  一個命令,旁邊的大丫頭立刻倒茶,「水姑娘請。」

  水雲路接過,笑說︰「多謝姊姊。」

  白青描花瓷杯,淡碧色的茶湯,她吹了口氣,輕啜一口,對於她們剛才的無視絕口不提。

  是被欺侮慣了吧,端木明珠想。

  端木明珠原本只是想裝裝樣子,好讓下人傳出風聲給母親知道,女兒跟未來的媳婦頗親近,但此時見她容色鎮定,竟生出一些親近之意,便道︰「婚事既定,我們以後就是一家人了,母親住在長福院,姑娘若閑來無事,也可過去走走。」

  水雲路眼含薄笑,「是。」

  端木明珠微覺奇怪,是?為什麼會說是?

  啊,是了,自己剛剛吩咐丫頭不用上茶,她是大宅出身,自然知道一等丫頭沒主人命令,不會失禮至此,她想必是覺得,你既然存心無禮,那麼我把自己矮到底,看你能欺到什麼程度去,所以不說「好」,而回「是」,這是在告訴她,這是端木家的宅子,你又是端木家的大小姐,你想欺負便欺負吧,但切莫以為我不懂。

  想通了,瞬間耳熱,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於是補上一句,「我娘肯定很喜歡你。」

  「端木姑娘既然有所吩咐,我自是從善如流,只是,端木少爺沒同我說起此事,只怕另有安排,不如姑娘再跟少爺商議商議,若是意見相符,那我便擇吉日拜訪太太。」

  端木明珠更尷尬了。

  她自覺端木家對她寬容,沒追究她設下陷阱之事,可只怕在她心中,自己跟太子妃那種女人比起來也好不了多少——先是以母親之名把她叫出來,又故意要丫頭無視她,才坐下來,也沒問候,就要她去母親的院子,怎麼說都是沒個尊重,怎麼說都是脫離不了命令。

  這麼一想,竟覺得不好意思起來,「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要緊。」

  呃,天啊,她真不是那個意思……

  在端木明珠為自己一時不慎所苦的時候,端木琛正在司香院中看著六王爺信——太子設這局逼他娶妻,皇上已經知道,太子禁足,罰俸,什麼時候到頭,還要看皇上心情。

  皇帝一方面固然是疼惜他這個被算計的孫子,但更多原因,是在於心痛太子的不爭氣——見一個,眼紅一個,自己當了三十幾年皇帝,賜下的東西可多了,弟弟們,皇子們,佷兒們,誰不深受皇恩,難不成來日登基,他還想一一跟臣民討回他這個父皇賜下的恩物?心胸狹窄,何以為君?

  端木琛自然知道太子這幾年始終派人盯著自己,是故年紀已到,卻不敢娶親,太子一日疑心不除,他貿然有後,只怕那孩子也活不長,鏢局出身的護院跟大內出身的侍衛,他不會傻到以為那是同一種級別的存在,護院防得住宵小大盜,但防不住宮中侍衛,自己對在皇宮坐牢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是這話說來大概也沒人信。

  江山,江山,若走不出那皇宮,不過也就是張地圖而已。

  說來,祖母真是聰明至極,一曲琴,一盞茶,一個笑臉,便換來皇上念念不忘,子孫富貴無匹。

  端木家雖然不是官,但掌握著大康王朝的經濟命脈,這權力可非一般官位能及,也難怪朝中官員個個眼紅。

  太子想要金銀,這他尚能理解,只是太子以為他對皇位有意,未免想得太多。

  江南四季各有風景,能日日跟母親問安,見兩個妹妹生活安好,他可什麼都不缺,皇上幾次召他留京他都推辭了,想要的便是自由自在,比起被困在宮中,對著一張地圖自滿,他倒寧願腰纏萬貫,行遍天下。

  腳能踏上的地方,才叫江山。

  皇位?誰希罕!

  將六王爺的信放進爐裡燒了,直到一絲紙片也不剩,他這才看起賬本來。

  上京一趟十余天,沒聽回報,這積在一起,只能說累得嗆,嫌每日來回麻煩,這幾次都住在港邊的客棧裡,直到事情處理完畢,才回府邸,才剛剛吃完飯,連茶都沒喝一口,綠茴來報,說大小姐來了。

  這都快生了還跑來跑去?

  只見端木明珠跨過門坎,立即嘩啦啦的跟他說白日在水榭發生的事情,她是聽他的話,去跟未來嫂子親近給母親看,誰知道沒弄好,人家以為她仗勢欺人,擺架子呢,她端木明珠自認不是那種人,但水雲路那波瀾不興的軟泥態度,真是讓她辯也不是,不辯也不是,只覺得冤枉萬分。

  聽完端木明珠的「委屈」,端木琛只覺得好笑,「她真這麼講?」

  「是,我都覺得自己要是壞人了。」

  看著她懊惱的臉,端木琛微覺好笑,「行了,我再跟她說。」

  「再?哥哥你跟她哪有這麼熟?」

  端木琛笑了笑,「原本不熟,不過前幾口看了京中來信,熟了。」

  不但熟了,也知了。

  水雲路是庶長女,但在她之前,有兩個姨娘懷孕卻都滑胎,水家四房有十幾個女人,除了正妻之外,能順利生下孩子的只有李姨娘跟另外一個通房,這樣的母親教出來的孩子,只會聰明,不會傻。

  她那句「端木少爺沒同我說起此事,只怕另有安排,不如姑娘再跟少爺商議商議,若是意見相符,那我便擇吉日拜訪太太」,真的是很伶俐,明珠都沒發現的事情,倒是被她嗅出端倪。

  「你回去休息吧,我會跟她提的。」

  「那得跟她說,我沒那意思喔。」

  「知道了。」

  待端木明珠走後,端木琛稈茶喝了,這才對外喊,「墨玉,去桃花苑請水姑娘過來……不,去跟水姑娘說,下午若方便,我去桃花苑訪她。」

  水雲路當然是方便了。

  他看了一會書,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又換件衣服往桃花苑去。

  上次來桃花苑,天色黑,根本看不出景致,這次倒是真看出來了,小塘,涼亭,綠草地,攀牆的紫色朝顏,幾只花貓隨意或躺或臥,十分閑適,只是……

  一個青衣丫頭就站在垂花門旁,看到他,立刻行禮,「見過三少爺,我家小姐在亭子裡。」

  從太子手中的有用之人變成無用之人,差異可不是一兩點。

  那日她來送八字時,盛裝華服,儼然是高貴的官家小姐,此刻卻是素顏,棉布衣,頭發也只用粗釵簡單挽了個髻。

  石桌上沒有烹茶用具,簡單的一只壺,兩個杯子。

  端木琛知道就在前幾日,太子把自己的人都撤了,也有預期桃花苑中僕人會少得多,只是環顧四周,這……

  水雲路嘴角彎了彎,「三少爺見笑了。」

  的確很好笑。

  大抵是婚事已定,刀疤嬤嬤懶得應付,那些好衣服,首飾,都不給開箱,明珠說,她連胭脂都沒有——聽到時已經覺得荒謬,沒想到親眼所見更離譜,太子要撤人,竟連個粗使丫頭都不留。

  看來,那青衣丫頭應該是水雲路從水家帶出來的,所以才沒被收走。

  太子心胸狹窄至此,簡直大丟皇家臉面,難怪皇帝禁足,罰俸,不說日期,恐怕就是要他好好想清楚。

  「嬤嬤把好茶葉都拿走了,只剩一些粗茶。」水雲路親自給他斟了茶,「三少爺請用。」

  連茶葉之類的東西都拿走?

  一般女子落到這田地,只怕終日惶惶不安,她卻是氣度嫻雅,讓他不由得生出一些好感。

  結親,是他給自己善後,後來知道她只是無奈奉命,他想,那就養著吧,他就不信一個女孩子還能在他手中翻天不成。

  此時見她穩重,內心不禁生出另一個想法——母親出身低微,又不識字,故即使這些年不少夫人相邀,總不敢過府,怕給兒子鬧笑話,能跟官家結親一直是她內心希望的,水家不只是官家,還是國師世家,皇親國戚看到,也會敬上三分,水雲路容貌出眾,氣度泱泱,完全符合母親對官家女子的想象。

  如果她真能討得母親開心,也算是替他盡孝,只是如何讓她願意照他意願行事,恐怕是得好好談一談了。

  水雲路當然知道自己現在這樣子非常荒謬,但她一來無心擺樣子,二來,也沒那能力擺樣子——刀疤嬤嬤可把所有能拿的都拿走了,桃花苑只是雕梁畫棟的一間空院子而已。

  但也好,越是一窮二白,端木家越不會對她有戒心,她的日子也就會好過上一些。

  這不,端木琛看著那顏色翻褐的茶葉,臉色十分和緩,比起她去硬塞八字那日要好看得多,茶水顏色明明很糟,但他居然也喝了,「成親便照你說的,訂在九月初九。」

  所以已經定了,可家裡怎麼都沒來信……

  大概是看出她疑惑,端木琛主動道︰「你祖父的意思是結親,至於迎娶之事,就免了。」

  嘴角抽了抽,好吧,庶女生活多年,此種事情不用意外,「那聘禮……」

  「收了。」

  「可有退回部分?」

  看著水雲路帶著一絲希望的模樣,端木琛忍不住想笑,「連一樣都沒退。」

  水雲路默默有種丟臉的感覺,「三少爺當時應該先來問問我再去下聘,祖父素來貪財,一旦讓他拿入手中,是別想再樞出來的。」

  「算了。」

  水雲路想想也是,端木琛家裡什麼最多?銀子。

  笑了笑,「三少爺今日來到桃花苑,想必有事,桃花苑中,除了我與水家帶來的丫頭,再無其它人,盡可直說。」

  「水姑娘好爽快的性子。」

  「三少爺手握河權,時間可比金子還貴,若是沒事,只怕不會輕易來桃花苑。」畢竟這院子可是案發現場,別說受害者,就連她有時想來,都不是很愉快。

  「這樣吧,我先問問姑娘,可知我為何吃了虧,卻是一點報復之意都無?」

  「這我也想過,原以為三少爺是權衡時勢,讓太子爺一讓,但後來想想,又覺得不太可能,許是京中有變化,只是我在這裡卻不明白。」

  「我就直說了吧,京中確實有變,但主要是我母親年紀已大,我又已是弱冠之齡,卻未有妻妾,母親一生願望是看我娶個體面的姑娘,別的不說,水姑娘的家世氣度,極合我母親心思。」

  他之所以這年紀未婚,便是擔心有後,逃不了太子毒手——母親連折兩子,中年喪夫,若是這般年紀再來送孫子,只怕要承受不住。

  但眼見太子的想法居然是塞給他一個嫡妻,計劃將來端木家的子孫自願歸還河權,那麼,只要是這個嫡妻所出,太子便不會出手,加上他這陣子調查所得,這水雲路實在不足為懼,連下聘這大事,水家人都沒寫信告知,足見她也是立場艱難——只是這些話說來傷人,跳過不講。

  「母親喜歡官家女子,我又不愛娘家太大勢,水姑娘是官家庶出,再合適不過。」

  「三少爺之所以放寬心胸,是想通了,要我讓太太開心?」

  「是。」端木琛微微一笑,「所以以後人前,姑娘要與我彼此有意,至於人後,我不會虧待姑娘。」

  水雲路眸光一閃,「不會虧待,還請三少爺告知,如何算善待,如何算虧待?」

  丙然是夾縫中長大的庶女,該仔細的地方絕不迷糊。

  他想了想,道︰「姑娘既然是我正妻,那麼我端木府必以正妻之禮待之。」

  「好。」水雲路伸出手,「我替三少爺給太太盡孝,讓太太舒心,雖是正妻,但掌家之權自是不用,只請三少爺保我生活無憂,不受人欺。」

  端木琛伸出手,跟她輕擊手掌,「一言為定。」

  擊掌之後,水雲路心中總算踏實了——交付八字那日,她下跪叩頭,待他扶自己起來,心中已知他不會對母親出手,於是自欺欺人的想,好了,一切沒事。

  哪裡會沒事呢,人在屋檐下,事情可多了。

  被尊重是過日子,不被尊重也是過日子,可以的話,當然希望是前者。

  一場戲,一世安穩,也算很值。

  「既然要我討得太太歡心,那還請三少爺告知太太的出身過往,習慣偏愛,好讓我避其所嫌,投其所好,當個貼心晚輩。」

  好個避其所嫌,投其所好,「我母親是農家子女,性子樸實,不懂繡花,不會彈琴,每日所樂,便是見雙胞胎孫女素兒與絡兒與她爭寵,最近只掛心我大妹明珠即將臨盆之事,馨州雖然多貴夫人,但卻是沒有來往。」

  「那三少爺呢?」

  「也是要避其所嫌,投其所好?」

  「總不能太太問起時,卻是一問三不知,三少爺見太太質樸,但若是說起自己兒子,只怕全天下的母親都是聰明伶俐,心細如髮。」

  「我生平最大興趣,便是看賬本,算銀兩。」端木琛揚眉笑問︰「如何?」

  「此等興趣,也不是一般人有福氣有,三少爺不用妄自菲薄。」說到最後一個字,已經笑了出來,這端木琛,比她想得要好相處的多,「誰不愛銀子,三少爺會被太子盯上,是因為銀子,我來到這裡,也是因為銀子,只是世人皆怕自己被視為庸俗,所以不敢直言,若是想想食衣住行,三少爺的興趣就必要得很。」

  端木琛眯眼一笑——母親不善交際,明珠卻是有幾個閨閣朋友,許姨娘家中也有幾個年齡差不多的女孩,幾次想說給他做妾,他偶爾玩興起,會告知對方自己最愛看賬本,算銀兩,每次他說出這句話,那些姑娘們的表情就好像他說了什麼粗言似的,在他看來,都是裝模作樣,能在春日賞花,秋日游湖,靠的可不是雅致,而是銀子。

  這回原本也想嚇嚇水雲路,卻沒想到她竟是妙回一頓,登時生出一些好感。

  又看她衣著打扮窘困,連丫頭都只有一個,便道︰「過幾日,我會送些人跟東西過來,水姑娘切勿推辭。」

  「知道了。」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9-30 01:13 PM

第四章

  端木琛說話算話,過幾日,先是一中年女子來,自稱惠大娘,帶了一干僕婦,讓她挑選。

  水雲路知道端木琛要開始演起情深戲碼,倒也沒客氣,留了四個大丫頭,四個二等丫頭,兩個廚娘,看惠大娘精明,嬤嬤就不留,此外另有八個粗使丫頭,工作職責,全給惠大娘發派。

  院子裡已經打掃干淨,屋內青磚地總算看得出原本的價值,紫檀家具,盆景,花瓶等東西,在惠大娘的指揮下再度把空蕩蕩的大廳布置起來,茶抽斗都放上最好的新茶,桌上的四寶盒放置了桃干,隻果糖,橙飴,紅豆煎果,花樣顏色,與茶具是成套的,都是水藍瓷釉。

  從頭到尾,水雲路都是在亭子裡看,惠人娘彷佛會分身術似的,裡裡外外,進進出出,忙歸忙,卻不慌亂,也不大聲小叫,可見是發派慣了。

  牡丹道︰「小姐,難得未來姑爺這樣大方,直接拿了名冊讓您自己挑,您怎麼什麼都讓給那惠大娘,萬一她淨挑一些不好的東西,不是虧到了。」

  水雲路噗哧一笑,「三少爺要來驗收呢,她敢?若她是仗勢欺人之人,三少爺萬萬不會派她過來。」

  「那我們自己選,也能多拿些嘛,就算用不著,藏一些在後頭,茶葉啦,被子啦,都放一些,萬一將來三少爺想把東西收回,好歹有些東西可以頂著。」

  看牡丹真是被刀疤嬤嬤那手嚇到了,只想著多囤點東西。

  水雲路摸了摸她的頭,真是傻孩子,「放心吧,三少爺肯定跟惠大娘交代過,不管我要什麼,都給,我自己選若拿少了,真是虧了,若拿多了,又不好意思,干脆交給惠大娘發派,她既是心腹,自然懂主人家心思,主人家連冊子都給我看了,那麼她替我挑,就只會多,不會少,到時候我們住得舒服,又不用擔那貪心之名,豈不兩全其美。」

  牡丹想了想,哎的一聲,「對耶,以前去三奶奶那裡,三奶奶如果說糖果隨便吃,我只敢吃一個,總覺得不好意思多吃,有次我肚子不舒服,沒吃,黃槐姊姊拿了一大把給我,讓我肚子好時慢慢吃。」

  「是不是,如果你自己伸手拿一大把,黃槐姊姊肯定嫌你規矩不好了。」

  「小姐真聰明,一下就想到這裡了。」

  水雲路知道不是自己聰明,是牡丹缺心眼。

  牡丹從小少根筋,她兩個丫頭,鹿草聰明些,可嫡母怕鹿草聰明,會給她出主意壞事,所以找個理由把人留下,只讓她帶牡丹。

  牡丹是家生子,最大的優點就是忠心,前些日子桃花苑過得很艱難,牡丹也沒因為這樣就懶惰了,依然在有限的資源下,把她這個小姐服侍得好好的,早晚梳洗,一日三餐,都不用她動手。

  水雲路並不是嬌嬌女,見房子都空成這樣了,表示兩人就齊心協力吧,誰知當她要打水洗衣服時,牡丹立刻撲過來搶水桶,想生火煮飯,牡丹又立刻撲過來搶火種,於是她就知道,牡丹是不會讓她做任何家務的,在小丫頭心中,即使什麼都沒有,但小姐還是小姐,絕對不能做下人的事情。

  見識了刀疤嬤嬤那極端手段,牡丹這樸拙的忠心,更顯珍貴。

  忙了近兩個時辰,惠大娘笑著過來說︰「繡娘已經等著了,請姑娘進來量身。」

  「有勞。」

  「姑娘客氣。」

  主房已經煥然一新,甚至比之前更好。

  被鋪,紗帳都已換新,玫瑰鏡台,紫檀抽斗,衣間外是面百鳥朝鳳屏風,美人榻上的小桌放著一只鏤金香爐,香煙裊裊。

  一個四十余歲的婦人恭恭敬敬站在門邊,見到她,立刻行禮,自稱姓余,是繡房的主事。

  量了身,又量了腳,余繡娘掐了線做記號,笑咪咪的說︰「老奴第一次給姑娘做衣服,不知道姑娘喜歡哪幾種顏色,繡房中的絲緞跟籠紗顏色都是齊的,還請姑娘說上一說。」

  「我是國師孫女,顏色不宜鮮艷,衣裳主色以月白到穹蒼之間,露草到墨綠之間為主,其余滾邊,腰飾,鞋面,請余大娘看著配便行。」

  水雲路說完,走到那玫瑰鏡台旁,拉開旁邊最底下的小格,果然見一整格的金珠子,所以她才要讓惠大娘來啊,「幫我在抽屜放點賞銀」這種話她怎麼說得出口。

  水雲路拿起三顆,牡丹很快接過,往余繡娘手上一放,「余大娘辛苦。」

  余繡娘一看,喜上眉梢,「謝姑娘賞賜。」

  余繡娘離開後,惠大娘笑道︰「今日人進人出,只怕姑娘也看累了,不如先休息一會,我讓人送些點心上來。」

  水雲路點點頭,微一欠身,鄭重道︰「惠大娘,多謝。」

  她是大宅出身,自然知道人欺人能到什麼地步,大宅下人要讓不得勢的主人或者不受歡迎的客人難看,方法太多了,這些丫頭婆子憑什麼對她有禮?看的不過就是惠大娘對她恭敬。

  惠大娘大概是沒想到她會這樣,怔了一下,笑道︰「姑娘要折煞奴婢了。」

  這才是真正的大家閨秀,哪像那汪喜兒,真是……

  「見姑娘好說話,奴婢自作主張了,姑娘若還缺些什麼,請盡管說,奴婢會盡快讓人送來。」欠了欠身,這便離開了。

  水雲路看了看屋內,一般閨閣該有的東西都有,鏡台抽屜竟也放了一套套的首飾,精致華美。

  牡丹一看,旋即笑開臉,「小姐,這東西任一件只怕都要上百兩銀子,這下我們可發達了。」

  「發達?這些東西冊子上都有呢,只能用,不能收,倒是這個可以拿。」抓起一把金珠子往牡丹手上放,「收著吧。」

  「謝小姐賞賜。」

  水雲路一笑,牡丹雖然大刺刺,但也多虧這種個性,熱鬧些。

  看看惠大娘給她挑了些什麼,步搖,璃圈,耳環,手鐲,花鳥佩……欸?

  水雲路拿起其中一只冰玉鐲,成色晶瑩剔透不說,中間還有一絲艷黃色,就像是絲線穿過那玉鐲似的。

  冰玉中的月種?

  名貴固然名貴,但她拿起來卻是另有原因——兩次見端木琛,他腰上系的玉佩似乎就是月種冰玉……不是似乎,她確定是。

  所以,是考她來的?

  他們各有所需,也各有能給,他既然已經先釋出好意,那麼,看看她是否能擔起哄柳氏開心的責任,也不過分。

  看看她夠不夠聰明,看看她夠不夠心細——柳氏再樸實,也不會是個傻子,如果不夠伶俐,只怕會穿幫,事關兒子,每個母親都會變得聰明萬分。

  玉鐲是兩片瓖金,她把環扣往內縮一點,大小就剛好了。

  她能依靠的只有端木琛的諾言了,所以,她一定要對他好一點。

  餅得幾日,繡房把衣服跟鞋子送來,水雲路便打算去看柳氏。

  仔細想了一下,選了套冷翠色的衣裙,琉璃青腰帶,單髻盤著一支彩凰展翅步搖,衣飾簡單,首飾華貴,輕掃黛眉,微點胭脂,既顯得身分,又不會太張揚。

  牡丹笑容滿面,「小姐真漂亮。」

  水雲路點點頭,這話她愛聽。

  就目前為止,長得眉目如畫雖然沒給她帶來太大的人生幫助,但至少看著鏡子時比較愉快。

  「東西帶了嗎?」

  「帶了。」牡丹笑咪咪的抱著忙了一早的點心,「太太知道小姐如此手巧心靈,肯定喜歡。」

  對於一個忠心的丫頭來說,她最大的希望就是小姐過得舒心。

  她家小姐容貌好,個性好,偏偏命不好,在家裡每天小心翼翼不說,到了這裡又有刀疤嬤嬤,眼見就快走大運,不由得喜上眉梢。

  條件什麼的,她不太懂,她只知道三少爺說了,只要小姐好好孝順太太,他會對小姐好的,自家四太太那麼厲害,小姐都能安撫,端木家的夫人,肯定沒問題。

  水雲路又檢查了一下,「好了,去叫褐香跟橙兒過來。」

  牡丹出去了一下,又進來,「褐香跟橙兒在外頭等著了……」

  看牡丹支支吾吾,水雲路幫她把話接下來,「白玉跟迎茜說要跟著一起去是不是?」

  「是。」

  一出房門,四個大丫頭果然都在,「見過姑娘。」

  禮是行了,只不過兩個行得恭敬,兩個行得敷衍。

  水雲路轉頭問道︰「牡丹,你剛剛話沒說清楚嗎,我讓你叫褐香跟橙兒,怎麼迎茜跟白玉也來了?」

  「回稟姑娘。」白玉往前站了一步,「是聽得牡丹姊姊說要去太太那,我跟迎茜才跟過來的,姑娘可是準備好了,若一切妥當,婢子便帶路。」

  水雲路想,什麼是奴欺主,這就是奴欺主了。

  明明聽到她只要兩人,卻還是跟來,跟來也就罷了,不是請問能不能跟,而是直接問,你好了?好就走。

  誰是主子,誰是婢子?

