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討論區

標題: 風流書呆 -【忽如一夜病嬌來】《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2 12:16 AM     標題: 風流書呆 -【忽如一夜病嬌來】《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2-9 01:31 AM 編輯

【書名】:忽如一夜病嬌來

【作者】:風流書呆

【內容簡介】:

  兩家人抱錯孩子,一戶商家,一戶侯府,地位千差萬別。

  虞襄很不幸穿成了被抱到侯府的商家女,一來就身世曝光,雙腿殘廢,腦袋上還頂著個『喪門星』的稱號。

  無奈之下只得牢牢抱住侯爺哥哥的大腿,先把日子混下去,等正主兒回來就麻溜的讓位。

  幾年之後正主兒回歸,虞襄包袱款款準備走人,卻發現抱大腿的技術太專業,侯爺哥哥不讓走了!

  侯爺把酒掩笑:千嬌萬寵養大的童養媳,豈能說走就走?

  掃雷:

  1,女主前期坐輪椅,後期恢復正常。

  2,女主病嬌,翻臉比翻書快。

  3,金手指大開,甜寵文,絕對不虐女主。

  4,傻白甜,偽兄妹,神邏輯,請自帶避雷針。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2 12:33 AM

第一章

  華國邊陲的一座古剎內,八名身披赤色袈裟的老僧圍坐在一大理石雕成的八寶蓮花法壇周圍,雙手結成涅槃寂靜法印,口裡不停吟誦著往生咒。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唎都婆毗,阿彌唎哆,悉耽婆毗……玄奧的經文伴隨著木魚的敲擊聲在雄偉的大殿內縈繞,飄渺的梵音穿透了空氣和厚厚的磚牆,在雲層的搭載下匯入殿外遼闊而悠遠的藍天。

  殿內一角,一名身穿黑色西服的高大男人跪坐在蒲團上,雙手合十,雙眼緊閉,蒼白的嘴唇也在不停念誦經文,表情莊嚴肅穆。

  一名身披木蘭色袈裟,年齡約二十出頭的年輕僧人陪坐一旁,正用眼角餘光暗暗打量對方。

  男人的身材十分高大,容色亦很健康,可微微泛紫的雙唇洩露了他大病初癒的秘密。早在半年前便有流言傳出——男人患了嚴重的心臟病,命不久矣。男人的家族乃華國最顯赫的幾個家族之一,他本人更是天縱奇才,能力超群,年僅25就越過父親和幾位叔伯,坐上了家主之位,更將陷入死境的家族帶出泥沼,推向巔峰。

  卑微者死如煙消,上位者死如撼山。男人的生死決定了一個家族的興盛與沒落,還將改變許多人的命運。消息一出頓時引來多方關注,而男人一直未曾闢謠,反徹底消失在公眾的視野中。

  半年後,當所有人都以為男人已不在世上,有心人正摩拳擦掌準備向其家族下手時,男人忽然高調現身,以雷霆手段收拾了各方不安分的勢力。謠言不攻自破。

  然而他身旁的年輕僧人卻知道那不是謠言。雖然僧人還年輕,修為比不得八位長老,可簡單的相面之術還難不倒他。半年前的男人分明是一副必死之相,半年後卻已死相全消,壽數綿長,然而眉宇間卻縈繞著一股黑濃的煞氣,頗有些入魔的徵兆。

  這是奪了別人壽數改天換命,所以沾上惡因孽果了啊!年輕僧人沖電視屏幕裡的男人念了句佛。

  半月後,當男人帶著佛門至寶真佛舍利求上門時,他才知道,為男人續命的不是旁人,卻是對方的妹妹,一胎雙生、血濃於水的嫡親妹妹。她將自己的心臟換給了哥哥,自己悄然長逝。

  這其中有多少陰暗晦澀、髒污不堪的內幕,僧人並不想知道。真佛舍利本就是寺中聖物,丟失了兩千年終於回歸,他們無法拒絕男人的任何要求,哪怕男人要用八位長老的畢生修為去送妹妹輪迴,要讓妹妹在下一世過得順心順意,福泰安康。

  八位長老的畢生修為,加起來足有四五百年的氣運,這位施主還真敢開口!想到此處,僧人暗暗皺眉。

  木魚的敲擊聲止住,飄渺的梵音在空曠的殿內迴盪了好一陣,濃郁的佛香從法壇中間擺放的冰玉盒中傳出,沁人心脾。

  八位長老緩緩睜開雙眼,因失去大半修為的緣故,臉上的皺紋愈加縱橫交錯,身形也佝僂下去。

  「阿彌陀佛,總算不負施主所托。」最年長的僧人站起來,走到法壇邊捧起冰玉盒。

  男人也已睜開雙眼,什麼話都沒說,三叩首後上前,接過涼的刺骨的盒子。

  老僧率先走出大殿,其餘人緩步跟隨,行至寺廟深處一株巨大的菩提樹下站定。

  「把蓮子投入水中即可。」老僧指著樹下五尺見方的一個小池塘。

  男人並不多問,小心翼翼打開盒蓋,將散發著濃郁佛香的蓮子托在掌心,那肅穆而虔誠的表情好似自己托舉著整個世界。

  但她的的確確是他的一整個世界,是他活著的全部意義,他捨不得放手。

  僧人們靜靜等待,半個小時過後,還是年輕僧人最沉不住氣,低聲勸慰,「虞先生,放手吧。有八位師叔畢生修為加持,虞小姐下一世定能福壽安康,萬事順意。」

  男人聽而不聞,將蓮子緊緊貼在胸口,表情似在隱忍,又過了好幾分鐘才一步一步走到池邊,彎腰將蓮子送入碧水。倘若不是他醒來時妹妹遺體已經火化,他怎能甘心只是將她送入輪迴,哪怕逆天也要讓她重新活過來。

  水面盪開層層漣漪,堪稱奇跡的一幕發生在男人眼前。只見幾片嫩綠的荷葉破開水波迅速長大,兩三秒鐘便鬱鬱蔥蔥一片,更有一桿長長的細莖頂著一朵粉紅的花蕾在風中搖曳,其上沾染著幾滴晶瑩剔透的水珠,看上去好不可愛。

  古剎內的佛香瞬間被清雅的荷香取代。八位老僧雙手合十,齊齊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男人博聞廣識,見此情景只呆愣了幾秒便回神,首次緩和了冷硬的表情,誠摯開口,「耗費了幾位大師畢生功力,虞某慚愧。」

  「佛祖割肉喂鷹,捨身飼虎,正可謂求仁而得仁,又有何怨?吾等亦是如此。女施主已入輪迴往生,必將福運無雙,吉星高照。時辰不早,施主請回吧。」老僧淡淡開口。

  男人再次道謝,在池邊站了好一會兒方依依不捨的離開,走出寺廟看見等候在門口的,表情惴惴不安的母親,眉宇間重新凝聚起黑濃的煞氣。所有逼迫過她,殘害過她的人,他一個也不會放過!

  八位長老魚貫走入佛塔,圍坐在真佛舍利四周入定。沉重的塔門吱嘎一聲關上,再次開啟也不知是幾年之後。

  年輕僧人輕吁口氣,趁無人注意偷偷溜入大殿,吭哧吭哧的爬上八寶蓮花法壇,從擺放冰玉盒的蒲團下翻出一本書,自言自語道,「四五百年修為送一縷幽魂前往大千世界往生已是勉強,更何況還要保證她福運無雙,富貴吉祥?八位師叔性格呆板,定然傾力而為,鬧不好法事過後便會紛紛圓寂。為了保住各位師叔性命,我這也是迫不得已,還請佛祖原諒。」

  他雙手合十,沖殿中佛像一拜,直起腰後一邊抹掉封面上用硃砂刻畫的星移斗轉法陣,一邊自我安慰,「她一俗世女子,不需要靈氣修行,大千境還是小千境,於她而言應是無礙吧?這可是一本沒甚波折的言情小說,作者還註明了甜寵文、he、忠犬男的標籤,她四百年氣運加身,怎麼著也能撈個女主當當。想不到大家族的千金也喜歡看這種小白文……」

  他漫不經心的看了兩頁,臉色漸漸青了,又以極快的速度往後翻,好半晌後癱倒在蓮花台上,捂臉哀歎。他也是個天縱奇才,否則怎會年紀輕輕就成為千年古剎的主持?三分鐘內看完一本四五百頁的小說真像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但天縱奇才也有栽跟頭的時候,這次便是。他向男人索取女施主的遺物以便做法事,這本書就在其中,拿起書的剎那,他立時就打起了大千境轉小千境的主意,又瞟了一眼簡介,覺得沒問題就將之定為媒介。

  此時再看,懊悔的腸子都青了。

  這書的確是甜寵、he,可好死不死,書中的炮灰女配與女施主正好同名同姓,都叫虞襄,更巧合的是,那虞襄幼時傷了腿,不良於行,更是與女施主命運雷同。可想而知,兩人無論是靈魂還是身體,契合度都極高,百分之八九十會融合在一起。

  想起書中『虞襄』的命運,僧人又是一陣哀歎。

  這是一本有關於抱錯孩子的狗血故事。一商賈之家與一勳貴之家同時出行,兩家的主母都懷了孕,月份也差不多,途中碰見山匪劫道,在家僕的護衛下逃出重圍,躲入洞穴避難,雙雙動了胎氣早產。因人手忙亂,情況危急,兩家又都生的是女兒,勳貴之家的奶娘一不小心抱錯了孩子,回府後發現孩子的襁褓雖顏色和花紋相同,布料卻十分廉價,這才回過味來。

  可家主死於匪患,主母正是傷心欲絕的時候,說出真相她少不得要給家主陪葬,一雙兒女也會受連累。左思右想,她最終選擇閉口不提,久而久之便得了心病,熬不過幾年就去了,臨死將事情告訴了主母。

  自此,『虞襄』從侯府千金淪落為不知哪兒來的野種,處處被人輕賤,時時遭受欺凌,又因不良於行,更是養成了陰鬱自卑的性格。女主回歸後,目睹女主如何風光無限,如何千嬌萬寵春風得意,她積壓在心底的怨恨徹底爆發,走上了與女主作對的不歸路,最終被女主設計嫁給一中山狼,受虐而死。

  女主要氣運有氣運,要心計有心計,性格也十分狠毒,最終扶持自己夫君登基,鳳袍加身。這位主兒就是把人賣了,人還得給她數錢,連能力卓絕、驚才風逸的嫡親哥哥和太子也被她耍得團團轉,最終一敗塗地。

  這樣的人,如何是從小癱瘓,未曾接觸外界的虞襄能夠抗衡的?

  僧人捂著腮幫子,只覺牙疼的厲害,呢喃道,「四五百年修為,夠女施主轉危為安了吧?她本來就從小癱瘓,換一具不良於行的身體應該也能習慣,沒事的,肯定會沒事的!佛祖一定會保佑她的!」

  正念叨,一名小沙彌急慌慌跑進來,高喊,「不好了主持,那株荷花栽進水裡去了,我們怕弄壞了根莖不敢去撈,你快去看看吧!」

  僧人連滾帶爬跑到後院,果見那挺立的莖桿斜斜倒進水中,只餘花蕾的尖兒露出水面,幾片葉子也有枯萎的痕跡,看上去十分可憐。

  僧人連忙跳進池塘去扶,又將一根竹枝插入水中,與荷花的細莖綁在一塊兒,忙活了好半晌才終於搞定。

  小沙彌看著蔫了吧唧的荷花,愁眉苦臉道,「虞施主說每月都會來寺中住幾天,若是看見此番景象,定不會再幫咱們的大佛重塑金身了!主持,可該怎麼辦呀?」

  僧人一邊擰著濕漉漉的衣擺一邊肉疼的開口,「把我的靈石全拿來倒進池裡,四五百年修為再加一池靈石,這荷花就是斷了根也該長好了!快去!」

  小沙彌連連答應,將主持收集了十好幾年的靈石悉數倒入池中。少頃,碧綠的池水慢慢變得清澈,更泛起一層飄渺的白霧,將含苞待放的荷花襯托的格外出塵美麗。

  僧人這才長吁口氣,暗暗念了句『阿彌陀佛』。佛祖說得對,這誑人的事兒果然做不得。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2 12:36 AM

第二章

  虞襄本來待在房中練琴,忽覺心口一陣劇痛,指尖的琴弦也猝然崩斷。她臉色大變,轉動輪椅瘋狂的朝門口衝去,剛拉開房門,就見母親站在外面,表情悲苦。

  「哥哥發病了?」雖是問句,可她的語氣十分篤定。她與哥哥一胎雙生,各有缺陷,一個生來癱瘓,一個罹患先天性心臟病,從小就待在療養院,幾乎從未分開過。別的雙胞胎頂多感情好一點,他們卻好的不分彼此,更具有強烈地心靈感應。

  哥哥痛,她也痛,哥哥開心,她也開心,哥哥難過,她跟著掉淚,哥哥遇見危險,她坐立難安。不管相隔多遠,這種感應都不會消失,更無錯漏。

  母親也不覺得驚訝,垂頭看著女兒,良久後忽然雙膝跪地,哀求道,「襄兒,把你的心臟給你哥哥吧!他是熊貓血,找了好幾年都找不到合適的心臟,等不得了!醫生給你兩配了型,十二個點位全都符合。襄兒,媽媽求你了,救救你哥哥吧,如果他去了,虞家就全完了!」

  雖然早知道父母對自己毫不在意,可真正面對這一刻時,她依然有種天崩地裂,心如死灰的感覺。

  「滾!你給我滾!」她扯開嗓子沖跪在腳邊的母親嘶吼,脖頸因太過用力爆出一條條青筋。

  她轉回屋,將所有能砸的東西全砸了個遍,飛濺的瓷片將她的手背割的傷痕纍纍。做母親的,怎能說出讓女兒去死那樣的話?她怎麼忍心?怎麼忍心?!

  她恨冷漠的父母,恨這個家族裡的所有人,可她無法恨自己的哥哥。他們手牽著手出生,手牽著手長大,作為一個廢人,沒有哥哥的保護,她又怎麼能活得這樣驕傲,這樣恣意?

  眼淚不知不覺流了滿臉,待平靜下來後,她轉頭朝依然跪在門口的母親說道,「去準備手術吧,要快,哥哥撐不住了。」

  兩個殘缺的人湊成一個完整的個體,繼而健健康康的活下去,這是好事。在麻醉劑的干擾下閉上雙眼時,她如是想到。

  ---------------------------------------------------------------------

  虞襄從混沌中醒來,愕然的摸了摸劇痛的雙腿,這雙腿自出生起就沒有知覺,如今怎會疼痛?但是很快,她卻又更為驚愕的發現,自己的胸口完好無損,心臟撲通撲通跳的沉穩。

  「呵……」

  然而這種種異常都不是導致她倒抽一口涼氣的原因,她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竟然縮水了,這短手短腿,看上去才七八歲大。

  存留在腦海中的記憶紛沓至來,她扶著額頭一點點消化,半晌後痛苦的呻吟。怎會有這樣倒霉的事!上輩子受了那麼多苦,好不容易重生,竟然又佔了個不良於行的殼子。這也就罷了,她還穿進一本書裡,成了最最倒霉的炮灰女配!

  其實那本書是小保姆幫虞襄買的,說是小白文,讀起來不費腦子,可以讓小姐放鬆放鬆。虞襄看了簡介,又看了開頭兩章,發現女配不但與自己同名同姓,而且也是個癱瘓在床的,心裡覺得膈應,便隨手丟在枕邊,尚來不及扔掉,哥哥發病了,她死了。

  早知如此,她死前怎麼著也要把這本書看完!而今她只知道這『虞襄』是個命苦娃,且一生的悲劇從三天前已拉開序幕,她來晚一步,沒法自救了!

  三天前,『虞襄』的奶娘死了,死前將抱錯孩子的真相告知『虞襄』的母親林氏。林氏與丈夫恩愛異常,一直接受不了丈夫亡故的事實,中饋、俗務、兒女、長輩,統統不聞不問,只整日將自己鎖在院中,抱著丈夫的牌位,靠往昔的甜蜜回憶度日,更將丈夫的死因賴在『虞襄』頭上,說她是天煞孤星,刑克六親,生下來就該掐死,否則也不會害了丈夫。

  她本就厭惡『虞襄』,得知真相更是將之恨入骨髓,立時吩咐兒子虞品言將『虞襄』遠遠送到鄉下去,來個眼不見為淨。若不是老太太百般阻撓,她甚至想開了宗祠,將『虞襄』除名。

  這還沒完,在去鄉下的路上,一行人遇見山匪,虞品言只受了一點輕傷,『虞襄』卻摔了一跤,正摔在虞品言身上,陰差陽錯的替他擋了兩刀,腿骨被生生砍斷,再也站不起來了。

  成了虞品言的救命恩人,且付出那樣大的代價,再送去鄉下倒顯得虞家無情無義。老太太得了消息,連忙讓虞品言將孫女送回來。

  這悲劇剛開了個頭,虞襄就來了,接著替『虞襄』受難,日後被抱錯的正主兒回歸,即便沒看下文,那狗血套路虞襄也是門清,定然沒她好果子吃!

  想到這裡,虞襄只覺得太陽穴一突一突疼得厲害,忍不住便開始撕扯自己頭髮。她虞襄怎麼就這麼命苦呢!究竟得罪了哪路神佛!

  正自怨自艾,一身穿桃紅小褂的丫頭進來了,輕聲道,「小姐,大小姐來探望你了。」

  虞府也可以稱為永樂侯府,永樂侯被山匪殺死後,『虞襄』的哥哥虞品言力壓一群野心勃勃的叔伯,奪得永樂侯之位,保住了嫡支家業。『虞襄』行二,上頭還有一個庶姐,乃林氏的丫頭爬床所生。

  兩人都不受林氏待見,同病相憐之下感情很是融洽。

  當然,這僅僅只是『虞襄』的認知,卻不是虞襄的認知。看了前兩章,虞襄可不敢再跟這位庶姐相親相愛下去。

  虞襄還重傷在床,她就迫不及待捅刀來了,更加劇了『虞襄』的苦難。既然已經預知劇情,虞襄自然不能讓她如願,倘若今次應對得當,日後在永樂侯府的日子也會舒坦很多。這時候再多的震驚和怨念也不能助她活下去,她必須面對現實。

  「快請姐姐進來。」虞襄迅速恢復鎮定,強忍疼痛挪了挪身子,半靠在軟枕上。

  「妹妹今日可感覺好些了?喝了藥沒?」虞思雨一進來便殷切的詢問,手輕輕覆在虞襄染血的繃帶上摩挲,眼圈漸漸泛紅,不一會兒便掉下大顆大顆的眼淚。她年方十二,身量卻比同齡少女高挑,眉眼亦頗為秀麗,哭起來梨花帶雨,楚楚動人,很有些風情。

  「姐姐快別哭,我好多了,大夫說再過半月就能痊癒。屆時,咱們把上回做的兩隻紙鳶放了吧,也好去去晦氣。」虞襄一邊打量她,一邊照著『虞襄』的原話說。

  「好,姐姐等著你。」虞思雨不但沒收住眼淚,反而哭的更凶,趴在床沿嗚嗚咽咽,神情悲愴,又時不時張嘴,彷彿有無數的話要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虞襄呼吸一窒,猝然轉頭朝虛掩的門扉看去,似乎有一個熟悉至極的人正在靠近,心靈被牽引的感覺是那樣明晰。可這裡是異世,是虛幻的世界,那個人又怎會出現?她勉強壓下心神,故作焦急的問道,「姐姐為何哭得如此傷心?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虞思雨不開腔,只緊緊握住虞襄的手,待虞襄再三逼問才痛哭失聲,「妹妹,我恍惚聽大夫說,你的腿,你的腿再也好不了了。」

  虞襄適時一呆。

  虞思雨接著哭道,「哥哥武藝高強,身邊又有許多侍衛長隨,那麼多大男人,犯不著你一個弱女子衝上前擋刀!你平時不是最膽小麼?怎偏偏這回如此逞強!廢了雙腿,你今後可怎麼辦呀!」

  哭聲聽起來怪悲痛的,可這話說得極其不合時宜,好似專門刺激人來了。

  永樂侯死的時候,虞品言才五歲,沒法支撐門楣,老太太做主將他送進宮裡參選皇子侍讀。他也爭氣,竟叫太子一眼相中,也因此保住了爵位,打小待在宮裡的時間多過侯府。歲數相差的大,見面的次數又少,這兄妹兩其實沒什麼感情,又因母親、祖母太過偏心,虞襄反倒把虞品言給恨上了,一照面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要說虞襄能在危難時刻為哥哥捨命,這話說出來莫問別人信不信,虞思雨是打死也不相信的。

  原書中,『虞襄』震驚之下一點兒也沒多想,扯開嗓門就嚎啕起來,果如虞思雨所料,坦白道,「我根本沒想救他,只是被裙擺絆了一跤,跌在他身上,那刀子就下來了!都怪他,若不是他非要帶我去鄉下玩,也不會遇見這等橫禍,是他害了我……」各種詛咒怨懟脫口而出。

  好巧不巧,虞品言就在這時前來探望妹妹,立在門外聽完這番話,悄無聲息的走了,對妹妹升起的愧疚憐愛之情被她越發陰沉偏激的性格消磨的一乾二淨,雖然護著她長大,卻再沒上過心,否則也不會查都沒查就將她嫁給中山狼。

  現在虞襄來了,自然不會把唯一的靠山往外推。她面如死灰,眼中湧出大滴大滴的淚水,沿著臉頰滑落,掛在尖尖的下巴上,那脆弱無助的模樣就是鐵石心腸的人見了,也會忍不住憐惜。

  虞品言隔著門縫凝視妹妹,久未起過波瀾的心一陣刺痛。

  虞思雨見她沒有反應,傾身上前替她擦拭眼淚,低語道,「妹妹,你沒事吧?快說句話呀,別嚇姐姐!」

  虞襄推開她,摀住臉嚎啕大哭,悲痛欲絕的哭聲引得兩個小丫頭也跟著哽咽,忽又用力擦掉眼淚,低低笑起來,又哭又笑的模樣詭異至極。

  虞思雨眸光微閃,擒住她肩膀勸道,「妹妹,你莫不是魔怔了吧?快醒醒,如今再懊悔也來不及了,須得向前看。你還有姐姐呢,姐姐會照顧你的!莫怕啊,莫怕!」

  虞襄一把將她推開,一字一句道,「懊悔?我有什麼可懊悔的?那是我嫡嫡親的哥哥,是永樂侯府的主心骨,絕不能出半點閃失。腿廢了,我難過,可哥哥安然無恙,我又覺得高興。沒有哥哥,我們早被叔伯磋磨死了,哪有眼下榮華富貴的日子可過。我平時那般招惹他,也不過想他多看我一眼,多跟我說兩句話罷了。哥哥沒事,我應該感到高興的……」

  話雖說得大義凜然,可眼淚看著看著又下來了,把衣襟打濕了一片,那分明脆弱卻又故作堅強的小模樣越發招人憐愛。

  虞思雨有些愣神,不過短短三日,膽小怯弱、自私自利的虞襄怎就變得如此堅強懂事了呢?這與她想的完全不一樣。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2 12:37 AM

第三章

  虞思雨定了定神,一邊擺出心疼至極的表情,一邊輕輕拍撫虞襄的脊背,低聲道,「妹妹能這樣想,姐姐就放心了。沒想到我的小虞襄也長大了……」

  虞襄胡亂用衣袖擦掉眼淚,睨著她冷笑,「姐姐是真放心還是假放心?沒看見我痛不欲生的表情,姐姐應該失望才對。我受傷被抬回來那天,姐姐不是笑得很開心麼,連聲說『廢的好,廢的好,看她日後還怎麼猖狂』。我倒要問姐姐,我究竟哪裡猖狂,令你如此記恨我?」

  虞思雨目露驚愕。

  門外的虞品言狠狠皺眉。

  「你,你是如何知道的?」虞思雨猛然轉頭,用怨毒的表情朝自己的兩個大丫頭看去。丫頭們退後兩步,惶恐不安地搖頭。

  如何知道的?自然是書裡寫的。雖轉世了千年,可對虞襄而言卻只過去了幾小時,幾小時之前看過的章節,她如何能忘?

  虞思雨心念電轉,忽又回過頭來詰問,「你,你就早知道自己的腿廢了?」沒想到這死丫頭也懂得收買下人,安插探子了!什麼時候的事?

  虞襄笑容慘淡,「我自己的身體,如何會不知道?三天了,連根腳趾頭都動不了,不是廢了是什麼?遭了難,反倒讓我勘破了許多迷障。姐姐,我就想問你一句,我虞襄究竟哪點對不住你,令你將我恨之入骨?老太太賞賜的布料首飾,我都緊著你先挑,我這屋裡稍微貴重的擺件,但凡你能看上的,統統拿了去,每月我還支給你五兩銀子,就怕你日子過得不舒坦。上回你砸了老太太最最心愛的釉裡紅纏枝菊紋玉壺春,還是我替你頂了罪,跪的膝蓋都青紫了,好幾天走道不利索。你明著萬般感激,千般安撫,暗地裡沒少笑話我吧?我日也尋思夜也尋思,著實找不出半分對不住你的地方。姐姐,今兒你便跟我好生說道說道。」

  虞思雨被她逼問的啞口無言。母親對她們兩人都視若無睹,同病相憐之下,她待虞襄確實有那麼一點真心。可老太太不一樣,年輕時吃了寵妾的虧,年老又失了嫡子,差點被庶子奪了爵位和家業。自此,她對嫡庶之別看得極重。庶女該得的一分不少,可再多卻是沒有,平日裡總還要敲打一二,就怕庶女心大,鬧得家宅不寧。

  虞襄要什麼有什麼,過得肆意又張揚,而她卻戰戰兢兢度日,時間長了,她就把虞襄給恨上了,且恨意越來越深。

  可她終究知道自己的心思是見不得光的,只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虞襄噙著冷笑睨她,半晌後忽然掀翻床頭櫃上擺放的湯藥,澆了她一頭一臉,又拿起小茶杯狠狠砸過去,聲嘶力竭的怒吼,「答不出了是不是?我虞襄沒有你這樣無情無義的姐姐!你滾!日後再不准踏入我房門一步!」

  一直以來,『虞襄』都是虞思雨的冤大頭、提款機、出氣筒,必要的時候還得幫著背黑鍋,領罪責。如今虞襄來了,自然要跟這樣的人一刀兩斷。每月五兩銀子,虞襄自己的月錢也才十兩,她可供不起!

  藥汁剛端來不久,正等著放涼了喝,這一下把虞思雨燙的不輕,立時跳起來尖叫,又被迎面而來的茶杯砸中額頭,腫起老大一個包。嘶嘶抽了好一會兒冷氣,她才怒不可遏的高喊,「虞襄,你算什麼東西,也敢跟我擺譜耍橫?我告訴你,你就是個不知哪兒來的野……」

  虞襄一瞬不瞬的盯著她大張的嘴。就是這句話,令『虞襄』從此以後生不如死。

  然而話還沒完,虛掩的房門被人猛然踹開,一道冰冷的聲音穿透耳膜,「閉嘴!」

  虞思雨立時噤若寒蟬。在這永樂侯府裡,她最害怕的人,非虞品言莫屬。

  原書裡,虞思雨道破『虞襄』身份的時候可沒有人阻止,從此令『虞襄』落入了最難堪的境地。但現在卻不同了,有虞品言護著,哪怕虞襄血統不明,她依然會是侯府的嫡小姐。

  這一切都在虞襄的算計當中,她內心卻沒有絲毫得意,只睜圓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站立在逆光中的,熟悉至極的高大身影。

  「哥……」甫一出聲,大滴大滴的眼淚便爭先恐後的往外湧。心靈相牽的感覺是那樣強烈,好像他們從未經歷生死,亦無永別,只是小睡了片刻。

  小小的孩子,伸出雙手祈求自己的擁抱,那濕潤的眼裡滿載著濃烈而專注的感情,彷彿自己就是她的一整個世界。虞品言心尖狠狠抽痛了一下,想也不想便邁步向前,將她擁入懷中。

  「莫怕,哥哥一定會治好你!」他一字一句承諾。

  虞襄側頭去看他面龐,沒有答話,眼淚卻掉的更凶了。從逆光中走出,她才發現,雖然這人與哥哥有七八分相似,可到底不是哥哥。雖然同樣俊美,可因為經歷了太多傾軋與迫害,眉眼間蘊含著濃的化不開的戾氣,懷抱也冷冰冰的,少了幾許偎貼人心的溫度。

  可是為什麼,那本該隨著她的死亡而斷裂的心弦會繫在他身上?明知這人不是自己最親近的半身,可惶惑的心依然受到了撫慰。虞襄思緒紊亂,將頭埋在來人頸窩,不停掉淚。

  虞思雨悄悄退至牆角站立。虞品言沒發話,她不敢擅自離開。

  肩膀被淚水打濕了一大片,那溫度竟然有些燙人。虞品言抬手,笨拙的拍了拍妹妹瘦弱的脊背。雖然身體裡並不流淌著相同的血液,可在她心裡,他就是她的嫡親哥哥,可以為之捨棄性命的哥哥。那麼無論她姓甚名誰,來自哪裡,她也同樣是他的嫡親妹妹。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

  拍撫的動作由笨拙到熟練,懷中僵硬的身體漸漸放鬆下來,細小的哽咽也停止了。虞品言側頭一看,深邃的眼裡沁出一絲柔軟。小姑娘哭累了,睡得很沉,睫毛上還沾著幾滴欲落不落的淚水,看上去極為惹人憐愛。

  輕輕將淚水抹去,取掉多餘的軟枕放平,蓋好被子,虞品言垂頭看著妹妹的睡顏,足過了一盞茶功夫才起身,淡淡開口,「跟我出來。」

  虞思雨忙亦步亦趨的跟上,臉色青青白白不停變換。

  行至一處拐角,虞品言好似沒看見她滿頭的藥渣和紅腫的額角,面無表情的問道,「襄兒的事,你如何知道?」

  虞品言才十五歲,身高卻已達七尺,在宮中待了十年,手段心性絲毫不遜成人。意圖與他爭奪家業的幾位叔伯,有的遠避他鄉,有的家破人亡,還有的關在大牢裡,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來。逐漸走向沒落的永樂侯府,因著虞品言的雷霆手段,又在京城一流世家中站穩了腳跟。

  永樂侯府上上下下,誰敢忤逆他半分?

  虞思雨攪著裙擺,囁嚅道,「那,那日去給老祖宗請安,偷聽來的。大哥,我……」

  虞品言不待她說完,又問,「你還與誰說過?」

  虞思雨舔舔乾澀的唇瓣,「奶娘,朱雲,卷碧,她們幾個都知道。」

  虞品言冰冷的視線在朱雲、卷碧等幾名丫頭身上掃過,令她們齊齊慘白了面色。

  虞思雨僵立當場不敢動彈。她現在也回過味來了,心裡懊悔不迭。若是先前的虞襄,送出去自生自滅也就罷了,可如今的虞襄對大哥有救命之恩,卻是動不得的。她此時與虞襄撕破臉,等同於與大哥撕破臉,今後的日子可怎麼過?

  正胡思亂想著,卻見虞品言沖身後的長隨揮手下令,「把她們幾個帶下去關起來,等候母親發落。」

  帶走的全是自己最得力的人,虞思雨當下便急了,尖聲道,「大哥,她們有什麼錯你要處置她們?就為了一個野種……」

  虞品言淡淡開口,「她是我虞品言的嫡親妹妹,絕不是野種。這話我只說一遍,你記住了,日後再犯,便去鄉下陪你姨娘去吧。」

  自己已經十二,正等著議親,去了鄉下還有什麼前程可言?虞思雨渾身一顫,連忙低下頭不敢再喊,待那雙黑色的皂靴去得遠了才放開呼吸,冷笑道,「等候母親發落?母親可不會為了那野種打殺虞府忠心耿耿的家僕。我且等著大哥把她們全須全尾的送回來。」

  正院,一名精神矍鑠,雙鬢斑白的老太太正歪在榻上閉目養神,兩個小丫頭低眉順眼的伺候左右,一個捶腿,一個捏肩。又有一名身穿綠色坎肩的老婦輕手輕腳入內,在她耳邊竊竊私語。

  老太太睜開眼,表情很有些驚訝,「她真這麼說?」

  「回老夫人,奴婢可不敢有半句假話。她真就這麼說的。」老婦篤定道。

  「倘若她真能這麼想,也不枉侯府養她十年,倒把正經的虞家血脈給比下去了。庶女就是庶女,終究上不得檯面!」老太太冷笑一陣,擺手道,「救了品言也等於救了侯府。罷,她的身世,日後誰也不許再提。你去把林氏找來,就說我有話交代。」

  老婦低聲應諾,剛出門檻就見小侯爺面沉如水的走過來,連忙畢恭畢敬的行禮。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2 12:56 AM

第四章

  看見引以為傲的孫子,老太太凌厲的眉眼立即柔和下來,抬手道,「且坐下陪我聊聊,那些個糟心事等你母親來了再說。」

  虞品言扯唇微笑,坐到老太太對面替她泡茶。

  半刻鐘後,林氏姍姍來遲,頭上無任何珠釵,只鬢邊別了一朵白色的絨花,眼圈泛著紅腫,想是又哭過一場。

  老太太自顧飲茶,頭也不抬的道,「俊傑已去了十年,你這還戴著孝,做給誰看?平白給府裡添晦氣!」對這個兒媳婦,老太太是萬般不喜。兒子在時不許兒子納妾,弄得侯府人丁凋敝,獨木難支。兒子亡故又逃避現實,丟下一雙兒女和偌大的家業不管,只知哭天抹淚。

  幸虧她身體還硬朗,掌的了家務,又幸虧孫子爭氣,頂得住門楣,否則永樂侯府早被那幫豺狼虎豹瓜分乾淨了,她哭都沒地兒哭去!

  想到這裡,老太太面上更帶出幾分憎惡,將茶杯重重拍在桌上。

  林氏抖了抖,連忙墩身行禮。

  虞品言掏出帕子,替祖母擦拭不小心濺到手背的熱茶,嘴角噙著一抹淡笑,彷彿完全沒看見母親頻頻投過來的求助目光。於他而言,父親死去的那天,母親也同時死去了。如今的母親只是一縷暫時停留在陽間的幽魂,早晚要下去與父親團聚。這話雖然不中聽,可從五歲開始,他不知從母親嘴裡聽過多少遍,慢慢地,對她便也沒了期待。

  她心裡除了死去的丈夫,容不下任何人,就連那塊冷冰冰的牌位也比她十月懷胎生下的骨肉更為重要。哦不,現在倒也不能這麼說,他那流落在外的妹妹還是能與牌位比上一比的。

  虞品言嘴角的微笑加深,眸色卻越發黑沉。

  老太太欣慰的拍拍孫子手背,淡淡開口,「坐著說話吧。」

  林氏噙著淚點頭,在老太太下手落座,張嘴便問,「品言,你妹妹找到沒有?」

  襄兒血淋漓的被抱回府,一雙腿就那樣廢了,她一眼未看,一句未問。若出事的是自己,她又會作何反應?可能為自己掉一滴眼淚?

  想到這裡,虞品言頓覺無趣,端起茶杯細細把玩,漫不經心的道,「你當年只知他們姓沈,嶺南口音,行商,旁的一概不知。天下如此之大,短時間內怕是找不到,還請母親耐心等候。且妹妹那蘭花胎記在手腕上,哪能輕易叫外人得見,找起來就更為困難。」

  「那究竟要等多久?」林氏急了,眼巴巴的盯著兒子,「我等得,可你妹妹等不得啊!她堂堂的侯府千金,卻被抱去下九流的商戶之家,也不知過得是怎樣淒苦的日子。品言,她可是你嫡親妹妹,你就上點心吧!」

  虞品言挑了挑眉梢,淡聲道,「兒子省得。」

  「省得省得,你倒是快找啊!那姓沈的一家都是黑心爛腸的,生下一個喪門星便偷偷換到咱家,害死了你父親,又害苦了你妹妹,若是找到他們,我定要他們生不如死!」林氏咬牙切齒的開口,「還有那喪門星,你把她抱回來作甚?趕緊把她送走!若不是她命中帶煞,克了你,你如何會遇見土匪!早日送走了,咱家才能安寧!」

  早幾年,林氏請了一位遊方僧人給虞襄算命。那僧人直道虞襄刑克六親,年上七殺,印坐死絕之地,真真是百年難遇的喪門星,入了誰家,誰家就天災人禍不斷。林氏對此深信不疑,打那以後就對虞襄避而不見,更用桃木製成許多鎮妖符,掛在虞襄屋子裡。

  老太太乃佛門信徒,也受了僧人影響,對這個孫女不待見。可她畢竟是大家子出身,最重規矩,做不出苛待嫡孫女的事兒,只遠著些,嫡孫女該得的份例卻是一分一厘也未少。

  此時聽了林氏的話,老太太並未多言,拿起擺在案几上的佛珠,默默念起經來。

  虞品言也拿起一串佛珠,漫不經心的把玩,徐徐道,「若不是襄兒替我擋了兩刀,我現在非死即傷。再者襄兒入我家門十年,我虞府逐漸走出衰頹,蒸蒸日上,哪曾遭受半點災禍?要我說,襄兒卻不是災星,反是我的福星才對。她把我當嫡親哥哥,捨命救我,我亦拿她當嫡親妹妹,好生護著。就是日後妹妹找回來,我也不會送她走,母親不要逼我做那忘恩負義的小人。」

  林氏聽了這話,姣好的面龐一陣扭曲,正欲反駁,老太太開口了,「言兒說得對,做人不能忘本。虞襄救了言兒也等於救了侯府,咱們就好生供著她,就算日後她尋不著夫家,咱們也一輩子養著。永樂侯府不缺一雙吃飯的筷子。再者,抱錯孩子的事,本就是你奶娘的錯,怪不得沈家,他們也替我永樂侯府養了十年女兒,屆時給點銀子封口也就罷了,不可再多生事端。」

  老太太積威甚重,林氏不敢反駁,只得咬牙點頭。

  虞品言放下佛珠,似笑非笑地道,「對了,兒子有一事還需勞煩母親。大妹妹三日前偷聽了母親與祖母的談話,已知曉襄兒身世,並告知下人。那幾個下人兒子已經關起來,還請母親前去處理,大妹妹那裡也須敲打一番才好。」

  林氏滿不在乎的冷笑,「下人知道又有何妨?她本就是個野種,還不許人說不成?佔了我女兒的尊位,如今也該還回來了!你把她們都放了吧,些許小事不要來煩我。」話落便起身要走。

  老太太忍無可忍,用力拍擊桌案,斥道,「蠢婦,我當初怎就相中你這樣一個蠢婦,真是瞎了眼!倘若你想讓你女兒流落在外生死不知的消息傳遍京城;倘若你想讓你女兒被下九流商戶人家養大的醜事鬧得人盡皆知;倘若你想讓人譏諷你女兒是落草的鳳凰,飛上梧桐的山雞,上不得檯面;倘若你想她日後找不到一戶好人家,淒苦一輩子,你只管回去抱你的牌位!馬嬤嬤,去,把人都放了!」

  身穿綠色坎肩的老婦答應一聲,抬腳便往外走。

  林氏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連忙攔住馬嬤嬤,沖老太太告饒,「母親我錯了!我這便去把人處理掉,萬不會透出半點口風!你就放心吧。」

  老太太閉眼,暗暗念了句佛,這才壓下滿腔怒火,道,「侯府有一胎雙生兩個嫡女,其中一個體弱,送去福澤深厚的古剎寄養,只等及笄再接回來。兩個都是從你肚皮裡爬出來的,不是什麼野種,記住了麼!」

  林氏心裡不甘,可為著女兒名聲著想,只得噙著淚點頭,見老太太揮手,立馬火急火燎的出去了。

  父親死去十年,這還是母親頭一次管理府務,頭一次為父親以外的人牽腸掛肚。那流落在外的妹妹,倒成了她活下去的精神寄托了。那自己呢?自己又算什麼?頂多只比襄兒好了一線而已。

  虞品言舉起茶杯,掩飾唇邊涼薄的笑意。

  -----------------------------------------------------------------

  虞思雨躺在靠窗的軟榻上,一個小丫頭正替她塗藥,時不時朝窗外瞥一眼。

  此時正值盛夏,金燦燦的日頭刺得人眼暈,更有一聲高過一聲的蟬鳴在茂密的枝葉間起伏,叫人聽了心情格外煩躁。

  虞思雨翻了個身,閉著眼問道,「朱雲她們回來沒有?」

  小丫頭又往窗外瞟了一眼,搖頭,「回大小姐,還未見人。」說完便要出門洗手,卻見太太領著一群人浩浩蕩蕩走來,禁不住揉了揉眼睛。

  太太整日待在屋裡緬懷侯爺,除了老夫人的正院,幾乎哪兒都不去,今日怎會來西廂?莫不是看錯了吧?

  小丫頭又揉了揉眼睛,見太太非但沒有消失,反越走越近,表情陰沉的能滴出水來,也顧不上滿手的藥膏,連忙墩身去搖榻上假寐的主子,「大小姐,快起來,太太來了!」

  別看太太容貌秀麗,氣質溫婉,實則是個烈性的,壓著夫君不許納妾,夫君一死,立即將妾室遠遠發配到鄉下,連個像樣的理由也懶得找。雖然平時不大見面,虞思雨對這位主母卻怵得很,連忙跳下榻整理衣服,早早跪在門邊等候。

  林氏也不叫她起來,逕直坐到主位,命人將方嬤嬤和朱雲幾個押上前,沉聲道,「這幾個丫頭婆子犯了口舌,虞府容不得了,這便灌了啞藥發賣出去,你可有意見?」

  幾人被堵了嘴,捆了手腳,這會兒有苦難言,只能盯著主子瘋狂搖頭。

  虞思雨硬著頭皮求情,「敢問母親,他們究竟犯了什麼口舌,竟要毒啞了去?我這幾個丫頭婆子都是一等一的老實人,萬不會平白造謠生事,還請母親明鑒。」

  造謠生事?一說起這個,林氏剛消下去的心火又開始熊熊燃燒。倘若任由這些人傳揚開來,她女兒回來了可怎麼活?怎麼在貴女圈中立足?怎麼嫁人?一輩子豈不就毀了?!這始作俑者竟還有臉發問!

  思及此處,林氏越發恨得咬牙切齒,拿起手邊的茶杯狠狠摜在地上,厲聲道,「一等一的老實人?好一個一等一的老實人!竟連嫡小姐都編排上了!虞思雨,我且告訴你,那天在正院聽見什麼,你最好統統給我忘掉,倘若我在外面聽見一點兒風聲,哪怕你是虞府血脈,照樣毒啞了發配到莊子上去!你今年已經十二了吧?想嫁入豪門深宅還是寒門蓬戶,最好想想清楚!」話落沖身後的兩名婆子招手。

  兩名婆子從衣襟內取出幾個小瓶,擰開瓶塞把褐色的藥水往朱雲等人嘴裡灌。幾人痛得滿地打滾,卻張著嘴叫不出聲,只發出破碎的氣音,看上去駭人極了。

  虞思雨哪裡見過這等陣仗,抱著頭縮在牆角,身體不停顫抖。

  幾人口吐鮮血,奄奄一息,被幾個婆子當狗一般拖出去。林氏這才覺得滿意,帶著一群人浩浩蕩蕩離開。

  院子裡只有幾個粗使丫頭倖免於難,見太太走了,站在窗邊縮頭縮腦的看,卻不敢踏入沾滿鮮血的房間。

  虞思雨深陷在恐懼中無法自拔,只抱著頭,不停呢喃,「為什麼,她明明是個野種,我哪裡說錯了……」

  母親明明恨她入骨,卻又為什麼如此維護她?虞思雨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2 12:57 AM

第五章

  虞襄再次從混沌中甦醒已是次日午時,屋裡靜悄悄的,沒人守候,門外傳來大丫頭與幾個婆子談話的聲音,說到興起之處還噗嗤噗嗤直笑,聽上去很是歡快。

  虞襄皺了皺眉,喊道,「來人,給我倒水。」

  門外的說笑聲停了一瞬,彷彿沒聽見似得又繼續。

  虞襄臉色陰沉,強按怒火再次高喊,「來人,給我倒水!」

  「來了來了,這就來了!」一名大丫頭滿臉不耐的進門。

  茶壺放了一夜,早就冷透了,虞襄一再告誡自己這裡是永樂侯府,不是自己和哥哥的小家,這才壓下心火,一口一口吞嚥苦澀的茶水。

  「給我擦臉。」她放下茶杯冷聲下令。

  大丫頭暗暗翻了個白眼,出門後也不動手,使喚兩個新來的小丫頭進去伺候。因虞襄不討太太和老太太喜歡,唯一的哥哥也對她不聞不問,雖吃穿不愁,可論起應有的尊重,卻是半點沒有。就連虞思雨過得也比她舒坦,畢竟她身邊的丫頭婆子都是她姨娘留下的,好使喚。

  虞襄身邊的兩個大丫頭,派頭比她這小姐還足,更別說故去的奶娘,從來就把她當個野種看待。

  兩個小丫頭態度十分恭敬,手腳也利索,把虞襄露在外面的皮膚擦得清清爽爽,又出門換了一壺熱茶,端到主子手邊。

  虞襄這才吐出一口濁氣,陰沉的臉色稍微放晴。如果哥哥還在,哪裡有人敢這樣怠慢她?不能再想,一想眼淚又出來了。

  前世被哥哥捧在手心千寵萬寵,從未遇見過半點挫折,她早就養成了一身嬌嬌脾氣,眼淚淺,性子也陰晴不定,可到了這裡,活得那叫一個憋屈,凡事都得三思,得忍耐,都快修煉成忍者神龜了!

  鼻頭一陣一陣的發酸,虞襄連忙抬高下巴,不讓眼淚掉下來。沒人心疼,哭給誰看?倒不如節約著點兒,用到該用的地方。

  呆坐了片刻,大丫頭領著兩個小丫頭進來,一個端藥,一個端粥,都是熱氣騰騰的。指使兩人將碗放在案几上,大丫頭不鹹不淡的道,「小姐,先把藥喝了再喝粥吧。」

  「我不喝。你留下,讓兩個小丫頭出去。」虞襄靠在軟枕上閉目眼神。

  大丫頭揮手讓兩人出去,自己上前幾步,繼續道,「小姐,喝藥吧,待會兒涼了可就沒藥性了。」

  虞襄這才睜眼,幽深的雙瞳沁出寒氣,一字一句開口,「說了不喝就是不喝,你這丫頭怎如此煩人!」話音剛落,指尖已挑翻托盤,將一碗藥湯和一碗熱粥統統打翻。

  剛出爐的沸水,淋在皮膚上能燙掉一層皮肉。那丫頭立馬躲開,驚叫連連,引得屋外的丫頭婆子們紛紛跑進來查看。

  虞襄陰沉了一早上的臉色這才徹底舒緩了,用帕子不緊不慢地擦手,「去前院找哥哥過來,就說我不肯喝藥,讓他想想辦法。」

  那大丫頭剛從驚嚇中回神就開始叫喚,「侯爺此刻定是在書房,貿然前去打擾會被賜板子,還請小姐不要為難我們這些下人!」

  眾人紛紛點頭附和,卻見新來的一名小丫頭自告奮勇舉起手,「小姐稍等,奴婢這便去請侯爺!」話落,人已去得遠了。

  「這才是我的好丫頭。」虞襄挪了挪軟枕,盯著一臉怨憤的大丫頭,咿咿呀呀的哼起曲兒來:「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未曾開言我心內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

  想她虞襄上輩子雖然是個廢人,在哥哥的守護下卻過得比誰都驕傲,嬉笑怒罵,隨心所至,何曾看過誰的臉色!不管原書劇情如何發展,既然她代替了『虞襄』,怎麼過日子就得由她說了算。

  那大丫頭見她忽而暴怒,忽而嬉笑,擺明了是故意折騰人,心裡暗暗腹誹:這斷了腿,性子也就越發乖戾了,你就作吧,好叫侯爺早日厭了你!

  因『虞襄』的奶娘早知『虞襄』不是侯府血脈,對她便只是面上情,實則非常輕慢。她手底下調教出來的兩個大丫頭有樣學樣,態度絲毫談不上恭敬謙卑。再者『虞襄』年小,腦子又愚鈍,彈壓不住這幫奴才,分明是主子,卻過得比丫頭還憋屈。

  正當時,出去玩耍的另一個大丫頭翠喜回來了,看見滿屋的碎瓷片和湯藥粥水,正欲找人過來收拾,卻被她的好姐妹攔住,低聲道,「咱們惹小姐發怒了,這便跪下給小姐請罪吧。」話落退出房間,跪在門檻外。

  翠喜與她頗有默契,當即也給跪下了,做出一副瑟縮不已地模樣。

  虞襄對二人不加理會,自自在在的哼小曲兒。這二人是老太太送的,平日裡臉盤比主子還大。倘若『虞襄』不是侯府血脈的事情傳揚開,今天砸碗的人可就該換成她們了。

  虞品言果然有些能力,小小年紀就把侯府轄制的鐵桶一般,那流言應是壓下去了。也不知書裡虞思雨把這事鬧得人盡皆知,正主兒回來是怎麼在勳貴圈中立足,又是怎麼當上皇后的,肯定經歷了許多艱苦勵志的過程。

  思及此處,虞襄輕笑搖頭。能過得舒坦,幹嘛要給自己添堵?她不勵志,更不逆襲,只刷刷虞品言的好感度,攢夠銀錢,等找到正主兒就換回來,再置辦一處莊子,日落伴炊煙,月下觀花影,過那優哉游哉的小日子。至於嫁人,上輩子有哥哥護著她都沒那奢望,這輩子更不可能。古代的男人,誰願意娶一個廢人回去供著,就是衝著永樂侯府的威名,等『虞襄』身世曝光那天,也只會落得個更為淒慘的境地。還是算了吧。

  虞襄細細思量,瞥見門口愴然欲泣,萬般可憐的兩個大丫頭,輕蔑的扯了扯唇角。不把房間打掃乾淨,反跪在外頭裝可憐,這是變相的在虞品言跟前給自己上眼藥啊。侯爺,您瞧瞧,小姐又任性了,隨意摔打東西,責罰下人!

  可她們卻忘了,『虞襄』為虞品言捨了兩條腿,下半輩子都毀了。如今,她有任性的權利。從『虞襄』記憶裡得知,虞品言雖然手段陰狠,行事毒辣,卻也恩怨分明。只要不跟正主兒作對,他這輩子便會護著她,不說榮華富貴,安穩度日卻是能的。女主的娘家,怎麼著也能再興盛個一百年吧?