  她的未來人生可是都要在端木家度過啊,如果連個丫頭都能替她作主,那還要不要過日子?

  這幾日她冷眼旁觀,二等丫頭跟粗使丫頭都很安分,褐香跟橙兒也很盡心,就是白玉跟迎茜——讓她想起嫡母身邊的大丫頭,明明是個丫頭,卻自恃身分,嫡母偶爾要她們給自己跟母親倒茶,便像是多委屈似的。

  若她是嬌養長大的姑娘,只怕看不懂,只可惜她是看著臉色長大的,所以,所有的臉色她都懂,即使只是一個頓手,一個眨眼,她都懂。

  交付八字那日,她親耳聽見,端木琛只剩兩個大丫頭,一個墨玉,一個綠茴,這褐香,橙兒,白玉,迎茜,只怕原本也是在司香院中的。

  他把自己的大丫頭給了她,是想柳氏知道他有多重視她,只是這些丫頭,服侍的既然是大富大貴之家的主人,吃穿用度自是比一般閨閣千金好,除了端木家的人,其它都不算主人,又,大抵是知道祖父收了聘禮,又不給嫁妝,婚禮全由端木家張羅,服侍她本就不願,加上水家待她如此,便生出輕視之心。

  前兩日,端木琛來看她,問她一切安排是否合意時,她很坦白的說,想他把白玉跟迎茜收回去。

  他不傻,一聽就懂,「怎麼,這兩丫頭是懶惰了,還是放肆了?」

  「一半一半吧,褐香跟橙兒穩重知進退,我很喜歡,也很放心,可白玉跟迎茜差的不是一兩點,是很多點。」

  端木琛皺了皺眉,「這兩丫頭在司香院中還算本分,也沒出過什麼錯,怎麼換了主子就不安分。」

  「她們升上一等丫頭多久了?」

  「不過就去年的事情,碧霞跟碧月二十四歲,我放她們出府嫁人,賴嬤嬤這才從二等丫頭中挑兩個上來輪值,就是想著你們年紀差不多,才讓她們過來,可以陪你說話解解悶,沒想到悶沒解到,卻先給你添堵,算了,你給換個名字吧。」

  換名字便是降回二等,甚至是三等的身分。

  因為是近身,一等丫頭的拔擢與除名都不算小事,水雲路沒想到端木琛會直接任自己發落。

  她不是發落不來,只是這山芋會很燙,她現在沒有名分,沒有地位,沒有底氣,憑什麼降,「這樣吧,我這兩日讓牡丹去點點,如果白玉跟迎茜態度有改善,那就算了,畢竟年紀小,想得不多,可如果她們還是覺得在桃花苑委屈,那我就讓她們回司香院,你再幫我發落吧,到時候話傳出去,不就是三少爺疼惜媳婦的證明了嗎?」

  端木琛一想,笑了,「這主意倒不錯。」

  既然要演戲,就演得足一點,像一點,母親若知道他對未來妻子有心,也只會高興而已。

  兩人接著又說了一陣,自然都不脫這場大戲如何演。

  說著說著,端木琛倒認真高興起來——她手上戴著月種冰玉鐲,耳上戴著東珠墜,這兩樣都與他的隨身配件成套,只不過短短會面便記得,足見聰明。

  聰明之余,說話不扭捏,也是他看中的優點之一。

  母親個性耿直,若是事事不明講,只是含蓄以對,只怕要應付不來,水雲路這樣率直卻又點到為止,是最剛好不過。

  端木家兩個女兒,明珠個性颯爽,珊瑚性弱,母親身邊始終沒個可心之人,只要她能讓母親開心,即使不是出自真心,對他來說亦足矣。

  水雲路自然不知道他想到這上面,繼續道︰「如果哪日白玉跟迎茜去司香院找你,並且遞上我給的信,那就是我忍不住的時候了。」

  「還有信?」

  「既然是從我桃花苑出去,自然是要我給改名字,信裡就是我給改的名字,還請三少爺配合配合。」

  那日說到這裡,因為端木琛有友人來訪,沒再繼續。

  水雲路原本是想再給一段時間觀察觀察的,但今天白玉跟迎茜這一出實在是刷新她的忍耐限度了。

  聽話是下人的第一守則。

  沒叫卻來,沒問能不能跟,直接說自己要帶路,這不能忍了啊,外面多少眼楮在看,她今天不把這兩人弄走,只怕以後人人都不把她當一回事了。

  不管白玉跟迎茜欺她什麼,這都是最後一次了。

  轉身回房,寫了兩張字條,折起,又蓋了蠟印,出得門口,給白玉跟迎茜一人一個,「拿著去司香院找三少爺,說是我給的紙條。」

  兩人不明所以,但知道要去司香院,當然馬上說是,心裡想的都是︰最好三少爺見她們時,又想起服侍的體貼之處,留她們下來,因此居然連禮也沒行,轉身就走。

  褐香怒道︰「你們兩個,回來給小姐行禮。」

  聽見褐香發怒,白玉跟迎茜才回過頭來,「是婢子失禮,小姐恕罪。」

  水雲路揮揮手,「去吧,記得一定要親手交到三少爺手中。」

  「這兩丫頭。」褐香一臉恨鐵不成鋼,「小姐莫放心上,賴嬤嬤弄錯碧霞跟碧月姊姊生辰,以為兩人還有兩年才嫁人,可沒想到只剩下半年就可以出府,白玉跟迎茜只學了三個多月的規矩,回頭待婢子再好好說她們一頓。」

  聽到褐香這樣說,水雲路突然想起一事,「褐香姊姊,賴嬤嬤的權限很大嗎?」

  「賴嬤嬤是司香院中管事,小事不用說,就連拔擢白玉跟迎茜,也是賴嬤嬤作主了算。」

  牡丹奇道︰「三少爺不管嗎?」

  「三少爺最煩這種事了,要是賴嬤嬤敢拿下人之事相詢,肯定要被罵的。」

  真是如此。

  水雲路想起前兩日,端木琛來桃花苑問她是不是有其它需要添置,畢竟是「心上人」,總不能老是派小廝傳信,自己得親自過來,才足見喜愛之情。

  當時水雲路便跟他說了一陣白玉跟迎茜之事。

  那一整個下午,吳嬤嬤都用一種「恭喜小姐,賀喜小姐」的眼光笑咪咪的看著她,水雲路被她喜得有些毛,終於問道︰「吳嬤嬤是怎麼了,這樣看人?」

  「老奴這是為小姐高興呢。」

  「吳嬤嬤何出此言?」

  「小姐不知道,三少爺最煩這種事情,可剛剛三少爺跟小姐一說竟是一盞茶時間,這可是從沒見過的事情,足見對小姐的喜愛,老奴為小姐高興。」

  當時水雲路以為吳嬤嬤只是順應府中傳言說些討喜話,內心還無語了一下,可現在跟褐香的話一對,意思居然差不多,這下子,想法自然不同。

  他道,當初送白玉跟迎茜過來,是考慮跟她年紀差不多,有話可說,如此想來,他對她也太費心,他事情那樣多,卻還給她考慮到這些小地方,仔細衡量,以一個「受害者」而言,他對她真的相當好了。

  那場大戲,他惱怒太子,卻沒遷怒於她,「大丈夫,恩怨分明」這種話人人會說,但做得到的又有幾人?送八字那日,她只叩了兩個頭,便被他扶起,還讓人送了玉膚膏。

  端木琛十四歲喪父後開始撐起這個家,都說他心狠手辣,有仇必報,但想想自己的穿著居住,飲食用度,哪裡有一點心狠手辣的感覺?就算是做戲,也用不著到這地步,連她自己想起那段關於丫頭的交談都無聊得很,他居然能耐住性子有問有答,連在水家,都沒能被如此對待,莫非她的美貌終於發揮效果了?

  想起吳嬤嬤說「這可是從沒見過的事情,足見對小姐的喜愛」,難不成……難不成……

  慢著,水雲路,你這庶女,你這棋子,別想太多……

  端木琛回府後,聽大管家說起水姑娘前往長福院,想也不想,便把回司香院的步子收回,改往母親那去。

  算算時間,距離水雲路拜訪母親,已經兩個時辰,自己都待不了這麼久,她肯定也已經回去了——正因為這麼想,所以當長福院的人說「太太跟水姑娘去賞荷」時,他很是驚訝,又問了一次,確定兩人一會兒之前都還在院子說話,是見得日頭落下,陽光已經不再那樣曬,柳氏才說去看看荷花。

  端木府的荷塘不小,沿著塘邊一排柳樹,一旦風起,便是搖曳生姿,那水榭更全由青竹所建,別有雅趣,這荷塘是除了佛堂之外,柳氏最愛的地方。

  走近,果然看到柳氏跟水雲路在亭子裡說話,柳氏喜容滿面,看得出來心情極好。

  端木琛走進亭子,「娘在說些什麼,老遠就聽到笑聲。」

  水雲路見他到了,嫣然一笑,「太太剛剛跟我說,汪家姑娘在這住了半年多的事情呢,怎麼從沒聽你說起。」

  又像撒嬌,又像吃醋,只聽得柳氏滿面堆歡,「這孩子甚少管內宅之事,恐怕汪姑娘長什麼模樣,到現在也迷迷糊糊。」

  端木琛拿起茶,「知道是知道,但也只見過幾次罷了。」

  接到鐘側妃的信時雖然還不太明白,但後來惠大娘說三人才搬進院子,連口茶都沒喝,那汪姑娘的金鐲子便賞了下來,汪老太太開口就問現在誰掌家,太太跟姨娘可好相與等等,一聽他瞬間明白了。

  既然是鐘側妃的「妹妹」,隔日洗塵宴自然得出來問候一番,雖然男女分席,但明珠故意不設屏風,席間,汪家人居然也沒開口表示不妥,自然是對汪喜兒的容貌十分有信心。

  平心而論,汪喜兒的確是艷如桃李,只是惠大娘說,汪喜兒十分會發落下人,上茶慢了,禮行得不好,動輒都是一頓,因為是側妃交代,特意給了有小廚房的院子,兩個廚娘拿捏不準她的口味,點心咸淡不合心意,竟是把人叫去廳上,茶盞潑頭,當時汪老太太在午睡,鐘姨娘十分尷尬,私下告訴惠大娘,汪喜兒在家不受待見,頗受欺侮,連自己的丫頭都對她愛理不理,此刻見端木家配給院子的僕婦眾多,想一嘗主人威風。

  說完,鐘姨娘又給了惠大娘三錠銀子,一錠給她,另外兩錠請她轉交給那兩位受委屈的廚娘,央求切莫把事情鬧大……

  「三少爺怎麼不說話了。」水雲路側過頭,悄聲問︰「莫不是想起汪姑娘花容月貌,後悔了?」

  語氣微酸愛嬌,臉上卻是笑意盈盈,一雙眼楮流光煥采,端木琛心中一動,又定了定神,過了一會才說︰「汪姑娘可是狀元公的孫女,正經書香門第,我不過是個商人,只知金銀,一身銅臭,實在高攀不上。」

  水雲路噗的一笑,「我可也是國師孫女。」

  端木琛一時之間倒是不知道怎麼回話,是啊,都是孫女,狀元公是狀元公,但國師地位,卻也非同小可,自己一時說話不慎,倒是被她揪住這矛盾。

  見他尷尬,水雲路笑著給他斟了茶,「我心胸狹窄,三少爺可得給我個說法,不過看三少爺今日累了,此事便先擱上兩日。」

  「那就先謝謝姑娘了。」

  一旁,柳氏只笑得眼楮都不見——她這兒子,跟女孩子總不太接近,明珠一些閨閣朋友來,他裝沒看見,許姨娘的娘家子女,他也懶得應付,但這水姑娘幾次撒嬌,他竟也沒有不耐煩,可見是真心喜歡。

  她這輩子也沒什麼願望,就想孩子開開心心,此刻見兒子跟未過門的媳婦什麼都能說,她心情自然十分好。

  一旁梅嬤嬤見自家太太難得高興,彎身道︰「太太,不如就把晚膳布在這,跟三少爺還有水姑娘一塊,可好?」

  柳氏本有此意,但水雲路是國師孫女,據說是要看星象,聽天命的,不知道早晚膳有沒有什麼規矩,因此不好貿然開口,見梅嬤嬤提起,正合心意,「我當然是好的,只是不知道姑娘……」

  「自然是要叨擾的。」水雲路眯眼,有點不好意思的說︰「幸躬梅嬤嬤提了,其實我肚子正餓呢。」

  一下子,亭子裡的人都笑了。

  柳氏尤其開心,「唉,你這孩子,肚子餓了怎不早說,梅嬤嬤,讓廚房快點準備……水姑娘可有什麼不食的嗎?」

  「謝太太,我飲食沒忌諱。」

  「那好,讓廚房快點送菜上來。」

  晚膳時間,自然是和樂融融。

  柳氏對「官家小姐」的敬怕之心已經完全除去,現在對她來說,水雲路就是個晚輩,加上兒子又在,吃得竟是比平常多,端木琛也看得出來,母親心情極好。

  待晚膳用完,端木琛要送柳氏回長福院,柳氏卻說自己會走,直要她送水雲路回桃花苑就好。

  水雲路知這對母子心意,便道︰「這樣吧,我跟三少爺一起隨太太回長福院,三少爺再送回桃花苑,如此可好?」

  梅嬤嬤一拍手,「如此最好了,水姑娘聰明,太太跟少爺的心思都成全了。」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9-30 01:14 PM

第五章

  夏夜來得晚,不需點燈,也看得清楚,端木琛沒有帶丫頭的習慣,牡丹,褐香,橙兒則是很識趣的落在後面一段。

  花園小徑,端木琛與水雲路並肩而行。

  「安嬤嬤說你過午就到了,這麼長的時間,都跟我母親說了什麼?」

  「其實我沒說什麼,倒是太太跟我講了不少事情,說三少爺小時候特愛吃,常常鬧肚子,這習慣直到七八歲上下才總算改正,又說,過年放鞭炮,表哥騙你外面有年獸,那劈裡啪啦的聲音是年獸咆哮,小孩要是讓年獸看到,便一口吃了,太太說你直到七歲才知道劈裡啪啦的聲音是鞭炮,不是什麼年獸。」

  聽得水雲路口齒伶俐的重復自己兒時糗事,端木琛臉一紅,母親怎麼連這都告訴她……

  「又提打小親厚的綠竹姑娘出嫁時,三少爺大鬧了一頓,還威脅了綠竹姑娘的夫家人……」

  「當時我才六歲——」

  「不過是一時爭吵,便把表小姐頭發剪了……」

  「我五歲,何況,表姊也把我的頭發剪了——」

  「因為不想喝藥,就把藥澆在小松盆裡,結果自己把養了一年多的小松盆給弄死了,還哭了好幾日……」

  「我四歲——」

  母親真是把他的底都掀了,這些事情說出來,他可是一點威嚴都沒了,只怕水雲路以後看到他馬上會想起偷倒藥,剪表姊頭發,鬧著不讓大丫頭嫁,怕自己被年獸吃掉等等。

  「三少爺放心,孩子嘛,誰不頑皮?」

  看,馬上被笑了。

  可平心而論,自己竟也沒有覺得不高興,她連肚子餓都直接說了,那他自然不需要在意那些事情。

  「這天氣漸漸熱起來,趁著還沒正式入暑,三少爺帶我出去玩玩吧,也好放些風聲出去。」

  他心情很好,「想去哪?」

  哎?真可以?真的可以?

  她只是隨口說說的……

  罷剛說要出門,真是不知道打哪來的想法,一回神,話已經說出口,正想解釋開玩笑,沒想到他竟然允了。

  腦袋不由自主想起褐香說「三少爺最煩這種事了,要是賴嬤嬤敢拿下人之事相詢,肯定要被罵的」,只能說從小缺乏關愛,所以一旦知道有人對自己特別,腦袋就停不住,思慮也有點難以控制。

  於是柳氏說了一下午孩子們的瑣事,她全聽得津津有味,原以為這拜訪會是「打起精神讓柳氏高興」,結果自己聽得欲罷不能,連端木琛小時候怎麼頑皮,都聽得興致盎然。

  若說他喜歡自己什麼的,太難猜,也太早,但水雲路可以肯定的是,他不但沒有遷怒她,這些行為甚至可以解釋成有點憐惜她,大概上京一趟知道她的可憐之處,也許還見了母親,也許,母親有跟他說一些什麼,總之,祖父厚臉皮也不是全無好處,讓未來的丈夫憐惜她,可比讓未來的丈夫防著她要好多了。

  若是一朝他能喜歡她,或者她能喜歡他都好,若不行,相敬如賓也不錯,如果他信任自己,那些賬本她也能替他看,她從小精算,賬本不過小菜一碟。

  但講那些都太遠,人心難測,但她只要肯定他對自己沒惡意便行。

  想到此人光明磊落,自己將來有托,水雲路開心道︰「去哪都行,我到這裡半年,還沒出過門。」

  「那麼去鑰山瀑布吧,那裡位於半山,風景秀麗,路上有條熱鬧的小街,可以買些小玩意或者糖果,瀑布下來的小塘,清澈接近透明,甚至能看到湖底,你準備準備,三天後出門。」

  水雲路笑逐顏開的說︰「好。」

  回到桃花苑,吳嬤嬤知道三少爺要帶她出游,臉上自然又出現那八個字了︰恭喜小姐,賀喜小姐。

  水雲路在京中幾乎沒出過門,別的閨閣小姐還能借著初一十五進香的名目外出,可他們水家自有佛堂,這理由用不得。

  不得寵的庶女,也輪不到她說想外出。

  至於一般邀請宴會,因為她容貌出眾,嫡母為了避免親生女兒失色,竟是從不帶她。

  是故鑰山瀑布回來後,她大半夜了仍不肯睡,點燈把白日所見風景畫了下來,因此隔日氣色不太好,沒想到端木琛下午過來桃花苑,見她眼神渙散,吳嬤嬤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便要發怒,水雲路趕緊說是自己昨晚睡少了。

  牡丹一時嘴快,道︰「三少爺帶小姐出門玩兒,小姐可開心了,晚上不睡直畫畫呢,婢子勸了好久小姐也不聽。」

  死牡丹,這樣一講,不就顯得她很沒見識嗎?雖然說事實上也是,但她不想讓別人知道啊——「這丫頭長這麼大沒出門玩過」,聽起來也太可憐。

  但牡丹已經說了,要否認只會顯得更好笑,這種情況下,直接承認還好一點,「第一次見到水由高處落下,覺得稀奇,便畫下來了。」

  「水姑娘還擅丹青?」

  「我家小姐畫畫可好了,相國夫人生日時,嫡姑娘獻上那張技驚四座的百子圖就是我們小姐畫的,嫡姑娘可是給了一兩銀子呢。」

  牡丹,給你家小姐留點顏面……

  水雲路已經不敢看端木琛跟吳嬤嬤的臉了,這吃裡扒外的臭丫頭,居然嘩啦啦就把這事倒出來,這話要真的傳出去,嫡姊丟臉不說,她娘恐怕還要受到牽連。

  「嫡姊那銀子其實是染墨的錢,我也只幫那畫定色而已,百子祝壽圖乃嫡姊親手所繪,小女子不敢貿然居功。」

  半晌,聽得端木琛開口,「丫頭們雜事多,記錯也是有的。」

  吳嬤嬤聞言知意,撫掌笑說︰「我還以為就老太婆記性不好,沒想到牡丹這小丫頭記性也不好,顛顛倒倒怎麼行,廚房這兩日剛好燉有豬腦,你自己去拿一碗補補吧。」

  牡丹也知道自己口快,這下事情過去,也放下心,「謝吳嬤嬤,晚點去廚房拿。」

  水雲路只覺得松了一口氣——沒有追根究底,也沒有戳穿,端木琛跟吳嬤嬤是大好人。

  「水姑娘的畫作,不知道能不能借我一看?」

  大好人要看當然沒問題,「牡丹,去我房中取畫。」

  牡丹很快把那幾幅鑰山瀑布取來——端木家沒人知道她會畫畫,當時給她案頭擺上的紙張也不過就是一尺長寬,方便寫寫信而已。

  「紙張不大,也沒有染墨,三少爺將就著看吧。」

  端木琛看得很仔細,一張一張翻閱,似乎連細微之處也不放過。

  看完,抬起頭來,嘴角微微帶笑,「姑娘才氣驚人。」

  眼中竟是顯得十分欣賞。

  水雲路被看得有點不好意思,又覺得十分高興,為了嫡姊顏面,除了母親,沒人知道她懂得琴棋書畫,還有一手好刺繡,誰不喜歡被稱贊,沉魚落雁是母親給的,但這手功夫,卻是自己扎實學來的。

  棒日,綠茴送來東西,說是三少爺交代。

  案頭大的畫紙一刀,混毛筆數支,染墨一盒,打開竟是各色齊全,要多好的黃丹才能染出這塊顏色?習畫多年,她當然知道黃丹並不容易取得,還有這塊赭墨,顏色之正,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隱隱有檀香味,是貢墨也未可知,紫色,藍色,無一不好看。

  「三少爺知道姑娘喜愛丹青,命婢子送來桃花苑,姑娘若有回話,交代婢子便是。」

  「幫我謝過你們少爺。」

  「是。」

  「綠茴姊姊,請問這些是府上有的,還是特意去尋?」

  「是三少爺命學安去尋的。」綠茴笑盈盈的說︰「府上可沒有人會畫畫,但學安也是不懂畫的,這些是畫閣老板推薦,也不知道合不合姑娘心意?三少爺吩咐了,若不合意再尋過,姑娘千萬不用客氣。」

  「不用再尋了,這已經很好,只怕我自己去看,也找不出更好的。」

  見綠茴似乎有話未說,水雲路道︰「姊姊有什麼話盡管說。」

  「沒有,姑娘多心。」綠茴一揖,「婢子回司香院回話了,姑娘留步。」

  明明有事,只是人家不說,自己總不能揪著對方領子道「你給我說」,唯一慶幸的是,綠茴的樣子頗開心,眉眼之間笑意十分明顯,有點……啊,是吳嬤嬤那種「恭喜小姐,賀喜小姐」的表情。

  對,沒錯,就是那表情。

  看著桌子上的宣紙染墨,昨天才知道她會畫畫,今天就送來了,唉,真要恭喜自己,賀喜自己了嗎?