  至於雙腿,憑古代這落後的醫學條件,她也就不指望了,反正上輩子早習慣了。

  虞襄摸了摸纏著厚繃帶的膝蓋,表情淡然。

  兩個大丫頭跪在門口聽小姐咿咿呀呀哼曲,一句安撫的話沒有,看上去自在極了,心中本存了五分怨恨,此時更添了十分,偷偷憋一口氣,把眼眶憋紅,只等候爺過來。

  虞襄哼著哼著,那心弦相牽的感覺又來了。她將微揚的唇角抿直,自在的表情藏起,眉心一蹙,眼睛一眨,濕漉漉的霧氣便蒙上了漆黑的雙瞳,看上去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兩個大丫頭被她這套變臉的功夫鎮住了,愣了好一會兒才回神,轉臉一看,卻見小侯爺大步而來,速度極快。

  兩人連忙膝行過去磕頭,正欲申訴,卻見小侯爺已目不斜視的進屋去了。兩人跪在原地,表情尷尬。

  十歲的姑娘,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身板卻十分瘦弱,頭髮也枯黃乾燥,可見並不因嫡女的尊位而受到特殊照料。五官極淡,唯獨一雙眼睛很大很圓,瞳仁也似墨一般漆黑,浸在淺淺的淚水裡,更顯得清澈見底。

  這模樣算不上漂亮,可偏偏叫人止不住的去疼惜。

  虞品言加快步伐,擰眉問道,「襄兒怎麼了?」走得近了才發現滿地的粥水和碎瓷片。

  「哥,我腿疼!」虞襄沖少年伸出雙手,一直在眼眶裡流轉的淚水大滴大滴往外冒。這人明明不是她哥哥,可那熟悉至極的心靈感應究竟是怎麼回事兒?雖然困惑,卻也安心。

  虞品言毫不理會滿地的狼藉,快速走過去將可憐巴巴的小姑娘抱進懷裡。虞襄為他廢了一雙腿,莫說砸幾個碗,就是拆了屋子也隨她去。遭此劫難,誰還能嘻嘻哈哈滿不在乎?她任性使氣都是應該,他且縱著、陪著、哄著,共同渡過這段最艱難的日子。

  思及此處,虞品言抱著虞襄的手臂越發收緊。

  「再過幾天就不疼了,襄兒且忍忍。」虞品言從未與胞妹如此親近過,言語十分笨拙,只一邊幫她擦淚,一邊拍撫她脊背。

  少年的懷抱比上一次溫暖,還浸著一股淡而雅致的熏香,非常好聞。虞襄惶惑的心情被一點一點安撫,眼淚卻掉的更凶了,雙手緊緊箍住對方脖頸,嗚嗚咽咽,語不成調。為什麼你不是我哥哥卻與我心弦相通?難道我果真回不去了嗎?

  虞品言低頭,仔細去分辨妹妹哽咽的話語,卻只聽見她不斷呼喚 『哥哥』,那濃烈的依戀之情叫他心頭發酸。在這偌大的侯府,她能依靠的,僅僅只有自己了。

  兩個大丫頭依然跪在門口,表情從怨憤到尷尬,再到惶恐。

  「愣著作甚?還不快去找大夫!」虞品言哄得妹妹不哭了,才轉臉去看兩個大丫頭。

  兩人連忙起身要走,卻聽小侯爺淡淡開口,「屋子如此髒亂卻放著不管,要你們這群奴才有何用?不若悉數發賣了。」

  兩人驚駭不已,立時跪下討饒,直道再也不敢了。因她們還來不及給虞襄上眼藥,故而並未惹得虞品言大怒,只敲打一番便放走。

  虞襄自然也不會拿虞品言當槍使。等好感度刷夠了,有些事不需說,虞品言也會替她辦妥,實在不急於一時。再者,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了,豈不是更厭她幾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2 12:59 AM

第六章

  大夫背著藥箱進來,把過脈,重新開了一副鎮痛的藥。

  兩個大丫頭絲毫不敢怠慢,親自熬好,畢恭畢敬端到主子床前,舀出一勺吹涼,細聲細氣道,「小姐,喝藥吧。」

  虞品言拿來一個軟枕墊在她身後,又鋪開一條手帕,蓋住她衣襟。

  虞襄將頭扭到一邊,眉頭皺得緊緊地。

  丫頭愣了愣,忙又將勺子遞過去。

  虞襄左右擺頭,硬是不肯就範。那丫頭有些急了,恨不能掐住她下顎強灌,卻又礙於小侯爺在一旁盯著,不敢露出絲毫不耐。

  「襄兒別鬧,喝了藥腿就不疼了。」虞品言壓住她動來動去的小腦袋,頗有些哭笑不得。

  「哥哥餵我才喝。」虞襄反手握住他大掌,可憐兮兮的哀求。

  虞品言笑得無奈,接過碗,學著丫頭的樣子吹涼了,喂到那蒼白的唇邊。

  小姑娘這次沒再躲避,乖乖把藥喝下,臉立時扭曲了,可見怕苦的很。然而再喂,卻依舊大口大口的喝,剛消下去的淚珠又開始在眼眶中打轉,小模樣說不出的可憐,漆黑的瞳仁裡卻蓄滿堅毅。

  傷成這樣不怨不恨,更沒有崩潰絕望,僅是發發小脾氣,使使小性子而已。這個妹妹,比他想像中更為堅強。

  少年清冷的眸光逐漸柔和下來,喂完藥,從碟子裡拿起一顆蜜餞塞進妹妹嘴裡,看見她瞬間舒展的眉眼,自己的唇角也忍不住上揚。

  「哥哥,腿一點兒也不痛了。」虞襄言之鑿鑿。

  虞品言眼中的笑意更濃。藥效哪能上得如此之快,小丫頭明顯是在安慰自己。

  「哥哥,以後天天餵我喝藥好麼?你不來,都沒人陪我說話。」虞襄臉上的光彩黯淡下去。

  「好。」虞品言將她額前的亂髮塞到耳後,心情十分複雜。從今往後,在這偌大的侯府裡,虞襄能夠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拉鉤。」虞襄伸出小拇指,輕輕晃了晃。哪怕沒有血緣關係,日子長了,或多或少會積下些感情。虞品言是永樂侯府唯一會護著她的人,自然要好生相處。

  「拉鉤。」虞品言也伸出小拇指。

  虞襄勾著他不撒手,片刻後耐不住疲憊睡了過去。虞品言靜靜等候,見她睡得沉了才小心翼翼抽出指尖,卻見她猛然顫抖起來,睜圓的瞳仁裡滿是驚恐,看清床前的人影,又迅速恢復平靜。

  終究被那場劫難驚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虞品言忙傾身上前拍撫,口裡呢喃,「莫怕莫怕,哥哥在這裡。沒事了,都過去了。」

  虞襄輕輕哼了哼,這才慢慢闔眼,忽又勉力睜開,道,「哥哥,幫我把東西全都要回來。她太壞了,就是扔掉也不給她。」正主兒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也許幾年,也許幾天,虞襄從現在開始就得攢銀子,為日後做打算。送給虞思雨那些財物都很貴重,再加上每月五兩的月錢,連送了六年,加起來便有三百六十兩,也算是一筆巨款了。雖然她不是侯府血脈,可這些東西卻買不來她的雙腿。她拿便拿了,絲毫沒有心理負擔。

  虞品言一時半會兒沒聽明白,見她硬撐著眼皮等待自己回答,只得連連點頭,哄得她再次熟睡才尋思過來,搖頭失笑。

  輕手輕腳走出房門,他看向立在廊下的兩個大丫頭,問道,「虞思雨平日都拿了襄兒哪些財物,你們可曾記得?」

  這二人也不是省油的燈,月錢全花在自己身上,半厘未替『虞襄』存,看上什麼直接順走,把私庫都搬空了。在她們看來,虞思雨占『虞襄』便宜就等於佔她們便宜,無奈『虞襄』是個傻的,有求必應,虞思雨的奶娘又很會來事,抓住她們把柄恐會鬧到老太太那裡。她們只得佯裝大方,實則心裡慪的半死。

  虞思雨拿走什麼,她們哪裡會忘,連忙一樣一樣報出來,同時心裡忐忑難安,生怕小侯爺要查虞襄私庫。

  索性虞品言不管內宅之事,寫下清單後命人前去討要,這便回了書房。襄兒為他失去雙腿,半生盡毀,他必定竭盡全力去補償。至於虞思雨,她只能拿她該拿的,旁的最好不要肖想。即便真正的虞襄流落在外生死不知,也輪不上她當這永樂侯府的嫡女。

  ----------------------------------------------------

  虞思雨昨日嚇得狠了,日上三竿還病怏怏的躺在床上,額頭覆著一條濕帕子。

  一名小丫頭端著洗臉盆進來,輕聲喚道,「大小姐,該起床了。」

  虞思雨翻了個身,不加理會,卻聽小丫頭放下銅盆登登登的跑出去,語氣驚詫,「馮嬤嬤,您怎麼來了?」

  這馮嬤嬤不是旁人,卻是虞品言的奶娘,盡心盡力拉拔虞品言長大,在侯府很有些臉面。虞思雨吃罪不起,勉力爬起來相迎。

  「大小姐臉色極差,可是生病了?怎不讓人去找大夫?」馮嬤嬤笑容和藹,語帶關切。

  虞思雨眼眶逐漸泛紅,垂著頭,低聲道,「大夫都去了妹妹那裡,昨日讓人尋了四五遍也不見來,便罷了。我自己敷敷帕子,反倒省事。」

  馮嬤嬤臉上的笑意變淡,暗自搖頭。都這境地了還不忘給二小姐上眼藥,真真是愚鈍。雖然二小姐不是侯府血脈,現今卻佔著嫡女的尊位,與她爭鋒便是意圖以庶壓嫡,老太太如何能容!再者,二小姐救了侯爺一命,落下一身殘疾,侯爺又怎會虧待她?與二小姐交惡等同於與侯爺交惡。也不知大小姐是怎麼想的。

  心下泛著嘀咕,馮嬤嬤也不接她的話頭,開門見山道,「大小姐,老奴此次奉侯爺之命來替二小姐討要財物,還請你行個方便。」

  「討要財物?」虞思雨虛弱的嗓音立時拔高了好幾度,「討要什麼財物?」

  「便是大小姐往日裡從二小姐那兒要走的財物。這是清單,請大小姐過目。」馮嬤嬤從袖袋裡掏出一張紙遞過去。

  虞思雨接過細看,秀麗的臉龐扭曲的不成樣子,尖聲詰問,「送了人的東西,豈有再要回去的道理?二妹妹如此無理取鬧,大哥竟也縱著她麼?」順來的東西有些擺在屋內,有的打點下人,絕大部分都被她當了銀子拿去接濟姨娘,如今叫她怎麼歸還?萬萬沒想到虞襄腿斷了,性子也變得如此乖戾,接連整治得她有苦難言。

  「二小姐為侯爺廢了雙腿,捨了下半輩子,莫說二小姐只是要回自己東西,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海裡的明珠,侯爺也得給她弄來。還請大小姐看在二小姐重傷在身心緒難平的份上莫與她計較。侯爺還等著老奴回去覆命,大小姐這便使人去拿吧。」馮嬤嬤略略躬身,態度看似溫和,實則強硬。

  虞品言發了話,虞思雨如何敢忤逆,搜羅了小半個時辰才集齊十之一二,還有十之八九無論如何也交代不清去向。她一個深閨小姐,自己有月錢,府裡又供著吃穿,每年竟還花掉三四百兩,要說這其中沒有貓膩,馮嬤嬤打死都不相信。

  想是拿去接濟她那姨娘了吧。馮嬤嬤暗自記下,命人將少得可憐的東西抬走,並附上侯爺送的許多貴重寶貝,湊齊了十好幾箱,浩浩蕩蕩抬進二小姐院裡。

  待馮嬤嬤去得遠了,虞思雨跌坐在榻上發呆,半晌後回神,環視空蕩蕩的房間,一股巨大的屈辱感湧上心頭。 那些東西本就是侯府的財物,虞襄一個野種,有什麼資格拿取?!自己才是侯府正經的小姐,憑什麼被她一個野種欺凌!

  太太糊塗了,哥哥糊塗了,就不信老祖宗也跟著犯糊塗,縱容一個野種在侯府裡作威作福!

  想到這裡,虞思雨立馬換了件衣裳,紅著眼眶往正院疾奔。

  正院,老太太盤坐在榻上,腳邊擺著一本經書,手裡捻著一串佛珠,正在閉目養神。陪房馬嬤嬤輕手輕腳進來,附在她耳邊道,「老太太,大小姐跪在外邊哭呢,說是要見您。」

  「跪著哭?怎麼了?」老太太眼都沒睜。

  馬嬤嬤將二小姐討要財物的事兒說了,老太太這才睜眼,道,「虞襄可算是開了竅了,我冷眼看她多年,只今日這回才算有了點嫡女風範……」說到這裡便想起流落在外的親孫女,她沉默了。

  馬嬤嬤不敢打擾,低眉順眼的立在一旁等候。

  片刻後,老太太擺手,「我不想見她,去給她帶句話,毀了虞襄就是毀了『虞襄』,倘若她敢亂了嫡庶,壞了侯府名聲,我雖然吃齋念佛多年,卻也狠得下心腸。」

  馬嬤嬤躬身應諾,出門後一字不落的轉述給虞思雨。

  虞思雨心神恍惚的回到自己屋內,琢磨了一下午才弄明白老祖宗的意思。真正的虞襄流落在外,生死不明。她有可能過得平安順遂,也有可能為奴為婢,甚至有可能流落風塵。把這事捂嚴實了,日後將人找回來還能悄悄抹掉她的過去,全了侯府名聲。倘若自己鬧開,毀了兩個虞襄倒是其次,更有可能被人拿住把柄對付侯府。屆時莫說老祖宗,就是大哥也饒不了自己!所謂的狠下心腸,恐就不是發配莊子那麼簡單了。

  虞思雨驚出一身冷汗,當晚便病倒了,將養半月才好。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2 01:10 AM

第七章

  馮嬤嬤送完東西附上一張清單,又在二小姐屋內略坐片刻才走。

  虞襄等她走遠立時拿起清單查看,卻見大丫頭翠喜問也不問便從她手裡奪過,喜滋滋道,「小姐,我幫你把東西收進庫房。」

  虞襄擰眉,「清單拿來,我看看。」

  「看什麼,小姐你又不識字。我幫你收著,錯不了。」翠喜邊說邊掀開門簾,抬腿欲走。她的好姐妹翠屏站在窗外衝她使眼色,滿目的貪婪快要溢出來了。

  雖然老太太每季都不忘給虞襄添置東西,也都是上好的布料首飾,可到底不如侯爺出手大方。那滿箱子的古董、玉器、珍珠、寶石,打開來晃得人眼暈,更有幾匣子造型別緻的小金豬,排得整整齊齊,憨態可掬,饞死個人了。

  兩人見虞襄腿廢了,沒了自理能力,在她身邊伺候定然又苦又累,便打算尋些門路調到小侯爺身邊去。憑她們的姿色,沒準兒還能撈著個姨娘當當,正苦於手裡沒銀子打點,小侯爺便差人送上門來了,當真是天意。

  兩人心裡貓抓一般難耐,恨不能立時飛去庫房,把看上的東西圈起來。

  以前的虞襄是個傻的,對她們言聽計從,百般信任。現在的虞襄,看慣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如何猜不透她們那點小心思,眉梢一挑,冷笑起來,「把單子拿來我收著,日後學了字就能看懂了。那些東西不必存入庫房,全擺在我屋裡。」

  「全擺上?」翠喜半隻腳已經跨出門檻,聽見主子吩咐,頓時傻眼了。

  「這些都是哥哥的心意,我自然要擺在最顯眼的地方,以示我對哥哥的敬重。怎麼,不對麼?」虞襄一瞬不瞬的盯著翠喜,瞳仁黑漆漆地,深不見底。

  還真不能說她不對。可全擺上,自己拿什麼?立在窗外的翠屏急了,跑進來四處指點,「小姐你瞅瞅,這屋裡哪還有多餘的地方。全擺上豈不是亂了套,還是收起來吧。」

  虞襄漫不經心一笑,「把這些舊擺件全收進庫房,換上新的,怎會亂套?囉嗦什麼,快點使人把東西抬進來,統統給我擺放整齊。我屋子裡晦氣重,正好用金玉之氣沖一衝。」

  兩人梗著脖子站在原地,就是不動,約莫又在打些鬼主意。

  虞襄豎起眉毛,道,「使喚不動你們是吧?行!桃紅,柳綠,去前院找哥哥,就說我這兒奴才不夠用,向他借幾個人!」

  桃紅、柳綠便是新來的兩個小丫頭,聽見主子召喚連忙扔下手裡的物事,跑到院子中央大聲應諾。

  真讓她們去了,侯爺一問便能發現貓膩,自己遭殃不說,還得連累全家吃掛落。翠喜、翠屏這才怕了,連忙高喊,「莫去了,莫去了,院子裡的人手儘夠了。我們這便找人去抬,小姐你且稍等。」

  「桃紅,柳綠,回來吧。」虞襄沖翠喜勾勾手指,「把單子給我,待會兒你們就按這單子上的順序擺,擺一件報一件,我雖看不懂,照著數數卻沒什麼難的。」怪不得『虞襄』傻,十歲了還沒進學,不但大字不識,琴棋書畫也全都抓瞎,成天只知道玩,怎能不被人糊弄!

  不過這也怪不得她。早幾年侯府風雨飄搖,老太太費盡心思幫虞品言保住爵位,便疏忽了兩個孫女。直到去年皇帝頒下聖旨,欽點虞品言為永樂侯,一家人才過上安寧日子。

  翠屏、翠喜聽見主子這番話,心裡又是氣怒又是驚恐。這人腿廢了,腦子卻靈光了,把她們所有門路堵得死死的,想做些手腳都難。她如此防範,是不是發現些什麼了?

  二人臉色煞白的出去。

  約莫兩刻鐘後,虞襄屋內煥然一新,原本只能算雅致,這會兒卻堪稱富麗堂皇。空蕩蕩的妝奩填滿了珠寶首飾,擺在明處的全都是價值連城的古董玉器,叫人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放。

  「小姐,這幾匣子金豬便收起來吧?」翠喜不死心的問。

  「不收,就擺在枕頭邊。反正我腿殘了,沒事可幹,早晚數一數還能愉悅心情。」虞襄將幾個小匣子攏到懷中,滿足的瞇眼。

  「放在枕頭邊怎麼行,被人偷走了咋辦!」翠屏擺出一副憂慮的表情。

  「被人偷走了自然找你們賠唄,賠不出便打幾十板子攆出去。連這點東西都看不住,我要你們何用?」虞襄取出一隻小金豬,放進嘴裡咬了咬,又輕輕吹了吹,朝兩人瞥去的眸光裡滿含嘲諷。

  翠屏、翠喜徹底無語了,僵硬的墩身行禮,退出房門。如今的虞襄性情乖戾,行事詭譎,還真猜不透她在想些什麼,又會幹些什麼,待在她身邊總有種如履薄冰的感覺。

  虞襄收好金豬,將匣子放到枕邊,輕撫隱隱作痛的雙腿長歎口氣。忙活了一天一夜,總算把前兩章的劇情hold住了,虞襄現在依然是侯府正兒八經的嫡小姐,不用再看人臉色,戰戰兢兢度日。至於接下來的劇情,她當真是兩眼一抹黑,什麼都不知道,只能邊走邊看。

  但有三點很明確:一,牢牢抱住虞品言的金大腿;二,多攢銀子為日後離開侯府做準備;三,不與女主攪合在一塊兒。

  只要堅決貫徹好這三點,想來日子並不難過。至於這幫刁奴,等她與虞品言的關係親厚了再收拾不遲。

  -------------------------------------------------------------

  將養了一月,虞襄的傷口終於癒合了,只在左右膝蓋骨上各留下一道猙獰地一尺來長的疤痕。因為傷到神經的緣故,到底是癱瘓了,沒法再站起來。

  期間,『虞襄』的母親林氏對她不聞不問,祖母也未曾來探,只命人送了好些珍貴藥材。虞品言倒是信守承諾,每天都來陪伴,還送了一輛木頭打造的輪椅。因諸葛亮很早就發明了輪椅,故而這東西算不得稀罕。

  兄妹兩一個天性冷漠,不喜言談;一個還惦記著自己的親哥哥,走不出上一世的陰影,一時半會兒親近不起來。

  兩人磕磕巴巴說會兒話,然後便是長久的沉默。為了避免尷尬,虞襄只得閉上眼睛裝睡,閉著閉著就真睡過去了,並不知道虞品言每次都守在床邊許久才離開。

  這日,虞襄大早起來,命兩個小丫頭推自己去小院裡轉悠,晌午喝了一碗老鴨湯,吃掉兩碗米飯,往榻上一倒就睡著了。忽而天上打起滾雷,掣起閃電,很快便是辟里啪啦一陣暴雨,虞襄分明是躺在屋內,卻不知怎麼出現在一條小道上。

  她踩著泥濘往前行走,聽見身後傳來馬蹄聲和車輪滾動的聲音,連忙避到路邊求救。一回頭才發現,那當先騎著高頭大馬的人不正是虞品言麼。她喜出望外,舉起雙手高喊,虞品言卻好似看不見也聽不見,風馳電掣一般過去了。

  車隊也轟隆隆地往前進,對虞襄的求救絲毫不加理會。

  虞襄雙腿陷在泥濘裡,動彈不得,眼巴巴的看著他們越去越遠。當車隊快要繞過拐角時,卻見一股泥石流從山上狂湧而至,瞬間把馬車砸得七零八落,許多大箱子從車裡掉出來,被泥石衝擊成碎片。

  虞襄定睛一看,愕然的發現那些箱子裡裝的竟全都是十兩一個的銀錠子,被泥石流衝下山澗,掉入路邊滔滔江水,再也尋不見了。而虞品言等人也生死不知。

  虞襄大喘口氣,猛然半坐起身,才發現自己依然待在帳子裡,剛才的一切都是做夢。倒也是,不是做夢,自己怎麼可能會走路呢?

  她拍拍胸口,試圖讓自己鎮定下來,可心慌意亂的感覺卻怎麼也消不去。上輩子,每當哥哥遇見危險時,她都會有同樣的焦慮感,並因此讓哥哥避開了許多暗殺。這也是她能在老太爺跟前保有一席之地最主要的原因。

  但她從未做過如此真實地,仿若預言一般的夢,好像夢裡的一切在不久的將來都會上演。

  虞襄越想越心慌,大聲喊道,「來人,快來人!」

  桃紅、柳綠本就守在隔壁耳房,聽見喊聲連忙跑過來。

  「去,把哥哥找來,就說我腿疼的厲害!」虞襄連連揮手。

  兩人見她容色煞白,滿頭冷汗,好似病得不輕,一個急急跑上前照顧,一個撩起裙擺往前院狂奔。

  前日裡連降暴雨,三門峽附近黃河決堤,洪水氾濫,已淹沒了洛陽、偃師、鞏義等好幾座城池,數十萬民眾葬身洪水,更有數百萬民眾無家可歸,損失慘重。皇帝立時頒下聖旨,命太子親自前往三門峽賑災。作為太子伴讀,虞品言自然也在隨行之列。

  因情況緊急,一行人片刻不敢耽誤,接了聖旨便準備出發。小桃紅到時,虞品言半隻腳已經跨出門檻了。

  虞襄之所以癱瘓全是為了救自己,虞品言不能扔下她不管,命人給太子遞了個口信,說是晚到片刻,然後急匆匆往西廂房走去。

  他身著一件藏青色錦袍,衣領和袖口嵌著祥雲紋金邊,穿著打扮竟與夢中絲毫不差。虞襄一看,心立馬涼了半截,越發打定主意要阻止他離開。這人可是她唯一的金大腿,倘若出了什麼變故,她一個廢人,又是個『野種』,腦門還貼著個『喪門星』的標籤,在這侯府裡當真不用活了!

  莫說愛孫如命的老太太,就是不理世事的林氏也會活撕了她。誰讓虞品言是她『剋死』的呢!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2 01:12 AM

第八章

  見虞襄滿頭冷汗,容色煞白,虞品言快走兩步,焦急的問,「可是疼的厲害?找大夫了沒有?」

  虞襄拉住他衣袖,道,「哥,你要去哪兒?」

  小姑娘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強烈的不安感,許是最近日日有自己陪伴,一旦自己離開,便害怕了。虞品言坐到床邊,柔聲安撫,「哥哥出去辦差,很快就回來。襄兒莫怕,有什麼事便去找馮嬤嬤,她會照顧你。」

  虞襄正思索著怎麼將他留下,柳綠帶著大夫進來了,索性便讓大夫診脈,還可拖延一點時間。

  虞品言耐心的等候,見大夫說無甚大礙才安下心來,又囑咐丫頭趕緊熬藥,然後一口一口餵給虞襄。

  虞襄一邊喝,一邊絞盡腦汁的想辦法,不知不覺一碗藥便下了肚。

  虞品言見她臉色不那麼白了,往她嘴裡塞了一顆蜜餞,熟練的抽-出軟枕將她放平,仔細捂好被角,叮囑幾句『莫怕,好好將養』之類的話便要出門。

  上輩子,虞襄便能感知到哥哥的安危,且從未出過錯,這輩子雖然換了哥哥,但那感覺非但沒消失,反而更強烈。仔細想想,這也算是一件好事,虞品言過得平安順遂,她也就能過得平安順遂,且永樂侯府樹敵頗多,朝堂又風起雲湧,虞品言日後的劫難肯定少不了。

  她不知道劇情,說不定作者為了增加女主的勵志程度,把永樂侯府寫衰敗了,只等著女主回歸以後大顯神威,再將侯府推上巔峰。府裡所有人,包括老太太,都得跪舔女主。

  想到那場景,虞襄便覺一陣惡寒,更無法猜測自己一個『喪門星』,在侯府衰敗後會承受怎樣的責難。種種罪名肯定都堆疊在她頭上,誰讓她是炮灰女配,注定是給女主墊腳的雜草呢!

  可她虞襄驕傲一輩子,何時給人當過墊腳的?她雖然不是女主,卻也照樣要活得風光舒坦。所以,虞品言絕不能出事!

  虞襄咬牙,哀哀的呻-吟起來,做出一副痛不可遏的表情。

  虞品言忙又轉回來,隔著被子將她抱進懷裡上下摸索,又命人去請大夫。大夫並未走遠,再次診脈後真有些急了,一個勁兒的說脈相沒有問題。

  可虞襄叫的越發厲害,雙手死死攀住虞品言脖頸,一聲聲的哀求,「哥,我疼,哥你別走……」

  虞品言被勒得喘不過氣,又見她烏溜溜的眼珠不時往自己臉上梭,有些心虛,又有些狡黠,這便尋思過來,哭笑不得的問,「襄兒,你是不是在裝病,嗯?哥哥只是出去辦差,又不是不回來,莫怕。」心下有些無奈,卻也很喜歡這種被人全心依戀,全心信賴的感覺。

  「哥,你今天別走了,明天再走吧,我做了個噩夢,」虞襄並不打算隱瞞自己的能力,一一詳述細節,「我夢見你穿著這身衣裳騎在馬上,後面跟著許多馬車,還有士兵。你們走過一條小道,左邊是高山,右邊是峽谷,一條大江在峽谷裡奔騰。忽然天上下暴雨了,你們走得越來越快,繞過一處拐角時,山上衝下許多泥石,把車隊淹沒了,車裡的箱子被石頭砸碎,裡面的銀錠子全掉進大江裡去,再也找不著了!」

  隨著她敘述的深入,虞品言的表情從哭笑不得變成錯愕萬分。這次離京,太子確實帶了八百萬兩賑災銀,這件事除了隨行人員和皇帝,沒有任何人知道。襄兒這夢確實蹊蹺……

  在虞襄剛說出『做噩夢』三個字的時候,翠屏便悄悄摸出房門,往正院趕去。

  翠喜立在窗邊目送她離開,心道:你能把侯爺哄得服服帖帖的,就不信老太太也哄得住!就因為做了噩夢便裝病阻止侯爺辦差,叫老太太知道了,定要掀掉你一層皮!思及此處,忙用帕子摀住嘴,暗暗諷笑。

  虞襄見虞品言表情鬆動,趕緊又是一陣好勸,卻沒料老太太杵著枴杖跨進門檻,厲聲道,「襄兒,別胡鬧!去,服侍小姐睡下!」手一揮就上來兩個身強體壯的嬤嬤,硬把虞襄從虞品言懷裡扒出來,按倒在床上。

  「言兒,你快去吧,莫耽誤了太子辦差。」看向孫子時,老太太凌厲的表情稍微放緩。

  「老祖宗,襄兒身體還未康復,勞您好生照料。孫子這條命是襄兒給的,沒有她,孫子如今也不能站在這裡跟您說話。」虞品言隱晦的提醒老太太莫為難虞襄。

  雖然心中諸多疑慮,可太子今年17,入朝一年來首次獨當一面,且辦得還是那樣緊要的差事,宮內宮外無數雙眼睛盯著,虞品言半點推脫不得,拍拍妹妹發頂,還是義無反顧的走了。

  虞襄抬起胳膊大喊,「哥,如果下暴雨的話就立即停下來,千萬別趕路!記住了,千萬別趕路!」

  虞品言擺擺手,越去越遠。虞襄停止掙扎,仰躺在錦被上喘氣。幾個嬤嬤退開,低眉順眼的等候老太太發話。

  桃紅柳綠兩個頗有些擔心,翠屏翠喜卻暗自幸災樂禍。

  老太太杵著枴杖一步步上前,語氣非常嚴厲,「我原本以為你遭此劫難,定然比以前懂事很多,沒想到還是那個樣子!你哥辦得都是頂頂緊要的正事,倘若受了你拖累,皇上怪罪下來,太子怪罪下來,整個侯府都承受不起!」

  虞襄垂下眼瞼,低聲道,「老祖宗,襄兒知錯了。」在虞品言安全回歸之前,自己還是老老實實待著吧。

  老太太見她容色蒼白,冷汗連連,很是虛弱的樣子,且又想起孫兒臨走那番話,心道罷了,到底救了孫兒一命,且廢了雙腿,只是任性沒有發瘋,已算是好的了。

  長歎一聲,老太太道,「知錯便好,日後再不可胡鬧。你且睡吧,我走了。」

  虞襄連忙答應,讓翠屏翠喜送她出去。

  翠喜見老太太雷聲大雨點小,心裡很不滿意,裝作憂心忡忡的開口,「老夫人,二小姐那夢,確實有些玄乎啊。她竟說侯爺會被泥石沖走……」

  「閉嘴!」老太太不等她說完便厲聲打斷,「這樣晦氣的話,日後不許再提,否則拔了你們舌頭!」

  用力跺了跺枴杖,老太太一疊聲兒的罵著晦氣,疾步走遠了,仿若虞襄的小院沾滿了某些不可言喻的髒東西。

  翠屏翠喜裝作誠惶誠恐的送一行人離開,轉回頭,捂著嘴咯咯笑起來。虞襄這頂『喪門星』的帽子,怕是永遠都摘不掉了。侯爺還沒出門呢,她就什麼不吉利的話都敢往外說!忒蠢了些!

  -----------------------------------------------------------------

  虞品言離開侯府後一路快馬加鞭,終於在城外的十里亭趕上太子一行。

  太子端坐在一匹汗血寶馬上,身材頎長,相貌英俊,舉手投足間更有幾分雍容閑雅的神采,很是令人心折。

  「何事耽誤了?」他回頭詢問。

  虞品言拱手道,「舍妹舊傷復發,我留下等大夫診治過後才走。耽誤了行程,還請殿下恕罪。」

  太子與虞品言私交甚篤,對捨命救了虞品言的虞襄也是愛屋及烏,且他胸襟開闊,生性仁厚,並不會因些許小事而多加苛責,當即擺手道,「無妨。令妹可好轉了?等我們回來,你拿著孤的名帖去太醫院請薛院正,他在治療骨傷方面很有一手。」

  「舍妹臨出門時已經大好,謝殿下關心。等此次回來,我就厚著臉皮借殿下的名帖一用。」薛院正只為皇帝和太子診病,常人請不動。虞品言聽了這話連忙道謝。

  因災情嚴重,拖不得,兩人略聊幾句便催馬趕路,行至一處山道,天空忽然昏暗下來,抬頭一望,卻見大朵大朵的烏雲開始迅速聚集,雲層間天雷滾滾,紫電翻湧,景象頗為駭人。

  「不好,要下暴雨了!再行七八里路便有一座村莊,咱們可借農家暫避。快快快,加快速度!」打頭探路的侍衛大聲吼道。

  一行人不自覺夾緊馬腹,打算冒雨疾馳。

  唯獨虞品言心裡猶疑不定。這條道,越看越像襄兒描述的那條,左邊高山,右邊峽谷,一條大江從谷底穿過,奔騰的江水發出巨大的怒吼。襄兒從未出過遠門,卻將這番景象描繪的活靈活現,彷如親至。

  那夢,果真只是個夢?虞品言暗自咬牙。

  來不及多想,豆大的雨點狠狠砸下。有人勸太子換乘馬車,被太子拒絕了,反而越過眾侍衛衝在最前面。虞品言連忙跟上,卻聽耳邊悉悉索索一陣響動,轉頭一瞥,卻見一塊鬆動的石頭從山上滾落,掉入草叢。

  虞品言眸光微暗,追在太子身後大喊,「太子,快停下,不能再走了!前面危險!」

  太子依稀聽見『危險』二字,還當前路有埋伏,立即勒緊韁繩。駿馬揚起前蹄嘶鳴,片刻後穩穩停住。

  「怎麼回事兒?前路有匪患?」他語帶焦慮。

  「並非匪患。」虞品言搖頭,「雨勢太大,咱們還是等雨停了再走吧。太子你看,這山石都被雨水沖刷的搖搖欲墜,若被砸中便危險了。」

  他說話的時候,正巧一塊香瓜大的石頭從山上滾落,掉進路邊的草籐裡,若石頭再大些,當真有可能奪人性命。太子皺眉,面露遲疑。

  隨行的戶部尚書於文濤卻不以為然的擺手,「不過七八里,兩刻鐘的路程,怎會出事?眼下暴雨傾盆,咱們往哪裡躲?又躲多久?」

  太子越發覺得為難。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咱們砸傷了是小事,萬不能傷到太子。況且咱們還帶著八百萬兩賑災銀,倘若落石驚了馬,攪翻了馬車,銀子滾入峽谷掉入江水,誰來賠?還是小心謹慎為妙!」虞品言據理力爭。

  於文濤搖頭,正欲反駁,太子開口了,「都停下,在路邊找空曠安全的地帶紮營休整。方偉帶幾名侍衛前去探路,確定路況良好,我們再過去。」

  方偉乃太子的侍衛統領,二話不說便領命走人。虞品言取出帳篷搭建。

  雨越下越大,四處都淌著泥水,搭好了帳篷也只是擋了頭頂,腳下依然濕漉漉的,叫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那股難受勁就別提了。

  再往前走七八里便能住進農戶,有滾燙的熱水,柔軟乾燥的被窩,香噴噴的飯食,比這荒郊野外、瓢潑大雨,不知好上多少倍!隨行人員嘴上不說,心裡早埋怨開了。

  於文濤對長隨歎息道,「太子能力是有,可就是太過謹慎,不過兩刻鐘路程,能出什麼差錯兒?誰的話都不聽,偏聽那伴讀的,毛還沒長齊呢……」

  長隨指了指隔壁帳篷,示意主子小聲點兒。

  於文濤吹了吹唇上的八字鬍,頗不以為然。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2 01:17 AM

第九章

  太子不肯單獨待在馬車裡享福,而是與虞品言擠進一個帳篷,拿出用油紙包好的乾糧,慢慢吃著。

  「等方偉回來,咱們再繼續趕路。如果讓他們在雨水裡躺一宿,不知多少人要埋怨孤了。」太子瞇眼打趣。

  虞品言點點頭,道,「小心駛得萬年船,守著八百萬兩銀子,晚上睡覺都得睜一隻眼,更何況趕路。這是您第一次辦如此緊要的差事,半點疏忽不得。」

  「月末,老二、老三、老四也要跟著入朝參政了,孤這次若是出了差錯,不知多少人等著揪孤的小辮子。你放心,孤省得。」太子拍拍虞品言肩膀,兩人相視而笑。

  一邊啃乾糧一邊說話,不知不覺便過去了大半個時辰,只聽一陣迅疾的馬蹄聲逼近,太子還來不及掀開門簾,便聽方偉高聲大喊,「太子,不好了,前方山崩了!」

  太子悚然一驚,連忙鑽出去細問。

  於文濤手裡的乾糧吧嗒一聲掉進渾濁的泥水裡。

  其餘人等皆嚇得面如土色,冷汗淋漓,唯獨虞品言,竟有種果然如此的釋然感。

  「山崩了?什麼情形?」太子頂著大雨快步迎上前。

  「屬下剛走了一刻鐘,便聽山上轟隆隆一陣巨響,雨水和著泥石從山頂狂湧而下,把道路衝垮,逕直匯入江水裡去了。幸好屬下早有戒備,退得快,否則就回不來了。」方偉心有餘悸的拍撫胸口。

  說話的功夫,前面又是一陣巨響。方才人們還以為是打雷,這會兒才意識到是山崩。如果太子沒叫停,而是一路快馬加鞭衝過去,十成十撞上山崩,落得個屍骨無存的下場。且弄丟了八百萬兩賑災銀,連累了數萬萬災區民眾,死了也撈不著半點好名聲。

  於文濤越想越覺心慌,連連拱手作揖,語帶顫抖,「太子果然乃真龍血脈,有上天庇佑啊!太子英明,太子英明!」

  眾人這才回神,也跟著喊起來,眼中滿是敬畏。

  太子心裡也後怕至極,面上卻半點不顯,沉穩開口,「此處也不安全,拔營退至空曠的田野,等雨停了再繞遠路去三門峽。動作快點。」

  此次再無人敢有異議。

  終於鎮住了於文濤這隻老狐狸,太子鬆了口氣,按捺不住激動與後怕,大力拍了拍虞品言肩膀,低聲道,「品言,多虧你及時阻攔,否則孤便屍骨無存了!」屍骨無存也便罷了,弄丟了賑災銀,不知多少人要編排他死後的名聲。那情景,想一想便覺心寒。

  「太子嚴重了。也是您自己心裡有數,否則我再勸又有何用。」虞品言並不居功,且絲毫未提及妹妹曾做過的那個夢。皇家人天性多疑,想得深遠了對襄兒來說是禍非福。

  「孤心裡確實有數。品言,多謝了!」太子用力摁壓他肩膀,感激之情不言而喻。

  兩人緊緊握了握手,隨即各自跨上駿馬,往回奔。因繞了遠路,至少耽誤了兩天行程,太子使人給皇帝送了一封信解釋緣由。

  次日早上,永樂侯府也接到了虞品言的書信,老太太看後面色煞白,連連大呼『菩薩保佑』。

  「老夫人,您這是怎麼了?可是小侯爺……」餘下的話,馬嬤嬤不敢說了。

  「言兒無事,」老太太顫巍巍站起來,沖堂上的佛像拜了三拜,又將書信遞給馬嬤嬤,讓她自己看,心有餘悸道,「真真是驚險萬分啊!我只是看了書信都嚇出一身冷汗!」

  馬嬤嬤快速看完,心尖猛然一顫,附在老太太耳邊低語,「老夫人,您還記得小侯爺臨走時,二小姐喊那話麼?翠喜說二小姐夢見小侯爺被泥石沖走,故而昨天死活不讓小侯爺出門,您看,豈不與這信合上了!」

  『哥,如果下暴雨的話就立即停下來,千萬別趕路!記住了,千萬別趕路!』。老太太腦海裡反覆迴盪這句話,眼睛越睜越大。

  「嘶,」她倒抽一口涼氣,抬腿便走,「去找襄兒問問,她昨晚究竟做了什麼夢!」

  -----------------------------------------------------------------

  虞襄晚上一宿沒睡,就怕眼睛閉上便夢見虞品言遇難的場景,反覆琢磨著虞品言要是沒了,自己該怎麼活下去,怎麼想怎麼心寒。永樂侯府的頂樑柱都被她『剋死』了,林氏和老太太肯定容不得她。這時代,被家族擯棄的女人本就沒有活路,更何況她還是個癱子,恐怕離開侯府沒兩天就會餓死街頭。

  老太太到時,就見她病怏怏的半靠在榻上,臉色蠟黃,頭髮散亂,一雙眼睛充滿紅血絲,眼窩還深深凹陷下去,明顯經夜未眠的樣子。聽見腳步聲,她僵硬的扭著脖子看來,啞聲問道,「哥哥怎麼樣了?有沒有收到消息?」

  雖然不是侯府血脈,可到底與言兒一塊兒長大,對他的感情是真摯的,半點沒摻假。要不能捨命相救?要不能擔心成這樣?

  思及此處,老太太對虞襄的成見與隔閡瞬間去了十之五六。

  「言兒無事。」她軟著嗓音開口,「昨日你做了個噩夢,因此死活不讓言兒出門,夢裡都看見什麼了,跟祖母說說。」

  虞襄高懸的心一下子落到實處,見老太太追問,便詳細的敘述起來。虞品言今年虛歲十六,剛踏上仕途,且他行事狠辣,樹敵頗多,效忠的人又是當朝太子,日後指不定會遇見多少劫難。倘若虞家人對她的話不重視,還當她胡攪蠻纏無理取鬧,下次虞品言可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

  老太太聽完思慮半晌,低聲問道,「你果真看見許多銀錠子掉進江裡去了?」

  虞襄十分篤定的點頭。

  老太太繼續愣神,足有一刻鐘才從緩過來,摸摸虞襄通紅的眼角,柔聲道,「好孩子,因為擔心你哥,所以一晚上沒合眼吧?藥喝了麼?飯食可曾用過?」

  虞襄搖頭,「不知道哥哥安危,我不想喝藥,也吃不下飯。」

  「好孩子,好孩子……」老太太表情十分動容,連連拍撫虞襄發頂,「喝了藥,吃了飯,趕緊睡一覺。累著你了。」

  馬嬤嬤親自去廚房給二小姐熬藥做飯。

  老太太陪虞襄用完飯,見她頻頻打呵欠才起身離開,行至門口忽又回頭,認真叮囑,「襄兒,日後再做類似的夢,一定要告訴祖母,別悶在心裡。」

  虞襄點頭答應。她自然不會悶在心裡,虞品言可是她唯一的護身符。

  老太太這才心滿意足的走了,瞥見跟隨在身後的翠屏翠喜兩人,慎重交代,「日後好生照顧小姐,缺什麼只管來找馬嬤嬤要。小姐若不肯喝藥吃飯,你們得勸著,再像今日這般放著不管,你們也不用在侯府裡待了。」

  翠屏翠喜低聲應諾,等一行人走遠方抹掉額頭的冷汗,面面相覷。老夫人這是怎麼了?怎一夜之間態度大變?

  老太太回到正院,跪在佛龕下念了一會兒經,這才鬆開緊繃的心弦。

  馬嬤嬤攙扶她起身,又端來一杯熱茶,等她坐定後方湊過去詢問,「老夫人,小姐這夢究竟怎麼回事兒?」

  「這是菩薩給襄兒預警了。」老太太用杯蓋慢慢撇著浮茶沫子,神情恍惚,「若言兒他們沒停下,反直接衝過去,夢裡的場景就會變成現實。那些銀錠子想來便是太子攜帶的賑災銀,少說也在這個數……」她伸出一隻巴掌。

  「五萬兩?」馬嬤嬤齜了齜牙

  「五百萬兩,也許更多。」說到這裡,老太太又出了一腦門的冷汗,喟歎道,「幸虧襄兒提點一句,言兒沒硬衝過去,否則不但命沒了,整個侯府也要跟著吃罪。五百萬兩,抄了家底兒也賠不起!」

  虞襄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哪裡知道言兒出門辦的是什麼差,又哪裡知道太子帶著賑災銀?但她偏偏夢見了,且描述的那般細緻,彷如身臨其境。到此刻,老太太對她的話再無半點疑慮。

  馬嬤嬤吸了一口涼氣,驚恐萬狀的低喊,「五,五百萬兩?我的娘哎!多謝菩薩保佑,多謝菩薩保佑!」侯爺身死,侯府抄家,他們這些奴才也沒活路了!這次真是僥天之悻,僥天之悻啊!

  馬嬤嬤沖佛龕拜了拜,低聲呢喃,「侯爺說得對,小姐不是什麼喪門星,分明是他的福星。老太太,您瞅瞅,短短一月,小姐便幫侯爺避開了兩次死劫。這也忒玄乎了,若不是福澤深厚之人,菩薩豈肯托夢示警……」

  老太太沉默半晌,終是揮手道,「把我庫房裡的兩匹鮫菱紗和那株百年老參送去給襄兒。她是個好的。」心是好的,只這事兒處處透著詭異,是福是禍,且再看看吧。

  「哎,老奴這便去!」馬嬤嬤不假手他人,親自去辦。這兩樣東西都是御賜之物,價值連城,老太太自己都捨不得用,反倒全給了小姐,可見這回真嚇著了。

  翠屏翠喜見老太太猛然間對虞襄重視起來,雖心中不忿,到底不敢再像以前那般放肆。

  ------------------------------------------------

  原本的歷史軌跡:太子前往三門峽賑災,半途遇山崩,雖僥倖不死,卻丟失八百萬兩賑災銀,狼狽而返。言官彈劾太子不仁,觸怒上天降下天罰,累及數萬萬災區民眾。皇帝震怒,命太子前往皇陵懺悔,三年不得入朝,又命四皇子籌措銀兩再去三門峽。四皇子行事沉穩,能力卓絕,將賑災事宜處理的盡善盡美,無一紕漏。九月底,帶萬民傘歸京,聲望大振,而太子則日漸沉寂。

  永樂侯遇山崩,重傷而歸,將養數月才好。皇帝遷怒,雖未降爵,卻捋去他所有實職,棄之不用。侯府老太君盡數變賣家產抵罪,終究無法挽回侯府聲譽。永樂侯不得不投軍,以性命博取一條出路。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2 01:23 AM

第十章

  虞襄等老太太走遠了,一咕嚕從被窩裡翻坐起來,靠著軟枕思量:看來,昨晚那夢應驗了,虞品言這回有驚無險,否則老太太怎會巴巴的跑來盤問,且態度那樣和藹。雖然不能預知自己的安危,能預知虞品言的安危也就夠了。她一個癱子,誰稀得算計她。

  虞襄邊想邊抓住床幔上繫著的一塊桃木牌,問道,「這牌子上雕的是什麼?」那扭曲詭異的字符染了一層硃砂,看上去紅彤彤的,十分扎眼。類似的木牌還掛在窗邊,廊下,甚至塞在床褥裡,幾乎佈滿了整個小院。

  從『虞襄』的記憶來看,這些都是林氏的陪房金嬤嬤與一個形貌猥瑣的老尼姑一塊兒佈置的,走時還在門口潑了一盆黑狗血,腥氣瀰漫了幾天才散。

  桃紅奔過來,往主子後腰墊了一個軟枕,拿起桃木牌看了半晌,臉色忽然大變。

  虞襄挑高半邊眉毛,篤定道,「說實話吧,這玩意兒可是厭勝之術?」若是丫頭肯實言相告,日後也算得用。

  小桃紅輕輕點頭,「回小姐,這是鎮妖符,寫的是……」她小心翼翼的瞄了眼主子。

  「寫的是『七魂皆殺,業火焚體』是不是?」虞襄冷笑。因生下來就癱瘓,看見別人能跑能跳,能遊覽大好河山,她覺得不甘,脾氣日漸暴躁,最後在哥哥的建議下開始信佛,這才看淡很多。

  她參閱過的佛家典籍數不勝數,豈能被幾個梵文難住。這桃木牌,她第一天醒來就想全燒了!如今在老太太眼裡,她那『喪門星』的帽子算是摘掉了,且救了虞品言兩命,燒幾塊牌子算不得什麼。等老太太回過味來,林氏就該倒霉了!

  虞襄扯下桃木牌,扔在地上,滿臉的厭惡,「屋裡那些木牌全都找出來燒掉!快去。」

  桃紅也覺得這木牌滲人,早想處理掉了,聽主子一說忙顛顛的答應。

  院外很快升起一股濃煙,翠屏翠喜聞見煙味跑過去查看,驚得叫起來,「呀,你怎麼把這些平安牌給燒了?夫人有吩咐,這些牌子絕對不能動,否則會招禍的!」

  桃紅見翠屏翠喜來搶奪未燒完的木牌,忙一股腦扔進火裡,道,「小姐讓燒的,這些木牌不吉利!你們站開點,免得火星濺到裙擺上。」

  翠屏翠喜連忙跳開,一個準備去正房找太太告狀,一個進屋去勸主子。

  正當時,馬嬤嬤跨進院門,身後跟著兩個抬箱籠的老婆子。她扇扇濃煙,問道,「好大的味兒,這是燒什麼呢?」

  「馬嬤嬤,你來得正好。瞅瞅,她們把夫人掛上去的平安牌全給燒了!夫人若是問起來可怎麼交代!」翠喜做出一副欲哭無淚的表情,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

  分明是鎮妖符,怎成了平安牌了?馬嬤嬤嗤笑,不以為然的擺手,「由著小姐燒吧,夫人若問起來,你就讓她去找老夫人。」小姐哪裡是什麼喪門星,分明是福星!再讓鎮妖符鎮著,多少福氣都被折騰沒了!嘶~小姐廢了雙腿,會不會是被這些厭勝之術給咒的?

  想到這裡,馬嬤嬤倒抽一口涼氣,使人將箱籠抬進小姐屋內便汲汲皇皇往正院跑。這林氏當真是瘋了!她咒小姐時,還不知道小姐並非她親生骨肉呢,倘若哪天對老太太存了怨氣,是不是也會下手?且這厭勝之術詭譎莫測,無影無形,簡直叫人無從防範啊!不行,得趕緊回了老太太!

  虞襄見馬嬤嬤火燒屁股一般離開,眼睛一瞇,愜意的哼起小曲兒來。要說這林氏也是個蠢的,明目張膽的在內宅行巫蠱之術,老太太前幾年被幾個庶子折騰的筋疲力盡,沒功夫管她,得了空,還不得騰出手來收拾!人老了,最忌諱這種東西。

  虞襄越發笑得燦爛,沖邁進屋內,花臉貓一般的桃紅揚了揚下顎,「把箱籠打開,我看看。」

  「哎。」桃紅拔掉銅鎖上的插栓,挑開箱蓋。

  虞襄表情淡然,翠屏翠喜兩個卻驚叫起來,「鮫,鮫菱紗?百年老參?這兩樣可都是御賜之物,在老夫人庫房裡存了好幾年了!」兩人心裡爬滿了螞蟻,癢的難受!瞧這鮫菱紗,質地輕薄,如雲似霧,看著是純白色的,放在陽光下卻能反射出七彩光芒,且火燒不爛水浸不濕,當真是極難得的寶貝。用它做兩身衣裳,還不美死個人!