  因此,端木琛每三四日帶她出門一趟,天氣漸熱,去山上湖邊,既有美景,又消暑氣,有時也會去江邊別院——說是別院,其實是臨江而建的一座兩層建樓,各河港的賬本登記,每十天送來一次,端木琛每日出門,便是來到這裡看本子,偶爾朋友來訪會叫上琴娘茶娘,賞臨江景色,侃侃而談。

  端木琛是商人,沒那樣多規矩,同他出去,他也不會要求自己覆面,一次兩次,管事丫頭便認得她,端木琛甚至早命人把她喜歡的茶品跟點心都備著。

  對水雲路來說,這是很奇怪的體驗,在京裡,嫡母恨不得沒她這人,在馨州,端木琛似乎有點刻意要讓大家知道她是誰的意思。

  相敬如賓已經是她所想象最好的夫妻關系了,至於兩情相悅什麼的,太奢侈,不敢想。

  慢著,兩情相悅?不是,自己可沒因為他的諸多關心就心動了,才沒有……

  轉眼夏天過去,初秋到。

  婚禮在即,即使是「只結親不迎娶」也有很多事情要忙,水雲路知道這大抵是婚前最後一次出門,婚後一個月也不好出門,接下來天氣轉冷,更不可能出門,所以下次有機會出來,應該是來年春天,於是打定主意,絕對要去一個可以待上一整天的地方,直到天黑才回程。

  端木琛一聽到她這偉大志願,忍笑推薦了朝然寺,寺前有街,寺後有湖,寺中還收藏一些老陶。

  這個夏天跟端木琛出門時,沒有一個地方不好玩,所以饒是對寺廟沒興趣,水雲路也沒反對。

  一路行來,風景壯闊,竟是比之前去過的地方都好,有些紅葉已經轉了顏色,從樹叢中偶爾探出一叢紅,分外可愛。

  大抵是知道短時間內不可能再出門,水雲路更努力的想記下沿途景色,山,路,街邊小亭,各有異趣。

  車行一個多時辰,總算停下。

  端木琛先下了車,接著扶她出來。

  朝然寺真不愧是名寺,水雲路抬頭望著那寺門,感想只有兩個字︰好大。

  既然是名寺,善男信女自是不少,有女子結伴,也有舉家出游,人人虔誠拿香祭拜,或者擲茭求問,十分熱鬧。

  端木琛說道︰「朝然寺以簽靈有名,不過你想必不信這些,我們直接去後山游湖吧。」

  水雲路抿嘴一笑,「我不信,不過嬤嬤跟丫頭們信呢,知道要來朝然寺,準備了一下午,讓她們去吧,耽誤不了多少時候。」

  他很干脆的說︰「既然你開口了,那好吧。」

  那些嬤嬤丫頭聽到要直接去後山時,原有些失望,但聽得那句「好吧」立刻又喜出望外,趕緊謝了,各自進去。

  朝然寺建在半山,前庭極大,鋪著石子磚,眺望遠山風景,其實也不無聊。

  端木琛笑說︰「你是國師孫女,這陣子家中可有人與你相詢事情?」

  「許姨娘來過一次,說想給珊瑚姑娘招贅,有兩個童生各有各的好,問我該給女兒選誰好。」水雲路半好笑半無奈的說︰「我說,我只是神官,又不是神仙,哪能給你選婿,讓珊瑚姑娘與兩人通通信,過陣子珊瑚姑娘自然會告訴她。」

  「是真不能選,還是不想選?」

  「不能。」

  「不都說水家能卜吉凶?」

  「不能。」

  「那金凰之日,鴉青之日……」

  水雲路沒想到他還記得,倒有點意外,「那是天的凶吉,不是人的凶吉,神官並非能上達天聽,只是讓人心有所安罷了,你見過我祖父母,見過我父親嫡母,應該不難理解,那些都只是虛言罷了。」

  這些話,若是早些月,她還真不敢說,但經過這些日子,自己過得什麼樣的日子,自己最清楚,命捏在他手上,他都沒怎麼樣了,還有什麼好擔心?就連那個什麼日課,天罰傷嗓都是刀疤嬤嬤編出來的。

  正想跟他再說清楚些,卻聞到一陣玫瑰香氣。

  伴隨著玫瑰香氣的,是一個嬌聲軟語,「端木少爺。」

  聲音的主人是個年輕女人,膚如凝脂,艷色絕倫,耳墜琥珀,頭戴寶珠,穿著一件蜜柑色的交領襦裙,更襯得臉上隱隱生光。

  語音軟糯,身段優雅,從臉孔到舉手投足都是美人,後面兩個丫頭也是規規矩矩的站著,但水雲路總覺得……微妙。

  香粉燻得她鼻子好癢。

  再看端木琛,相識以來,他總是笑容多,偶爾會露出考慮的樣子,可像現在這樣耀尬,卻是第一次見到。

  居然讓八風吹不動的端木琛尷尬了,這女子是誰?

  水雲路腦袋中突然迸出兩個字,外室。

  不太像啊,外室會稱呼「少爺」,而不是「端木少爺」,但端木琛那抹尷尬到底打哪來的?

  不過才一瞬,他的臉色已經恢復正常,要不是她自小夾縫求生,對眼色特別明了,說不定還會懷疑自己看錯了。

  端木琛微一點頭,轉眼間神態已經是落落大方,「柔華姑娘。」

  柔華姑娘——青樓姐兒。

  也對,他都二十了,沒妻沒妾沒通房,有相熟的姐兒也不奇怪……但她就是覺得好奇怪。

  而且一想通是姐兒之後,隨之想起的就是更多問題,跟這姐兒很熟?是幾次來往,幾年來往,還是那種直達靈魂深處的來往?

  又,江南富庶,馨州又是商業重地,聲色場所之密集,只怕位居大康王朝之冠,他總不可能只有一個相熟姐兒吧,會不會是那種會帶姐兒回家小住一陣的?唉這,喔,不行……

  「我還有事,柔華姑娘請自便。」說完,端木琛隔著披風拉住水雲路的手腕,便是要走。

  見狀,柔華道︰「端木少爺,不給柔華介紹一下這位姑娘嗎?」

  不悅在他眼中一閃而逝,沉聲重復一次道︰「我還有事,柔華姑娘請自便。」

  瞬間,柔華淚盈於睫。

  水雲路內心終於知道剛剛的微妙來自何處了,她遇到同類了,這女子跟自己一樣,很會裝。

  被嫡母討厭的庶女,以及青樓女子,的確都是要靠著裝才能活下來。

  水雲路也有瞬間淚眼的本事,只是那是大招,不能任意用,如果只是被說兩聲,馬上就哭,這大招就變爛招了。

  不過柔華敢當著這樣多人的面表演泫然欲泣,跟端木琛就不會只是一般姐兒與恩客的關系,只不定還有書信往來,紅顏知己之類……啊,想起來覺得好討厭,早知道她就不讓嬤嬤丫頭去上香,直接往朝然湖去就沒事了,所以她才說天命不準哪,這不就活生生應驗了嗎?好人沒好報。

  靶覺正被端木琛拉著走,柔華的一個青衣丫頭卻突然沖到前面跪下,嚇了水雲路一跳不說,在人聲鼎沸的朝然寺前庭,也引起了不小的注目,幾乎是瞬間,開始有了交頭接耳的聲音。

  「欸,什麼事啊,那不是端木家的少爺嗎?」

  「一個丫頭大庭廣眾的跪著,怎麼會在這裡責罰丫頭?」

  「那端木少爺身邊的不是水家姑娘嗎?這又是鬧哪出?」

  水雲路原本思緒混亂,被這青衣丫頭一跪,倒是清醒了,有其主必有其僕,她肯定柔華在看到端木琛帶著她時,就已經跟身邊的丫頭吩咐好了,柔華負責演柔弱,而嚎委屈這種事情,交由丫頭負責。

  「端木少爺,您就跟我們小姐說說話吧,小姐這麼久沒見您,都要想出病來了,每天就看著您送的釵子,連今天上朝然寺,都是給您祈福來的。」

  另一個很快也撲上來跪下,但卻不是對著端木琛,而是對著她,「水姑娘,求您大度,容廣我家小姐,小姐跟端木少爺真的是彼此有意的,我家小姐的身分自然不敢奢望抬為姨娘,只希望能在端木少爺身邊當個伺候通房便行。」

  天啊,這是當眾逼婚嗎?

  兩丫頭聲音不小,立刻引來多人注意,那窸窸窣窣的聲音更多,也更大了。

  「正妻器量太小可不行啊,端木家就一個少爺,應該多納女子開枝散葉才是,這七出最要克制的就是善妒。」

  「是不是端木少爺曾經……」

  「這是哪家小姐,怎麼在路上就攔住人家要過門呢?是不是那種不三不四的女子,所以人家才不要?」

  水雲路知道自己得出手了——兩個丫頭糾纏不休,端木琛不管理或不理,都是失了身分,這時間越久,越丟臉。

  這柔華只怕也不是一般姐兒,可能還有些來頭……

  天助她也,其中一個丫頭大抵是聽到有人說起「這是哪家小姐」,於是大聲道︰「我家小姐姓蘇,祖父曾是常東知州,父親是秀才,母親姓黃,是忠伍將軍族妹,自小學習琴棋書畫,拜師——」

  在那丫頭給自家小姐長臉的時候,水雲路小聲問︰「是鴇樓裡的姐兒沒錯吧?」

  他極輕的點了一下頭。

  「放心,有我呢。」

  罷剛說完那個「呢」,丫頭也剛好說完。

  水雲路知道,此刻圍觀者大抵覺得,端木琛肯定是跟這常東知州的孫女,忠伍將軍的族甥女有了約定,連釵子都送了呢,卻轉身不認,難怪丫頭要在路上哭委屈了。

  今天要是端木琛沒帶她出來,一是跟這三人糾纏下去,但他是什麼身分,跟個丫頭在寺前喧嘩,等解釋清楚,臉也沒了,二是速戰速決許了蘇柔華,答應讓她過門。

  女人設計鬧起來的時候要靠什麼?當然只能靠女人了。

  水雲路清清嗓子,脆聲道︰「端木家子嗣艱難,能有這樣的名門淑女幫忙開枝散葉再好不過,如此身分,通房實在委屈,我作主抬為姨娘吧。」

  蘇柔華跟兩丫頭都是十分驚喜。

  「請蘇姑娘告訴我此時蘇家所在,我明日便粉轎迎人。」

  蘇柔華的喜色瞬間僵在臉上——端木琛已經好幾個月沒來見她,知道他定了親,未婚妻就住在府上,這幾個月常常攜手相游,寫了幾封香紙,卻都沒有回復,這才花錢買通了端木家的馬夫,讓他準備馬車時讓人送個消息,想讓端木琛覺得她可憐,收她入府,沒想到那未來主母居然說要抬為姨娘,只是,只是她怎麼能說出自己住在哪——

  「明日太趕,柔、柔華想挑個好日子……」

  「我是國師孫女,自幼佔星卜卦,明日嘛,穹蒼微逆,百花生,爽風東來,開枝散葉再恰當不過。」

  這,怎麼會這樣,無論如何不能說出自己住哪,「柔華身分低微,不敢勞煩水姑娘,煩請姑娘跟守門的人說一聲,我自己前去便是。」

  水雲路咦了一聲,「蘇姑娘何出此言,常東知州的孫女,忠伍將軍的族甥女,怎會低微?就憑著我水家大伯跟忠伍將軍的關系,也得好好照顧蘇姑娘,若是讓大伯知道我如此失禮,只怕大伯要生氣了。」

  「不,不過是個妾室,不敢讓姑娘費心。」

  蘇柔華只覺得衣服都要濕了。

  抬為姨娘是多大的喜事,但自己卻推三阻四,剛剛旁觀者對她同情的神色都不見了,已經有人開始覺得她奇怪。

  正想著該說什麼,卻見水家姑娘側頭一笑,「既然蘇姑娘死活不願,那此事就此做罷,三少爺,我們走吧。」最後兩句,卻是對著端木琛說的。

  「慢、慢著,我……」心一橫,蘇柔華便也跟著跪下,「我母親最近身體微恙,所、所以想過段時間……」

  水雲路內心嘆息,真是,都給你活路了還要撞上來——

  「可剛剛我明明聽說,蘇姑娘是上山來替三少爺祈福的,」水雲路秀眉微蹙,「母親生病,蘇姑娘不但沒有隨侍在側,反而上山替意中人祈福,未免說不過去,先前不知道也就罷了,既然知道蘇姑娘本性如此,即使三少爺有意,我可也不容你入門了。」

  「不,不是,我說錯了,是我自己最近身體不好,我母親早已過世!」

  正當此時,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傳了進來,「呦,這不是柔華姑娘嗎,怎麼啦,跪在這裡可憐的,來來來,我瞧瞧。」

  語氣輕浮不說,還一副色眯眯的樣子,看到蘇柔華跪在地上,竟是伸手就去牽。

  水雲路想,這下不用再接招了,恩客出現。

  蘇柔華臉色更白,見那男人來牽,就想躲,男人也不生氣,嘿嘿直笑,往她臉上捏了一把,「你這蹄子跪在這求什麼,要銀子爺有得是,剛剛你說什麼母親過世,玉鳳子要是聽到你這樣咒她,肯定氣到鼻子歪了哈哈哈。」

  玉鳳子是花仙樓的鴇母,方圓百裡只要是男人大概都聽過,也有很大一部分去過。

  圍觀眾人都被這意外發展震驚了——鴇母的女兒能是什麼,姐兒啊。

  不是說是常東知州的孫女嗎,家道中落被賣了?

  書香世家的女兒淪落到這邊也是可憐,只是身子都破了,還在路上攔著想入府,心也太黑,難怪剛才那姑娘問她粉轎要去哪裡迎人,死活不說。誰抬著轎子上花仙樓迎人啊……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9-30 01:15 PM

第六章

  「小姐,這是吳嬤嬤做的桂花酒釀。」褐香端著托盤進來,見水雲路在畫畫,「婢子先放回小廚房溫著,姑娘餓了再送來?」

  「不用了,我剛好有些餓,放在美人榻的小幾上,我等下喝。」

  「是,吳嬤嬤的酒釀是烈火煨成,小姐若平日不飲酒,可別整盅吃完,不然要醉的。」

  水雲路是有聽到褐香的囑咐,但只能說吳嬤嬤手藝太好,一邊想著不能吃完,等回過神來,已經見底。

  算了,反正也差不多要睡覺,沒差。

  要睡時,褐香跟牡丹給她更衣,褐香大概見她腳步有點浮,「小姐莫不是整盅都吃完了?那可是烈酒半壺啊。」

  水雲路嘿嘿直笑。

  牡丹看到自家這位一向聰敏的小姐露出傻樣,不用說也知道發生了什麼好事,「褐香姊姊,你先守著吧,我去給小姐熬頭痛藥備著。」

  在褐香一個人的努力下,總算幫扭來扭去的水雲路換好衣服,再扶上床躺著,見她臉蛋紅撲撲,先去扭了濕手巾給她擦臉,接著拿出藥油來,輕輕給她按摩太陽穴,「先按按,小姐明日起來,頭就不用這樣疼了。」

  水雲路嗯的一聲,「褐香,你幾歲了?」

  「婢子今年二十二。」

  「那也快出府了?」

  「還兩年,不過賴嬤嬤已經在訓練新一批的丫頭了。」

  「端木琛對你們可好?」

  「三少爺對婢子好不好,這倒不好說,只要摸準三少爺性子,三少爺便寬厚,要是摸不準,可有得瞧。」

  水雲路聽得迷糊,「我聽不太明白,你跟我說清楚點。」

  「這……婢子名冊上雖是司香院的大丫頭,不過少爺既然派婢子來桃花苑,那便是小姐的丫頭,因此小姐問話,丫頭可不能不答。」

  水雲路醉歸醉,但基本思考還是有的,「那是自然,現下你在桃花苑,我才是主人家,我要問起,你不得不回答,不,你一定要回答。」

  褐香身分再高,也是丫頭,說起主人是非總是不好,所以一定要「逼」她才行,褐香如果是被逼的,那麼若將來事情傳出,也怪罪不到她頭上。

  褐香笑著說是,「三少爺規矩其實只有一個,本分,看起來似乎理所當然,可是端木家人少,銀子多,覬覦銀子地位的人,常常就想試上一試,就拿司香院來說,即使賴嬤嬤跟綠茴姊姊三令五申,可前年還是發生了一等丫頭趁著三少爺喝醉爬床的事情,三少爺對大丫頭們都很大方,大丫頭二十四歲出府,都可以從賴嬤嬤那邊拿到自己的賣身契跟一千兩的體己錢,那丫頭大抵是見三少爺寬厚,膽子變大了。」

  大宅的爬床丫頭就跟野草一樣,除不盡,「後來呢?」

  「拖下去打死。」褐香頓了頓又道︰「我知道小姐這幾日心情不好,朝然寺的事情,也從墨玉姊姊那邊知道一二,小姐下個月要過門,現在是國師孫女,過門後便是端木少夫人,身分擺在那,又何必跟蘇柔華那種人生氣呢。」

  「我不是生氣,我只是……」

  唉,這是要怎麼說,我只是很介意他跟蘇柔華有過一段?我只是很介意他可能跟花街的「蘇柔華們」都有過一段?

  還名門女子呢,沒過門就犯七出之條,連她自己也覺得荒謬又好笑,這麼丟臉的事情怎麼能講啊。

  那日原本計劃要玩上一整天,也確實玩上一整天,只是她後來心情低落,心情低落就算了,因為不能表現出來,還得強顏歡笑,以湖光山色為題,談笑風生,假裝前庭之事完全不存在,嘖。

  「翔西知州的長公子,出生時算命說過得二十才能娶妻,後來也相了位因為命格十八歲前不能成親的千金,小姐可知道那千金過門後是什麼情形,四個姨娘,七個孩兒,最大的孩子已經五歲。」

  水雲路嘴角抽了抽,那新娘會想殺人吧……

  「褐香說這話是僭越了,只是小姐,三少爺雖往花街去,可總比一院子妾室通房好多了是不是。」

  也是啦,慢著,「你剛剛說是從墨玉那邊知道的?墨玉那天沒跟我們出去啊。」

  褐香噗哧一笑,「蘇柔華雖然被小姐打發了,可三少爺自然知道事情不單純,回來後便讓墨玉去查一下,這問來問去,竟給墨玉拼出狀況了。」而那個被買通的馬夫也被狠狠打了一頓後,趕出府了。

  也是啦,「三少爺……很喜歡蘇柔華嗎?」

  「喜歡是喜歡,可不是放在心上的那種,哪個少爺聽曲喝酒後不賞些金銀首飾,那蘇柔華大抵是見三少爺出手大方,以為自己不同吧,卻不知道三少爺對姑娘們一向大方。」

  泵娘「們」!嗚,比起一屋姨娘,姑娘們是有好上一點……

  「小姐放心,三少爺分得很清楚,婢子也看得清楚呢,那些姐兒不過就是相陪而已,小姐才是三少爺心上的人,婢子十六歲已在司香院了,也沒見過三少爺親自給誰挑過東西,可小姐的嫁衣樣圖,三少爺卻是一張一張看過,這才選出來的,這放眼天下,親自給娘子選嫁衣的人只怕不多。」

  嗷,這,他居然親自給自己選嫁衣?

  她見過樣圖,還以為是余繡娘的主意,當時還覺得很奇怪,怎麼只有一張可以看,那不就沒得選了嘛,可因為花樣實在細膩,她也想不出哪裡不好,便稱贊了幾句,賞了些銀子,沒想到竟然是端木琛選的……

  「三少爺是獨子,十四歲就當家,個性自然不比年輕公子,就算替小姐做了一百件事情,也不可能跟小姐邀功討喜歡,只是小姐若想想這半年來的日子,自然不難想象三少爺花了多少心思了。」

  水雲路聞言有些高興,卻也有些困惑,「可我想不出來自己有什麼地方讓你家少爺喜歡的……」

  不過是個庶女,還是這種方式進門的。

  「喜歡不喜歡,就是緣分,大姑娘要說親時,少爺原本想跟她談平家少爺,平家少爺不但是名門子弟,還是地方出了名的青年才俊,可是不可多得的好對象,可沒想到大姑娘居然喜歡上了三少爺身邊的人。

  「別說太太跟三少爺了,就連大姑娘只怕也不明白,怎麼自己放著平家少爺不嫁,卻想跟金先生在一起,小姐你說奇怪嗎,照婢子說一點都不奇怪,金先生有大姑娘的緣分,就像小姐有三少爺的緣分那樣,緣分來了,喜歡之情自然隨之而來,若真要問為什麼,只能問老天爺了。」

  褐香給她掖了掖被角,接著繼續按摩,「少爺既然對小姐有心,小姐就別想這樣多了,好好調養身體,等過門後,快些給三少爺懷上子嗣,這才是正經。」

  褐香真不愧是司香院的一等丫頭,善解人意的很,那日聽她那番話,水雲路的心情便轉陰為晴,當然也要謝謝吳嬤嬤,要不是那盅烈酒桂花釀,她大概憋死也不可能問那些話。

  對,不用去管那些「姑娘們」,她才是正妻,將來即使要給他抬姨娘,自己也是正妻。

  自欺欺人完畢後,忍不住又唉了一聲,姨娘,說實話,感覺還是挺討厭的。

  以前在家見幾房太太一天到晚頭痛,她現在懂了,只是想到可能要有的妾室,她都覺得想嘆氣,若是像幾房太太一樣,一天到晚看姨娘們在跟前晃來晃去,不頭痛才怪……

  落了最後一針,水雲路絞了線,看著自己剛剛縫制完的荷包,心裡還是挺滿意的。

  駕鴦戲水。

  想了想意思,忍不住又覺得耳朵紅,連忙拿起繡團蓋住。

  「小姐,三少爺跟余繡娘來了。」

  牡丹敲了兩聲,便打開門。

  「姑娘。」余繡娘笑容滿面的說︰「姑娘嫁衣繡好了。」

  水雲路看到余繡娘手上捧著的盒子,只覺得耳朵又要紅了,嫁衣……

  「今日試試,若哪裡不妥,老奴好回繡房修改。」

  在端木琛的示意下,幾個丫鬟退了出去,余繡娘把盒子往桌上放下,也彎身退出,還順手把門關上。

  水雲路看著丫鬟跟余繡娘出去,有點傻眼,不是要試衣服嗎,繡娘不在,她是給誰看合不合身?

  只見端木琛打開盒子,取出嫁衣給她,「去屏風後換上吧,等下我再叫她進來。」

  「你要看?」

  他點頭。

  「不等到大喜之日嗎?」

  他搖頭。

  水雲路先是覺得奇怪,瞬間一種想法出現︰他該不會是要當第一個看到她穿嫁衣的人吧?

  而這想法一旦出現,就無法停止,越想就越覺得應該是,忍笑拿起嫁衣,往屏風後去了。

  祥雲百鳳圖,富貴至極。

  嫁衣雖然繁復,但卻也難不倒她,只不過一會,便都穿戴好了,只是想到他就在屏風後,莫名覺得有點害羞,磨蹭了一會,這才從後頭走出。

  端木琛的眼神瞬間深邃了起來。

  慢慢走到她面前,端詳許久,直到水雲路覺得自己耳朵快燒起來了,這才聽見一個字,「嗯。」

  沒了。

  想起褐香說的,「少爺就算替小姐做了一百件事情,也不可能跟小姐邀功討喜歡」,所以那嗯的意思是喜歡吧?