  當然,這東西太打眼,兩人是萬萬不敢貪墨的,但百年老參卻不同,賣給藥店怎麼著也能換五百兩銀子。反正虞襄是個傻的,拿根白蘿蔔也能糊弄過去。

  兩人心裡正美,卻聽虞襄淡淡開口,「鮫菱紗放進私庫,老參拿去廚房燉湯,晚上我要喝。」

  桃紅連忙擦乾淨手上的黑灰,捧著老參下去了。翠屏頗有些傻眼,急急開口,「小姐,這老參年頭足,緊要時還可吊著一條命,你怎麼就吃了?還是留下備用吧!」

  翠喜也跟著幫腔,「是啊,百年老參藥效強勁。小姐你身體還虛,吃了不但沒有好處,反受其害!」

  「我不吃,難不成留給庫房裡的老鼠吃?我有那麼傻麼?」虞襄勾唇蔑笑。她就是吃得鼻血橫流,也不會便宜這兩個東西。

  翠屏翠喜心臟狂跳,再不敢開口攔阻。

  正院,老太太聽了馬嬤嬤的話,臉上似潑了墨,黑得能滴出水來,指尖一個用力,竟將佛珠掐斷了。

  屋內辟里啪啦一陣亂響。丫頭婆子紛紛低下頭,不敢喘氣。老太太發起火來,可是連侯爺都頂不住。

  「是我疏忽了。堂堂永樂侯府,竟大肆行這巫蠱之術,且咒的還是親女,若被言官參上一本,言兒的爵位就保不住了。十年前風光無限的敏貴妃,可不就是這麼死的麼,母族三百七十八人,盡皆斬於菜市口,皇上現在最忌諱的就是這個……」老太太用力按揉眉心,喟然長歎,「這些年,我也是越發不頂用了,如此險要之事,我竟不聞不問,差點連累了言兒!」

  越想心頭的火越旺,老太太冷聲道,「喪門星,我看這林氏才是真正的喪門星!你帶幾個人去搜林氏院子,但凡可疑之物全燒了。她若鬧起來便叫她回娘家,莫禍害我侯府!」

  「老奴立馬就去,老夫人您別急,所幸小姐是個有主意的,已把東西都處理了。」馬嬤嬤輕聲安慰。

  老太太擺擺手,神情疲憊。

  林氏屋內堆滿了亡夫的遺物,都是二人愛情的見證。馬嬤嬤可沒那風花雪月的心思,翻撿出可疑物品便拿出去燒掉,惹的林氏發起瘋來,披頭散髮的跑到正院哭鬧。

  老太太剛躺下沒多久便被驚醒,著實氣得血液逆流,甩出一封休書才讓林氏徹底消停,自己也厥了過去。

  正當時,柳綠端來一碗參湯給老太太灌下,這才讓她轉危為安。自此以後,馬嬤嬤越發覺得二小姐是個有福的。

  -----------------------------------------------------------

  家裡發生的事,老太太不讓報給小侯爺,虞品言自然無從得知,待在太子身邊安心辦差。

  太子雖不是全知全能,卻善於用人,也善於納諫,是天生的帝王之才,來到三門峽僅一月便將諸事料理的妥妥當當,鉅細無遺。

  又過了三日,確定河堤已修繕牢固,災民也得到安置,太子決定啟程歸京。途中,虞品言向太子請辭,欲前往平沙縣為妹妹尋訪當地一位神醫。

  太子欣然同意。

  身懷絕技之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臭脾氣。虞品言為神醫上山採藥捉蛇,下地種菜澆水,當了半月苦力才勉強讓他點頭。

  兩人一路走一路搜集藥材,本以為已被太子遠遠拋下,卻沒料在一處驛站匯合了。

  太子的貼身近侍來順站在院門口,正與一名十歲出頭的小姑娘說話,表情看上去非常焦慮,「這東西果真能治好我家主人?你若是誑我,定叫你有來無回!」

  「我當年得了時疫便是吃這個吃好的,你且試試吧。」小姑娘一點兒沒覺得害怕,反揚起手中草藥,粲然一笑。

  來順被她開朗的笑容感染,頗有些意動。那麼多太醫都束手無策,這時候也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太子的病來得又急又猛,眼看三天未曾睜眼,實在拖不得了!

  虞品言大步上前,沉聲問道,「什麼時疫?」

  「侯爺,你可算是回來了侯爺!太子得了時疫,您那神醫請來沒有?趕緊進去給太子看看吧!」來順看清來人面孔,像找到主心骨般撲過去,一時忘了改口。

  虞品言眸光微暗,立即拉著神醫匆匆往驛站裡走。

  來順擦了一把眼淚,也跟著進去了,倒把進獻草藥的小姑娘忘得乾乾淨淨。

  小姑娘想進去,卻被拿著劍戟的侍衛攔住,在門口張望片刻,一臉遺憾的走了。早知道裡面病著的是位達官貴人,卻沒料竟是當朝太子。方纔那少年也是個侯爺,哪位侯爺?若是我的藥能治好太子,榮華富貴豈不唾手可得?明天再來看看吧!

  她正暗自琢磨,被匆匆找來的俊秀少年一把拉住,低聲警告,「又淘氣了,裡面住著一位貴人,招惹不得。快跟哥哥走,否則被抓起來哥哥可救不了你!」

  小姑娘乖巧的點頭,邊走邊不住回望。

  ----------------------------------------------------

  原本的歷史軌跡:四皇子歸京途中身染時疫,得一幼女進獻神藥,轉危為安,解下隨身玉珮相贈。數年後二人重遇,正可謂千里姻緣一線牽。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2 03:27 PM

第十一章

  虞品言跨進太子居住的小院,就見於文濤等一干老臣跪在房門口,個個形容憔悴,表情哀泣。天上分明掛著一輪烈日,院內卻瀰漫著一股悲苦寒涼的氣息。

  太子乃元後所出,居嫡居長,德才兼備,如無意外的話,便是鐵板釘釘的下一任帝王。然而這位儲君第一次外出辦差便染上時疫。倘若他病逝,憑皇上對他的寵愛,定要所有人為他陪葬。

  灼熱的夏風吹過,幾位老臣卻微微顫抖起來,似冷進了骨子裡。聽見腳步聲,他們轉頭回望,渾濁的眼底爆射出精光。

  永樂侯!怎麼把永樂侯為妹妹尋訪神醫這茬給忘了!真是上蒼保佑啊!

  「侯爺,神醫……」於文濤顫巍巍爬起來,話沒說完就見面容冷肅的少年已領著一名老翁徑直入屋。緊閉的門扉隔絕了眾人滿含希冀的目光。

  因太子見不得風,屋內窗戶統統鎖死,還罩上一層窗幔,致使光線非常昏暗。甫一走近床榻,便聞見一股濃郁的酸臭味,沒病的人聞了,也得熏出滿身的不適。

  虞品言卻似毫無所覺,大步走過去細看。

  短短半月,太子竟瘦的只剩下一把骨頭,緊閉的雙眼糊滿濃黃的眼垢,吐出的氣息帶著一股人體即將腐爛的味道。若不是虞品言摸到他頸側微弱的脈搏,還以為他已經去了。

  「樸神醫,請為太子診治。」虞品言彎腰作揖,沖鶴髮童顏的老翁深深一拜。

  來順早猜到老翁便是侯爺請來的神醫,見此情景撲通一聲跪下,連連磕頭哀求。他是個機靈的,知道這等神人定受不了脅迫,若用權勢強壓他替太子診治,指不定便跟你來個魚死網破。

  老翁老神在在的捋著鬍鬚,笑道,「虞品言,你可要想好了,我只答應為一人診治。救了太子,你那妹妹我可就不管了!」

  來順含著兩泡眼淚朝侯爺看去。

  虞品言面上不顯,攏在袖中的手卻緊握成拳。太子與襄兒孰輕孰重?太子性命垂危,自然應該選擇救太子,可襄兒的腿卻也耽誤不得……

  閉了閉眼,虞品言拱手道,「還請樸神醫為太子診治。」

  老翁嘲諷地笑了,「我還當你多重情重義,到底屈於權勢捨棄了家人。如此,我這便替太子診治。」

  虞品言扯了扯唇角,語氣冰冷,「樸神醫無需挑撥。論理,太子是君,我是臣,臣子忠君是為本分,無甚屈於權勢的說法。論義,我與太子情誼深厚,不遜於家人,他性命垂危,我自然該選擇救他。舍妹此時並無性命之憂,沒了樸神醫,日後我還能尋王神醫,趙神醫,沒甚要緊。」

  老翁被他幾句話氣得鬍子都翹起來了,冷哼道,「你就強嘴吧!你妹妹的腿,這世上除了我,只有苦慧大師能治。苦慧大師十年前渡海去了暹羅國,生死不知,你屆時找不到人,別哭著喊著來求我!」

  說到這裡,老翁得意的笑起來,拎起醫藥箱走到榻邊給太子診脈,高聲喝道,「開窗開窗!不想憋死太子就趕緊開窗!」

  樸神醫的大名,就連久居深宮的來順也是多有耳聞,連忙把四面窗戶都打開,讓陽光照進來。異味慢慢散去,所有人都覺精神一振。

  樸神醫取出一套金針,輕捻著送入太子各大要穴,又從他指尖、耳尖、耳垂等處取出幾滴濁血。方纔還奄奄一息的太子輕咳一聲,竟立時甦醒過來。

  視線還有些模糊,可並不妨礙他認出虞品言那張雕刻一般俊美的臉。太子微微笑了,篤定道,「易風(虞品言的字),你又救了孤一命。」

  樸神醫不滿意了,用絹布擦掉太子指尖的血跡,提醒道,「殿下,永樂侯可不懂醫術。」

  太子莞爾,溫聲道,「多謝神醫相救。」似想起什麼,他臉上悅色盡去,低喊,「孤這時疫想來在洛陽便已染上。你們趕緊採購藥草,召集醫者奔赴洛陽,以免疫情擴散!快去!」

  虞品言離開的第二天,他便開始發起高燒,當時只以為感染風寒,略喝了幾帖藥,等意識到自己得的是時疫時已經晚了,他下一刻就陷入了深度昏迷,腦子裡最後一個念想便是趕緊召集醫者救治災民。

  只可惜於文濤等人沒有讀心術,太子病重他們也沒心思考慮別的,這便耽誤了近半月的光陰。也不知疫情有沒有在災區蔓延。

  虞品言略一拱手,即刻出去辦差。樸神醫見太子愛民如子,履仁蹈義,雖嘴上不說,下針卻越發穩當。

  於文濤等人依然跪在院外,得了太子口令,當即淚流滿面,痛哭失聲。太子已病成這樣,心裡惦念的依然是災區民眾。他的仁義不是裝出來的,卻是實實在在扎根於骨髓。大漢朝有這樣一位德才兼備的儲君,實乃幸運!

  一干老臣連磕三個響頭,精神百倍的去辦差。歸京後將太子的言行一五一十寫在奏折裡,呈給皇上過目,措辭絲毫沒有誇大,卻已足夠令皇上滿意。而虞品言的表現也令他眼前一亮,暗自決定將這位未及弱冠的小侯爺培養成太子的肱骨之臣。

  此為後話暫且不提。

  樸神醫施展了一套定魂針法,堪堪將太子從死亡線上拉回,又開了一劑猛藥給太子灌下。見他臉色迅速泛出紅暈,眼眸也清亮很多才大鬆口氣,擺擺手,回屋睡覺去了。

  太子躺了整十天,這會兒無論如何也躺不住了,盤問來順自己昏迷後的事情。來順一一作答,躊躇半晌終是坦白道,「殿下,您能醒過來,多虧了小侯爺……」 這便將樸神醫與永樂侯的對話複述了一遍。

  太子聽了十分動容,對著帳頂喟然長歎,「孤這條命,卻是用易風妹妹的雙腿換來的,孤實在是慚愧。」

  來順連忙安撫,「殿下無需多想,只日後為虞小姐再尋訪一位名醫也就罷了。」話落,心裡暗自嘀咕:這位虞小姐的雙腿換了侯爺與太子兩條性命,也真夠金貴的。這會兒耽誤了,日後說不得有大造化,單這兩份人情,也夠她受用一輩子了。

  卻說虞品言使人採買了大量藥材,又召集了許多醫者,翌日清晨便準備趕赴災區。車馬剛出驛站,就見一名侍衛正與一小姑娘糾纏。

  小姑娘長得十分清秀可愛,唇角一翹,腮側便顯出兩個深深地酒窩,裡面彷彿盛滿了蜜糖,令人見了只覺甜絲絲的,升不起半點惡感。也正因為這萬分討喜的長相,侍衛並不狠攔,反而好聲好氣的勸她離開。

  「可我的草藥真的很有用。喝下去第二天就大好了。你們姑且試試吧!」小姑娘將一個紙包捧得高高的。

  那侍衛見勸不走她,只得收下草藥,心道院裡還有許多人感染了時疫,拿去給他們也是一樣。至於太子那裡,打死他們也不敢將來歷不明的東西呈上去。

  小姑娘好似察覺了他的心思,笑瞇瞇道,「這藥熬煮的工序十分複雜,一個弄不好便會藥效全失,你帶我進去吧,我幫你們熬。」

  侍衛還沒開口,便聽身後傳來一道冰冷刺骨的聲音,「你們就是這樣守職的麼?任由可疑之人靠近驛站,且還收受不明藥物。倘若這是一包毒藥,你死一萬次也不夠抵罪!」

  那侍衛腿軟了,當即便跪下給大步而來的小侯爺磕頭。這位雖才16,卻是個心狠手辣,六親不認的主兒,犯在他手裡只『生不如死』四個字。且他說得句句在理,字字珠璣,叫人反駁不得。也是這小姑娘長得太過甜美嬌俏,竟讓他不由自主便放下了戒心。若她果真是誰派來的刺客,那便出大事了!

  越想越覺後怕,侍衛扔掉劍戟,沒命的磕頭。

  小姑娘也嚇得狠了,臉上甜蜜的笑容全被恐懼不安所取代,睜大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可憐兮兮的瞅著容色冰冷的少年。

  少年卻對她視而不見,跨上立在門前的駿馬,淡淡開口,「抓起來好生審問,若有可疑便去回於大人,讓他處置。太子尚在病中,切莫驚擾。」話音未落,人已去得遠了。

  侍衛連連應諾,直起身,臉上哪還有半點和煦,一把將抬腿欲跑的小姑娘抓起來,扔進驛站地牢。

  小姑娘大喊大叫,劇烈掙扎,袖口翻捲一截,露出手腕上一朵蘭花狀的胎記。

  只關了兩個時辰,小姑娘的父母便求上門來。因身世清白,又正巧與某位隨行官員有舊。一家人捨掉十之七八的家資才將小姑娘贖出,連夜趕回嶺南老家去了。

  經此一事,原本的巨富之家逐漸走向沒落。

  三日後太子病癒,不但不啟程歸京,反又回了疫情嚴重的洛陽,誓與百姓共進退。八月初,疫情徹底消除,洛陽又恢復了昔日的繁華,太子走時數萬萬百姓夾道相送,熱淚盈眶。太子仁義之名傳遍天下,皇室越發受百姓愛戴。

  皇帝對太子的表現滿意至極,亦對隨行官員大肆褒獎,尤其年僅16的小侯爺虞品言,更得了一句『不世之材』的評價,永樂侯府也隨之水漲船高。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2 03:28 PM

本帖最後由 domotoika 於 2015-5-27 02:28 PM 編輯

第十二章

  虞品言沒來得及回家便入宮覆命去了,只讓長隨給府中遞了個口信。

  老太太揪住長隨問了又問,足問了兩刻鐘才將人放走,轉而對著佛龕跪拜。佛祖保佑,這趟差事總算是有驚無險。洛陽出現疫情的消息傳來,她連著兩三夜沒合過眼。

  馬嬤嬤也跟著跪下,歡天喜地的道,「老夫人您瞧,就說二小姐是個命裡帶福的。侯爺本是為她尋的神醫,偏就那麼巧把太子給救了!這氣運,真是好的沒話說!也不知夫人尋的哪個假和尚,把一顆福星硬說成天煞孤星!」

  老太太閉目不語。

  馬嬤嬤念了幾句佛,忽然『哎呀』一聲驚叫。

  「佛祖還在跟前,作甚一驚一乍的!」老太太睜眼瞪她。

  馬嬤嬤連忙捂嘴,臉色青青白白的變換,眸光也不停閃爍。

  老太太覺出不對,低聲問道,「你想到什麼了?」

  「沒,沒什麼!」馬嬤嬤笑得十分僵硬。

  「想到什麼就說!」老太太厲聲呵斥。

  馬嬤嬤瞅瞅佛龕裡滿目慈悲的菩薩,又捻撚手裡的佛珠,終是期期艾艾開口,「老夫人,夫人當初把二小姐的生辰八字拿給那和尚測算,您想想,那生辰八字,它,它不是二小姐的生辰八字啊!」

  接下來的話,馬嬤嬤實在不敢再說。雖兩個女嬰生在同一天,卻絕不可能是同一刻,至多至少都會差那麼一點兒。而命數這種東西,差之毫釐謬以千里,當真說不清楚。

  那八字不是虞襄的,卻是自己嫡親孫女的!若是和尚算錯也就罷了,沒算錯,豈不是說自己嫡親孫女才是天煞孤星?確實,虞襄現今十歲,過去的十年裡,侯府哪曾遭受半點災禍,反而日漸繁盛。今年倒接連碰見兩樁禍事,卻都因為虞襄的緣故避過去了。

  林氏說兒子是被虞襄剋死的,當時那兩個孩子還未抱錯呢,嫡孫女降世那刻,兒子也死於悍匪刀下,這真是……

  老太太心慌意亂的捻著佛珠,指尖劇烈顫抖起來。她信佛,自然也信命,要說沒跟林氏一樣恨過虞襄,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她閱歷廣,心胸開闊,後來又見府中諸事越發順遂,孫子也撐起了門戶,這才慢慢看淡了。現在忽然告訴她,嫡嫡親的孫女才是天煞孤星,那被遺忘的恨意竟又翻攪起來。

  馬嬤嬤見狀連忙縮到角落,大氣兒都不敢喘。

  稽首皈依蘇悉帝,頭面頂禮七俱胝。我今稱讚大准提,唯願慈悲垂加護。南無颯哆喃,三藐三菩陀……老太太閉眼,接連念了十幾遍清心咒才恢復平靜。

  終究是侯府血脈,再如何也不能仍由她流落在外生死不明。況且那和尚未必有什麼修為,算錯了也是有的。是好是歹,等把人找回來再看吧。老太太虔誠地給菩薩磕頭,直起腰後眸色晦暗。

  ※

  虞襄日盼夜盼,總算把虞品言給盼回來了。不知不覺間,少年已經成為了她的精神寄托,有少年在,便會覺得無比安心。

  讓柳綠去打聽虞品言什麼時候歸家,她半躺在靠窗的軟榻上,眼巴巴的朝外張望。

  小小的院子種滿了花草,紫色的曼陀羅爬滿院牆,白色的茉莉花在牆根處迎風招展,幾株石榴紅紅火火,開至荼蘼,更有大朵大朵的向日葵擠在長廊下,似一輪輪小太陽。滿目的炫彩伴隨著撲鼻的濃香,令人陶醉其間,流連忘返。

  短短兩月,空曠的院落便被虞襄打造成了伊甸園。因不良於行,她只能靠養花種草、看書寫字、彈奏樂器來打發時間。上輩子她就是養花高手,這輩子不知怎的,親手種下去的花草,無論多難伺候都能成活,且長勢喜人。

  見此情景,她越發喜歡侍弄花草。老太太來看過她幾次,一進院門就捨不得走,隨後命人尋來許多奇花異草讓她擺弄。

  虞襄投桃報李,總將開得最好最漂亮的送去老太太院裡。祖孫兩就這樣越走越近,往日的疏離與隔閡在一點一滴的接觸中慢慢消融。

  正愜意的嗅著花香,翠喜掀開門簾稟報,「小姐,秦小姐看你來了。」

  這秦小姐乃忠勇伯的庶女,今年12歲,在伯府並不如何受寵。『虞襄』因常年受到林氏冷落,老太太又疏於教導,性格很有些自卑,與門戶相當的貴女們玩不到一塊兒,反喜歡結交門戶敗落,出身不顯的女孩,以享受被人吹捧的快感。

  這秦小姐便是她唯一的閨中密友。

  翻開『虞襄』的記憶,虞襄一個忍不住嗤笑出聲。小姑娘怪可憐的,唯一的閨蜜竟也是個插刀坑人的禍害,她還樂顛顛的巴上去。這性格,再發展幾年就是妥妥的惡毒女配,專用來襯托女主的善良美麗。

  如果自己不來,『虞襄』會是什麼下場?思及此處,虞襄臉色陰了陰,擺手道,「讓她進來吧。」

  秦芳甫一跨進院門,就被眼前的繁花錦簇、綠意盎然給迷住了,不錯眼的看了好一會兒才依依不捨地往廂房走,然後又驚住了。

  本以為虞襄雙腿廢了,此時定然憔悴萬分,半人半鬼,可見了真人卻發現,她比昔日還要精神許多倍。彷彿一朵蔫吧的花蕾喝飽了晨露,正迎著初升的太陽綻放。乾枯的頭髮似綢緞一般烏黑柔順,粗糙蠟黃的肌膚像浸足了牛乳,滑嫩鮮亮,原本平淡的五官長開了些許,竟也顯出幾分可愛。

  再加上一雙大而明媚的秋瞳滴溜溜地看過來,那模樣算不得十分出眾,卻叫人怎麼也挪不開眼。靈性,也許只有這兩個字才能用來描述趴伏在窗欞上慵懶淺笑的小姑娘。

  「你來啦,坐吧。」虞襄斜倚在榻上,指了指自己雙腿,「腿腳不便,沒能出門迎你。」

  她上輩子同樣出生於世家大族,雍容貴氣早已根植於骨子裡。短短兩句話,一個動作,便顯出些高高在上的意味。

  秦芳忽然覺得渾身不自在,坐定後囁嚅半晌才道,「襄兒,你變漂亮了許多。」

  「是麼?」虞襄撫了撫微微上翹的眼角,自己也覺得頗為納悶。按理說,這兩個月過得膽戰心驚,勞心勞力,她應該會憔悴很多,卻不知為什麼,頭髮一日比一日烏黑,皮膚一日比一日白嫩,就好像風乾的蔬果泡進靈泉裡,重又變得新鮮可口起來。

  想不通便不想,有一副健康的體魄是好事。虞襄愜意的喝口熱茶。

  秦芳今兒可不是來慰問的,卻是看笑話來了,眼珠子一轉,問道,「襄兒,聽說你這腿,再也好不了了?」

  「是啊,那又如何呢?反正我哥會養我一輩子。」

  虞襄語氣淡然,面上也毫無悲色,叫等待她痛哭流涕的秦芳十分失望。醞釀了一肚子的『安慰』都說不出口,秦芳不得不轉移話題。兩人東拉西扯了一番,在虞襄囑咐丫頭添壺熱茶的空擋,秦芳才發現屋子裡大變樣了,每一件擺設都透著奢華與尊貴,尤其是那妝奩,因塞滿了珠寶首飾,連蓋子都蓋不上,日光投射過去,五彩斑斕的寶光能閃瞎人眼。

  她直勾勾地盯著,面上流露出貪婪之色。

  虞襄勾唇詭笑,「喜歡嗎?都是我哥哥送的。叫丫頭把匣子抱過來給你看看吧。」話落沖柳綠使了個眼色。

  「襄兒,你哥哥很疼愛你呢。」秦芳把不斷湧上的嫉妒強壓下去,迫不及待地接過匣子翻看。

  「那是,我哥哥不疼我疼誰。」虞襄湊過去,指尖懶懶的撥弄著幾顆碩大地東珠。

  秦芳拿起這個看一看,拿起那個看一看,簡直愛不釋手,最終挑了一支最精緻奢華的景福長綿簪別在鬢邊,問道,「好看嗎?」

  「好看,你戴什麼都好看。」虞襄瞇著眼笑。

  秦芳也跟著笑了,將匣子放回去,又開始東拉西扯,足聊了小半個時辰方起身告辭,邁著小碎步去掀門簾。下了台階,人已經站在院子裡,她眼中才流露出些許得意,快速朝院門走去,眼見只一步便能離開,卻聽身後傳來一道慵懶的嗓音,「哎,你是不是忘了什麼東西?」

  「啊?忘了什麼?」秦芳回頭強笑。

  虞襄指了指她腦袋,聲量略微拔高,「你莫不是想把我的簪子順走吧?還像以前那樣?以前那些也便罷了,你順走就順走,這支是我哥哥從尼羅國商人那裡訂購的,滿京城只這一支,十分難得,可不能再讓你順手牽羊了!」

  翠屏翠喜早知道如今的小姐與之前不同,想佔她的便宜就得做好被打臉的準備。瞧瞧,這一口一個『順手牽羊』的,把秦小姐的臉都打腫了。

  眼見滿院的奴才都朝自己投來鄙夷的目光,這事兒若傳出去,叫自己沾上一個『手腳不乾淨』的名聲,日後還怎麼見人!秦芳臉頰充血,五官扭曲,忙把簪子拔掉,高聲辯解,「我不過是忘了取下而已,你,你怎能如此污蔑我!」

  「哎,是麼?不是我想污蔑你,實在是你以前順走我太多東西,這不是怕了麼。你小心著點兒,這簪子花了我哥六百兩銀子呢,若是弄壞了,我可得找你嫡母討一支更好的。」虞襄咧嘴燦笑。

  這越說,污水潑得越多,渾身都開始發臭了!聽見奴才們的竊笑,秦芳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又恨不能撕爛虞襄那張嘴,但到底害怕弄壞簪子,鬧到自己嫡母跟前,只得小心翼翼的交予丫頭,捂著臉奪門而逃。

  「下回再來啊!」虞襄熱情的招呼。秦芳要是下回還敢再來,她再變個法治她!這樣的朋友少一個是一個,她應付不起。

  桃紅柳綠捂嘴憋笑,正準備關上院門,卻見小侯爺與一位鶴髮童顏的老翁立在一叢曼陀羅下,臉上的表情十分古怪。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2 03:28 PM

第十三章

  桃紅柳綠低呼一聲,連忙彎腰行禮。

  樸神醫點了點趴在窗欞上咯咯直笑,水汪汪的眼裡綴滿細碎陽光,顯得活潑又可愛的小姑娘,問道,「這就是你口中那個嬌弱可憐的妹妹?我卻是老眼昏花了,驕縱是有,但哪裡弱了?這不挺厲害嘛,瞧把人擠兌的!」

  虞品言不答,逕直跨入院門,柔聲喊道,「襄兒。」

  方纔還笑得歡快的小姑娘,扁了扁嘴,眨了眨眼,豆大的淚水說來就來,跟不要錢似得,挺翹的鼻頭泛出一點兒殷紅,期期艾艾喚一聲『哥哥』,看上去可憐萬分。若不是碰巧撞見她擠兌人的場景,還真當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這下,倒真看出嬌弱來了。樸神醫為小姑娘變臉的功夫感到咋舌。

  「哥哥,哥哥,你可回來了!我想死你啦!」她一疊聲兒的叫喚,半邊身子探出窗欞,舉起手要抱。

  回家的時候有人用如此熱烈的方式歡迎自己,這還是頭一次。虞品言冷肅的面龐柔軟的一塌糊塗,連忙快走幾步,喊道,「別動,小心掉出來!」他大步進屋,將日思夜想了許久的小姑娘抱進臂彎,掂了掂重量,低沉一笑,「豐碩了,臉色也好了,看來有乖乖用膳。」

  這熟練而親暱的舉止,令虞襄有種從未與雙生哥哥分開的錯覺。她定定看了虞品言半晌,才伸手去摸他佈滿風霜的臉,語氣十分心疼,「哥哥卻瘦了很多,辦差一定很辛苦吧!」

  得一句關切的問候,再多的辛苦也都不算什麼。虞品言微笑搖頭,又掂了掂小姑娘才將她輕輕放在榻上。

  虞襄一手揪著他衣擺,一手指向窗外,問道,「哥哥,他是誰?」

  樸神醫正嘖嘖稱奇的觀賞滿院花草。這些花草擺放的位置並未經過仔細規劃,哪裡顯得空落便在哪裡擺上幾盆,卻因為長勢太過繁茂,反顯出一種凌亂野性之美,第一眼不覺得如何,第二眼第三眼便止不住的被這生機勃勃的景象迷住。

  院如其人,這小姑娘應該很有些個性。樸神醫暗自點頭,聽見虞襄問話,走到窗邊笑瞇瞇答道,「我是你哥哥請來給你治腿的大夫。你可以叫我樸神醫。」

  臉還真大,自己管自己叫神醫。虞襄莞爾,喚了一聲『樸神醫』。

  樸神醫滿意地點頭,又道,「不過我有個規矩,一生只為一人看診一次。我原本答應你哥幫你看診,也就是說你唯一的一次機會已經用掉了。但是偏就那麼巧,太子得了時疫,於是你哥便把給你看診的機會讓給了太子。我救了太子,便不能再救你,因為你們兩的機會都用掉了。這話你能聽明白吧?」

  虞襄笑容未減,虞品言卻冷了臉。他原本以為樸神醫硬要跟他回府是改了主意,願意為襄兒診治,卻原來是為了看自己笑話,挑撥自己跟襄兒的感情。早知如此,真該將這老匹夫叉出去!

  他握住妹妹蔥白的指尖,低聲道,「襄兒,抱歉。日後哥哥一定幫你找更好的大夫。」

  「這世上除了我與苦慧大師,再無人能治好她。你上哪兒找更好的大夫?」樸神醫滿臉倨傲。

  虞品言狠狠刮了他一眼,正欲開口攆人,虞襄反握住他指尖,笑道,「哥哥作甚要對我說抱歉。論理,太子是君,哥哥是臣,臣子忠君是為本分,自然該救太子。論義,多虧太子數次相助才讓哥哥順利襲爵,才不致使侯府分崩離析,大恩大德實當傾力相報。論情,太子與哥哥從小一塊兒長大,情誼深厚,他性命垂危,我卻安然無恙,自然該以太子為先。哥哥做得很對,為什麼要說抱歉?」

  虞品言訝然的看著她,半晌無語。他實在是沒想到,襄兒竟已如此明白事理了。

  樸神醫卻怪叫起來,「哎呀,你們兄妹兩莫非事先套好了話?你這丫頭當真不想治腿?就願意一輩子做個廢人?」

  「不是還有苦慧大師嗎?日子長著呢,不急。就算找不到也沒事,我哥自然會護著我,不用你一個外人替我操心。」虞襄拉拉虞品言衣袖,問道,「哥,你說是不是?」要真受了這人挑撥跟虞品言生分了,她就是天字第一號大傻帽!

  虞品言朗聲而笑,將小姑娘抱進懷裡好一番揉搓,道,「自然,哥哥定會護著你一輩子。」

  樸神醫唯一的愛好就是挑撥人,自己在旁邊看好戲。眼下兄妹兩非但沒鬧起來,反比以前更親熱,他立時洩了氣,擺擺手便要離開,卻忽然被窗邊放置的一個小盆栽吸引了目光。

  「這,這個不會是寒冰玉露吧?」他指尖顫巍巍的。

  寒冰玉露生長在極寒高地,狀似一束寒冰,其實是一種植物,每過幾十年才結出一顆朱紅色的小果。那果子便是製作寒冰玉露丸的主要材料,可解百毒。每年都有許多藥行僱人去極北之地採摘,卻每每空手而歸。一粒寒冰玉露丸,現如今已賣到天價。然而眼前這盆寒冰狀的植物不但在溫熱地帶長勢良好,竟還一口氣結出了五個朱果,這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樸神醫將花盆轉過來轉過去的看,查驗再三終於確定,這果真是一株寒冰玉露!

  「哎,它叫寒冰玉露嗎?名字真好聽!」虞襄把花盆抱進懷裡,免得被人搶走。

  虞品言用奇異的目光打量這束在夏天盛開的冰花。

  「你竟不知道它的品種?那你是怎麼種活的?」樸神醫嘴角抽搐。

  「祖母送給我許多種子,我全扔進花圃裡蓄養,等發了芽便一株株移進小花盆,平日裡多澆水,多曬太陽,不就活了麼。」這是個平行世界,許多植物虞襄也沒見過,只能靠這種最笨拙的辦法栽種。但很奇怪,凡是她親手灑下的種子,總能順利發芽。她自己也有些鬧不明白。

  「澆水?曬太陽?這也能活?」樸神醫覺得自己快要暈厥了。寒冰玉露扎根在冰層,無需澆水,更害怕陽光。這株植物真是寒冰玉露?他開始懷疑之前的判斷。

  「小姑娘,能再讓我看一眼麼?就一眼!」他腆著臉道。

  有哥哥在,虞襄也不怕他硬搶,略遲疑片刻便將花盆放上窗台,警告道,「這花長得十分特別,晚上還會發出白光,你小心著點,一片葉子都不能弄掉。」

  樸神醫還在猶疑,聽說能發出白光,這才確定了,強壓下劇烈跳動的心臟,低問,「小姑娘,你能不能把這盆花賣給我?多少銀子我都出!」這可能是寒冰玉露的變種,耐溫熱,帶回去好生蓄養可培植出許多分株,當真是至寶!

  「你要它作甚?」虞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

  虞品言愜意的啜飲熱茶,徐徐開口,「寒冰玉露每二十年便結一顆朱果,能用來製作寒冰玉露丸,可解百毒。市面上一顆朱果價值萬金。」

  虞襄眼睛亮了亮,又很快恢復淡定,問道,「我把它賣給你,你能幫我治腿?」

  樸神醫此時此刻恨不能撓牆,萬分痛苦的搖頭,「不能!我曾發過重誓,若壞了師門規矩,下輩子墮入畜生道。不過……」他趴在窗台上,目露希冀,「我可以教你一套獨特的按摩手法,以保持雙腿肌肉不萎縮。否則就是找到了苦慧大師,你這肌肉壞死了,也是沒法治的。」

  虞襄思量片刻,惡劣的笑了,「抱歉,按摩手法我自己就會。這盆花,我不賣。」上輩子癱瘓了二十五年,行之有效的按摩手法,她腦子裡存了十好幾套,哪還要人教。

  聽了這話,樸神醫如喪考妣,卻又被小姑娘的下一句話治癒了。

  「不過,我可以送給你四顆朱果,你得答應我三個條件。」

  「什麼條件?」樸神醫小心翼翼地問。他算是看出來了,這小姑娘精著呢,半點虧也吃不得!

  「第一,做出寒冰玉露丸後送我三顆。第二,日後替我祖母看一次診。第三,替我哥看一次診。可行?行的話你現在就拿走。」虞襄掰著手指數數。

  「行行行,我答應了!你且等著,我很快回來!」這三個條件都不違背自己原則,樸神醫立馬答應下來,飛奔出去買冰玉盒用來盛放朱果。

  「哥,三顆丸藥,你、我、老祖宗,一人一顆。」虞襄瞇眼,笑得像只偷腥的貓,繼續道,「剩下的朱果連同花束都獻給太子,讓太子轉呈皇上。這樣金貴的東西可不是咱們侯府養得起的,只說偶然得之便罷了。」

  虞品言揉著小姑娘烏黑的發頂,低聲一笑,「我的襄兒越發機靈懂事了。」

  「你才發現?冰雪聰明可不就是專門用來形容我的麼!」虞襄指了指自己鼻尖。

  屋內又傳出一陣朗笑,叫路過的僕役頻頻側目。自打老侯爺過世,小侯爺已經很久未曾如此開懷了。

  正院,老太太得了消息,好半晌回不過神。她使人隨意買了一包種子送給襄兒,竟種出一株寒冰玉露?這可真是奇了!

  馬嬤嬤笑得牙不見眼,「哎呀,得了三顆玉露丸和樸神醫兩個承諾,等於多出五條命啊!五條啊!」她晃了晃巴掌,低聲感歎,「就說二小姐是個有福的!」

  老太太不勝唏噓,「襄兒是個好的,有孝心,懂事理。雖不是我侯府血脈,可比起嫡親的孫女也不差分毫。她還能想到把花獻出去,腦子也是絕頂聰明,只可惜腿廢了,好不容易請來樸神醫,又把機會讓給了太子……」

  沉默片刻,老太太長歎一聲,「我侯府終究是虧欠了她!」

  這話馬嬤嬤不好再接,只一下一下幫老太太捶腿。

-------------------

  作者有話要說:

  解答一個問題,就是林氏為什麼對虞襄那麼恨,對正主兒那麼愛。恨虞襄是為了轉移失去丈夫的痛苦,藉著這恨,她才能活下去。但是十年了,她也累了,正覺得撐不下去的時候,才發現她親生女兒流落在外面,於是又把所有的愛全給了女兒,好支撐自己繼續走下去。說到底,她的愛恨都源於她的軟弱。如果她夠堅強,就應該好好照顧兒女或者乾脆陪丈夫去死。但是她兩樣都沒辦法做到。她面對生活的唯一辦法就是逃避,借虞襄逃避,也借她真正的女兒逃避。她的心理已經扭曲了,就是醬紫。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2 03:29 PM

第十四章

  樸神醫拿走朱果後搗騰出三顆玉露丸,使人送到侯府,沒過幾天又送來一株灰色的小樹,說是讓虞襄幫忙照看兩天。

  虞襄訛了他許多靈丹妙藥才答應下來,將灰樹的枝杈稍作修剪栽進花圃,每日裡澆澆水,除除蟲。七八天過去,原本灰撲撲的樹竟從根上開始發紅,只一夜就變成了火樹,還散發出淡淡的腥臭味兒。

  樸神醫來取樹時都樂癲了,繞著花圃又笑又跳,把丫頭們嚇得不輕。

  這其實是一株透血龍骨木,只生長在溫度懾人的火山洞裡,可用來製作最頂級的金瘡藥,再嚴重的外傷,哪怕是骨頭斷了,只要敷上這種藥,不出半月便可痊癒。但透血龍骨木一離開火山洞就變成毫不起眼的灰色,藥性也隨之消失,其珍貴程度和藥用價值絲毫不遜於寒冰玉露。

  兩種植物在中藥材裡有冰火雙王之稱,樸神醫一下全得了,那高興的心情簡直沒法用語言形容,各種珍貴丸藥不要錢的往侯府裡送,同時還送來許多奇奇怪怪的植物,總說請虞襄照看兩天,等養活了便樂顛顛的來取。

  要不是虞襄出身高貴,他都想花重金請虞襄幫自己照看藥圃。他算是看出來了,虞襄有一雙點石成金的巧手,種什麼活什麼。

  也因為這個,老太太屋裡時不時便收到很多珍貴補藥與奇花異草,勞累過度導致的暗疾好了七七八八,鬢邊竟又重新長出黑髮,精神一日比一日矍鑠。哪家辦喜事需要送禮的,老太太直接去虞襄院子裡挑幾盆花,魏紫、姚黃、並蒂蓮、素冠荷鼎……比古董玉器更拿得出手。

  老太太越發喜愛這個孫女,托人給她尋了一位非常有名望的女先生,精心教導。

  虞襄上午看書識字學琴,下午便一直待在花圃裡,哪兒也不去。她本就喜歡侍弄花草,現如今越發沉迷。

  她有時候會暗自琢磨,這大約是老天爺覺得對不住她,給開了金手指。日後正主兒回來,她還能靠著這門手藝養活自己。平日賣兩盆素冠荷鼎,儘夠她瀟灑寬裕的活幾年。這具身體的親人,百分之八九十是靠不住的。人都是感情動物,哪怕沒有血緣關係,相處個十幾年也比親人還親。屆時她換回去了,對那家人來說也不過是個外來者而已。

  當然,這情況對正主兒不適用。她是女主,頭頂女主光環,身攜天地之大氣運,自然所有人都該圍著她轉。別看虞品言和老太太現在對她千好萬好,等正主兒一回來,這些好就全都是正主兒的,她只有羨慕嫉妒恨的份。

  真是同人不同命啊!虞襄將重金買來的一袋花種藏進暗格,深深歎了口氣。如果日後虞家翻臉了,不許她帶走銀子,她還能帶走這些種子。指不定以後就靠賣花過日子了。

  想起前世有哥哥護著,日子過得那樣舒坦自在,再對比眼下,虞襄鼻頭又開始發酸,第一萬次在心裡吶喊:哥哥你在哪裡,襄兒一個人承受不來!

  「這是怎麼了?對著一面鏡子也能黯然落淚,我的襄兒什麼時候這樣脆弱?」虞品言悄無聲息的出現在她身後,嘴角噙著戲謔的笑,心臟卻被狠狠刺了一下。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見不得襄兒露出這種迷茫又無助的表情,湧上心頭的愧疚感總會令他窒息。

  虞襄胡亂抹了把臉,正色道,「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哭了?我根本沒哭!」

  「好,是哥哥看錯了。」虞品言莞爾,將她從輪椅裡撈出來,輕輕放在靠窗的軟榻上,又將窗戶推開,方便她欣賞院外的風景。

  夏季快要過去,日光卻依然灼熱,院子裡新開了幾樹木芙蓉,大朵大朵的粉花掛滿枝頭,引來無數蜜蜂和蝴蝶在花叢間翻飛。這生機勃勃的景象令虞襄的心情稍微好轉,側過身子趴伏在窗台上,眼珠跟隨幾隻蝴蝶滴溜溜地轉。

  虞品言最愛看她這雙會說話的眼睛,脫掉靴子上了軟榻,將她半抱進懷裡。兄妹兩一個賞景,一個賞人,俱都十分自在。

  屋裡雖然放了冰盆,熏風吹過依舊帶來許多熱氣,虞襄的鼻尖冒出幾粒細小的汗珠,一股沁人心脾的荷香在空氣中瀰漫開來。

  虞品言以為妹妹身上染了熏香,忍不住湊近了些,將下巴磕在她頸窩,捨不得動彈了。

  虞襄也不覺得他重,只偏過頭衝他擠了擠眼睛,兄妹兩相視而笑。一隻蝴蝶高高低低地飛過,在兩人頭頂盤桓片刻,最後落在虞襄鼻尖,把她兩個烏溜溜的眼珠弄成了鬥雞眼。

  虞襄伸手一拍,它卻先一步飛走了,翅膀上落下許多鱗粉,惹得虞襄連打了好幾個噴嚏。虞品言朗聲大笑,一面替妹妹擦鼻子,一面問道,「想出去撲蝶嗎?哥哥推你。」

  這時候的輪椅是用木頭做的,輪子沒安輪胎,十分沉重。虞襄自己推不動,非得兩個身強體壯的婆子一塊兒使力,因此很少去太遠的地方,大多只待在小院。不過虞品言自幼學武,才十六歲便已經七尺高,寬肩窄腰,身材健碩,這輪椅的重量於他而言委實算不得什麼,就是連虞襄帶輪椅一塊兒,也能輕而易舉的抬起來。

  虞襄拍開他伸到自己腿彎的手臂,道,「大熱的天你讓我去院子裡撲蝶,是想曬死我麼!我不去!」話落眼珠子轉了轉,沖耳房高喊,「翠屏翠喜,幫我撲幾隻蝴蝶!」

  虞品言低低笑了,捏著她鼻尖斥了句『淘氣』。只要襄兒高興便好,會不會曬死旁人,他是不管的。

  小侯爺就在隔壁,翠屏翠喜正琢磨著找些借口過去伺候。最近小姐開始重用桃紅柳綠,很少使喚她們。不幹活還能拿月錢,她們也樂得輕鬆自在,躲在耳房裡打起花牌來。

  本想著等小侯爺來了再去不遲,卻沒料小侯爺悄無聲息的出現,兩人這時急匆匆竄過去很有些難看,只得憋著,聽見召喚忙笑嘻嘻應了,抹了點口脂,戴一朵珠花,理了理裙擺,踩著婀娜的小碎步應召而來。

  「把這個小罐子裝滿。」虞襄沖桃紅撩了撩眼皮。

  桃紅將手裡晶瑩剔透的琉璃罐子和兩個網兜遞過去。

  翠屏翠喜柔柔應諾,偷瞄俊美無儔地小侯爺一眼,紅著臉去了。兩人極力展現自己秀美的臉龐,纖儂合度的身段,曼妙的姿態,撲蝶不似撲蝶,倒像在跳舞,還時不時發出矯揉造作的嬌笑。

  虞襄最喜歡看這兩個在虞品言跟前作妖,此時趴在窗台上,也咯咯咯笑個不停。沒辦法,這裡沒有網絡,她只得自己給自己找樂子。

  虞品言十一二歲初懂人事的時候,幾位叔伯往他院裡送了幾個妖嬈的丫頭,各種狐媚手段他見得多了,心中自然十分厭惡。但見虞襄笑得開心,他也忍不住開懷,且由著虞襄折騰。

  翠屏翠喜只顧著展示身姿,完全沒心思撲蝶,就是抓住了也故意放走,指望小侯爺能多看她們兩眼。可時間長了就頂不住了,金黃的日光越發毒辣,淋漓地大汗將鬢髮打濕,一縷一縷粘在腮邊,脂粉早已經衝散,糊了一臉,哪還有半點美貌可言。

  兩人抹汗時被掌心沾染的紅白污物驚住,行動積極起來,很快抓了幾隻蝴蝶塞進琉璃罐子,垂著腦袋擺在窗台上,恨不得小姐立馬將她們打發走。

  虞襄徑直將蓋子掀開,讓幾隻蝴蝶自由自在的飛走,惡劣的笑道,「再去撲啊,挺好玩的!」

  你他奶奶的故意耍人是不!翠屏翠喜怒火中燒,面上卻絲毫不敢表露,眼角擠出幾滴淚水,楚楚可憐的瞟向小侯爺。

  虞品言一手放在虞襄腰間,穩住她笑得亂顫的身子,一手拿著一本遊記,看得入神,對這二人不加理會。

  「怎麼,使喚不動你們是不是!」虞襄臉上的笑容頃刻間退去。

  「不敢,不敢,我們這就去。」翠屏翠喜嗓音裡帶著點哭腔,不死心的朝小侯爺看去,正巧撞進他冰冷刺骨地眼眸,心下悚然一驚。

  虞襄還想再斥兩句,卻聽一道清脆婉轉地嗓音從院門口傳來,「日頭如此毒辣,再曬下去非得中暑不可。妹妹行行好,放過這兩個丫頭吧。」

  虞襄伸長脖子一看,卻是虞思雨重出江湖了,秀美的臉上煥發出聖母的光芒。她慵懶的擺手,嗤笑道,「我偏愛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之上,你管得著嗎?你若看不過眼,跟老祖宗要她們的賣身契去。」

  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之上,這話說得委實乖戾。可襄兒雙腿殘廢,在生活中獲得的痛苦遠遠多於快樂。雖然她極力掩飾,可虞品言依然發現,她人前笑得燦爛,人後卻常常哭泣。那種想要保護她,讓她永遠維持歡笑的欲望一天比一天強烈。

  如果通過這種方式能讓她感到快樂,即便她性情變得再乖戾霸道,又如何呢?虞品言不但不會阻止,還會想盡辦法去滿足她的一切願望。

  將小姑娘散亂的鬢髮別到耳後,少年極盡溫柔地笑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2 03:30 PM

本帖最後由 domotoika 於 2015-5-27 02:41 PM 編輯

第十五章

  虞思雨走得近了才發現大哥也在屋內,一隻手摟著虞襄,臉上帶著她從未見過的溫柔表情。分明是一個野種,卻將侯府嫡女的位置坐得穩穩當當,且老祖宗和大哥還有越發寵愛她的趨勢,虞思雨冷眼看著,真有些想不明白虞襄究竟對二人施了什麼妖法。

  想不明白歸想不明白,沒了虞襄的接濟,又招了母親和祖母厭棄,她最近的日子委實不好過。院子裡的奴才全換了,用得十分不順手,林氏還專門送來一個長相兇惡的老婆子,她走哪兒,婆子就跟到哪兒,將她看得死死的。

  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在別人的掌控之中,這種壓抑的感覺能把人憋瘋。但更令虞思雨絕望的是,老祖宗已兩個多月未帶她出門交際了。她如今十二歲,正該多多帶出去讓各家女眷相看,日後才有希望定一門好親事。

  老祖宗不給她牽線搭橋,她一介庶女,哪家勳貴稀得求娶,最有可能的便是年紀一到就隨便嫁出去,六品的主事,七品的主簿,已算是頂天了,日後再沒有侯府這般富貴無雙的日子可過!

  她越想越不甘心,只得腆著臉再來討好虞襄,還沒走近便聽見她小母雞一樣煩人的笑聲,對比自己內心的苦楚,忍不住幫襯了丫頭幾句。她自問毫無過錯,卻被虞品言冷冷瞥過來的目光駭住了。

  腿斷就了不起了麼!大哥和老祖宗快把虞襄寵上天去了!等真正的虞襄回來,當心別把她摔死咯!

  虞思雨惡劣的暗忖,面上卻帶出溫婉的淺笑,給虞品言見過禮後才看向虞襄,委屈道,「妹妹高興就好,是姐姐多嘴了。」

  虞品言在一旁冷眼看著,她醞釀了一肚子的話,這會兒都不好出口,只得不尷不尬的站在窗外。

  虞襄單手支腮,斜倚在窗邊,既不主動詢問來意,也不招呼她進屋,只管讓她在大太陽底下站著,臉上的笑容透著三分慵懶,七分惡劣。翠屏翠喜兩個早縮到牆根去了。

  虞思雨反覆吸氣才穩住心神,徐徐道,「今兒是千秋節,皇后娘娘命人做了九百九十九盞宮燈掛在熙和園供人觀賞,哥哥剛從宮中赴宴回來,有看見麼?」所謂的供人觀賞也僅限於頂級勳貴之家而已。永樂侯府當然有那個資格,怕只怕虞襄不能去,老祖宗也不帶她去。

  「入了夜才能賞燈。」虞品言揉揉懷裡的小姑娘,問道,「襄兒去嗎?」

  「不去!」虞襄想也不想便拒絕。幾個宮燈,還能比霓虹燈更好看?人多起來她也覺得煩。

  「不行,一定要去。辰時三刻哥哥來接你。」虞品言一錘定音。他不允許襄兒一輩子躲在這小小的院落,過得孤單又卑微。他希望她能活得快樂,活得張揚,活得自由自在。

  虞襄嘴巴一扁,就要抗議,卻見虞品言下榻穿鞋,逕自去了,一點兒也不給她說話的機會。

  虞思雨連忙追過去,哀求道,「大哥能帶上我嗎?襄兒腿腳不便,我跟著一塊兒去也好有個照應。」

  虞品言略一頷首,加快步伐走了。

  虞思雨覺得沒必要再討好虞襄,站在門口衝她得意一笑,領著老婆子匆匆離開。她得趕緊回去準備晚上穿戴的衣物。燈會設在熙和園,皇后娘娘點了太子妃主持,各家女眷也都悉數捧場。若能得了哪位貴人青眼,亦或結交幾個公侯千金,對她的前途大有好處。

  見大小姐和小侯爺都走了,翠屏翠喜扔掉網兜,問也不問一聲便自顧離開,眼中滿是怨毒。

  桃紅指著兩人的背影,義憤填膺地道,「小姐,背著侯爺的時候,她們對您如此無禮,您怎麼不跟侯爺說啊!」

  「不急,等我玩膩了自然會收拾她們。」虞襄擺擺手,想到晚上那樣悶熱還要去看燈會,精神立馬萎靡了。

  ※

  大漢朝雖然不是虞襄所知的那個漢朝,但社會風氣卻十分相似,對女人的束縛較小。未出閣的少女只要有僕役陪同就能參加大型集會,男女之防有,卻並不嚴重。婦人改嫁也非難事,有些地位高的貴女還能一嫁再嫁,直到覓得良人為止。

  辰時末,熙和園內擠滿了人,男女老少都有。各位勳爵聚在尤水閣內宴飲,席間高談闊論好不快活,對賞花燈絲毫不感興趣。命婦們聚在正廳謁拜皇后娘娘與太子妃,順便扯些家常。未婚男女和孩童們大多往後花園放置花燈的地方跑,那裡最是明亮熱鬧。

  虞品言將虞襄推到後花園門口,柔聲叮囑,「哥哥有事與太子殿下商討。你乖乖待在這裡,完事了哥哥就來尋你。看見了麼,那裡有許多漂亮花燈,你若想看便叫桃紅柳綠推你過去。」話落朝妹妹投去一個鼓勵的眼神,然後大步離開。

  鼓勵你妹啊!你當我虞襄不肯來是因為自卑,所以想要激我主動去接觸人群?我只是嫌棄你們這兒的花燈沒霓虹燈好看罷了!