  房裡再沒人說話,端木琛看著她,她看著青磚地。

  許久,他這才對外喊,「老余,進來。」

  余繡娘「是」的一聲,又過了一會,這才推門而入,恭恭敬敬的摸摸她的背,按按她的腰,看了袖長跟裙長,又問了她是否覺得哪裡太松太緊,都沒有?那就不用修改。

  那天,端木琛留在桃花苑吃飯。

  這是朝然寺事件後,兩人第一次單獨吃飯,飯後端木琛讓丫頭都下去,水雲路知道他有話說,便等著——不知道是不是京中有變,還是祖父知道她受待見了,又出新招。

  她後來才知道聘禮裡有十支千年人參,祖父年紀一大把,對於長命百歲的渴望異於常人,上個月接到嫡母的信,大抵是說,祖父想再要幾支人參,等她婚後掌家仔細看過清冊,若是庫房有,送來京城,若是有冰玉屏風那樣的好東西,不妨也一並送來雲雲。

  想得也太美,「婚後掌家」是什麼東西,水家人好像忘了她是怎麼進門的,還掌家呢,她現在能活得好是端木琛沒把太子的帳算在她頭上,掌家?當天她立即回信道,自己是太子硬塞在這的,踫不到鑰匙,也不可能有掌家這種事。

  看端木琛臉色那樣凝重,肯定沒好事,唉,祖父,放過我吧,我已經沒臉一次了,真不希望再來第二次。

  端木琛清清嗓子,水雲路一凜,來了。

  見他神色嚴肅,她更是捏緊拳頭,預備迎接即將到來的震撼消息……

  「我知道你跟母親許久未見,前些日子寫信去水家,希望能接過來小住,好歹讓你生母看看,不過水四太太最近身體不適,主母身體有恙,你生母身為妾室,自是不能遠行。」

  水雲路一呆,「你,你替我寫信了?」

  瞬間,內心打翻調味罐似的,百味雜陳。

  她當然有想過讓母親來一趟,想讓母親看一看,好讓她放心,只不過自己什麼身分,端木琛對她好是一回事,她總不能就真的自抬身價起來。

  掙扎了一陣子,便只能告訴自己忘了,沒想到沒提的事情,他卻先替自己出手,明明自己都沒有開口——

  「只不過沒想到水四太太這麼不懂人情。」端木琛苦笑道︰「她若是男人,我還能逼她,但是個閨閣婦女,倒是沒辦法了。」

  「我嫡母一向如此。」水雲路頓了頓,「雖然不成,還是謝過三少爺心意。」

  他想必是覺得,結親不嫁娶,端木家都認了,那麼讓新娘的生母在大喜之日過來喝杯喜酒,一般人都會給這順水人情,可是端木琛再聰明也算不到嫡母這輩子最愛損人不利己。

  「事情既然不成,原也不想跟你說,只是怕你猜測著水老爺會不會主動把人送過來,與其讓你忐忑不安,我索性跟你直言,免得思極傷神。」

  「我知三少爺是好意。」

  「我還有事,這就走了。」

  水雲路自然起身送他。

  到苑門口,他突然又停下來,「明天開始我們兩人不能再見面,天氣入秋,你仔細點,別著涼。」

  水雲路內心一陣暖,「是,三少爺也保重。」

  「家裡人都怎麼喊你?有小名嗎?」

  「沒有,便叫雲路而已。」

  「好。」他深深的看著她,很慎重的喊了她的名字,「雲路。」

  她覺得心一跳,好不容易退熱的耳朵只怕又要燒起來。

  「雲路,我……很高興。」

  端木琛說完這句話,大概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立刻轉身疾走,瞬間消失在桃花林。

  水雲路還在臉熱,雲路……

  再一個月就要成親。

  當初離京南下,日日提心吊膽,總覺得太子腦子有病,但自己不過是個庶女,為了母親能安生,又能說什麼?只能配合,只能聽話,待他真的被張娘子說要拿胰子的聲音逼得鑽入被窩,內心更是涼到極點。太子肯定開心了,但她也毀了。

  端木琛發現中計後的鐵青臉色,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就是太子妃說的人中龍鳳,就是太子妃口中說的好夫婿,真是好笑,那麼太子妃怎麼不讓自己娘家的妹子佷女們來演道場大戲?

  其實他那天走後,她一直醒到天亮,恐懼又悲涼。

  對她來說,他的「交易論」已經是難得的好結果,只要他能讓她安生,她絕對可以扮演好一個媳婦角色,嫡母那種人她都能伺候十幾年了,何況柳氏。

  意外的,柳氏根本不用伺候,她就是一個好脾氣的老婦人,說說笑笑一下午,一點也不難,也不勉強,看她說起端木琛,端木明珠,臉上慈愛,總讓她想起自己的母親。

  柳氏很喜歡她,日子從此好過起來。

  罷開始,她以為端木琛對她的好是「獎賞」她的盡心——因為她的陪伴,柳氏顯得很高興,所以他常會來桃花苑,下人知道三少爺常來,在白玉與迎茜之後,再沒有人敢欺負她。

  然後他開始送她禮物了。

  「小姐,這是三少爺送來的新茶」,「這是三少爺命人送來的京香」,「三少爺吩咐了,這幾日多雨,若小姐出門,讓我們一定得陪著」,「老奴看著三少爺出生,可沒看過少爺這樣高興的樣子」,「小姐不知,婢子在司香院八年了,沒見過三少爺賞畫,可聽墨玉姊姊說,三少爺把小姐的畫掛上了,還命她們打掃時仔細點,別弄壞了……」

  自己的心思到底什麼時候起變化的,她也沒發現,只是回過神來,自己已經喜歡上他了。

  他笑起來英姿颯爽,好看極了。

  不笑的時候威風堂堂,也好看。

  原來自己真是金凰之命,老天爺對她很好。

  一個多月的時間,說長不長,一下子就到眼前,穿上喜服那一瞬間,水雲路還沒有什麼真實感覺。

  真要成親了?

  扒上喜帕,由喜婆扶著上了轎子。

  耳邊恍恍惚惚聽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

  回過神,自己已經坐在新房內,吳嬤嬤跟惠大娘在旁邊相陪,不一會,綠茴悄悄進來,拿了幾塊點心塞在她手上,「三少爺怕是沒這麼快過來,少夫人吃些吧,塾塾肚子。」

  水雲路知道綠茴是好心,自己也的確餓了,可是如果真的接來,這吳嬤嬤跟惠大娘會怎麼看自己。

  吳嬤嬤畢竟服侍她久了,笑說︰「少夫人吃了吧,沒三少爺的意思,綠茴也沒這膽子做破壞規矩之事。」

  「是啊。」綠茴笑說︰「三少爺還交代了,記得倒茶。」

  水雲路這才放心,點心都已經切成小塊,倒不至於沾到妝容,等她把點心吃完,綠茴又取了鏡子,水雲路低頭看自己妝容無礙,這才放心。

  耳邊聽得吳嬤嬤跟惠大娘說起院中雜事,知道兩人是怕她無聊,所以刻意說給她聽,從看門的婆子到廚娘,洗衣婆子的女兒嫁了哪個家生子,一過門就生了兒子等等,淨是喜氣的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傳來喧擾之聲。

  吳嬤嬤喜道︰「三少爺來啦。」

  連忙去開門,道了喜。

  水雲路覺得自己的喜帕被掀了起來,映入眼裡的是端木琛的笑臉,「娘子好等。」

  她內心只覺得怦怦跳,娘子。

  他拿下她手中的隻果,接著往她身邊一倒,跌在床上,踫的一聲,發出好大聲響。

  水雲路趕緊撲過去,把他翻過來,見呼吸均勻,這才稍稍放下心。

  吳嬤嬤探頭看了一下,也嚇了一跳,「哎,怎麼醉成這樣?綠茴,去煮解酒湯來。」

  水雲路知道他沒事,其它便不介意了,「吳嬤嬤,算了,讓三少爺睡吧。」

  「這怎麼行呢,大婚之日三少爺卻醉成這樣,不弄醒過來,太委屈少夫人了。」

  「不要緊,吳嬤嬤幫我把少爺扶好。」

  端木琛是橫著躺,小腿還在床側懸著,她力氣小,沒辦法把他拉直,吳嬤嬤跟惠大娘出手,三兩下端木琛已經睡正。

  吳嬤嬤不愧是從小看著三少爺長大的婆子,膽子大,見他睡得沉,伸手狠掐他人中。

  水雲路連忙阻止,「吳嬤嬤,真的沒關系,不用弄醒他。」

  「少夫人真是好性子,這要是我女婿,潑水也得把他弄醒。」吳嬤嬤搖搖頭,「我去回稟太太跟大小姐,少爺這樣子,怕是半夜會喊頭痛,得伺候吃藥,少夫人要先去側間睡著嗎?」

  「不用,我顧著他。」

  「那老奴讓幾個丫頭在門外守著,少夫人需要什麼喊人便行。」

  「多謝吳嬤嬤。」

  吳嬤嬤等人出去後,水雲路隱隱聽見吳嬤嬤在罵人,你們這群渾小子,怎麼讓三少爺醉成這樣,婆子不扒你們一層皮不姓吳,一群混蛋……

  餅了半炷香時間,吳嬤嬤又回來,說,柳氏讓她明早不用去敬茶請安,過兩日再去便可。

  新婚之夜變成這樣,雖然是有點傻眼,但她也沒那樣在意,來日方長。是啊,來日方長。

  趁這機會,好好看看他。眉毛好看,眼楮雖然閉著,但也好看,鼻子好看,下巴也好看……

  想著想著,突然聽見敲門聲音,怕吵醒端木琛,連忙去開門,卻是牡丹捧著茶盤過來,連忙側身讓她過。

  牡丹道︰「大姑娘聽說三少爺居然醉倒,叫婢子去大廚房拿些甜茶過來,讓小姐喝了早些睡。」

  水雲路知道柳氏比較淺眠,平常會喝甜茶,好睡些,大廚房是每天煮的,她在柳氏那邊也喝過幾次。

  坐下,打開蓋子,又闔上,「我晚點喝吧。」

  「小姐,不如我們去幫姑爺換喜服,動靜弄大點,就不信姑爺還睡得著。」

  「不用,我不是心情不好才不喝,剛剛綠茴給我送了點心,現在還飽著呢。」

  「小姐真沒生氣?」

  「不生氣。」看牡丹氣呼呼的樣子,水雲路笑說︰「你也別生氣,我心裡知道他對我好,那已夠了。」

  「但今天可是大喜之日——」

  「大喜之日又如何,日子是看長遠,我的嫡兄娶了郡公主,跟二公主成了親家,你也記得那婚宴多熱鬧,可結果呢,郡公主不孕,也不準妾室生,哥哥二十有四,卻膝下猶虛,同年齡的少爺們都當爹了,孩子大些的七八歲都有,婚宴如何風光,院中如何冷清。」

  「那是四太太活該,當初娶田家姑娘不就好了,明明大少爺跟田家姑娘彼此有情,四太太卻嫌田家不過八品,又知道郡公主對大少爺有意,當然巴巴上門提親,田姑娘嫁給胡家時,還笑田家瘋了,把嫡女嫁給商戶,等知道田姑娘連生了三個兒子,老爺每次說起就發嘔。」

  「所以我才不生氣。」水雲路耐著性子給她解釋,「哥哥的婚宴,花費萬兩,鋪張得甚至有人跟皇上告狀說水家奢侈。但後來卻夫妻不和,舉宅不寧,田姑娘雖然嫁給商戶,席開也只三十桌,但婚後美滿,胡少爺今年也二十多,雖然有幾個通房,卻是一個姨娘都沒抬,田姑娘過得可好了。」

  「啊,我懂了,小姐想當田姑娘,不想當郡公主。」

  「大概是這意思,總之,你悠著點,這宅子人人都知道你是我從水家帶來的貼身丫頭,最是親近不過,如果你看起來不開心,那些人會以為那是我的意思,太太跟三少爺已經待我很好,我可不能在這種小事情上計較。」

  「哎,看奴婢這腦袋。」牡丹拍了一下自己的頭,「只顧著生氣,差點壞了小姐的事情。」

  「牡丹,端木家雖然人口少,離京城遠,可那不代表可以放松。」看著桌上的甜湯,突然想起來,「這湯是你自己盛的,還是廚房大娘?」

  「是莊嬤嬤,我去廚房時,莊嬤嬤剛好在給太太盛湯,聽我說了,便順手多倒了一碗。」見水雲路若有所思,牡丹突然有些慌,「小姐,是不是哪裡不對?」

  「沒有,我以為是廚房大娘,怕你沒給賞錢,既然是莊嬤嬤,那就不用了,給了反而失禮。」

  牡丹搗胸,「嚇我一跳,我還以為自己給小姐惹禍了。」

  「不用怕,牡丹,你對我好,我是知道的,只是四太太從小不讓我們學習宅內禮儀,才會讓我們總在小事上糾結不已,給賞銀的學問可多著,雖然吳嬤嬤跟我說了不少,但要學的太多,顧得了一,卻是顧不了二。」水雲路打起精神,「三少爺晚上只怕會頭痛,我今晚大概不用睡了,你去廚房幫我拿些點心,我半夜要吃,別給人看到,不然只怕要說我太會吃,綠茴姊姊剛剛送了東西給吃,居然又去廚房拿。」

  牡丹點頭,「小姐放心,奴婢一定不會讓人看到的。」

  「去吧。」

  端木深直睡到快中午才起床,知道新婚之夜居然是這樣過了,自然十分懊惱,反倒是水雲路安慰了他幾句。日子是看長遠,又不是看一兩天。

  就拿他們成親後住的院子來說好了,原本以為婚後就住司香院,可沒想到端木琛瞞著她,悄悄整地蓋了新宅,她一直到走出新房,這才發現是陌生景致,前庭比司香院大不說,還多了鯉魚塘。

  他說,司香院他都住十幾年了,怎麼能讓她住那舊宅子,何況搬進去時他還小,沒想到以後的事情,院子只有一進,三間屋,一人住住也就罷了,夫妻住那是絕對不行。

  水雲路一時還想不明白,倒是吳嬤嬤拍手說︰「是啊,三間屋怎麼住,少夫人還要給端木家傳宗接代呢。」

  水雲路的臉一下就紅了。

  仔細看那水塘,幾條鯉魚便是她養在桃花苑那幾條,原本還覺得舍不得,沒想到他竟命人搬了過來。

  不過是一日喝多,不算什麼,將來,還久著呢。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9-30 01:16 PM

第七章

  日子便這樣過下來。

  水雲路每天早上起來,伺候了端木琛更衣,他便出府到江邊那二層閣看賬本。

  接著她會去長福院陪伴柳氏,端木明珠大概再晚一點會帶著雙胞胎女兒過來,兩個小女娃已經會認人,教過一次就知道她不再是水姑娘,而是舅媽,三歲多的孩子,軟言軟語,說不出的可愛,至於那才幾個月的寶寶,因為太小,天氣又轉冷,暫時不帶出房間。

  下午時,端木琛回府,往長福院去,同柳氏吃了點心,說說話,夫妻再一起回新居鬆柏院。

  端木琛對她愛中有敬,水雲路對現在的日子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了,真要說有什麼的話,只有想見母親一面。

  已經一年多沒見,嫡母也不給寫信,端木琛勉勉強強只讓人帶到口信,母親說讓她好好保重,就是盡孝。

  嫡母是相國府的嫡出千金,治家十分厲害,下人們想到四太太的手段,沒有不害怕的,銀子雖美,但再美也美不過性命,她既然沒有如嫡母所願的「如果有冰玉屏風那樣的好東西,送回家裡」,嫡母自然會在這事上為難她,只怕還會多所防範,能帶出口信,其實也不容易了。

  轉眼小雪。

  然後冬至。

  這日,端木琛刻意早了一些回來,說想跟她吃湯圓,兩個人過。

  水雲路見還有時間,便親手弄了。

  她手藝其實不錯,只是到這裡後沒什麼下廚機會,端木琛自然也不知道,待看到她包的湯圓皮薄餡多,一嘗湯料,清爽無比,跟黏呼呼的湯圓與扎實的肉餡,搭配得剛剛好,十分意外,「娘子居然有這本事。」

  水雲路見他喜歡,也小得意了一下,「下次夫君早些回來,我連整桌菜都能治。」

  「是麼,那我得找時間了,你做過菜給母親沒?」

  「母親那裡哪輪得到我呢,只做過一次點心罷了。」

  「那好,我明日中午回來吃。」

  「這麼趕?」

  他理所當然,「就是這麼趕。」

  水雲路想到他看她穿嫁衣的事情,要第一個看到,明天這樣趕,只怕又是要第一個吃到。

  怎麼說呢,雖然是有點孩子氣,但這樣的孩子氣卻是只為她啊……

  端木琛非常捧場的把一碗吃得精光,水雲路怕糯米不好消化,又讓人弄了些順食茶過來。

  外頭下著雪,屋子裡卻是暖融融的。

  「娘子辛苦了。」

  「才兩碗湯圓而已,哪有你每天家裡碼頭兩邊來回的辛苦。」

  「我不是說這個,能做小吃,能治菜。」端木琛搖搖頭,「你嫡母對你還真狠。」

  水雲路沒想到他會從她的手藝聯想到這邊,些微感動,「都過去了。」

  「你嫡母心胸狹窄至此,當初怎會同意你爹納妾?」

  「嫡母雖然厲害,但卻是有個致命傷,她啊,是真心喜歡我爹,因為真心喜歡,她這輩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我爹不理她,所以我爹納妾,她也只能一個一個肯,不然我爹可以連睡好幾個月客房,就是不回來。」

  端木琛十分意外,「沒想到——」

  「沒想到吧。」水雲路神情復雜,「那些厲害的手段,治得了妾,卻治不了丈夫。」

  「她既然對你父親心思如此,怎敢讓你做下人的事情?」

  「大康王朝十個人中,大抵有九個人重男輕女,水家也是,除了香火之故,還有一個原因,男子接承家姓,朝中大臣又多相信水家人的確能趨吉避凶,因此只要是男孩,多的是人搶著供奉,只要那供奉者哪日指點一句,避過大凶,便也值了,可女兒不是,女兒是要嫁人的,十五歲起才能受供,一旦嫁人就得斷,供奉入名就要花十萬兩,此後每年千兩,沒人要花十萬兩卻只供這兩三年,我祖父那樣貪財,他怎麼會待見女兒呢,父親跟叔伯們有樣學樣,便也都待自己的女兒不好。」

  「這太荒謬了,都是自己的骨血,居然是以供奉來論親情?」端木琛閃過一絲百思不得其解的神色,但很快的又笑了,「不過也多虧你祖父跟父親都虧待女兒,否則此處離京千裡,我們又怎能見面。」

  水雲路微微一笑,是啊,所以她現在一直心平氣和。

  沒有那些惡因,便沒有今日善果,歲月悠長,她沒什麼好埋怨的。

  「你在太子府住有月余嗎?」

  「兩個多月。」

  「那那些側妃不煩死你,一天到晚讓你算吉凶。」

  水雲路聽他形容得生動,噗哧一笑,「太子妃有令,側妃們不敢來打擾我,倒是我自己愛玩,為了想出門,跟側門,邊門,還有後門的婆子都熟得很。」

  「太子妃大概也沒想到,她花了這麼多銀兩,卻是送我一個娘子,來月上京,我得去謝謝她才行。」說完,露出一絲壞笑。

  「你……真的不介意嗎?」

  「不介意什麼?」

  「不介意我是……是……」

  見她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他一下明白了,笑說︰「都說過讓你別放心上了,我如果說不介意就是騙人的,但我知道要對付的人是誰,你嘛,就是太子妃從水家半要半買硬塞給我的,說實話,太子妃要是真把你當自己人,就不可能送你來這裡,就看那刀疤嬤嬤把桃花苑清空的樣子,你還需要我介意嗎。」

  水雲路從來沒敢這樣明白問過這問題,總是自欺欺人想,他既然對自己好了,那就是真的不介意,不用問了,真的不用問。

  可是,哪會不希望聽到他親口說呢。

  就想聽他說——我明白,我知道,也沒怪過你。

  趁著今日他談起水家,又說起太子妃,她這才順勢問了出來,否則只怕是變成老太婆,她都沒勇氣問起,說起兩人結親緣由,畢竟很不美,現下聽他講「半要半買硬塞給我」雖然不好聽,但也完全說明了他有多清楚,她真的從來沒有出過一個主意,從頭到尾,她只能說是。

  端木琛拍拍她的頭,「這話我只說這一次,以後,不許再問。」

  水雲路嫣然一笑,「是。」

  他語氣凶是凶,但卻藏著關心。

  如果能快點懷上孩子,那就好了……

  「小姐何必親自弄這些呢,廚娘這麼多,吩咐下去便是了。」

  水雲路笑說︰「我做的跟廚娘做的怎會一樣,把東西裝一裝,我們去江邊別院。」

  「姑爺要是知道小姐這麼有心,肯定高興。」

  昨夜一場濕雪,地上泥濘,但端木家的紫檀鎏金馬車卻十分穩,牡丹抱著食盒,直到抵達江邊的二層閣,連湯水也沒滴出一滴。

  年節將至,河運比起常日忙碌上幾分,來來往往都是馬車,水雲路看掌港人跟精算娘子都忙著,也沒擾,帶著牡丹自行上去了。

  二樓看帳的房間沒人,水雲路以為端木琛在內間小憩,往屏風後面過去,卻也是沒人。

  牡丹奇道︰「雖然是別院,但丫頭小廝也太懶了,姑爺人不在屋內,居然也不守著房門,真不象話。」

  水雲路也覺得很不象話,「算了,我們去外間等吧。」

  才轉身,便聽到有人推門,正想出聲,卻聽得端木明珠道︰「我雖疑心,可可哥這樣對待嫂嫂,也太不厚道了。」

  這樣對待嫂嫂,也太不厚道?

  水雲路與牡丹互看一眼,被水四太太為難多年,主僕在遇到這種事情時的反應居然一樣——緊抿嘴巴,往後退了一步。

  所幸這閣樓臨江,港邊叱喝呼喊的聲音不斷,哪家船要走了,哪家船要下貨,此起彼落,也因此,兩人些微的腳步聲這才沒被發現。

  「哪裡不厚道了,我供她吃,供她穿,端木家上上下下誰不敬重這位少夫人,她自己都說沒想過能有這種日子,我對她可好了。」

  冷冷的聲音,跟水雲路平常聽到的帶暖笑意完全不同,下意識的抓緊牡丹的手臂,發現她也抖得厲害。

  她轉過頭,用下巴指了指食盒。

  牡丹點點頭,馬上把食盒輕輕放在地上。

  她又把食指放在嘴唇前,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牡丹再度點點頭,用手搗緊自己的嘴。

  好多年前,她們在書庫裡不小心撞見三太太偷庫房的東西給管家托賣,兩人也是在書架後僵直站著,氣也不敢出,直到三太太跟管家離開。

  很多事情一旦撞破了,就死定了。

  「要是那個刀疤嬤嬤好好待她,我斷不會起這個疑心,可偏偏她們就這樣走了,完全不管她的生死,明珠你說,花那麼多錢,大老遠把一個人弄來,就這樣丟了她就走,合理嗎?讓她身處困境,好讓我相信她只是個無害的棄子,因為無害,所以不防,萬一讓她進出司香院,偷了我的信跟對象,那我們端木家的麻煩就大了。」

  「太子又不聰明,哪裡會想到用大嫂的可憐來博得哥哥的同情,也許他就只想出一口氣而已。」

  「皇後加上七皇子,那麼多年都沒能斗倒太子,你還覺得太子真的傻?」

  「可無論如何,這也不關嫂嫂的事情,我昨天才從齊聲那裡知道,哥哥竟是要讓嫂嫂對你傾心相愛之後,告訴她端木家得罪高官,可能家破人亡,讓她幫你回太子府偷東西,只要事成,哥哥從此可以捏著太子七寸,可萬一事敗,她就死定了,哥哥你這樣做,跟京中那些人又有什麼不一樣?」

  「自然是不一樣,太子想害我,可我只想自保,太子若不出手,我斷不可能如此做,水雲路即使聽命於人,但她害我也是事實,明珠,你別說我是非不分,就說你前兩年打死徐嬤嬤一家之事吧,難道你不知道徐嬤嬤是被知州夫人威脅嗎,自然知道,可是,你還是把她全家打死了,為什麼,便是要警告其它人,不管什麼原因,敢對你下藥,就是死路一條。」端木琛冷笑了幾聲,「主子得死,棋子也得死,道理就是這麼簡單。」

  「可,可是——」

  「我查過了,太子府的側門跟邊門婆子都是那幾個,她說過,跟她們熟得很,我已經花了銀子打點,除非那些婆子死了,不然不會換人,等明年春天,我就找個借口帶她上京,在說面聖時得罪了隨侍一旁的太子,讓她想辦法幫我偷信。」

  端木琛低聲笑了笑,繼續說︰「放心吧,若她真能替我偷來太子跟李貴妃私會的證據,我會一直對她這麼好,她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就是我對太子出的第一步棋,即使無所出,也永遠是我的夫人。」

  水雲路心都涼了——即使無所出,也永遠是我的夫人。

  原來是他。

  原來是他……

  新婚之夜他醉倒,牡丹從廚房端來了甜茶,那茶裡卻隱隱藏著絕子湯的味道。

  嫡嫂是郡公主,偏生不孕,礙於名聲又不得不讓大哥納妾,嫡母怕得罪二公主,每個妾室入門就是一碗絕子湯,怕下人嚼舌根,因此嫡母總命令她煮,三蒸三煮,每次一時辰,共八次,她不會認錯。

  所以她沒喝,讓牡丹去幫她拿點心,順手倒在小鬆盆裡。

  牡丹說是太太身邊的莊嬤嬤盛的,所以莊嬤嬤也知道,她是特地在廚房等牡丹的。

  主子得死,棋子也得死,可是,他卻得讓這顆棋子喜歡他,才能夠使她這顆棋子。

  吳嬤嬤的喜色,褐香的貼心,都是演出來的吧,這些人在她面前不斷說三少爺對她很特別,她就相信自己特別了。

  她水雲路真是好大面子,讓整個端木府跟她演戲?

  新婚之夜怕也是故意喝醉的,因為不想跟她喝交杯酒,所以掀了喜帕,倒頭就睡……對了,嫁衣,那件嫁衣,祥雲百鳳……好個祥雲百鳳。

  沒有龍,只有鳳。

  他不想跟她成親,親自替她挑選嫁衣,也不過就是想要避開成雙成對的圖案。

  一切都是算計好的。

  太子算計她,只盼得她的荒謬處境能讓他解除疑心,再盼她的絕世容姿能讓他由憐生愛,憑愛生信,只要母親在水家,那麼,她就只能聽話。

  端木琛也算計她,想要她傾心相愛之後,讓她為了守住端木家,去給他偷信,好將太子一軍。

  她早該知道自己命沒有那樣好……

  「那藥……你真給她喝了?」

  「牡丹親自端去的,她不會懷疑。」

  「一個女人不能有自己的孩子,這真的太殘忍了。」

  「她的身分敵我未明,我怎能讓她有我的孩子,放心吧,我說過只要她能偷到信,她就一輩子是我的正妻,到時把庶子抱過來自己養育也是一樣的,明珠,太子妃原本是令水家好好看管她母親,可最近已經把人接走,那表示,太子妃還有事情要她做,母親年紀大了,你自己也有兒有女,端木家雖然人不多,但也十幾口人,你不要婦人之仁,讓端木家就此傾覆。」

  端木明珠低聲道︰「知道了。」

  「這事到這為止,以後在家裡別提。」嘆了一聲,「就是知道你喜歡那丫頭才瞞著,要不是齊聲讓你曉得,我原本也不想讓你知道這麼多。」

  「我不會提了,可是哥哥,不管怎麼樣,她是真的喜歡你的,喜歡你,而不是喜歡端木家的山珍海味跟綾羅綢緞。」

  端木琛卻沒再說話了。

  半晌才道︰「下雪了,我跟你一道回去吧。」

  「那正好。」端木明珠故作歡快道︰「我在高記定了些香料,哥哥幫我付銀子去。」

  端木琛笑出聲,「來人,我跟大小姐要回去。」

  兄妹又說了一陣,僕人來說馬車準備好了,兩人這才離開。

  水雲路定了定神,轉頭看到牡丹卻是淚流滿面,「小姐……」

  「沒事。」

  「我們怎麼辦?」

  「先回府再說,這時間不在,恐怕他要起疑。」水雲路捏緊拳頭,「食盒拿起來,別讓人知道我們來過。」

  拉開門,門口兩個看門小廝看到裡頭有人出來都嚇了一跳,定楮一看,連忙行禮,「見過少夫人。」

  水雲路腦中一轉,已經有了主意,「有個問題要問你們倆,三少爺的房門口,都是你們倆守著?」

  兩人互看一點,點頭,「稟少夫人,都是我倆看著,下午時金先生放了東西就鎖門,早上則是少爺自己開的。」

  「那麼,剛剛為何不在?」

  「喔,今日雪大,馬車塞成一團,不少人都被叫去幫忙,人手少了大半,剛剛大小姐的嬤嬤來說小姐到了,可路太濕,不敢下來,三少爺怕摔著小姐,命我倆去搬沙子鋪路,但那路實在太泥濘,耽擱了會,三少爺不放心,親自下來看著,小姐下馬車後,又讓我們把沙子鋪厚一點。」

  「是大小姐,不是群芳樓的花姑娘?」

  小廝又互看一眼,心想,原來少夫人以為少爺在這會花姑娘,難怪這麼靜悄悄的進去,又等三少爺走了才出來,想笑又不敢,只能忍著,「是大小姐。」

  「那……花姑娘可有來過?」

  「沒有,沒有。」

  水雲路似乎滿意了,「牡丹。」

  牡丹知道這事要堵嘴的,心一橫,把腰上的錢袋子都遞過去,「少夫人今日來的事情可別跟任何人說。」

  兩人一看錢袋子整個給來,眼楮早亮了,又想不過是妻子吃醋,這事情有啥好說,這碼頭十個男人倒有六七人的妻子做過這事,連忙道︰「小的什麼也不知道,今天誰也沒來。」

  「挺伶俐。」

  人來人往的地方,也沒人去注意兩個女人經過。

  水雲路撐了半晌,早撐不住,一上馬車,眼淚便掉下來。

  牡丹忍著嗓子喊,「老杜,回府。」

  馬車開始行走,牡丹見水雲路閉著眼楮,不敢吵她,只能安安靜靜擦著眼淚。

  直到馬車入府,老杜給她搬踏腳梯,這才睜開眼。

  老杜倒是不用交代了,她跟端木明珠都是會出門的人,許姨娘也愛往娘家跑,馬車出出入入沒什麼好奇怪,特意交代反而不正常,再者端木琛有自己的馬車跟車夫,跟老杜根本遇不上。

  牡丹一手抱著食盒,一手扶著水雲路,在石階上慢慢走著。

  見自家小姐臉色終於恢復,牡丹這才敢開口,「小姐,那我們……」

  「自然是要走。」

  想來想去,走是最好的,端木琛沒辦法利用她,而且為了跟水家交代,十之八九會說她因病而亡。

  她既然已經達到第一階段的目的,又是病死,太子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為難自己的母親,說不定還會看在她給端木家添堵這件事情上,對母親好一些。

  「今天嗎?」

  「今天可沒辦法,總不能兩手空空就走,你藏不住心事,這幾日別到前頭來,過兩日雪停,你換換打扮,買兩張回京船票,快過年了,船票怕是不好買,你盡量,買到哪天出發的,我們就哪一天走。」

  牡丹連忙點頭。

  「還有,你去買船票時,把我抽斗裡那幾張大溫錢莊的銀票都拿去換成金元寶,不要刻有行號的那種,再把那元寶拿去蘇家錢莊換成銀票,面額打成一百兩一百兩的,另外買幾套粗布服裝,鞋子,仔細些,這幾日記得別生氣,吳嬤嬤,墨玉,綠茴,眼楮都亮著。」

  「奴婢知道。」

  「好了,別替我委屈,說來也算幸運,總算讓我知道真相,否則真是哪天自己是怎麼死的,母親又是怎麼死的,我都不知道。」

  水雲路又捏了捏拳頭,端木琛,你會演戲,我也會演……

  端木琛稈腰牌丟入筆洗,接著再把寫完信的筆往裡頭一放,那腰牌便消失在黑色的水後面——任誰也不會知道他把這麼重要的東西藏在這裡。

  腰牌正面是條龍,後面則是兩個字,沐琛。

  皇帝,也就是他的爺爺說了,哪日他想清楚了回來京城,他會讓天下人知道,皇家有這麼一個子孫。

  太子雖然疑心他的身分,但始終沒證據,若是讓他得到腰牌,只要當著群臣之面拿出,那麼基於皇家顏面,皇帝一定會要他舉家遷京,得給府邸,給名號。

  明珠會被逼休夫,另嫁與她郡主身分相當的名門公子,孩子自是不能帶去,從此母子分離。

  母親會變成老王妃,必須入宮拜見太後,太妃,以及皇帝的諸位後妃,若是其他夫人相邀過府,母親也不得不參加——母親沒讀過書,沒學過禮儀,一旦入宮,勢必會成為取笑對象,可太後若召,又是不能不去,如此長久,只怕思慮成疾。

  珊瑚會入相府侯府,成為嫡子正妻,但她個性膽怯,在婆婆,妯娌,妾室之中,只怕樣樣討好不得,她一受驚嚇,便是發燒,大夫說過,她不能憂慮,否則活不過三十。

  至於他,當然得休了水雲路,另娶名門嫡女。

  太子只要拿到這能證明身分的腰牌,什麼都不用做,旋即能讓他們一家骨肉分離,痛苦不堪……

  「少爺。」綠茴的聲音,「三少爺在司香院用膳,還是回鬆柏院?」

  「回鬆柏院吧。」

  「是。」

  他走出書房,褐香很快過來替他系上披風,接著遞上油紙傘,「雪又大了,少爺小心些。」

  端木琛回到鬆柏院的時候,水雲路正在刺繡,見他進房,立刻放下繃子,過去替他解下披風。

  「繡些什麼?」

  「前兩日明珠說壯兒最近腿特別有力,只怕過年前後就會站,會站要走就快了,想我給她畫個披風樣子,我反正也沒事,就直接替她繡了。」水雲路拿起繃子給他看,「壯兒肖龍,你看看,可好?」

  小娃兒用的披風緞子,紅色的底,深灰色的龍身,眼楮大大的,很是可愛。

  「明珠要是看到你的繡工,只怕要羞死了。」想想又道︰「這披風不忙,先給我繡個荷包吧。」

  「連自己佷子的醋都要吃,好小氣的舅舅。」

  「等壯兒長大就知道,舅舅對他最大方,只不過關於舅媽,那就小氣了。」

  只見水雲路半嗔半笑的看著他,端木琛只覺得心中一動,握住她的手,順勢拉到身邊,在她耳邊說︰「這幾日事情多,可冷落娘子了。」

  「夫君都說了事情多,我又怎麼會怪夫君呢。」

  水雲路轉過身面對他,「其實夫君知道的吧?」

  「嗯?」

  「我左耳聽不見的事情——就算想裝得自然,可有時聽不清楚,便會側過頭,別人或許不會感覺,但夫君每次同我說悄悄話,總是在我的右耳,從小到大,除了母親之外,夫君是唯一一個發現我左耳聽不見的人。」

  「一只耳朵聽不見,只是有些不方便,也沒有什麼。」

  「小時候是聽得見的,可七歲上下,慢慢聽不見了,祖父說是我命太硬,所以得還老天一些東西,」水雲路點點頭又搖搖頭,「有次祖父跟爹吵架,大吼之下把我左耳聽不見的事情說出來,在那之後,嫡妹開始喊我右耳子,雖然我的確只有右耳能聽,但被喊右耳子很傷人,嫡妹從小攻受寵愛,她不知道可以的話,我也不想一邊聽不見。

  「成親前,我很怕夫君發現,怕你知道後要更嫌我了,可後來知道了,夫君其實明白的,雖然不清楚你是什麼時候看出來,但不用瞞著,心情輕鬆很多,我一直很想跟夫君說,謝謝你的體諒。」

  端木琛覺得那樣跟他說起往事的水雲路有點可憐,但又有點可愛,摸摸她的頭道︰「放心,有我在,以後不會再讓人欺負你。」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9-30 01:17 PM

第八章

  十二月三十,忙完這日,接下來就是過年,碼頭要等到元宵後才開工。

  也因此,端木琛心情很好,下了馬車後,便往長福院去,端木明珠跟素兒,絡兒都在,難得端木珊瑚也在,倒是不見水雲路。

  知子莫若母,柳氏見他眼神一轉,笑說︰「媳婦兒早上來過,說有點事情沒久坐。」

  端木琛夠戳破心思,有些不好意思,「兒子來這,是看母親的。」

  又說笑了一陣,見柳氏要午睡,這才離開。

  進了鬆柏院,卻也沒看到水雲路,喊人道︰「綠茴,少夫人去哪了?」

  「少夫人去桃花苑了。」

  「去桃花苑做什麼?」

  「少夫人最近常去桃花苑,只讓牡丹陪著,剛開始婢子不放心,遠遠跟著,見少夫人的確進了桃花苑,後來從牡丹那裡套到話,少夫人的母親李姨娘生辰快到,那桃花苑有日課室,是風水向的風水地,少夫人去那裡念佛給母親祈福。」

  「多常去?」

  「三五日去一次,一去是一整天,三少爺放心,若是去桃花苑,牡丹都會帶著食盒,不會餓著少夫人的。」

  傍母親祈福?李姨娘明明就是七月十五出生,怎麼又變成這幾日?

  牡丹是性子粗疏,但對水雲路很忠心,就算一時犯傻被套出幾句,也不可能說得如此詳細。

  端木琛轉身就走,綠茴見自家少爺神色不善,做了個手勢,讓在一邊的吳嬤嬤還有褐香都一並跟上。

  桃花苑的大門半掩,一推就開。

  天色有點晚,卻是一盞燈都沒有,「去,一間一間看,若是找到人,別出聲,過來告訴我便行。」

  兩進院子沒多大,一下巡完,吳嬤嬤首先來說沒找著,綠茴也回來了,最後則是褐香。

  「稟三少爺,少夫人昔日閨房放有東西。」

  水雲路住這時,他來過好幾次,因此不用人帶路,自己便能前往。

  屋子裡干干淨淨,桌上放了一個小鬆盆,一個荷包,還有一件紅色的……衣服?

  他拿著領子,展開一看,是嫁衣,他親自替她選的圖案,祥雲百鳳。

  小荷包是金色的底,繡著一條黑色的四爪龍,撲騰在雲端,雖然小,但卻十分精致。

  嫁衣,繡龍荷包……

  那小鬆盆,怎麼看都是他們房間裡的那一盆……

  「來人,去找個大夫過來。」

  見他臉色凝重,褐香很快去了。

  吳嬤嬤跟綠茴只覺得惴惴,第一次見少爺這樣,少夫人這是走了嗎?怎麼少爺不生氣,這時候又找什麼大夫?

  不知道過了多久,褐香總算帶著氣喘吁吁的大夫來了。

  「見,見過端木少爺。」

  「歐陽大夫,麻煩你幫我聞聞那小鬆盆,有沒有什麼藥味?」

  歐陽大夫雖然奇怪,但也沒多問,拿起那小鬆盆開始嗅了起來,東聞聞,西聞聞,「是有些味道,老叟想把這小桌鬆的土撥開好確定一下,不知可行否?」

  「大夫請。」

  歐陽大夫這才不客氣直接用手把土撥開,直到都快把那小鬆拉出盆栽了,又聞了聞,這才把小鬆放回,一拱手,「這小桌鬆被淋了絕子湯,不過因為時間久了,味道淡,直到聞了樹根,這才確定。」

  綠茴問道,「歐陽大夫,您可聞仔細了?」

  「這絕子湯味甜,聞起來有果子香,但果子香裡又有辛味,算是好辨識的藥材味道,不會認錯的。」

  端木琛想起母親曾跟水雲路說起自己小時候的糗事,「因為不想喝藥,就把藥澆在小鬆盆裡」——所以,她知道了。

  放小鬆是告訴他,知道他下了藥。

  放嫁衣是告訴他,知道他不想結這親。

  放荷包……

  他拿起荷包,發現裡面有東西,連忙打開,裡面是幾張碎紙,粗粗分成四片,很好拼——水雲路的戶籍紙。

  戶籍紙都撕了,是要當從此不存在嗎?

  他突然間有點害怕,怕她去死。

  萬一她真的死了……

  萬一她真的死了……

  沒喜歡過她,但也不希望她死了。

  端木琛大步往回走,雪很大,他沒穿披風,卻也不覺得冷,內心隱隱還有那麼一絲期盼,希望……

  幸好,銀票都取走了。

  「綠茴,讓賬房把這幾張大溫錢莊的票號查出來,然後讓人去通知大溫錢莊,快馬吩咐大康境內的分號,若是有人去兌這幾張票號,直接把人扣下,以禮待之,別為難她。」

  綠茴很快去了,一個多時辰後,大溫錢莊的掌櫃親自過來,說那幾張千兩面額的銀票早在這陣子就陸續兌完了,三四天換掉一張,雖然面額不小,可馨州這地方剛好是鴻河與永光河交會,商務來往頻繁,別說千兩,就算五千兩,一萬兩,五萬兩,每天都有數十張,千兩一日換進換出超過上百,沒人會奇怪。

  大溫錢莊的掌櫃陪笑說︰「這幾張銀票換的都是沒記號的元寶,有些換金,有些換銀,若是拿去別的商號存了,這,這幾乎是查不出來的。」

  端木琛揮揮手,讓他們都下去。

  取了金銀,至少是想活著——那便好。

  只是,她是怎麼知道的?

  吳嬤嬤,綠茴,褐香……賣身契都在他手上,沒人會傻得冒著被賣掉的危險跟她說吧,何況,這幾個人只怕到現在都還以為,是因為自己得不到她的心,所以才讓她們幫幫手。

  至於莊嬤嬤,他是信得過的。

  他只說過一次,是跟明珠在別院裡——明珠知道厲害,弄不好她就是骨肉分離,不可能說,所以問題出在別院,有人聽到了,所以告訴她?

  誰那麼大膽,敢在他的地方偷聽?

  直到深夜,端木琛才把事情弄了明白,那兩個負責幫他看門的小廝,自然是打死了。

  那天到現在半個月有了吧,自己竟沒發現她有任何異樣——是了,水家重男輕女,幾房的庶女一個嫁給六十五歲的侯爺為妾,一個嫁給皇後身邊的大太監,還有一個妹妹,十二歲上做了皇太後的替身出家,她若是不懂得自保之道,怎能安然在府中待到十五六歲,要不是四房已無庶女,只怕她還能繼續在水家待下去。

  她是以怎麼樣的心情度過這半個月,戶籍紙都撕了,是希望他當她死了吧。

  他想要一家平安,她也想。

  知道他無論如何會想辦法逼她,所以干脆出走,人都不見了,他跟太子也不用想著要去偷什麼。

  對了——

  初春。

  柳氏一直很喜歡水雲路的,知道她急病過世,難過了好一陣子,可她終究是個母親,雖然可惜那個可人媳婦,但更心疼兒子,好不容易才娶了親,怎麼這妻子就沒了,她還想抱孫呢。

  只是妻子剛過世,不知道於禮合不合?

  又讓人請了那個羅官媒來,羅官媒陪笑說︰「端木少爺不是官,倒沒什麼幾年不得娶妻納妾的規定,只要喪事辦完,隨時可迎入府,不妨事。」

  這時,許姨娘剛好帶著珊瑚過來請安,聽聞柳氏想找人,許姨娘眼楮都亮了,「太太可是看中了哪家姑娘?」

  「我平常大門不出,哪知道這些事情,便是托羅官媒問問,有沒有合適的姑娘,先給琛兒添幾個妾室。」

  「自該如此。」許姨娘大力贊成,「我們端木家就這麼一根獨苗,少爺至今無後,我這心裡始終不安。」

  「唉,還是你知道我,這次琛兒上京,除了面聖繳稅,主要還是跟水家交代一聲,恐怕時間要比昔日來得久,我想挑幾個妾室給他,以前他總說,妻子得慢慢挑,我說那先找個妾室,他又說,家裡有招贅的小姑,還有妾室,好人家的閨女一聽哪敢嫁,我想也有道理,如果當時明珠要嫁,未來女婿卻是有妾室的,我是絕對不肯,想想才隨他,可現在他妻子也娶了,雲路這孩子命薄,但總不能就這樣讓我端木家無後,所以我打算先替他娶妾,這回無論如何不準他推了。」

  「太太所言甚是,想當初少爺之所以鐘情少夫人,不就是少夫人住在府內,日久生情嗎,先讓姨娘們住進來,這相處相處,感情自然就有了。」

  柳氏笑笑,對許姨娘的大力贊同很是欣慰,「我也是這麼想的。」

  「可,可是母親,」端木珊瑚怯怯開口,「去年那個汪姑娘不就在我們府裡賴,賴了半年,沒名沒分的,直到哥哥定了親,她自己不好意思自然便走了,可母親若是給哥哥娶妾,萬一進來了,哥哥卻不喜歡該怎麼辦?」

  柳氏笑道︰「唉,你這丫頭,要是你哥哥不喜歡就養著唄,我們端木家難道還養不起幾個人嗎?」

  許姨娘聞言,眼楮再度亮了亮,她等的就是這句話——我們端木家難道還養不起幾個人嗎。

  有件事情她想好幾個月了,端木琛準備結婚時不好意思說,後來人家剛剛新婚,也不能說,接著水雲路急病身亡,她更不能在這節骨眼上出來討罵,可現在是太太親自說出來的,她也只是附和附和,三少爺跟大小姐若是發脾氣,可怪不到她頭上來。

  端木府就像一般的大宅府第——擋不住的流言,擋不住的八卦,主人家的嚴禁跟下人間的討論,完全是兩回事。

  據說自從表達了端木珊瑚想招贅之後,沒多久,端木琛讓人請許姨娘去,跟她談起這事,說朋友的親戚中有人合適,名字叫做陸世佳,他見過幾次,相貌端正,談吐也不俗,父母已經亡故,有個妹子今年十六,自己正準備考試,入贅只有一個條件,妹妹已經說好親事,但因家徒四壁,希望端木家給妹子準備嫁妝。

  「對方倒不是要什麼大媒大聘,夫家是一般農戶,也說了十抬即可,若姨娘同意,自然由我來準備。」

  許姨娘想想,能得到端木琛「相貌端正,談吐不俗」這評語,可見對方人品很不錯,十抬嫁妝也沒什麼,聽了覺得有些動心,以為陸世佳是要準備考秀才,一問才知今年準備考童生而已呢,想想覺得不大樂意。

  端木琛也沒勉強,只說那再找便是。

  陸世佳之後便考上童生,閱卷老師是當代大儒賀賢之,知道他無父無母,不久即收為義子。

  賀賢之懼妻如虎,故無妾室,虎妻偏生不孕,五十幾歲了,膝下猶虛,因此雖然是義子,卻也請了幾席客人,熱鬧一番,席後,陸世佳的身分自然水漲船高,現下即使只是童生,但有了賀賢之親自指導,連中三元也不是不可能。

  這下許姨娘又後悔了,連忙再去找端木琛,沒想到他苦笑說︰「陸世佳現在這身分,絕不可能入贅,就算珊瑚要嫁給他,最多也只能為貴妾。」

  許姨娘這下驚呆了,怎麼會,就算有了義父,但也還只是個童生啊。

  「賀先生極有才學,他二十幾年,教出了二十三名進士,一個探花郎,一個狀元郎,但他都沒收為義子,為何幾篇文章就讓他收了陸公子,自然是陸公子此時才學讓他驚艷,若無出意外,不出幾年定能掄下狀元,前景大好,此時,他又怎麼可能娶商戶庶女為正妻,自然是跟朝中大官結親,以利仕途。」

  頓了頓,又道︰「當時姨娘雖然拒絕,但我還是給陸姑娘出了二十抬嫁妝,鄉野村婚,二十抬也算很風光了,若姨娘還是有意結親,我這就跟他去要個貴妾名分,陸公子應該會給我這面子。」

  許姨娘沒吭聲,她自己都是妾了,女兒還得當妾?