  虞襄暗暗吐槽,然後揚起下顎朝前方看去。

  許多少男少女聚在搖曳的花燈下談笑,空氣裡瀰漫著一股燈油燃燒的味道和淡淡的熏香。孩童們在他們腳邊嬉鬧穿行,不時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場面確實很喜慶,很熱鬧。

  虞襄忍不住向前傾了傾身。

  站在一旁的虞思雨笑問,「襄兒要過去嗎?我推你。」

  她用力推了輪椅一把。因地面鋪的是光滑的大理石,沒什麼摩擦,輪子輕輕向前滑動,將虞襄帶出了陰影。

  許多人聽見輪椅轉動的咕嚕聲,遠遠看來,眼中出現好奇,興味,鄙夷等神采,更有幾個貴女朝虞襄的腿指指點點,臉上不停變換表情,儼然將她當成了八卦的主要話題。

  虞思雨惡劣一笑,勸道,「襄兒隨我過去吧,大家許久未曾見你,想必很是掛念。今日正好與她們聊聊。」

  果真掛念的話,早幾個月之前就來侯府探望了,何必等到現在。虞襄習慣了自己殘缺的身體,卻並不表示她願意被人當猴子一樣觀賞。這些人明裡對她表示慰問和同情,暗地裡卻將她的苦難視為她們滋養愉悅感和優越感的溫床。

  她虞襄可不需要這樣畸形病態的『友誼』。

  「你去吧,我待在這裡就好。」她轉臉,細細欣賞身旁的一樹紫薇花。

  幾個貴女正向虞思雨招手,穿得衣服戴的首飾無不奢華貴氣,想必出身顯赫。虞思雨不敢耽誤,撇下虞襄顛顛的過去了。

  「有了我這個瘸腿妹妹做談資,虞思雨今晚一定大受歡迎。」虞襄嗤笑,指向一個安靜地,花開得最美地角落,命令道,「推我去那邊吧。」

  桃紅柳綠雖心疼主子,卻也知道她非常堅強,根本不需要安慰,默默推她過去。主僕三人待在角落裡遙看燈影人群,近看繁花似錦,倒也很是逍遙自在。

  不知過了多久,昏暗的小道盡頭傳來一陣腳步聲,虞襄轉頭看去,卻見一名七八歲,身材胖嘟嘟的小姑娘慢慢從陰影中走出來,手裡拿著一塊啃了一口的糕點,身後跟著一位面容嚴苛的老嬤嬤。

  小姑娘紮著兩個包包頭,圓圓的小臉,圓圓的鼻頭,圓圓的眼睛,帶著嬰兒肥的雙頰正不停蠕動,嘴角沾著許多糕點渣,邊走邊撲簌簌往下掉。她顯然沒發現此處有人,看見虞襄有些發愣,眼睛睜得更圓更大了,視線定格在虞襄用毯子蓋住的雙腿上,目光中沒有鄙夷或輕視,只有滿滿的好奇。

  哎呀,這是從哪兒滾來的一粒小丸子,不能更可愛!虞襄心都快萌化了,面上卻擺出三分倨傲,惡聲惡氣道,「看什麼看,沒見過瘸子嗎?」

  她最喜歡裝壞人嚇唬小朋友,看見他們害怕的嗷嗷叫喚,或是紅著鼻頭嗚嗚大哭,就覺得好玩極了。

  但她卻忘了,自己現在也是一粒小丸子,幾個月來躺著不動,只管好吃好睡,又加上一身氣運福澤的溫養,瘦弱的身體長了許多軟肉,肌膚變得白白嫩嫩,鮮亮可口,平淡的五官長開了,像一幅白描被精心塗上各種各樣濃艷的色彩,變得絢麗起來。

  她齜著一口小白牙,鼻子眼睛擠在一處,不但不顯得猙獰,反而有些滑稽可笑。

  老嬤嬤正欲呵斥這放肆無禮的小姑娘,卻聽見自家主子咯咯咯的笑了,嘴角掉下更多糕點渣,脆生生道,「沒見過。」

  老嬤嬤連忙住嘴,開始正眼打量虞襄。主子出生時被人暗害,不但提前三月降世,還帶了些無法清除的胎毒,三歲才會走路,六歲開口說話,除了父母與嫡親兄長,從不與旁人多說半個字,看見陌生人便繞道走,性格非常孤僻,唯一的愛好就是吃。

  今日的宮宴,也是萬般威逼利誘才肯來,卻沒料竟主動與人搭話了!老嬤嬤心裡那叫一個激動。

  小丸子一來就聞見一股香甜的氣味,像自己平時最愛吃的蓮子糕,忍不住便朝香味的源頭走近幾步,露出個垂涎的笑容。

  虞襄捂著胸口,心都快化成水兒了,這小丸子的笑容忒傻忒可愛,萌得她直想尖叫,又想狠狠地揉她圓乎乎的腦袋。

  「過來,」她伸出罪惡的食指,做了個勾引的動作,「姐姐讓你看一眼姐姐的瘸腿,你讓姐姐揉一把。」

  小丸子想了想,歡快的點頭。一旁的老嬤嬤大氣不敢喘的盯著兩人,糾結著是該呵斥這膽大包天的小姑娘,還是放任她與主子接觸。

  不遠處的花叢裡,一絲輕笑猝然響起又迅速消失。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2 03:31 PM

第十六章

  虞老太太先是見自家孫女對九公主惡聲惡氣,後又見她哄騙九公主靠近,那一臉的狡(猥)黠(瑣)掩都掩不住,真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聽見皇后娘娘噗嗤忍笑的聲音,她額角流下一滴豆大的冷汗,生怕這熊孩子繼續作妖。

  虞品言倒十分平靜,雕刻一般的俊顏看不出任何表情。

  太子與太子妃也都別開臉,肩膀微微聳動。兩個雪球一般的小姑娘大眼瞪小眼的場景委實太可愛了。

  「她那腿是為了救品言才變成這樣?」皇后娘娘低聲詢問。

  「是的。」老太太點頭。

  「還能治好嗎?」

  「薛院正看過了,說是除非苦慧大師出手,否則沒有希望。」

  本還有個樸神醫可以指望,卻因為救助太子而錯失了機會。這話老太太不能在皇家人跟前提,不然有狹恩圖報的意思。

  她不提,皇后娘娘也不會忘,當即表示,「你放心,本宮已派人去尋找苦慧大師,只要大師尚在人間,本宮便一定將他帶來。」

  老太太還未答話,虞品言已躬身行禮,語氣誠摯,「微臣代舍妹謝皇后娘娘大恩。」

  「莫說這些,也多虧了你們,承嗣(太子)這次才能平安回到本宮身邊。該說感謝的是本宮才對。」皇后娘娘微笑擺手,指了指花叢間精靈可愛的小姑娘,道,「虞襄也是個好的,小小年紀便深明大義。本宮的小球兒最是心思澄澈,她一眼就喜歡上的人,錯不了。」

  虞老太太連說不敢,往前一看,剛落下的心頭大石又提了起來。只見自家孫女飛快掀開毛毯,不等九公主反應過來又飛快蓋上,然後呵呵笑著去揉九公主腦袋。說好的看一眼呢?你這死孩子,皇后娘娘在這兒盯著呢,你就敢誆騙九公主。

  九公主也覺得自己被騙了,用控訴的眼神瞪著虞襄,脆生生道,「沒看見!」

  「那是你眼力不濟,怪不得我。」虞襄笑瞇瞇地道,「再給你看一眼,你把手裡的糕點給我咬一口,就一口!」長得這麼圓潤,一定是個吃貨。

  九公主糾結了,但見蓮子糕笑得那般好看,也就忍痛將手伸出去。

  虞襄一點兒也沒客氣,啊嗚一口將糕點全吞了,只留下九公主指尖的一點糕點渣。九公主愕然的瞪著她,嘴巴扁扁,鼻頭聳動,眼眶泛紅,露出個萌萌的哭相。

  虞老太太站在皇后娘娘身後,看不見她表情,也不敢轉臉去看太子與太子妃表情,只覺得一魂出竅二魂升天,真快被虞襄這熊孩子嚇死了!

  虞襄笑得直打跌,伸手去揉九公主腦袋,哄道,「別哭別哭,姐姐錯了,姐姐變個魔術給你看。這回你可真要看好啦!」

  九公主不哭了,好奇的抬頭看去,卻見她白皙的雙手在浮光中左右晃動,然後一個響指,竟憑空變出一朵嬌艷欲滴的山茶花,轉手插在自己鬢邊。一股甜膩的香味順著她飄飛的髮絲傳來,聞上去好吃極了。

  九公主聳著小鼻頭不停吸氣,抓住她手掌翻來覆去的看。

  皇后娘娘驚訝的『咦』了一聲,又見自己女兒竟然願意主動與人接觸,且表情看上去那樣快活,不禁濕了眼眶。

  因小女兒生下來便有些先天不足,不但說話走路比常人晚,就連性格也十分孤僻。但正因為她是所有兒女中最脆弱也最純真的,皇后對她簡直疼進了骨子裡。今晚的燈宴,明裡是為皇后慶生,暗裡卻是想給女選一位伴讀。

  但見女一來就躲進無人的角落,皇后本以為這事沒戲了,卻不料蹦出一個虞襄。那古靈精怪的性格正好與女互補。

  太子悶聲笑了,「這一手可是你教的?你小時候也愛顯擺這個。」

  虞品言緊緊盯著又變出一朵山茶花給九公主別上的小姑娘,語氣透出些驕傲,「襄兒比我的動作快多了。」

  兩個小丸子都有花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是臭美了一陣兒。虞襄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小球兒。」九公主笑得傻乎乎的。

  虞襄聽了直笑得前仰後合,戲謔道,「我叫小襄兒。你名字跟你本人真般配,誰給你取的,太有才了!」

  有才的皇后娘娘捂嘴忍笑,輕聲道,「小襄兒雖然不良於行,心性卻十分開朗豁達呢。」瞧她那笑顏豪爽的,莫說一口白牙,就連喉嚨口的小舌頭都能看見,普通閨秀還真做不出來。

  虞老太太心虛的很「回娘娘,因襄兒腿腳不便,臣婦便想著莫再用太多規矩束縛了她。平日裡只教導她識字學琴,並沒教導太多禮儀。有逾矩之處還請娘娘恕罪。」

  皇后聽了這話,竟升起些惺惺相惜的感覺,執起老太太的手拍撫,「你能這樣想卻是很對!她們本就與常人不同,自然不該用對待常人的方法去教導。生活對她們來說已有太多不便和苦難,就莫要再將更多的重擔強加在她們頭上。且讓她們快快樂樂的過日子吧。」

  說到這裡,皇后娘娘朝不遠處嘻嘻哈哈的兩個小姑娘看去,越發愛得不行,微笑擺手,「走吧。且讓她們自由自在的玩耍。承嗣和品言留下照看著點兒,莫跟的太近讓她們發現了。」

  太子與虞品言躬身應諾。

  虞老太太跟隨皇后和太子妃離開,進了命婦們聚集的暖水閣,收到許多艷羨的目光。皇后在閣內略坐片刻便下去休憩,太子妃亦步亦趨的相送。

  閣內氣氛頓時輕鬆很多。一名身材圓潤,面容姣好,穿戴奢華的貴婦走到老太太身旁落座,低聲開口,「老太君,芙兒與品言的婚事,該提一提了吧?您看,他們年紀也都不小了。」

  老太太一見她,和悅的面色立即陰冷下去。

  虞品言未出生前,老侯爺便與老靖國公定下了秦晉之好,也算是指腹為婚。後來果然各自生下一男一女,便是虞品言與靖國公府的嫡次女常雅芙。靖國公乃一等公,超品,簡在帝心,論起門第還在永樂侯府之上。

  這樁婚事怎麼看怎麼般配,老太太對此也是極其滿意的。偏老侯爺戰死沙場,兒子又死於匪患,侯府眼見著日薄西山,岌岌可危,正是需要親家幫扶的時候。

  時人婚配不講究年紀,十一二歲便成家的比比皆是。倘若娶了靖國公府的嫡女,對虞品言來說是很大的助力。老太太幾次求到靖國公府,希望將兩個孩子的婚事提前,都被當時剛襲爵的靖國公回絕了。老靖國公中了風,身不能動口不能言,自然也無法相助。

  老太太是個精明的,如何不清楚靖國公的小心思。他是等著永樂侯府的奪爵大戲落幕,誰獲得最終勝利,便將女兒許配給誰家,總之不會將女兒嫁給一個家世沒落,襲爵失敗的落魄之人。

  當真是自私自利,無情無義!

  老太太氣得狠了,從此以後便與靖國公府斷絕了往來。哪想到虞品言那般能耐,小小年紀就鬥垮了一眾叔伯,由皇上欽點為永樂侯,比起他祖父也絲毫不差!且僅僅入朝一年多,就接連辦了好幾樁漂亮的差事,越發得皇上重用。

  他今年也才16,未及弱冠,倘若再歷練幾年,又該是何等光景?倘若太子登基,作為太子最信任的臣屬,又該是何等光景?

  靖國公這才急了,命夫人杜氏攜帶重禮前去商討婚事,卻都被老太太拒之門外。婚書還在老太太手裡拽著,虞品言又深受皇上和太子寵信,靖國公不敢硬逼,更不敢將嫡次女許給旁人,老太太要耗,他們只得生受,逮著機會便要求上一求,儼然應了那句老話——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言兒未及弱冠,還早著呢。」老太太漫不經心的擺手。

  女孩跟男孩能一樣麼?同樣是16,一個未及弱冠,一個卻已經是老姑娘了,哪裡經得起耗!杜氏急得撓心撓肺,卻不敢說半句重話,只得可勁的賠小心。

  老太太閉目聽了半晌,冷哼道,「當年你們看不上侯府,現如今我也看不上你們國公府。規矩不成規矩,嫡庶不成嫡庶,這些年更沒個建樹,只依傍在老國公的威名下坐吃山空。這門親事,委實有點不般配了。」

  言下之意便是常雅芙配不上虞品言。這話說得毒了,比當年杜氏嘲諷老太太的話還毒。可杜氏卻無言以對。老國公病重後靖國公府確實一日不如一日,蓋因靖國公是個只知道吃喝玩樂的庸人。

  結一門強大的姻親對靖國公府來說太重要了,這也是他們當年不肯輕易將常雅芙嫁給虞品言的原因。

  他們哪裡知道十四五歲的少年會那般有心計有手段。總之四個字——悔不當初!

  杜氏強扯出一抹微笑,道,「都說娶婦娶賢。芙兒卻是個頂頂賢惠的,打小便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專門請了宮裡的嬤嬤教導規矩,既明事理又有孝心,還有能耐。十歲開始幫我理家,國公府名下最賺錢的鋪面均為她一手操持。單她一個便養活了侯府上下幾百口人,六年來沒出一點紕漏。這樣的人兒,嫁進誰家是誰家的福氣。老太君你別把話說死咯,見了我家芙兒再決定不遲。」

  老太太年紀大了,管理侯府確實有些吃力。林氏指望不上,虞思雨心術不正,虞襄年幼且不良於行,滿府裡數來數去,竟無一人可用,正划算著給孫子娶一位賢婦,把中饋交出去,自己也好享幾年清福。杜氏這話,真說進她心坎裡去了。

  婚書都寫了,再要退親也是個麻煩事,且去看看吧。思及此處,她無奈地點頭。

  杜氏大喜,連忙攙扶她起身,往後花園行去。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2 03:33 PM

第十七章

  虞襄把一朵山茶花變來變去,惹得小球兒驚呼連連,一盒子糕點全讓她騙進肚裡也不覺得委屈,反粘著她不肯走了。

  老嬤嬤授命帶九公主去與各家貴女接觸,見她躲在角落裡不肯動,真有些著急。

  九公主性格孤僻又極其怕生,選伴讀不似旁的公主,由皇后娘娘指定便罷,卻是要她自己喜歡上才行。且為防貴女們不知分寸的圍上來奉承,驚嚇了她,皇后娘娘特地給她換了一身最普通的衣裙。

  倘若在不知就裡的情況下還有貴女願意與九公主結交,且獲得九公主的喜歡,這事兒也算是圓滿了。

  老嬤嬤心下活絡開,可視線往虞襄的腿腳一掃,又遲疑起來。這位想必便是永樂侯府的嫡女,捨身救兄,品行那是沒話說,性子也十分機敏聰慧,難就難在這腿,每日裡進宮伴讀對旁人來說是美差,於她而言便是一種折磨了。

  罷,回去報給皇后娘娘,讓她做決斷。

  此時,對小球兒的身份還一無所知的虞襄正掀開毯子,讓對方看自己的傷腿。

  小球兒蹲下,慢慢,慢慢伸出指尖,輕戳了一戳,然後大感驚訝,「它是軟的!」

  合著這小破孩以為自己的腿是木頭做的,所以不會走路!虞襄哭笑不得,捏捏她腮邊的嫩肉,道,「當然是軟的!」

  「那它為什麼不能走路?」九公主眨巴著圓圓的大眼睛。

  「看見了嗎,這裡面原本有兩顆寶石,被壞人打碎了。我得找到合適的寶石換上才能走路。」虞襄點了點自己的膝蓋骨信口胡謅。她沒法跟一個七八歲的小孩解釋醫學原理,而且肯定會換來更多問題,問到她瘋掉為止。

  老嬤嬤嘴角抽了抽。這麼會編故事的閨秀,她還真沒見過。

  小球兒聽得目瞪口呆,在虞襄膝蓋骨上不停摸索,仿似在瞻仰神跡,半晌後直起身,解下腰間的荷包遞過去,「給你!」

  老嬤嬤眼底劃過一抹暗光。

  虞襄接過荷包翻看,隨即輕笑起來。裡面竟然放著幾顆碩大的寶石,有水頭十足的翡翠,色彩艷麗的碧璽,晶瑩剔透的水晶,光滑潤澤的玉髓,均價值不菲。這孩子真是太可愛了!

  「快換上!」小球兒戳戳她手臂催促。

  虞襄搖頭,「這些寶石都不合適。」她伸手揉弄表情非常失望的小孩,語氣裡透出濃濃的笑意,「不過還是多謝小球兒了。不用擔心,我哥哥會幫我找到合適的寶石,總有一天,我會重新站起來。」

  她邊說邊將荷包系回小孩腰間,似笑非笑的瞥了面容緊繃的老嬤嬤一眼。這人當她虞襄是什麼?編故事騙小孩錢財的雜碎?想她上輩子連腳下穿的鞋都鑲滿鑽石,又豈會在乎這麼點東西,可笑。

  老嬤嬤低頭,感覺十分尷尬。永樂侯府教養出的閨秀,那雍容的氣度,迫人的氣勢,果真與小侯爺如出一轍。反觀自己,倒有些小鼻子小眼兒,拿不出手了。若讓娘娘知道,真是羞愧欲死。

  小球兒看不出兩人的暗潮洶湧,失望的撫了撫荷包,問道,「找到以後怎麼安進去呢?」

  「喏,像這樣。」虞襄將一枚銅錢放在掌心,朝膝蓋骨一拍,再攤開,銅錢不翼而飛。

  小球兒看得一愣一愣的。

  虞襄接著往膝蓋骨一拍,把白皙的掌心伸到她眼皮底下,銅錢又安安穩穩躺在上面。

  小球兒吸了口氣,腦門浮現四個大字——你可真神!

  就連見多識廣的老嬤嬤也大感驚奇,心道放眼滿京閨秀,再找不出比永樂侯府這位嫡小姐更靈性的人兒了。可惜,當真是可惜……

  太子指了指將銅錢塞進自家妹妹荷包的虞襄,低聲道,「你這妹妹可惜了!」如此靈慧聰穎,開朗豁達,更不乏許多奇思妙想。倘若時下的貴女們是一幅幅工筆畫,巧密而精細,虞襄便是一副潑墨畫,隨性而灑脫,能容納各種各樣濃艷不羈地色彩。

  如果她雙腿完好,再過幾年該是何等風姿?太子遺憾的搖頭。

  虞品言雕刻一般的面龐終於流露出一抹痛色。他想:這輩子虧欠了誰,也再不能虧欠襄兒。

  小球兒得了樂趣,捉著虞襄讓她繼續表演。所幸傷口癒合的時候雙腿也逐漸失去知覺,否則虞襄這會兒就要苦不堪言了。拍啊拍,變啊變,在第二十三次的時候,她終於奔潰,指著不遠處璀璨的燈火,滿懷希冀的問,「咱們去看宮燈吧?」

  小球兒抿嘴,眼中透出些驚惶不安的神色。

  虞襄若有所悟。這孩子很孤僻很怕生啊,怪不得願意跟自己呆在角落。要是別的七八歲的小孩,早猴子一樣竄出去了。

  「要不,咱們順著小徑走一圈,隔著抄手遊廊看看燈火?」她打死也不想再拍自己膝蓋骨了。俗話說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她今兒是拿出銅錢拍自己的腳,苦逼的性質那是一樣的。

  小球兒踮起腳尖看了看。小徑兩旁種滿了花樹,影影綽綽,又有一條抄手遊廊將人群隔離開,既保留了幾分安靜,又能透過窗戶看見對面璀璨的燈火,是個好去處。她思忖片刻,緩緩點頭。

  虞襄連忙叫兩個小丫頭推輪椅,背轉身的時候大感僥倖的拍撫胸口。卻不知老嬤嬤和兩位兄長大人早在暗地裡笑開了。那麼機敏的人,卻被小球兒吃得死死的,果然是一物降一物啊!

  兩人安安靜靜走了一段,卻見前方的桂花樹上也掛了幾盞宮燈,因地方太偏僻,無人發現。兩人湊過去,煞有介事的欣賞了片刻,虞襄搖頭,「這字兒沒我哥寫得好。」

  「也沒我哥寫得好!」小球兒正兒八經點頭。

  虞襄瞥她一眼,指著另一盞道,「這畫兒沒我哥畫的好,意境差得遠了!」

  「也沒我哥畫的好!我哥是最好的,頂頂好!」小球兒伸出一個大拇指,覺得不夠又伸出一個。

  「我哥也是最好的,頂頂好!」虞襄壞心眼的跟她頂牛。

  「你哥不行!」小球兒有些急了,小胖手擺得飛快。

  「你哥也不行!」虞襄心裡笑得打跌,面上卻做出一副驕傲的表情。這小屁孩逗起來忒有意思,瞧瞧,眼睛都氣紅了,偏嘴巴笨,說不出話。

  小球兒囁嚅半晌,終於憋出一句,「你哥,你哥沒我哥好!」

  「你哥才沒我哥好!」虞襄飛快反駁,見小球兒吸著小鼻子,扁著小嘴巴,露出萌萌的哭相,心裡都快笑岔氣了。

  老嬤嬤用同情的目光瞥她一眼,暗暗忖道:倘若這小姑娘知道主子的哥哥是當朝太子,也不知會不會嚇暈過去。

  虞襄的惡趣味滿足了,連忙把小球兒拉到身邊,使勁胡嚕她腦袋,好聲好氣的誘哄,「好好好,你哥是最好的,頂頂好!在每個妹妹心裡,自己的哥哥都是最好的。咱兩的哥哥都是最好的!」

  小球兒想了想,破涕為笑。

  這孩子也是個兄控啊,難怪跟我那麼投緣。虞襄捏捏她泛紅的鼻尖,也跟著笑了。

  只有上帝才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一位怪阿姨在欺負小朋友,以滿足自己的惡趣味。可在旁人眼中,卻是兩個玉雪可愛的小姑娘在捍衛自己的兄長。畫面不能更溫馨可愛。

  莫說老嬤嬤嚴苛的面龐柔軟下來,就是躲在暗處的兩位兄長,也都恨不能衝上去把自家的寶貝摟進懷裡好生疼愛。

  兩人和好如初,繞過桂花樹繼續前行,不一會兒就走到了抄手遊廊的盡頭。沒了磚牆和鏤空窗欞的遮擋,昏黃搖曳的燈火與嬉笑玩鬧的聲音撲面而來。一盞鳳凰形狀的宮燈掛在屋簷最高處,外殼由五彩斑斕的水晶包裹而成,底座鑲滿了各色寶石,燭火晃動之下投射出星星點點的彩光,效果比迪斯科球燈還絢爛。

  虞襄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小球兒激動的低喊,「啊,那是我的燈!我得拿回來!」她走了兩步,看見前方擁擠的人潮,又慢慢退後,小臉上露出愴然欲泣的表情。

  「可惜我哥沒在,否則我就能幫你贏過來。」虞襄只以為小孩是看上那盞宮燈了,頗為遺憾的搖頭。

  那是今晚的燈王,可以讓人拿走,前提是通過皇后娘娘的考驗。考驗需要兩個人共同完成。一人在臨時搭建的露台上,將宮人指定的幾樣物品選出一樣放入盒中,讓台下的另一人猜。第一次是二選一,第二次是三選一,及至最後十二選一,次次都猜中方能把燈王帶回家。

  皇后娘娘的東西,其價值不用懷疑,定是世所罕見的。許多人眼珠都紅了,紛紛踴躍上台,卻都鎩羽而歸。

  第一次的勝率為百分之五十,第二次是百分之三十三,第三次是百分之二十……且還一次都不能出錯,累算下來,勝率不到十萬分之一,其難度堪比買彩票。除非兩人真的有心靈感應,亦或買通宮人作弊,否則這考驗決計是無法通過的。

  皇后娘娘是存心不讓人把宮燈拿走啊,忒小氣了點兒!虞襄看明白後,忍不住腹誹一句。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2 03:37 PM

第十八章

  小球兒見很多人跑上台,眼睛盯著自己的宮燈不放,顯然是想把它拿走,心裡著急卻又不敢過去,拽住虞襄衣袖說道,「你哥在哪裡,把他找過來吧?」有什麼難事找哥哥就對了。

  虞品言起初離得遠,虞襄並沒察覺,快走出抄手遊廊的時候越跟越近,她自然便有了感應,知道他是不放心自己,在暗處守護。

  「我也不知道我哥在哪裡。不過我數三聲,他一定會出現。你看著啊!」虞襄笑得格外狡黠。

  「她這是發現咱們了?」太子很驚訝。

  虞品言點頭,一面低笑一面走出花叢,朝已經數到二,正揚起下顎朝自己孥嘴的小姑娘快步行去。

  「我的親哥哎,你可算是出現了!」虞襄伸出雙手。

  虞品言自然而然的彎腰,讓她摟住自己脖頸,向來冷肅的面龐盈滿溫柔的淺笑,湊近她頸窩時,不著痕跡的深吸口氣。還是那讓他無比安心愉悅的味道。

  小球兒連忙躲到老嬤嬤身後,探出半個腦袋打量蓮子糕的哥哥,心裡暗暗想到:這人跟蓮子糕長得一點兒也不像,看上去還有些可怕。

  皇后娘娘有意隱瞞九公主的身份,虞品言也不行禮,只沖老嬤嬤點了點頭。老嬤嬤矮身問安。

  「燈。」九公主眼巴巴地盯著虞襄。

  「哥,咱們上去試試。」虞襄退出虞品言懷抱,指了指不遠處擠滿人的露台。

  這燈是九公主的心愛之物,皇后娘娘威脅說要將它送人,才把九公主騙入熙和園。當然,這話也就是說說而已,皇后娘娘怎捨得讓女兒傷心,故此設了一道不可能完成的考題。

  之前已有許多人上去試過,無一人成功,頂多到了第五關就打住。再親密的姐妹,再鐵的兄弟,又豈能真住進對方心裡去?