  柳氏已經是個好主母了,願意跟她共桌吃飯,也從不要她早晚伺候梳洗,明珠有的,珊瑚也一定有,十幾年來從未給她臉色看,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主母——可她還是覺得這一輩子矮人一截,好像永遠抬不起頭來,端木琛明明是晚輩,她卻得對他稱呼少爺,珊瑚明明也是端木家的骨血,但地位就是不如明珠。

  可未來狀元公的貴妾?這樣說起來,也是官家夫人啊,地位總是比商人高得多。

  若陸世佳打算跟朝中結親,那就代表沒那樣快,官家規矩極多,沒個一兩年只怕也不成,但妾室就不同了,看個好日子,請一兩桌至親,就成了,只要珊瑚肚皮爭氣,搶先生下兒子,地位便算穩了,只是珊瑚那性子,真有辦法當狀元郎的貴妾嗎?

  又聽說官家女子厲害,只怕珊瑚到時候被欺負,想哭都沒地方。

  許姨娘苦惱得不行,趁著過年回娘家,便跟哥哥說起這事,從怎麼開始想幫珊瑚招贅一路說到貴妾,想請哥哥幫忙拿主意,是再想辦法招贅好,還是讓三少爺去跟陸公子說一聲。

  沒想到哥哥卻說當然是招贅,「你遇到夫人是你好命,可別以為全天下的主母都把姨娘當人看,巷口那黃家姨娘,去年底不知道什麼事情惹得黃大娘不高興,都快過年了,還叫人牙子來領走,二毛死拖著他娘,哭得震天價響,黃大娘眼皮都不抬,說了句又不是自己親生的兒子,讓他哭死好了。」

  許姨娘一驚,「我,我們家三少爺年年上京面聖,跟六王爺又有交情,這鐘側妃的親戚前些日子才來我們府裡住,將來狀元公的正妻不至於敢發賣珊瑚吧……」

  「唉呦我的妹子,主母要虐待姨娘,可不是只有發賣一途,光是早晚家訓就累死人,何況我聽說那些官家小姐,從小就學掌家,手段可不只是一兩種,嫁夫隨夫,太太人好,讓你出入隨意,可我聽說官家的妾室出門得三求四求,要是主母不允許,十幾年沒出過門也是有的。」

  許姨娘就一個女兒,雖然想要風光,但更想女兒平安,被哥哥這一嚇,讓女兒做狀元貴妾的心思也就收起來了。

  「你別說哥哥佔你便宜,我看來看去,還是讓我家光兒給珊瑚入贅去,他們年紀差不多,也是自幼認識,光兒老實,你也是知道,他若能跟珊瑚結親,絕對不會對珊瑚不好,哪,你們家三少爺不是還沒妾室,不如讓佩兒一起過去,你老說珊瑚不如大小姐,這不,如果讓佩兒給大少爺吹吹枕頭風,那可比什麼都管用,珊瑚是表妹,光兒是親弟,那佩兒哪有不幫的道理是不是。」

  許姨娘干笑幾聲,「可三少爺的妾室,哪輪得到我一個姨娘作主呢。」

  「哎,這事讓你直接去求太太呢,你在端木家十幾年,只求個佷女兒當妾室,依照太太為人,會肯的。」

  許姨娘越想越是,招贅既然是為了女兒好,當然是招個知根知底的人,光兒雖然沒啥出息,但人老實,從小珊瑚也跟他處得好,至於佩兒嘛,容貌隨了母親,嬌美可愛。

  這姊弟一塊入府,對珊瑚好處多多。

  當下回家便想提,但汪家和水家姑娘還住著,只好先按捺住心思,可沒想到某日去長福院問安,太太喜洋洋的跟她說三少爺要娶親的消息,許姨娘再沒眼力,也知道不能在這時候提,三少爺要成親是多大的事,輪不到她拿其它事情煩。

  好不容易兩人成親了,許姨娘正盤算著年後跟柳氏說,沒想到水雲路居然一個發燒,兩天就沒了。

  三少爺脾氣大著呢,她哪敢在這時候提讓佷女過來之事,直到這下柳氏提起,便順勢提了,又說︰「我瞧三少爺不喜歡汪姑娘,肯定是汪姑娘自恃身分,太太也知道,官家姑娘比較驕傲也是有的,我那佷女,家裡也就七八個僕人,不是什麼大小姐,可好歹也是有人服侍,總不至於太粗俗,讓三少爺不開心。」

  柳氏想想也是,要說起容貌,汪喜兒可也是一等一,不過琛兒不喜歡,想必真的就是脾氣大了,那個許佩兒也來過端木家幾次,挺好的姑娘,小家碧玉似的,見了人也很規矩。

  「琛兒再過半個月便會回來,讓你佷女兒先搬過來吧。」

  「太太,那名分……」

  「選個好日子,讓她過來給我敬茶就是。」

  許姨娘一喜,「替佷女兒謝過太太恩典。」

  幾日春雨後難得的太陽,京城月悅小巷家家戶戶都曬起了被子,當然也包括了水雲路跟牡丹。

  當時連坐三天船,抵達京城時正好是大年初二,這時候要找房子自然不可能,所幸大康以商業立國,即使是大過年,客棧也營業,主僕找了客棧,一住就半個月,待元宵過後,百業上工,才開始買假戶籍,買房子,整修,搬遷入戶,晃眼過去,就到了三月。

  等一切安定,水雲路便想著去打聽母親的消息。

  戴了攏紗,遮住面貌,帶著牡丹往太子府後門去。

  守後門的依然是楊婆子跟史婆子,一看陌生人接近立刻大喝,「做什麼,走開走開,這什麼地方也敢來。」

  水雲路當下拿出兩錠銀子,一人塞了一個,「想跟嬤嬤打聽些消息。」

  兩婆子一看到銀子,迅速收入袖袋中,臉色也好得多,「姑娘想打聽些什麼,不過先說,婆子就是個下等人,知道的也不多。」心想,太子爺的側妃妾室,哪個沒幾個窮親戚,八成想來投親的。

  「想問問,安側妃在府中可得寵?」

  「姑娘這可問對人了,安側妃雖然已經入府幾年,不過個性伶俐,到現在太子爺還寵著呢,去年一個遠方親戚李夫人過來投親,太子爺二話不說就留人了。」

  「安側妃在府上就這麼一個遠親嗎?」

  「原本是,不過前些日子,那李夫人聽說被女婿接走了。」

  水雲路一呆,「女婿?嬤嬤們確定是女婿嗎?」

  史婆子用力點頭,「我孫女在前廳做守門丫頭,聽說鬧得不小呢,好像是那女婿找上門,安側妃說李夫人年紀大了,又這天氣,想讓她在府裡贍養天年,那女婿知道安側妃不肯放人,便說要面聖討公道,看看族親跟女婿,誰跟老人家親,安側妃這才讓人請了李夫人出來。」

  水雲路只覺得心都快要跳出來,「那那位李夫人,後來真的給女婿帶走了?」

  「當然是帶走了,我啊……」

  見史婆子有話未說,水雲路趕緊又添上一塊銀子,「給嬤嬤買點茶水喝。」

  史婆子立刻滿臉堆笑,「說是親戚,但府上人人都知道那李夫人是得罪了太子妃,但又不能讓李夫人生病或者死掉,太子妃才讓安側妃看著呢,也不知道那女婿多大來頭,居然敢上門要人,還說要面聖討公道。」

  「那太子爺沒說什麼嗎?」

  「太子爺前年給萬歲爺禁足,今年趁著過年,太子妃求了好久,萬歲爺才讓太子爺出府,怕是不願在這關頭上惹萬歲爺不高興,所以發了幾頓脾氣之後倒沒什麼了。」

  「我知道了,多謝嬤嬤。」

  至於「當做我沒來過」這種事情自然不用交代,要是讓太子府的管家知道嬤嬤拿了銀子說太子府是非,第一個遭殃的就是她們。

  連過幾條巷子,直到離太子府有段距離,忍了許久的牡丹這才開口,「小姐,姑爺真把李姨娘接走了?」

  「看樣子是……」

  只是,他接走自己母親做什麼呢?若她還在府中,自然可以以母親威脅她入府偷信,可現在她都死了,他接走母親能做什麼?

  摸摸微隆的肚子又想,自己跟端木琛真是……唉。

  當時回京的船上,她十分不舒服,還以為是河水翻騰,可沒想到都落了地,還是不舒服,只能趁著船只在碼頭靠岸吃飯時,趕緊找醫館看了,那老大夫只看了一會,便笑說恭喜,是喜脈。

  喜脈!

  新婚之夜,她知道端木府中有人要她不能生孩子,心下懷疑是太子出手,於是在飲食方面一直小心,避子果雖然是跟柳氏的甜茶放在一起熬煮,但年長者食之無害,不想端木琛煩心,她便沒說。

  端木琛沒有妾室,府內也無通房,既年輕,又是新婚,自然十分纏綿,水雲路很想給他生個孩子,所以每個月癸水來時,總覺得失望,反倒是他看得很開,跟她說不急。

  是啊,不急,不急,當時以為自己嫁得良人,後來才知道不是不急,是不想。

  那幾個月,她很想很想有孩子,卻怎麼樣都沒動靜,沒想到卻在離開端木家之後,在完全不對的時間如了心願。

  有喜,但不知道何以為喜。

  她跟牡丹兩個女人,買兩張良民戶籍倒是容易,可是有了孩子,就得有丈夫或者休書,官衙的人再大膽,再貪錢,也不敢憑空變出一個女人之後,再憑空變出一個丈夫,這樣很容易就敗露了。

  何況自己回京,主要目的還是想把母親從太子府中弄出來——小的時候,嫡母以她為威脅,讓母親聽話,讓母親給新的妾室下藥,等她大了,換成以母親為威脅,她聽話,母親才能有好日子過,沒辦法,誰讓母親只是個姨娘。

  母女十幾年來,總是過得戰戰兢兢,但四房支出都掐在嫡母手中,不聽話又能怎麼樣,只能忍了又忍。

  這次會先到京城,原是估量著太子府過年時候一定繁忙,加上母親已經在安側妃院子一段時間,母親的性子乖順,只怕看守的人早就放了心,花筆錢給專做見不得人生意的黑鏢局,讓他們把人劫出來,「安側妃的遠親」本就是個幌子,她就不信太子發現人丟了,還敢在大過年的命人尋找。

  等母女團聚,找個鄉下地方隱藏起來,她從端木家拿了八萬多兩,衣食都不用愁。

  這些,早在她從馨州上船時便想好了,可沒想到這時候居然有了孩子,大夫又說她血氣不穩,絕對不能再奔波,無奈,只能先在月悅小巷落戶——所幸年後不久,端木家少夫人死訊便已經傳到京城,傀儡沒了,線頭也沒用,母親即使只是人質,但也是水家姨娘,倒不用擔心太子一怒之下加害。

  只是端木琛居然把母親接走,這實在超乎自己意料之外。

  她原本以為自己懂他的,後來才知道,自己從來沒有懂過。

  「小姐,我們還是回去吧,大夫說了,剛開始幾個月最是要緊,可別累壞身子。」牡丹勸說︰「既然都知道是姑……不是,是端木家把李姨娘接走,到時候我們再上馨州找人便是。」

  「牡丹,我自己回去就行了,你幫我去找個辦事先生,我想讓他幫我把鹿草贖出來,但別露出痕跡,給他二兩銀子,讓他去探探。」

  京城的辦事先生做事情很利落,五日後來月悅小巷的院子回話,已經打聽到了,鹿草的贖身銀三十兩,她有個舅父住在鶄林,他已跟舅父談好,由舅父出面贖回外甥女,沒人會起疑心。

  辦事先生的酬金要二十兩,加上鹿草贖身銀,總共五十兩,至於舅父的酬金,則由辦事先生給。

  五十兩雖然多,但繞這圈子的確很妥當,水雲路當下先給了一半,約定等辦事先生把鹿草帶到,會再給二十五兩。

  數日後,鹿草便到了。

  小丫頭知道舅父沒那樣好心,也知道舅父有個傻兒子,本以為自己要嫁個傻子,卻沒想到才出水家大門不遠,舅父就把她的賣身契給了個中年男人,又從中年男人那裡拿了賞銀,喜孜孜去了,連看也沒看她一眼。

  一路惶惶不安,直到那小院的門打開,見到牡丹,一時還以為自己錯亂了,見到水雲路更是激動,一下就跪倒在地,「小姐……」只說了兩個字已經泣不成聲。

  「起來說話。」

  鹿草抹抹眼楮,站了起來,之前都聽說小姐死了,現下看來不是,鹿草個性較謹慎,見有外人在,便什麼都沒說。

  「謝過先生,這是二十五兩。」牡丹把兩只大元寶裝盤奉上。

  辦事先生拿過銀子,用手秤了秤重量,「多謝李姑娘,以後若有什麼事,還請來找我,敝人拿了銀子就什麼都不記得,請放心。」

  說完一拱手,轉身就走了。

  鹿草直見到牡丹把門關上,這才又哭道︰「小姐,小姐還活著真是太好了,李姨娘知道了一定會高興的。」

  「母親怎會知道我的消息?」

  太子妃為了要定住母親的心,肯定什麼都不會說的。

  「年後沒多久,姑爺上京,說了小姐急病過世的消息,太太……太太就命人去太子府,說是過年送些果子給李姨娘,但我們都知道,太太是故意要說給李姨娘傷心的,連黃嬤嬤都勸太太,大過年的別這樣,好歹等到正月過去再說,可太太不聽,執意要人送信,算算,李姨娘大概正月二十便知道姑娘死了。」

  水雲路緊緊握住拳頭,嫡母竟如此狠心,她們母女已經因為她的貪財變成這樣了,她還不放過母親……居然還不放過母親……

  「小姐,姑爺那日親自來說您已經亡故,可怎麼……」

  「說來話長。」水雲路轉身入屋,「進來說吧。」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9-30 01:18 PM

第九章

  春去秋來,秋去春又來,轉眼兩年過去。

  兩年時間說長不長,但對端木府上來說,卻也起了一些變化——端木明珠又懷上孩子,至於原本想招贅的端木珊瑚,卻是嫁了,許的便是陸世佳。

  兩年前陸世佳預備上京,離京之前特地來端木府與端木琛辭行,說來也巧,端木珊瑚不知道兄長有客,直接進了司香院,兩人無預警的踫了面,各自臉紅。

  端木琛一來不喜歡許姨娘自作主張,娘家的佷子沒功名,沒能力,沒錢財,長相更是路邊隨便找就一大把,只憑著「老實」就想娶他妹妹?想得也太美,二來本來也就對陸世佳比較有好感,此時見兩人對彼此似乎都不討厭,便讓人架起屏風,三人說起話來。

  有了屏風相隔,陸世佳跟端木珊瑚都自在許多,待稍晚陸世佳要告辭時,端木琛聽他問起珊瑚許婚沒有,便知道他的意思,含笑說尚未。

  陸世佳求先說媒,等自己中了進士,迎為貴妾。

  端木琛咕就欣賞他,再者,他已經被賀賢之收為義子,別說進士,即使是狀元也不無可能,倒也不用等考上,不久即要上京,左右需要個人陪著,便讓他選得好日子來迎人。

  許姨娘知道當然大傻眼,怎麼繞了半天女兒還是當了妾室,而且去京城那麼遠,萬一那個陸世佳對女兒不好怎麼辦,跟端木琛說想見見女婿,被端木琛冷眼一看,便惴惴了起來。

  綠茴微笑說︰「許姨娘若無事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三少爺從京城回來後心情一直不好,可別惹得三少爺不快。」

  「可,可是……」她就只想見見女兒的良人而已。

  「許姨娘還是回去吧。」吳嬤嬤皮笑肉不笑的說︰「三少爺給姨娘三分臉面,姨娘可別真的以為自己就是長輩,想跟三少爺討價還價,二小姐的事情,什麼時候輪到一個姨娘說想不想?」

  許姨娘一聽,什麼都不敢說。

  半個月後,端木珊瑚粉轎出門,至於端木琛這哥哥給妹妹準備的丫頭婆子,諸多物品,自然事前就先送去陸家了。

  陸世佳為了感謝端木琛當年婚事未成,卻還是給自己妹子準備了嫁妝,因此親口說了,過個幾年,等正妻生出兒子,會尋個好日子將端木珊瑚扶為平妻。

  端木琛也覺得這樣甚好。

  四月剛過,陸世佳帶著端木珊瑚上京,準備考試。

  苞去幫忙理家的褐香寫信道^姑爺性子好強,二小姐性子似水,兩人倒十分相和,重陽過後沒多久,二小姐便懷了孕。

  端木琛收到信自然高興,又命人送去不少珍貴補品。

  陸世佳只是童生,在京中所需,除了宅子是賀賢之的舊宅之外,其余都是端木家的供給,但他也坦然受之,端木琛十分欣賞他這點,他雖有才,畢竟兩袖清風,妾室卻是家世殷實,現在看來雖然是靠端木家,但將來揄下功名,魚水相幫再好不過,不需要在這種小事上計較。

  至於許佩兒,由於府上已經有一位許姨娘,這位便被稱為佩姨娘,剛剛進府裡時,被安排住在榮華院,一進的小院子,給一個姨娘住還算可以——但這事發生在端木琛回來之前。

  他回來發現自己多了一個姨娘,還給母親敬過了茶,當著柳氏的面雖然沒發作,卻已經是吩咐下去,不準進司香院。

  當然,這次端木府的人都知道,三少爺從京城回來,帶回一位貴客李夫人,安住在長星齋,還特別叮嚀了,不準別人去打擾。

  長星齋在院子西南,距離秋園算近,再過去一點,是側門跟車軒,端木琛覆排李姨娘住這,是方便她常常出門走走,給她的丫鬟婆子,自然也都是打小住在馨州,對這一帶好吃好玩都熟悉。

  只是李姨娘憂心女兒一接到四太太來信,得知女兒已死,當下只想跟著去,拿起剪子想死,卻被救下,安側妃怕她出意外,命人十二時辰盯著,晚上逼喝加倍的寧神湯,就這樣過得十幾日,聽得太子妃召,婆子自是把她打扮得當,到了外廳只聽得太子妃說︰「這人是你的女婿端木琛,來接你到馨州替妻子盡孝,東西收收,這就跟他去吧。」

  直到河船離京,端木琛屏退了左右,跟她說起女兒未死之事,李姨娘這才對人生有了一點希望。

  「要死之人把銀兩都拿走做什麼,自然是為了將來打算,娘子在這世間,最不放心的就是母親,我將母親接到馨州奉養,娘子知道消息,必會尋來。」

  李姨娘知道女兒拿走上萬兩銀票,雖然安心了些,但她也不是傻瓜,好端端的,雲路何以詐死出走,只是自己若不到馨州,只怕一輩子也見不著雲路了——太子府重門深深,哪是她可以出得來,雲路又能進得去的呢?

  自己就先到端木家,待把事情打聽清楚再做決定,若端木琛只是想利用雲路,那自己一死便是了,絕不讓他當成誘使女兒出現的餌。

  如此一想,立刻覺得好多,「只是我是水家姨娘……如此到馨州長住,卻非長久之策。」

  端木琛聞言笑了笑,把原本就放在桌上的信封推了過來,「母親請看。」

  李姨娘狐疑,但還是打開了那只信封,竟然是她的賣身契——她是畫室的女兒,嫁的也是同行,當年水四爺到畫室訂畫,對她一見鐘情,非得娶為妾室,知道她已經嫁人之後,強迫丈夫將人賣給他。

  水四爺並不是長情之人,如珠如寶過後,便是棄如敝屣,她在水家,過得比大丫頭還不如,想帶著女兒走,自己的賣身契卻捏在四奶奶手裡,能去哪?

  此時見自己的賣身契,突然百感交集,「端木公子,這……」

  「我聽雲路說起水家狀況,知道母親一直想離開,這回去水家報喪時,順道跟四太太要了。」

  「四太太……怎,怎麼肯給……」

  「是母親心善,這才覺得四太太厲害,其實不過是個欺善怕惡的人罷了,我出銀子,她不肯,我亮刀子,她倒肯了。」端木琛笑了笑,「我上面還有一個母親,此外,大妹入贅,現下有三個孩兒,庶妹待字閨中,我會命下人不準打擾,母親也別把自己當客人,想做什麼都行。」

  不再是姨娘的李氏便以李夫人的身分在端木府的長星齋安住下來,因為有自己的院子,端木琛原本給她準備四個大丫頭,四個二等丫頭,六個粗使丫頭跟四個嬤嬤,可沒想到李氏不習慣,說不需要大丫頭,只要幾個老實穩重的粗使婆子就好,端木琛想,她大概是吃了水四太太跟安側妃身邊的大丫頭不少虧,所以反而喜歡老實的婆子,想想便交代惠大娘選幾個。

  惠大娘挑出來的自然再老實不過,李氏果然很喜歡,直謝了他好幾次。

  至於佩姨娘,端木琛完全不去理她,既不去榮華院,也不準她到司香院跟松柏院,至於「做了些點心」,「給夫君繡了個荷包」之類,自然由大丫頭去處理。

  許佩兒原以為進入端木家可以過上好日子,現下雖然衣食不愁,但卻不是她想像中的那樣,不生孩子的姨娘,將來要怎麼在端木府中安生立命?跟姑姑商量後,兩人想娘家找人出出主意,卻被門房告知姨娘不是主子,得有主人家的允許才能出入,兩姑佷頓時傻眼,此時剛好見一台馬車骨轆轆的出去,一問之下才知是那位李夫人,說三少爺請了馨州有名的說書娘子作陪,每三五日便外出走走,散散心。

  許姨娘不平,「老杜,你可問清楚,我嫁進端木家這十幾年,太太可從沒不準我出門過。」

  老杜陪笑,「許姨娘,大管家前些日子親自來交代,三少爺發話,以後姨娘就是姨娘,不是主子,讓我們都清楚點,許姨娘啊,不是我老杜說,您這也太缺心眼了,太太人好,您也不能就這樣把自己當一回事啊,沒跟三少爺商量就想許二小姐給自己的佷子,還給三少爺弄了個妾室,這別說馨州,就算放眼大康,也沒哪個姨娘這樣不長眼,三少爺沒趕姨娘去別院,已經是二小姐嫁出門前在松柏院前跪了一整晚求來的,您就歇停點吧,別再惹三少爺生氣了。」

  許姨娘一聽,什麼都不敢說了,佩姨娘更是當場哭了出來。

  怎麼辦,她才十五呢,三少爺都不見她,難不成要因為姑姑的事情就被三少爺連帶討厭嗎?她才敬茶不到三個月呢。

  還有那個李夫人是誰,那台紫檀馬車她剛到時還想坐的,可車夫們說了,那是已故少夫人的車子,不能給她乘坐,可剛剛那李夫人卻坐了那紫檀馬車出去,怎麼三少爺對她那樣客氣……

  「哥哥,這兩年都過去了,你就算不娶妻,也該納幾個妾室,給我們家傳宗接代才是。」

  「怎麼,又是母親派你來作說客?」

  「即使母親不派我,我也是要來的。」端木明珠十分無奈,「我都四個孩子了,哥哥卻膝下猶虛,現在廢太子因為跟貴妃通奸之事已經被幽禁,最有可能被立為儲君的七皇子跟六王爺一向親近,眼光也遠得多,不可能因為這河權就來為難我們,哥哥實在沒有不納妾室的理由。」

  頓了頓又道︰「我知道哥哥想念嫂嫂,我也想她,只是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

  「誰跟你說我想她了,一個女人而已。」

  端木明珠白了自家兄長一眼——水雲路逃走後,哥哥不但繼續住在松柏院,還封起桃花苑不讓人進。

  那天晚上大溫錢莊的掌櫃來了,二層閣上守門的小廝來了,歐陽大夫來了,聽說還發落了幾個人,直弄到三更半夜,年後上京,居然把水雲路的母親都帶了回來,當初打算讓水雲路進太子府偷貴妃寫給太子的信,哥哥之前說太子府不比一般地方,一定要是熟知府宅分布,進出也不啟人疑竇的人……等等,總之,難入登天,結果六個多月前,哥哥不惜冒險,終於買通了內神,也雇好了外鬼,自己把信偷了,之後還整了水家一把,最好她真的是一個女人而已。

  如此大費周章,就為了一個女人而已?

  水雲路的母親就是她的七寸,只要她的母親在這,她總會找上門來。

  她沒見過誰讓哥哥費了這麼多功夫,在哥哥說著為了讓水雲路對他死心塌地,所以才常常帶她出游,那幾個月兄長的表情不若平時冷冽,說話的時候很柔和,眼神會有笑意。

  照她說,哥哥根本就是喜歡上水雲路了,只是自己不知道罷了。

  「哥——」

  「別說了,我去看看李夫人,你若要一同便來,不然就回院子休息。」

  楊嬤嬤說,大抵是天氣突然轉涼,李氏這兩天咳了起來。

  端木明珠一直覺得是水雲路耽誤了他,連帶對李氏有點意見,聽聞他要去看李氏,自然不跟,扭頭就走。

  端木琛笑了笑,徑自往長星齋去了。

  別說,這母女的個性還真相像,穩重,安靜,不喜人多。

  李氏擅畫,精繡,每次由說書娘子陪游回來,便是畫畫,平常時間則是刺繡——端木琛這才終於知道,一個不受嫡母待見的庶女,是怎麼有那身才藝。

  進得長星齋門,守門的是徐婆子跟金婆子,徐婆子行了禮便去內室通知李氏,金婆子留在原地,規規矩矩的。

  他每隔一段時間都會來看一下李氏,對這院子並不陌生,此刻卻見一個穿著琉璃藍的面生少婦提著一個食盒,從抄手游廊走進後頭,微覺奇怪,問道︰「那人是誰?」

  金婆子看了一下,笑說︰「是李夫人收留的親戚,之前有問過三少爺的。」

  端木琛這下想了起來,大概七八個月前,李氏派了人去司香院,都住了一年半,李氏第一次派人找他,說是去朝然寺時,見到一女乞,覺得容貌熟悉非常,聽她說話又是京城口音,一問之下才知道女乞的母親竟然是自己的表姊,從小一塊長大,感情極好,後來,是自己被賣入水家,這才斷廣聯絡。

  表姊姓上官,嫁的丈夫剛好也姓李,閨女取名李彩兒,李彩兒說是丈夫過世,她與兒子,未出嫁的小姑,以及陪嫁丫頭都被大伯夫妻趕出,原想來投親,沒想到親戚卻搬了家。

  李氏是派人問他,之前聽說河港在招算盤娘子,能不能讓彩兒去河港討個生計,好歹別餓著孩子。

  自己說,算盤娘子那些就不用了,既然是親戚,接去長星齋住著便是。

  當時想,李氏住在這邊頗寂寞,若是有個外甥女陪伴,又有個小娃兒,應該會熱鬧得多。

  丙然,自從李彩兒來了之後,李氏明顯人快活多了。

  李彩兒跟小姑齊姑娘曾隔著屏風與他道謝,至於那丫頭叫做燕兒,因為是下人,自然沒那些忌諱,在李彩兒的命令下抱著孩子跟他磕過頭。

  小嬰兒叫做齊平安,口水多得很,但倒是養得白胖可愛。

  李氏很疼愛這外甥孫,幾次見到都是抱在手上,最近好像剛會走,鎮日牽著在院子繞來繞去,小娃娃跟貓玩的樣子,連他也覺得挺可愛。

  「那就是李姑娘了。」金婆子笑說︰「幸好姑嫂相貌都普通,遇到那樣狠心的大伯,若是長得出挑些,指不定會被賣到下流的地方去。」

  就見一個婆子跟李姑娘說了些話,那李姑娘側過頭,然後笑著點點頭。

  動作……相當熟悉。

  端木琛一看恍如雷擊,金婆子說什麼都沒聽見了,便見到「李姑娘」連點了幾個頭,笑著跟婆子說起話來。

  水雲路終於找上門了?

  只是,容貌怎會完全不同,或者,只是剛好側過頭而已,沒有什麼特別意思,仔細想來,李姑娘也比水雲路高上一些……

  「端木少爺。」李氏的聲音。

  他跟她說過不用如此客氣,但李氏改不過來,他也只好隨她,「最近天氣轉涼,母親要記得添衣。」

  「是。」

  「還有一件事情,數月前,禮部黃大人的夫人狀告於皇後,說女兒嫁與水家四房嫡子為平妻,卻因為正妻郡公主不孕,被灌下絕子湯,郡公主身分尊貴,但黃夫人便只有這一個女兒,卻是無論如何要討個公道。」

  李氏十分驚訝,四太太的湯藥都混在補品裡,黃姑娘是怎麼知道的?

  端木琛一邊跟李氏說話,一邊不著痕跡看著不遠處的李姑娘,像是像,只是隔得遠了,無法確定,為了多看一會,他只好把三兩句能說完的話,講成十幾句。

  「郡公主連犯無子,嫉妒兩條,皇後也不能不理,刑部審查,郡公主卻表示自己從未指示讓妾室喝湯藥,後來揪出此舉乃是水四太太為了討好郡公主所為,黃姑娘身分是平妻,有懷上子嗣的權力,水四太太卻因為想跟二公主交好,設計讓平妻終身無子,皇後親自下召,賜了賤籍給水四太太,既然是天下皆知的賤籍,水四爺自然是休了她,淨身出戶。」

  李氏神色十分復雜,大部分是高興,但也有一些難言的情緒,「多謝端木少爺告知。」

  「母親客氣。」

  正想著用什麼理由再留一會,卻見一只白貓輕巧的跑了過來,在李氏腿邊轉了一下,另一只黑貓跟著過來,旁邊卻跟著那個一歲多的娃兒,齊平安。

  小奶娃一出現,李氏的惆悵跟怨恨都不見了,蹲下身子伸開手,眉眼淨是笑意,「平安。」

  「姨奶奶。」

  小娃撲了過來,只說了三個字,立刻冒了口水泡泡,李氏掏出手巾給他擦了,「小花呢?」

  小娃娃指指後面,「平安跟小缸小黑。」

  「乖。」

  見到這些貓,端木琛已經從懷疑變成肯定,水雲路一定就在長星齋。

  這些貓,原本是水雲路養在桃花苑的,成親後因為他不喜歡,所以她也沒帶去松柏院,而她自己每天早上過來喂食,牡丹下午會再來一次。

  她離開後,想到她一直疼愛這些毛茸茸的生物,命人把這些家伙帶到車軒讓馬夫照顧,可沒想到那些貓怎麼樣也不出來,只好讓下人早晚在桃花苑牆邊放些吃食。

  罷開始看到那些小缸小花出現在長星齋,還以為是循著李氏來的,現在想想時間,分明就是水雲路招來的。

  李彩兒,齊姑娘,丫頭燕兒……

  他聽水雲路說過,還有一個丫頭叫做鹿草,聰明些,所以嫡母不讓她帶出府。

  李氏剛到馨州時,他原想去水家把那個鹿草贖出來,好歹是李氏熟知的人,比較能說話,可沒想到晚了一步,辦事先生打聽到說,不久前才被親舅贖走了,打聽到那親舅,居然也只是個代贖的,到底誰要了鹿草,竟是一問三不知。

  水雲路,牡丹,加上鹿草,這不就剛好三個人了嗎。

  他沒見過鹿草,所以由她扮演燕兒,水雲路跟牡丹則以男女有別跟他隔著屏風行禮。

  雖然那個「李姑娘」的容貌不同,也高了些,但她應該就是水雲路,他看了她好一會,側過頭可以說是湊巧,但說話時的小動作太像了,那些地方她自己也未必意識到,所以改正不掉。

  慢著,李姑娘如果就是水雲路,那麼,齊平安不就是……就是……

  看著抱著孩子笑得眉開眼笑的李氏,端木琛的臉一下白了。

  那盆小桌松,她沒有喝藥……

  「稟三少爺,李夫人跟著說書娘子出去了。」

  「看清楚了,只有李夫人跟金婆子,蔣嬤嬤上車?」

  「是。」桃香恭恭敬敬的說︰「婢子親眼看到的,長星齋中,現在剩四個嬤嬤。」

  好!

  端木琛站了起來,那日回來後,就一直坐立不安。

  這次借口讓說書娘子陪著李氏出去,李氏原不想出門,但端木琛既然要親眼確定,自然能有說法逼得她出門走走。

  華嬤嬤已經被他親自說過,長星齋的人雖然安靜穩重,但可不是笨蛋,他交代了,華嬤嬤幾乎立刻懂了。

  現在李氏出門,李彩兒便算是半個主人,他若到訪,李彩兒勢必要出現。

  「鞋子做得高些,看起來就高了。」

  「聲音是最容易改變的,不瞞少爺說,我曾經看過一個極高明的說書先生,一人可以分飾男女數人,若不是親眼看到,還真以為是一群人在說故事。」

  「容貌不同也是做得到的,一些江湖術士為了取信於人,會把自己易容得跟當地供奉的神祉類似,若是水家姑娘,那更不用懷疑了,國師就是最高級的江湖術士,一般人眼中的不可思議,對他們來說都是雕蟲小技而已,三少爺若仔細看耳朵下巴,應該多少可以看出一些海綿跟黏膠的痕跡,但對方也可能做一道傷疤,或者胎記做掩飾。」

  是的,歐陽大夫又在晚上被他招來,問起人是否可以改變容貌,改變身高的時候,歐陽大夫如此回答他。

  端木琛當下就信了一半,因為李彩兒走路確實有些慢,若是鞋子打高了,怕跌倒,走路自然慢了。

  「桃香,東西拿著,跟我來。」想想不放心,又交代,「機靈點。」

  桃香忍笑,「是。」

  她是墨玉出府後提升的大丫頭,在司香院侍候了兩年,卻從沒見過三少爺這種樣子,模樣倒是新鮮。

  到了長星齋,華嬤嬤一見他,立刻行禮,完全按照前幾日的交代,說李夫人不在,待她去通知李姑娘——端木琛給她的命令就是,如果李姑娘想推托不出來,便想辦法讓她出來。

  李姑娘果然磨了很久,茶都涼了,這才姍姍來遲,身邊跟著的就是自己見過的燕兒,跟鹿草的畫像九成相似的長相。

  見到他,微一彎身,「表姨不在,小婦人見過端木少爺。」

  「李姑娘不用多禮,可知李夫人何時回來?」

  「表姨沒說,不知端木少爺有什麼事情,我可代為轉告。」

  李彩兒五官很平凡,平凡到沒有人會多看一眼,看到的人只怕會覺得,這姑娘真可憐,皮膚粗糙,五官平庸,下巴的地方還長了胎記……

  「我是想跟李夫人說,那個水四太太——」

  筆意停頓,李彩兒果然沒能忍住,「水四太太怎麼樣?」

  「雖然淨身出戶,但前幾日突然有黑鏢局的人趁夜闖入,斬傷了四房的嫡次子,有傳言是黃姑娘不甘願,覺得淨身出戶依然便宜了水四太太,所以買通人想讓四房斷了香火。」

  李彩兒,也就是水雲路默默的想了想,哪裡是想讓四房斷絕香火呢,分明是想讓她嫡母嘗嘗痛心的滋味。

  大哥其實是通房所生,嫡母後來抱來自己養,又因為始終沒生出男孩,便記在自己名下,沒想到過幾年居然懷孕了,一舉得男,只是當時大哥已經大了,早分了院子住,嫡母早加害不得,故此明知道他喜歡田姑娘,卻刻意不讓他娶田姑娘,反而攀了郡公主的富貴。

  這世界上有哪個母親因為想攀富貴,就讓兒子無後?不是親生母親便行。

  斬傷二哥乃至無後,這對嫡母來說才叫懲罰。

  二哥無辜?也不,在嫡母的寵愛與畸形教育下,他也好不了多少,長兄無後,四房什麼都是他的了,將來過繼一個兒子到郡公主名下,那麼自己不也跟皇親國戚沾上邊了嗎?

  「李姑娘以為如何?」

  「黃姑娘真是無辜,恩怨不是她招來的,但卻是她要承擔,若是自己肚皮不爭氣也就罷了,偏偏卻是給人灌藥,這讓黃姑娘怎麼甘願……」

  他默默就想起那盆小桌松。

  當時他真的覺得,將來,水雲路從姨娘中的孩子抱一個到名下就好了,為了補償她,他不會娶平妻,而姨娘就是姨娘,永遠是姨娘。

  但後來明珠說他殘忍,珊瑚上京後,有次他突然想,若是珊瑚的主母給她下藥,讓她終身無子呢?他想他會買通殺手,那個主母生一個,就宰一個,讓她知道什麼叫做痛不欲生……

  「以前,我也覺得為了更大的目的,下些藥沒什麼,雖然眼下對不起,但將來好好補償就好,現在想來——說後悔也不對,如果回到過去,我的選擇還是會一樣,保住母親跟妹妹,只是覺得很遺憾……」

  李彩兒沒說話。

  桃香很適時的發話了,「三少爺在說什麼呢,桃香怎麼聽不懂?」

  「桃香,家人的安危跟丈夫,選一個。」

  「嗯……」

  「選不出來?」

  「倒不會,桃香自然選擇家人,雖然對不起丈夫,可還是爹娘弟妹優先。」

  「丈夫恐怕要說你無情了。」

  「三少爺說笑,若是犧牲家人來成就我與丈夫,那不叫深情,那只是忘恩負義罷了,怎麼說桃香好歹是母親懷胎十月,辛苦拉拔,只能選一個,自然選擇爹娘弟妹,可如果三者有兩者得生,桃香自願在最後。」

  「若是就此跟丈夫離心呢?」

  「桃香自然好好跟他解釋清楚,請他設身處地為桃香想,若是易地而處,桃香會怨,但絕對不會怪,丈夫離心,那我再想辦法讓他回心轉意就好了。」桃香抿嘴一笑,「墨玉姊姊出府時,曾經交代我,三少爺個性別扭的很,讓我多看著點,現在想來,墨玉姊姊真是厲害,雖然不知道三少爺這下在感懷什麼,可跟李姑娘說也無濟於事啊,三少爺總要找到想說的人解釋清楚,這樣才是。」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9-30 01:19 PM

第十章

  這段話若是其它人聽來,自是突兀萬分,可水雲路心中有鬼,自然覺得意有所指。

  罷開始,水雲路以為是自己露了破綻,可仔細一想,哪裡有可能呢,她的鞋子高了兩寸,產後又圓潤了些,特意以細嗓子說話,至於容貌,那日若不是她主動呼喚母親,連母親也認不出來。

  一年多前生下孩子,等出了月,她連同孩子,牡丹,鹿草又回到馨州這地方,馨州最大的寺廟就是朝然寺,她命鹿草天天在這等,果然一個多月後,便見到母親。

  李氏出門一向只帶著兩個嬤嬤,相處年余,嬤嬤早知道這李夫人好相處,不愛別人過分伺候,所以每回出來上香,只要李氏說「我自己走走」,嬤嬤即識趣的不會再跟,朝然寺香火鼎盛,又是佛門之地,能出什麼亂子。

  鹿草上前出聲相認,自是等李氏落單之時。

  知道女兒還在,李氏自然欣喜若狂,主僕商議完,約定初一朝然寺再見。

  水雲路回到馨州後,再也沒以真面目示人,那日出現在李氏面前,李氏居然沒看出那抱著孩子的陌生女子是自己女兒。

  母女相見各有一番激動,當下便商議了遠親女乞之計。

  端木琛果然如她所想,讓母親把「親戚」接了進來。

  長星齋只有幾個婆子嬤嬤,她一來早已易容,二來從不出院門,是以都進來半年多,也沒多少人知道。

  端木琛突然來訪,水雲路原本不想出去,可那華嬤嬤卻說既然端木家對她待之以禮,這時候人在卻不願相見,未免失禮,水雲路想想也是,若堅持不出,恐怕才惹人起疑,於是稍做收拾,便跟著華嬤嬤到大廳。

  兩年沒見,他還是跟記憶中差不多,水雲路倒慶幸自己換了容貌,不然只怕要看出破綻。

  母親回來後,她讓牡丹帶著兒子在院門口玩,鹿草則在裡面伺候,這便跟母親說起水四太太的後來之事。

  李氏長嘆一聲,感懷道︰「還以為這輩子得看惡人暢快終生,沒想到竟還有機會看到報應。」

  「女兒也是這樣想,只是可憐了黃姑娘跟大哥的幾位妾室。」

  「你大哥仁厚,斷不會虧待她們。」李氏喝了口茶,「那端木琛,可有看出異處?」

  「女兒覺得沒有,只是他後來跟丫頭說的那番話,倒是讓我有些拿不得準。」

  接著把端木琛跟桃香的對話轉述了一次,「母親覺得呢?」

  李氏皺皺眉,「只怕是有點知道了……我在端木家住了兩年,跟端木琛也說了不下十幾二十次的話,他倒是從沒說些不著邊際的東西,今兒本是不想出門,可誰知那說書娘子一口咬定我是跟她約了,連金婆子也說確實如此,我以為自己最近日子胡涂,約人都忘了,這才出門,可現在想來,怕是為了要支使我出門,好親自跟你說說話——只是,既然心有所疑,只怕也想出平安是誰,竟能如此鎮定……」

  水雲路皺眉想了一下,又笑,「母親不知,他可會演戲了。」

  話說到這裡,兒子搖搖晃晃走進來,一下撲在水雲路身上,奶聲奶氣的說︰「娘——」

  一見小祖宗駕到,母女倆頓時都笑開了,開始逗弄起孩子,又哄又抱又親的,直到小娃兒打了呵欠,這才膩在水雲路懷中睡去。

  小小臉龐,隱隱已經能看出端木琛的模樣。

  水雲路笑說︰「枉費我懷胎十月,竟是一點也不像我。」

  牡丹疑惑,「小姐,要說那惡人起了疑心,那他也該猜到平安小少爺是自己的孩子,怎會到現在都沒動靜?」

  鹿草噗哧一笑,「傻牡丹,便是端木少爺沒動靜,小姐這才沒動靜,要是他想搶兒子,小姐現在只怕早跑出馨州了。」

  水雲路把孩子給了牡丹,「帶去後面睡吧,仔細別著了涼。」

  看到李氏欲言又止,說道︰「娘,有話直說吧。」

  「雲路,這平安總會長大,這,且別說像不像的問題,我們大康雖然民風開放,可你這身分畢竟是買來,又是個被休婦人,平安將來^」

  李氏沒說完,水雲路卻也懂,平安將來只怕被迫一輩子庸碌。

  從官,仕商,都得查上父執輩,平安哪來祖先輩?她的銀子夠讓平安一輩子富貴,但也僅止於富貴,妻子無法娶名門,孩子一樣,無法從仕商,要到孫子,才能活得有名目一些。

  當初因為舍不得不要,沒考慮就生下來,直到孩子落地,想起他的將來,這才覺得太沖動,這孩子如果普通也就罷了,可萬一有那麼一點聰明,卻因拿不出身分而必須平凡,未免也可憐。

  「母親放心,我就是為了這孩子的將來,這才又入住到端木家……」

  原本是想帶了母親就走,只是想著平安總歸要送回端木家才有好日子,這才使了借屍還魂之計,想探探端木琛哪房姨娘可親,便讓端木琛稈孩子記在她名下,但卻是進了長星齋才知道,原來他只有一個妾室佩姨娘,還是許姨娘趁著他不在馨州時給弄進來的,給柳氏敬過茶,名分上已經是端木家的人。

  端木琛咕沒理她,那佩姨娘卻被許氏慫恿在司香院門口跪著求見,這一跪沒跪見丈夫,倒是激怒了端木琛,把姑佷兩人打發上了莊子,沒他命令不準出門。

  李氏道︰「鹿草,去守著門。」

  見門關上了,李氏才繼續說︰「雲路,那日我聽你說,在那二層閣上端木琛兄妹竟然這樣算計於你——善待你,只為了讓你心甘情願去偷信,母親聽了比你還恨,剛開始我也以為他接我來此是為了等你上門,好讓你替他扳倒廢太子,但半年前廢太子跟貴妃有私之事暴露,我已經不存在利用價值,大可趕我出門,可也沒有,兩年多的時間,他對我,實在無話可說,孝順又尊重。

  「還有,那水四太太之事,你大哥的妾室服藥,這世界上也只有水四太太這出主意的,跟負責煎藥的我們知道,水四太太自然不可能說,我也未曾與人提,只怕是你曾跟他說起,他才讓人把事情透露給黃夫人跟黃姑娘知道,黃夫人這輩子就一個女兒,沒那樣多顧忌,自然會鬧到皇後跟前,我總覺得,他是在跟你賠罪。」

  水雲路沒說話。

  母親想的,她自然也是想過,只是回想那一年的甜蜜日子居然都只是戲,想來,還是心有余悸,總怕信了,自己又要傷心。

  「他自己把信偷了,好告訴你,不需要你去偷信了,又讓水四太太淪為賤民,給我們出了口氣,大好男兒,府上卻是一個妾室都沒有,對我卻是客氣的很,雲路,我現在想起來,他一直稱我為「母親」,那表示在他心裡,你還是他的妻子——

  「若他真有心求和,你也別太責怪於他,要是立場交換,你也不會相信一個從太子府出來的人,何況那人的母親還在太子手中,雖然不知道端木家跟廢太子有什麼恩怨,但我在安側妃那裡住了幾個月,廢太子多想弄得端木家不得安生我是知道的,假若你是他,有一個方法可以很快弄到把柄,保得一家平安,你會用這個快速的方法,還是花上一兩年慢慢打入太子宅邸,慢慢買通,等到時機?」

  「那也不能這樣對我……」

  「娘自然不是說他是對的,他那樣欺負你,娘一輩子都會有氣,只是你要知道,有時候不管怎麼做,都是錯的,一定會錯,只是看你要承擔哪樣的後悔,也不怕你說我不知羞恥,我與鄰家哥哥感情甚篤,婚後也相處融洽,可水四爺要人,他也不過就是個瓖畫木工,為了保得高堂與弟妹平安,只能把我賣了,雲路你想想,若是他為了成全夫妻情意,不願將我賣出,結果會是如何?」

  水雲路不語。

  她爹就是個看上的女人一定要弄回府的個性,水家有地位,又與大官交好,結果還能怎麼樣,官府會上門,隨意安個名頭,一家拉進大牢,速審,全家淪為賤籍,在官奴場發賣。

  全家都沒了。

  「若真如此,我也不會感謝他,平民百姓如何與官斗?若他真的不願把我賣出,會被連累的不只公婆小姑,還有我爹娘,兩老會被安上教養過失,三五十大板是免不了的,我娘家又不是買得起人參靈芝的富貴之家,這三五十大板挨下去,我爹娘只怕也是要沒命。」

  李氏頓了頓,「賠上一家的情義不是情義,是愚蠢,水家待了十幾年,我恨極了你爹,恨極了命運,但卻是不曾怪過我的第一個丈夫,要說,只能是自己命不好罷了。」

  「娘……」

  「端木琛讓你難過,這件事情娘會記一輩子,即使哪日你忘了,娘都會記得,到死都記得,可是雲路,我們女人在這世上有著各種艱難,不缺銀兩,這世道也未必就通達了,等到將來,你看到平安因為你的關系而被人瞧不起,就像娘看到你因為娘的再嫁身分而被水家人瞧不起一樣,會很痛苦——

  「娘覺得他心裡是有你的,你若願意退一步,你跟平安的日子都會好得多,即使母親身世模糊,可端木琛的兒子,誰又敢去懷疑他的出身……娘不逼你,你自己慢慢想清楚,既然他裝作不知道,平安又還小,不急。」

  幾日後,端木琛又帶著桃香過來,這次卻不是空手,是帶了食盒,說馨州街上開了新點心鋪子,便買了一些回來給母親妹妹,順便拿到長星齋。

  李氏並不是愛吃點心的人,但水雲路是。

  當然,這一天李氏又是被說書娘子給找走了——水雲路覺得母親是故意的,這根本跟前幾日一模一樣,只是之前母親以為自己記錯,不好推辭,這次卻明顯有意相幫。

  而桃香跟以前的大丫頭也不同,活潑些,膽子也大,端了食盒,笑嘻嘻的跟她行禮問好之後,很快打開盒子,擺上點心,又讓婆子準備煮茶,等水雲路想阻止時,小亭子已經變成一種點心在桌,茶在煮的情況。

  端木琛帶著桃香,綠茴跟吳嬤嬤,並不算逾禮,這,這如果她突然走了,也是很奇怪。

  「李姑娘在這住了半年有余,不知道可否習慣?」

  「謝過三少爺,府中上下待我都很好。」

  端木琛拿起白玉茶盞,慢慢道︰「聽母親說,李姑娘是因為丈夫身故被趕,這才到馨州?」

  「是。」他想說什麼呢……

  「我的正妻也於兩年半前亡故。」

  水雲路費了好大力氣才沒讓茶水噴出來。

  仔細看了端木琛的表情,確定他不是在整她,奇怪,怎麼說起這事情來?

  「亡故,自然是對外的說法,我的正妻其實是趁過年前我忙得不可開交之時,攜著金銀跑了。」

  怎麼講得一副她不守婦道的感覺……

  「不過也難怪她跑,其實我對她並不好。」

  這句還算能聽。

  但也不能說他對她不好,其實很好,非常好,只是那些好是另有目的罷了,跟是否喜歡,完全無關。

  「我的正妻說來,算是李姑娘的表姊妹,也是親戚,當初是廢太子請托讓她入府,再由廢太子設計,使她成為我的妻室,我上有母親,還有兩個妹子,兩個甥女兒和當時未出世的甥兒,太子視我為眼中釘,對於他送進來之人,我自是不敢輕忽,為了保全家平安,便想順著廢太子之計,收她為己用,本是一條好計策,可沒想到卻被她發現,她也沒來問我,自己逃了。」

  「反正三少爺娶她不過是逼於時事,現下可另娶自己心儀之女子,豈不美滿?」

  「真有那麼簡單就好了。」

  吳嬤嬤陪笑說︰「李姑娘不知道,當時三少爺生了好大的氣,幾乎要把馨州都掀過來,後來查出少夫人是走水路,派人快馬去前頭的河港攔截,可這陸路又怎麼快得過船,即使換人換馬,日夜不停一路追到京城,卻也還是晚了兩天,這京城交通四通八達,人一出了港,又哪裡追得上?」

  水雲路想,吳嬤嬤,你還來啊,我都被你騙過一次了,什麼「恭喜姑娘,賀喜姑娘」,我絕對不會再相信你講的話了。

  想到這裡,沒作聲,恰巧桃香剛給她添了茶,拿起杯子慢慢啜飲起來。

  只是突然又想起,剛到京城後沒幾天,聽說有人在河港尋人,當時牡丹還說是不是逃犯,幸好沒搭到一起……

  「她剛來時,是廢太子的棋子,後來,我想把她變成自己的棋子,我自然知道對不起她,可沒能選擇,我也只能對不起她,錯已鑄成,當時想著,讓她從通房的孩子抱合緣的過來養,我不納妾即可,後來,想把她當妻子了,心念已換,是我害得她此生無子,自己卻兒孫滿堂,無論如何說不過去,若是能找回來,既然她無後,那我便連通房也不要——可沒想到,我在這頭後悔得腸子要青了,她卻聰明的很,打一開始,便沒喝那藥。」

  水雲路只是默默的聽著,她沒那樣大的個性跟脾氣,可也沒辦法缺心眼到那種地步。

  這世道對女人來說是很嚴苛的,女人無子,那還要做人嗎?就算她是正妻,只怕還得看著生出庶長子的通房臉色,何況,她以為他是真心喜歡她,以為除了母親之外,總算有人喜歡她了,結果也不是。

  可是,跟他相處一年多,水雲路很清楚他是什麼樣的脾氣,他對了是對了,他錯了,也是對了,挺霸道的一個人,這番話對他來說,已經十分低聲下氣了。

  他在告訴自己,成親時對她是沒有感覺的,後來想與她真心相待,已經做過的事情卻是再無法修改,他後悔了。

  後來,端木琛隔三差五過來,好像回到她住在桃花苑那時,有時候只說幾句話,有時候會在李氏的詢問下一起吃個飯,直到入了冬,開始降起雪,也還是一樣。

  身為端木家的一家之主,他的一動一靜,自然是整個宅邸的一動一靜,長星齋沒有廚房,他要吃飯,這大廚房自然得加菜,她們母女吃東西都簡單得很,每頓飯一個葷菜一個素菜即可,可端木琛完全不是,他出生時家裡已經十分富貴,吃飯一定是八道菜,兩個湯,茶水點心都有規矩,天氣冷,菜冷得快,四五個小廝拿著司香院的食盒從大廚房往長星齋沖,這就算不用問,也知道是怎麼回事,連大管家都來長星齋埋伏過幾次,就等著端木琛回家時,第一時間跟他稟告重要的事情。

  水雲路原本擔心動靜太大,會惹得柳氏跟端木明珠上門,萬一她們誤會這客居的李夫人用自己被休的表甥女勾引端木琛,想攀豪門,母親即使言詞不弱,可卻也是有理說不清的狀態,但許是有交代,倒也沒人來這院子,祖孫三代依然在長星齋過著清幽的小日子。

  平安才一歲多,自然無法跟他商量什麼,有時端木琛過來,平安剛好追著貓穿過前庭,又或者撲過來跟水雲路撒嬌,他總只是微笑看著,從沒說要抱——但想也清楚,他什麼都知道,畢竟平安長得跟她真的沒一點像,跟他倒十足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母親倒戈了,鹿草倒戈了,就連跟她一起偷聽到那番話的牡丹,最近也隱隱有倒戈趨勢,連稱呼都從「那惡人」變成「端木少爺」,最近偶爾會夾帶幾次「姑爺」。

  泵爺!

  牡丹一臉無辜,「奴婢是看端木少爺真的挺有心的,明明知道小姐在這,也知道小少爺是自己的骨肉,竟能忍住不拆穿,要是家裡那幾位少爺遇到這種事情,早就直接發話帶回去了,不,當初就會說小姐偷跑,要水家給個交代。」

  水雲路自是知道這點,所以他來,話她會說,吃食也會收,只是要再講起其他,總還是會有些排斥——雖然清楚自己對他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也沒有什麼事情她能替他做的,但總覺得,就是有哪裡怕怕,總怕這又是一場局,總怕那樣的話會再聽到一次,唉。

  隨著除夕接近,端木琛也忙碌起來,所有的船只貨物在小年夜一定要出船,除夕一早,河港就關閉,因此進入十二月後,他每次都來去匆匆,進入中旬後,竟是一次也沒來過,只遣吳嬤嬤跟綠茴來過幾次,看她好不好,就回去復命。

  「這端木少爺也真奇怪,要說他不想見小姐嘛,卻又讓人來看,要說他想見小姐嘛,我們長星齋明明就跟車軒沒多遠,怎麼走過來也不肯?」

  其實,水雲路也有此疑惑,但每次吳嬤嬤跟綠茴來都說忙,她總不能揪著兩人道,給我說清楚。

  有天晚上,都要睡了,平安卻喊餓。

  長星齋雖然沒有廚房,但點心卻還是有,可小家伙餅子不要,果子不要,水雲路看兒子模樣,知道他想吃咸食,便讓鹿草去大廚房看看有沒有什麼湯粥,盛一碗過來。

  鹿草大概半炷香時間回來,食盒裡裝了一碗肉骨頭湯,水雲路見她欲言又止,笑說︰「有話不說,小心憋死你。」

  「那……是小姐讓我說的,可不是我多嘴。」鹿草小心翼翼的說︰「婢子剛剛去廚房要東西,廚娘說剛好有肉骨頭湯,便盛了一碗給我,婢子一時好奇,哪有人這麼晚還煮肉骨頭湯,順口問了一句,那廚娘也順口回答說……三少爺從馬上掉下來,太太吩咐煮的。」

  水雲路一呆,「你沒聽錯?」

  「沒有沒有,何況,這宅子裡,除了三少爺也沒人會騎馬了,那廚娘說原本還好,可這兩日發燒,吃不下東西,都是飲湯。」

  跌下馬了,難怪最近都不見……

  不過他既然遣人來,傷勢應該不會太嚴重……

  可都從馬上掉下來了,又怎麼會是輕傷……

  「牡丹,你看著平安,鹿草,拿披風跟燈籠過來,跟我去司香院一趟。」

  憑著一股擔心,水雲路沒想太多的就到司香院,在看到守門小廝時,這才想起來,自己要怎麼進去?可是,不親眼看看,又怎麼放心。

  「鹿草,你說自己是長星齋的丫頭,想找桃香。」

  小廝聽說是長星齋,十分客氣,讓她們等會,沒多久,桃香就出來了。

  桃香自然是認識鹿草,「燕兒,有事情讓嬤嬤來通傳就好了,怎麼自己過來,最近下雪地濕得很,不小心便要滑倒呢。」

  「我家小姐聽說三少爺從馬上跌下,想過來瞧瞧,請桃香姊姊幫忙問問。」

  「哪用得著問呢,我要是不明白三少爺對李姑娘的心意,那真沒資格在司香院伺候了。」桃香笑咪咪的,「李姑娘,這……李,李姑娘?」

  見桃香從笑容可掏瞬間一臉詫異,水雲路這才想起,因為要睡了,自然是卸了裝扮成李彩兒的海綿膠水跟顏料,又聽得端木琛受傷,一時沒想起,便就素著臉過來。

  正想著要怎麼解釋,桃香已經恢復神色,「李姑娘裡面請。」

  水雲路自是不知道,端木琛詢問歐陽大夫那日,桃香也在一旁伺候茶水,聽得人可以改變相貌,只是下巴處會有疤痕或者胎記作為掩飾,又見三少爺對那位容貌平庸但下巴就剛好有胎記的李姑娘十分上心,心裡隱隱有數,只是沒想到李姑娘卸了那假面容,竟是桃花含露般的絕代佳人。

  桃香詫異的卻是一般姑娘有這相貌,誰舍得藏起來。

  守著書房門口的是個小廝,小廝見有桃香身後有陌生女子,自然低下頭不敢多看。

  桃香輕扣房門,「三少爺,有客。」

  「不見。」

  「是李姑娘。」

  「快請。」

  桃香開了門,水雲路微一欠身,走了進去,桃香便把門關了起來。

  端木琛就坐在窗邊的羅漢床上,原本是他小睡的地方,卻因為左腳有板子夾著,成了取代書桌的存在,仔細看,臉上也有一些淤青,可大概年關將近,事情實在耽擱不得,休養也不成。

  水雲路走了過去,看他一副慘像,有些不忍,但又有點想笑,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狼狽,「怎會掉下來的?」

  端木琛卻像是沒聽見她說話,直勾勾的看著她,直到她問第二次,才回過神笑說︰「地太濕,馬兒自己滑了。」

  「大夫有說多久會好嗎?」

  他卻沒回答她,笑問︰「你今日怎麼沒換容貌?是不是聽得我受傷,一時心急,這便忘了?」

  「才不是。」

  水雲路被說中心事,覺得不太好意思,剛好看到他茶盞空了,伸手欲拿,卻被他一把拉進懷裡,呆了一下,便掙扎起來,「端木琛!」

  卻聽得他抽氣,似乎動到傷處,水雲路這才聞到,他的胸口處都是藥味,當下不敢再用力亂蹬,只用手輕輕推了一下,「放開。」

  沒想到一向威風凜凜的他卻耍起賴來,「就一下。」

  「一下也不行,萬一有人進來……」

  「沒我允許,誰也不會進來。」

  「再不放開我,我就不管你傷處了。」

  「讓我看看你,一下就好。」

  水雲路突然覺得不太對,剛剛她問他什麼時候能好,他沒回答她,而且突然抱住她,根本就不像他會做的事情,「一下就好」,為什麼是一下就好?永遠不能走了嗎?可,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水家唯一把她當成妹妹的那個哥哥,也是從馬上掉下來,就沒了,當時她才十歲,很難接受一個朝夕相處的人就這樣沒了,不會回來,從此聽到墜馬,總有相當害怕的感覺,聽到鹿草說「三少爺從馬上掉下來」時又喚起記憶中的恐懼,那個瞬間沒辦法想到太多,只覺得記憶與眼前重迭,怕他也要沒了。

  待整理好思緒,鹿草又說在發燒,深怕自己看到的是一個躺在床上胡言亂語的人,現下看來精神不錯,身體也只是微熱,沒她想得那樣可怕,腿,好不了也沒關系,人還在就好。

  廢太子已經被他扳倒了,她這顆棋子再沒有作用。

  水四太太虐待她們母女多年,他也給出氣了。

  知道她掛心母親,除了把人從太子府接出,竟連賣身契也弄出來了。

  他是對她做了很過分的事情,可是,也很努力的用實際行為來取得她的原諒,不喜歡一個人,誰費這樣大的力,他在府裡,連個通房都沒有。

  嚇得一嚇,倒是把自己曲曲折折的心思都拉直了,人生苦短,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情也不知道。

  他既然有心,自己又還沒放下,沒有什麼理由不能言歸於好。

  端木琛自然不知道她已經想了這麼多,見她安靜下來,便抱緊了些,只覺得片刻溫存也好。

  許久,只聽得她輕聲道︰「你自己說過的話,可得記得一清二楚。」

  「我說話自然算話,只是你這般沒頭沒尾,指的又是什麼事?」

  「‘若是能找回來,那我便連通房也不要’。」

  端木琛聞言,先是一怔,繼而大喜,「你肯回來了?」

  「可你要答應我,有事,不能瞞著我。」

  「自然,只除了一件——父親交代,此事只能傳給掌家人,連我母親跟妹妹也是不知道的,等平安長大我會告訴他,只是,卻不能讓你知道。」

  水雲路說的「有事」是順著通房的話題,怕他將來對年輕的大丫頭動了心思,與其偷來暗去後讓她知曉,不如一開始就告訴她,可沒想到他完全沒去想這方面,倒是跟他說有個掌家秘密。

  「既然是掌家人才能知道的事情,自是不用告訴我。」

  他摟住她,對外喊道︰「來人,送酒。」

  她嚇了一跳,連忙往旁邊閃,端木琛知道她臉皮薄,斷不可能在知道有人會進來的狀況下,還坐在他懷裡,便松了手。

  「你什麼時候喝的藥?大夫可有說要禁酒?」

  「藥要按時,其它倒是不妨。」

  橙兒很快把托盤送上來,兩只杯子,一壺酒,斟好,又退下,門,自然是順勢關上了。

  端木琛拿起其中一只杯子,又示意她也拿起。

  水雲路奇怪,怎麼突然想喝酒了?但看他樣子很高興,也就跟著拿起,正想喝,他卻喊等一下,這下她完全摸不著頭腦了。

  端木琛對她招招手,讓她近一點,再近一點,再接近一點點。

  他拿著酒杯的手對著她拿酒杯的手伸過去,手腕與手腕相迭,輕輕勾了起來。

  她突然懂他要做什麼了。

  他們的大喜之日,他掀起喜帕就睡,他們沒有喝交杯酒。

  「雲路,我知道你願意原諒我很不容易,我,會對你好的。」

  「嗯。」

  窗外大雪,室內卻是暖融融的,燭光搖曳下,見他一臉笑意,水雲路也跟著一笑,兩人雙手交迭著,喝了手中的酒。

  很快的,他便纏了上來,伸手解她衣服。

  她雖然心軟,但理智還沒喪失,連忙阻止,「哎。」

  「雲路,我都說會對你好了,你也該對我好一點,這都快三年了,我房裡一個妾室都沒有……」

  聽他說得可憐,「可,可是……」

  「交杯酒都喝了,接下來當然就是圓房了啊。」

  「不是,我的意思是……咦,你的腿……怎,怎麼能動?」

  「只是皮肉傷,又不是斷了,怎麼不能動?」

  「那你半躺在羅漢床上干麼……別解……」

  「便是坐著看賬冊看累了,才過來躺一下,沒想到你剛好進來……」

  一年後。

  春天才剛到沒多久,江南旋即熱烈的傳出了八卦——馨州府上的傳奇姨娘李彩兒,因為又產下一子,已經被扶為繼室,成為端木家的女主人。

  雖然只是個女人,但要說傳奇,卻一點也不為過。

  據說原本只是朝然寺旁的乞兒,卻因為長得跟端木琛早亡的少夫人水氏十分相像,被前往上香的夫人柳氏帶回府,梳洗干淨,儼然是水氏模樣,佔了這樣的便宜,居然讓通房都沒收的三少爺一下收為姨娘,生下一子後,扶為貴妾,今年再度產下一子,端木家沒二話的扶正了。

  又有一說是,水氏亡故後,母親李氏被休,顧及與水氏的夫妻情誼,三少爺派人把李氏從京城接到馨州,李氏還帶著自己的佷女兒一同——後面也是一樣,因為這佷女兒相貌與水氏神似,三少爺便收為姨娘雲雲。

  無論那李彩兒是無名乞兒,還是李家旁支,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真的跟水氏長得很像。

  大康民風開放,端木琛在婚前,也常帶著水家姑娘外出,不少人見過她容貌,也都記得是個清雅絕倫的美人,待李彩兒出現,這真的只能說是緣分了,長得還真像,只不過這李彩兒高了一些,比起水氏,也愛笑許多。

  這當然該笑了,無論她是乞兒還是蓬門女子,能進入端木府這富貴之家,都是好命,何況才短短兩年,便成為正妻,也沒姨娘通房來爭寵,不知道羨煞多少人。

  又道這李彩兒手段極好,知道自己跟水氏相像,竟是連水氏的喜好習慣都特意模仿,而且個性小心,竟是沒有一絲破綻——

  茶館的說書先生講得口沫橫飛,卻沒注意角落一戴著面紗的女子笑得肩膀發抖。

  背對說書先生的男人道︰「早跟你說了很誇張。」

  「就是誇張才要聽呢,好不容易出了月子,得出來走一走,不然要悶壞了。」

  女子儼然樂不可支。

  「被說成妖魔,還這麼樂?」

  「那是自然,當初只怕自己不小心會露出馬腳,容貌相像就算了,怎麼連其它都一樣,該不會是同一人吧,沒想到你居然想了這個好方法,讓說書先生編故事來散播,這不,以後再也不用擔心了?就算有人懷疑,也會馬上想到,是學的,為了模仿姊姊,為了討好夫君。」

  「笑夠了?夠了就回家。」

  「待會,我要聽一下我如何厲害。」

  等這李彩兒傳奇說完,已經是一個時辰過去,女人終於心滿意足站起來,隨行的丫頭很快結了茶資,又給了賞錢,主僕一行人這才走出茶館。

  那說書先生見這行人賞錢大方,頗為喜悅,心想當初那婦人問起,自己憑著多年說書經驗亂說了一段,那天茶資居然頗豐,於是便開始固定在某幾天說起這李彩兒的故事,這不,今天又得了一定碎銀。

  這段子果然受人喜愛,回去得好好想想,再多編幾個。

  至於剛剛給賞錢的一行人已經下了樓,馬車早在茶樓前等著,男女上了前面的紫檀大車,丫頭僕婦則上了後面的小車,二則一後,在夕陽中遠遠去了。

  ——全書完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9-30 01:19 PM

新月十二歲生日快樂

  十二月中的時候,報紙旅游版大力推薦石門水庫的楓葉,記者的文字配上美美的照片,真的很讓人心動,隔天剛好薰姊休假,于是乎,薰姊就帶著薰媽與我一起去賞楓。

  經過收票亭,拿出身分證,直接過大溪人進石門水庫是不用收費的,雖然只是小錢,但莫名愉悅(噗)。

  車開進去,立刻在右手邊看到幾株轉紅的楓葉,疑似就是報紙上的模特樹,葉子橘紅得很好看,加上天氣好,萬里無雲,陽光燦爛,從鏡頭中看出去完全就是明信片風景,一堆人圍著拍照,攝影,這時候,有個阿伯引起我的注意。

  大概六十歲上下,騎著重機,帶著火箭筒型的長鏡頭,不知道是專業取材,還是嗜好,不過看阿伯笑咪咪的樣子,我覺得比較像是嗜好。

  這幾棵看夠了,我們又上車往前開,接著是一條涇渭分明的道路,說涇渭分明是因為——左邊的樹種葉子全黃,右邊的樹種葉子全綠,所以很有趣。

  賞樹,照相,這時候,又看到那阿伯。

  阿伯瀟灑的下了重機,從工具包中拿出火箭筒相機,拍拍拍。

  我們上坡了。

  居高臨下,看著石門水庫的水與樹,感覺當然不同,這時候——是的,阿伯又出現了。

  阿伯這次比我們快,我們下車散步時,他人已經在前面拍好照片,在收拾工具,而且還跟偶遇的幾個攝影同好聊起天來,說他住台北,同好之間交換了名片,說說笑笑,大家一起哈哈哈。

  薰大驚,台北!

  但一方面也覺得很厲害,這年紀了,有體力,有興趣,遇到同好能聊上幾句,交交朋友,真的很棒耶。

  那天就是賞楓,買面包,歡樂半日游。

  以上就是薰最近的活動啦~

  新月二十歲了。

  好多事情感覺都才像昨天,但拿出自己的書,看看出版日期,真的是……哇!

  忍不住去翻了第一份合約,信封是白底為主的綠字信封(現在是水藍色),日期就不說了(我要一直裝作自己只有二十五歲),故事內容,是科幻長篇喔,而且燻一開始是手寫稿,忘了在第幾本書的時候,才開始用計算機。

  二十年真的好長呢,小嬰兒都要上大學了,一路以來,很謝謝陳大哥,徐姊,編編們,花了很多心思在作者們身上。

  也謝謝讀者們,一直支持著新月。

  祝福大家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新月二十歲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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