  自己與襄兒又能猜中幾題呢?虞品言一面興味的暗忖,一面推著虞襄走入人群。九公主再三徘徊,終於克服心中的恐懼,邁著小短腿追上去,全程都緊緊跟在虞襄身側,用她的輪椅遮擋自己的小身板。

  太子站在陰影中眺望妹妹圓滾滾的背影,無聲一笑。有易風護著,他很放心。若是他過去了,定會吸引大批人潮,屆時還不把球兒嚇壞了。

  虞襄的輪椅是開路利器,所過之處人群自動往兩邊靠。因虞品言也在,大家並不敢明目張膽的打量虞襄,但那時不時刺探過來的目光也足夠叫人膈應。

  虞品言臉上的溫柔已經被冷肅取代,彎腰附在妹妹耳邊,安撫道,「有哥哥在,別怕。」

  「我不怕。」虞襄擺手,注意到不遠處的一群閨秀中正有人正目光灼灼的看過來。對方身段十分高挑,該纖瘦的地方細若無骨,該豐碩的地方凹凸有致,尤其一張臉盤,美得宛若春日盛開的牡丹,艷麗無匹。

  那麼多閨秀,獨她一個最是耀眼,吸引了無數或傾慕、或欣賞、或嫉妒的目光。她全無所謂,大大方方的站在那裡任人打量,眉眼間透出些自傲,只在看見虞品言時方變了面色,水潤的眸子暗藏無數複雜難言地情感,似幽怨,似憤怒,又似愛戀。

  虞品言淡漠地掃她一眼,彷彿她只是一粒塵埃。

  她臉色頓時蒼白如紙,咬著下唇,揪著衣襟,一副大受打擊的模樣。

  這兩個人有故事啊!虞襄連忙扒拉『虞襄』的記憶,發現印象中並沒見過這樣的美人。

  大漢朝民風比較開放,少男少女未婚前並不避諱在公共場合見面,進入內宅亦或婚後才有了各種各樣惱人的規矩。少女身邊站著虞思雨,正拉著她衣袖想要走過來搭話。她擺手,隱到人群後面去了。虞思雨躊躇片刻,見大哥臉色實在是陰冷,也跟著躲了起來。

  那人與虞思雨關係親密,想來與侯府有些淵源,偏『虞襄』是個傻的,除了瘋玩什麼都不知道。虞襄頗有些洩氣,揪住虞品言衣袖問道,「哥,那人是誰?」

  「無關緊要之人,不必在意。」虞品言捏住她下顎,將她的小臉轉向露台。上面那對兒姐妹花已經失敗了。

  「可還有人上來一試?」負責主持的宮人高聲詢問。

  「有!」虞襄的回答中氣十足,還高高舉起自己的左手。

  虞品言用奇異的目光看向她。斷了腿還能如此灑脫不羈,開朗豁達,襄兒的堅強總是一再讓他感到驚訝。如此,今日將她獨個兒扔在園子裡卻是多此一舉了。

  神威將軍家的嫡子也是斷了腿,不良於行,大好男兒只三日便消瘦的不成人形,且隱約聽說尋過幾回死。反觀襄兒,雖也偷偷哭過鼻子,但面對外人的時候卻看不出一絲半點頹唐的痕跡,三四個月胖了好幾圈,氣色也越發紅潤,當真心寬的很。

  作為哥哥,他是極為自豪的。

  用力揉了揉寶貝妹妹的小腦袋,虞品言穩步上台。

  宮人矮身行禮,然後呈上一個托盤,將裡面的兩件物品展示給台下的虞襄和圍觀眾人,又拿出一個兩尺見方的盒子,說道,「請侯爺選出一件放入盒內。」

  左右各有一名宮人拉起一塊黑布,將案幾徹底擋住。台下再如何望眼欲穿,也無法窺見他的舉動。

  虞品言看向托盤,瞇眼笑了。這是兩支珠釵,一支朝陽五鳳掛珠釵,一支鎏金嵌寶牡丹釵,俱都做工精緻,價值不菲,分不出誰優誰劣。

  不似旁人那般挑挑揀揀,猶豫再三,他伸手便將其中一支放入盒內。襄兒最是愛花,必會喜歡這支牡丹釵。

  宮人連看他好幾眼。這樣乾脆,是太有自信還是壓根不打算贏。

  黑布剛放下,虞襄便脆生生地在台下喊,「牡丹釵。」

  那宮人愣了愣才打開盒蓋,果然是牡丹釵無疑。

  第一關很容易通過,圍觀眾人也不覺得稀奇,但速度這樣快的還真是頭一對兒。

  第二個托盤呈上來,這次裡面放著三隻木頭雕刻的羊,造型各有不同,寓意三陽開泰。一隻羊躺臥,一隻羊站立,一隻羊人立。

  幕布後的虞品言想也不想便將躺臥的羊放入盒內。襄兒總喜歡躺在窗邊的軟榻上看風景,哪兒也不願意去。雖說也有腿腳不便的原因,可她愜意的表情卻出賣了她的憊懶。三隻羊,定是這只最合她眼緣。

  幕布再次放下,宮人剛舉起手示意虞襄說話,卻見她乾脆利落的喊道,「躺著的羊!」

  無論是選的人還是猜的人,速度都那樣快,幾乎舉手便拿,張口便喊。圍觀眾人來了興趣,目光灼灼地盯著盒子。

  宮人打開盒蓋,兩人果然又猜對了。

  在嘩然聲中,第三個托盤呈上,裡面放著梅蘭竹菊四扇小繡屏。虞品言只瞥了一眼便低笑起來,這還用猜嗎,定是蘭花無疑!沒見襄兒院子後頭專門開闢了一個花圃用來種蘭花麼。

  這次又是幾息便已過關,隨後是五穀豐登中的五穀,虞品言選了虞襄最愛吃的稻米;六藝中代表禮的節杖、樂的塤、射的微縮弓箭、御的陶瓷小馬、書的《詩經》、數的小算盤,虞品言選了虞襄最感興趣的樂;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小珠,虞品言選了虞襄最喜歡的黃色……

  兩人配合默契,一猜即中,引得台下的人驚呼連連。及至最後十二件物品擺上桌,虞品言實在撐不出笑了。襄兒屬兔,這十二個生肖陶俑還需選麼。

  在旁人看來無法完成的考驗,在他和襄兒眼中卻是那般簡單。是了,世上又有誰像他和襄兒這樣,對彼此的瞭解已經深入骨髓呢?思彼此所思,想彼此所想,分明沒有血緣牽絆,卻好像有一根無形的線,將他們的心靈連接在一起。

  這感覺很微妙,也很令人愉悅。虞品言在眾人的驚歎中將鳳凰宮燈塞進妹妹手裡。

  「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哥,我們贏了。」虞襄舉起燈,用鳳凰的尖喙碰了碰少年形狀優美的薄唇。

  這一下好似啄在了自己的心尖上,酥酥麻麻十分令人回味。虞品言彎腰,用指腹揉了揉妹妹飽滿的唇珠,瞇眼笑了。

  濃濃的溫情在兩人週身流轉,偏有那不長眼的,探出半個腦袋弱弱喊了一句,「燈。」

  虞襄回神,將精緻非凡的宮燈塞進小球兒手裡,義氣十足的發話,「給,拿去玩兒吧。」

  這宮燈莫說出自名家之手,世上僅此一盞,單看材質便知價值連城。可小姑娘轉身便送給了主子,且毫無不捨之意,這品行當真是沒話說!老嬤嬤暗自點頭,瞥見週遭紅著雙眼看過來的閨秀們,又搖了搖頭。

  不為外物所惑的人,世上還是沒幾個的。

  小球兒高興極了,在虞襄身邊繞來繞去,滿臉的崇拜,不小心撞上虞品言,這才曉得害怕,忙躲到老嬤嬤身後不敢出來了。

  虞襄心裡笑得打跌,拽住虞品言衣擺道,「哥,你把我推到河邊去,我跟小球兒看別人放河燈。你有事就去忙吧,不用管我。」

  小沒良心的,有了朋友便不要哥哥了。虞品言心裡冒出一個又一個醋泡,卻也依言將她們送到河邊,與太子躲在暗處看了半晌,發現她們很是逍遙快活,這才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2 03:37 PM

第十九章

  河邊放花燈的人很多,心知小球兒怕生,虞襄刻意挑選了一個幽靜的角落。

  蓮花狀的花燈飄滿了整條河流,彩粉色的燈火在河面起起伏伏,蕩來蕩去,好似九天星河落入人間,美得如夢似幻。還有那蚊蟲飛蛾循著光亮聚集起來,在花燈上空嗡嗡嗡的煽動翅膀,引得一群銀魚聞聲而動,紛紛躍出水面捕食。

  雅致的人只覺得燈美,水美,人美,天上地下的星河更美,庸俗的人卻覺得魚兒捕食的場景比燈河燭火美多了。

  虞襄與小球兒就是這熙和園內僅有的兩個俗人。

  一條碩大的鯉魚躍出水面,銜住一隻飛蛾後落回去,濺起晶亮的水花。

  小球兒喜不自勝的鼓掌。

  虞襄單手支腮,舔著唇瓣呢喃道,「這魚少說也有兩斤重,又生長在如此清澈地河裡,肉質絕對鮮美。若撈上來做成糖醋鯉魚就好了。」她揉揉肚子,悠長歎息,「別說,還真有些餓了。」

  吃貨與吃貨總是惺惺相惜的,小球兒連忙點頭附和,「我也餓了!」

  主子許久沒玩得如此開心,老嬤嬤笑嘻嘻的接口,「請兩位主子稍等,奴婢這便拿些吃食過來。」因虞襄的兩個小丫頭也在,此處又是皇家園林,她走得十分放心,哪料前腳剛離開,後腳便來了一群面色不善的閨秀。

  領頭那人大約十二三歲,穿著打扮極為奢華,大家都錯開兩步跟隨在後,隱隱以她為首。虞襄之前見過的美貌少女與虞思雨也混在人群中。

  「把燈給我!」走得近了,女孩直接沖小球兒伸手,語氣頗為頤指氣使。

  小球兒唬了一跳,連忙躲到虞襄身後,堅定的搖頭。

  桃紅柳綠邁步去攔,卻被女孩帶來的兩個老婆子拖到人後,還用帕子摀住嘴。這動作一氣呵成,頗為熟練。

  「涅槃聖燈乃天竺國進貢給大漢朝,世上僅此一件,價值連城,也是你配拿的?給我!」她上前幾步,氣勢洶洶。

  小球兒連忙躲到虞襄另一側。

  女孩見她死活不肯給,很有些窩火,劈手便去搶奪。

  雖說虞襄喜歡孩子,但對那些蠻不講理的熊孩子卻實在喜歡不起來,性子也極為護短,當下就發了火,推開女孩冷笑道,「你敢欺負我的球兒私拿我的丫頭,信不信我潑你一臉燈油!」

  「你敢!你知不知道我是誰?我是清河郡主!我爹是裕親王!」女孩被推了個踉蹌,聲嘶力歇的喊起來。

  「你是郡主又如何?這花燈是我們光明正大贏回來的,也算是皇后娘娘賞賜的,你問也不問就上來搶,是何意思?在皇家園林裡,你無故擒拿別家下人,又是何意思?難不成你一介郡主還能越過皇后娘娘,越過大漢朝律法?」虞襄從小球兒手裡接過花燈,伸到河面上,笑容輕蔑,「我就是扔進河裡餵魚,也不會白送給你。你有本事就過來搶。」

  花燈離水面越來越近,真上前搶奪,沒準兒自己也會掉下去餵魚。清河郡主氣得渾身發抖,指尖顫巍巍的點著虞襄卻說不出話。她父親乃裕親王,皇上的堂叔,手握八十萬重兵,可算是大漢朝最有權勢的勳貴之一,走到哪兒不被人奉承討好,偏今天踢到鐵板,竟連一個小瘸子也敢跟她嗆聲,真是豈有此理!

  「你是哪家的……」她咬牙切齒的問。

  「你猜。」虞襄捂嘴輕笑。

  小球兒探出半個腦袋,也呵呵笑了兩聲。有蓮子糕在,她一點兒都不害怕了。

  清河郡主被兩人蔑視的態度氣了個倒仰,正欲大動肝火,卻見靖國公府的嫡次女常雅芙越眾而出,柔聲開口,「郡主息怒,這是永樂侯府的虞襄妹妹,還請郡主看在我的份上莫與她一般計較。」

  不等清河郡主反應,她又接著上前,蹲在虞襄跟前循循善誘道,「襄兒,姐姐那裡有一套白玉響鈴鳳凰簪,總共由三十六個精細擺件拼接而成,出自名匠傅西林之手,讚一句巧奪天工也不為過。姐姐拿那簪子與你交換如何?這燈現在看著還行,燒的久了內壁沾滿黑乎乎的燈油,再無今日的光彩,倒不如那簪子實用呢。」話落捏捏虞襄指尖,態度顯得十分親暱。

  倘若是原來的『虞襄』,自然願意拿一盞沒甚大用的燈去換一套精美首飾,可現在的虞襄卻是個執拗的,自己的東西扔了砸了,也不會叫外人佔了,只瞅著少女蔑笑,「你誰啊?我認識你嗎?」

  少女面色煞白,張了張嘴卻答不出話。

  「虞襄,這是芙兒姐姐,與大哥訂了婚約的。你竟不認識未來大嫂嗎?」虞思雨快步上前解釋。

  她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少女的表情更難堪了。

  虞襄快速翻查『虞襄』的記憶,好半晌才從旮旯裡揪出一點信息。這芙兒姐姐是靖國公府的嫡次女,與虞品言確實有婚約,早年來過侯府兩三次,後來奪爵紛爭越演越烈,她就再不登門了。虞襄與她從未碰面,自然不認識,記憶中卻知道老祖宗因這位孫媳婦意欲悔婚被氣病了一個多月。

  這未來大嫂的稱號,只要老祖宗一日不鬆口,便一日落不到她頭上。早不站出來維護小姑子,偏等矛盾激化了再兩邊賣好,這人倒是有些心機,也難怪當年要玩那待價而沽的把戲。

  虞襄對少女的觀感一下就跌至谷底,冷笑道,「我東西遭搶的時候,芙兒姐姐不替我出頭,現在又做和事佬,拿一套平常玉簪換我價值連城的宮燈,還要我記你的情,這算盤打得劈啪作響,合著把我當傻子糊弄呢!現在就幫著外人騙小姑子東西,日後嫁進家門還得了!還不得把小姑子磋磨死!也是,你本就是個無情無義的,當初我哥那般艱難,也沒見你幫襯一二,反想著撇清關係,這會子我也不能指望你。」

  常雅芙的處理方法也不是不行,只是更傾向於清河郡主,且還不忘替自己謀劃些人情。若是換個人,指不定就勉為其難地應了,偏偏虞襄什麼都吃,就是吃不得虧。想從她手裡搶東西,得做好被撓出一臉血的準備。

  她嘴巴一抿,眼睛一眨便泛出許多淚水,哽咽道,「你們一群手腳健全之人,合起伙來欺負我一個瘸子,且其中還有我未來嫂嫂,血脈相連的姐妹,這是要逼死我嗎?好,反正我活著也沒甚意思,不如今日投了河,成全你們!」說完便艱難的滾動輪椅,慢慢往河裡行去,週身瀰漫著說不出的哀戚。

  桃紅柳綠被兩個老婆子摁在石桌上無法動彈,急的嗚嗚直叫。

  清河郡主真被她嚇蒙了。分明上一秒還牙尖嘴利,咄咄逼人,下一秒就哀聲哭泣,萬念俱灰,翻書也沒她變臉快。她想幹什麼?在皇家園林裡投河?這是要把所有人都拖下水啊!

  剛伸手準備阻攔,這兒又出現一個變臉更快的。只見面色焦急的小球兒死死拽住虞襄衣袖,嘴巴一張嚎啕大哭,邊哭邊淒厲的大喊,「哥哥,你快來!有人欺負球兒!有人要逼死蓮子糕!」

  「……」

  你口裡的蓮子糕是誰啊……你不能背著別人私自起外號啊!虞襄本就是做戲,聽見小球兒的魔音灌耳,真有些裝不下去了,噙著兩汪眼淚,目瞪口呆的看著她。

  這嗓門嘹亮的,估計整個熙和園都能聽見!她本想嚇唬嚇唬這群孩子,讓她們知難而退,這下好了,事情徹底鬧大了。得,還是趕緊想想怎麼在皇后娘娘跟前抹黑別人洗白自己吧!所幸哥哥救了太子,自己是個殘廢又佔著理,應該吃不了虧,怕就怕得罪了裕親王府,日後替哥哥惹來麻煩。

  她抹了把臉,哀戚的表情瞬間變成哭笑不得。

  眼見這兩人如此不識趣,非但沒主動進獻花燈,還把事情越鬧越大,清河郡主慌神了,威脅道,「今兒是皇后娘娘千秋,你們一個嚎喪,一個投河,這是存心找娘娘晦氣啊!還懂不懂規矩,有沒有家教?」

  「快別鬧了,想死不成!」眾人七嘴八舌的勸阻。

  「虞襄,你要死也別拖累侯府!快上來!」虞思雨氣得頭頂冒煙。虞襄這性子真是越來越肆無忌憚了,胡鬧也不看看場合!

  「球兒的家教好不好,不若你親自去問問孤的父皇與母后?」一道低沉的嗓音從人後傳來。清河郡主悚然一驚,連忙回頭去看。

  只見太子負手而立,嘴角雖掛著溫和的微笑,眼底卻翻湧著冰冷的怒焰。永樂侯快步從他身後走出,臉色也陰沉的能滴出水來。

  「哥哥!」兩個小姑娘可憐兮兮的喊著,雙雙朝自己的兄長伸出手。

  太子與虞品言各自抱起自家的寶貝妹妹,離開此處,一群閨秀們像見了鬼一樣,連忙讓開一條道,眼睜睜的看他們漸行漸遠。

  桃紅柳綠掙脫老婆子鉗制,撩起裙擺追上去。

  「聽說今日皇后娘娘有意替九公主挑選一位伴讀,你可要好生表現……」清河郡主腦海裡忽然冒出臨行前母親交代的話。她搶了九公主的宮燈,那可是九公主,皇上、皇后、太子,大漢朝最具權勢的三人都愛若珍寶的九公主!這可怎麼收場?

  思及此處,清河郡主只覺得頭皮一陣發麻。

  虞思雨與常雅芙轉頭,瞥見站在河堤上,神情莫測的老太太,也雙雙慘白了面色。

  「老太君,這,這……」靖國公夫人醞釀了滿肚子誇讚自己女兒的話,眼下卻半個字都吐不出。虞襄方纔那些指責真是句句誅心啊!什麼叫還未過門就磋磨小姑子?什麼叫無情無義,指望不上?老太太一聽眉毛就豎了,若不是河堤狹窄行走不便,早衝下去了。可她沒衝下去,太子與永樂侯卻先一步趕到,事態反而更嚴重。

  這都是撞了哪門子邪啊!靖國公夫人又氣又急。

  「罷了,沒甚好看的。」老太太冷笑一聲,扭頭就走。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2 03:38 PM

第二十章

  虞襄趴伏在虞品言肩膀上眺望那些僵若木偶,面如土色的閨秀,衝她們自得一笑,又故作傷心的埋入哥哥頸窩,隨即想起小球兒的真實身份,不免乍舌。

  那裝滿寶石的荷包遞過來的時候,虞襄就知道對方的出身絕對不簡單。可放眼整個熙和園,誰的出身又簡單得了,故而她並未深思。萬萬沒想到啊,隨身只帶著一個老嬤嬤,穿戴簡單又樸素的球兒會是當朝九公主。被帝后與太子保護的滴水不漏的九公主!

  球兒音近九兒,再加上那圓滾滾的體型,這暱稱取的太貼切了。

  她轉臉朝前方行走的兄妹二人看去,卻見小球兒還在一抽一抽的哽咽,樣子十分可憐。這孩子剛才真以為自己要投河,被嚇住了吧?

  虞襄心頭微微升起幾絲愧疚。

  虞品言錯以為她在害怕,輕拍她脊背安撫道,「別怕,哥哥在呢,誰也欺負不了你。」

  「哥哥,我會不會給你惹了麻煩?她父親是裕親王。」這可是個『好爹在手,天下我有』的時代。

  裕親王,固守西北封地拒不回京,皇上連下三次詔書都置之不理,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出一年半載,皇上便要向他動刀,而他留在京中的原配與嫡女早成了棄子,今後也不知怎麼個死法。

  虞品言深不見底的眼眸悄然流瀉出一絲戾氣,揉揉妹妹腦袋低語,「無礙,我永樂侯府不怕得罪他裕親王府。」

  虞襄心滿意足的笑了。

  鳳棲閣內,皇后端坐在主位,太子妃陪同客座,看見抽抽噎噎的小球兒,雙雙站起身去迎。

  虞襄沒法行禮,只得做了個揖,神情不卑不亢。

  皇后笑著道一句『好孩子』,然後將女抱進懷裡拍撫,溫柔地問道,「球兒,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虞襄眼觀鼻鼻觀心,很是鎮定。

  「她……她們搶我的燈,要打我,蓮子糕護著我,她們就要逼死蓮子糕,讓蓮子糕投河。」小球兒抽著小鼻子,一句一句的敘述。

  虞襄真恨不得衝上去好好親親這胖球兒。三言兩語就把那群人坑得死死的,果然是萌到深處天然黑啊!

  皇后臉上本還帶著三分淺笑,聽了這話立時寒霜罩頂。

  虞襄略微低頭,眼睛一眨一眨的,淚水就出來了,含在眼眶裡欲落不落的樣子格外惹人憐愛。她只坐在那裡,一句話不說,旁人就覺得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莫哭了,母后替你做主。聽嬤嬤說你想吃糖醋鯉魚?御廚已經做好了,去洗把臉,和虞,和蓮子糕一塊兒去吃吧。」皇后輕柔的替女兒擦淚,又拍了拍她肉呼呼的小屁股。

  聽說有吃的,小球兒瞬間笑開了花,含著兩汪眼淚沖虞襄招手。

  虞襄轉頭去看自家兄長,見他微微頷首才跟著去了,剛繞到門外,就見一位尚宮領著那群閨秀緩步而來。方纔還不可一世的清河郡主眼下像只落水的鵪鶉,正抖抖索索的掉淚;常雅芙面上鎮定,腳步卻有些虛浮。虞思雨低垂著腦袋綴在人後,聽見輪椅滑動的咕嚕聲,連忙抬頭看去,眼裡滿是哀求。

  虞襄揚起下顎,橫起食指,輕輕在脖子上劃拉一道。看見虞思雨瞬間扭曲的臉龐,惡劣地笑了。

  清河郡主與常雅芙顯然也看見了她威脅意味十足的動作,雙雙睜大眼睛。這人忒乖戾邪性了點兒,一番唱作念打將她們統統算計進去!她早說出九公主的身份不就什麼事兒沒有了嗎!這是存心整她們啊!

  經此一事,永樂侯府二小姐的惡名算是傳出去了,凶悍,刁鑽,還很會裝無辜。普通閨秀誰也不敢跟她深交,就怕什麼時候被她插上兩刀,當然也更加不敢得罪,只因她背後的幾座大山太牢靠了。

  虞襄跟小球兒享受美食的時候,一群閨秀正跪在鳳棲閣內聽訓。清河郡主被禁足三月,其餘人等罰抄經書百遍。這處置算不得嚴苛,但皇后娘娘一句『德行欠佳』已足夠讓她們好幾年翻不過身來。有婚約的怕婆家退親,沒婚約的怕嫁不出去,真悔得腸子都青了。

  料理完諸事,皇后踱步到偏殿,隔著鏤空屏風偷看兩個小姑娘用膳。

  未免九公主一次性吃得太撐,每一道菜餚都只準備三口的份量,用白玉小盅盛放。兩人一個裝哭一個真哭,能量消耗都很大,這會兒吃得極為香甜,很快就將各色菜餚掃蕩一空。唯餘下一顆紅燒獅子頭,小球兒伸手去夾,卻被虞襄一筷子戳走,放在嘴邊作勢要吞。

  小球兒眼巴巴的看著。

  虞襄將獅子頭遞過去。

  小球兒大喜,張嘴去咬,虞襄卻在她快咬住的一刻又將獅子頭收回。

  小球兒只咬到一團空氣,上牙磕了下牙,發出清脆的嘎崩聲,然後含著眼淚,用控訴的眼神瞅著她。

  虞襄繃著臉,又將筷子遞過去,小球兒再次咬到一團空氣。如此調戲了三回,小球兒回回都要上當。虞襄實在是撐不住了,笑趴在桌上,見她吃不著又想吃的樣子實在可憐,這才將獅子頭餵進她嘴裡,換來一個感激的憨笑。

  陪同皇后一塊兒來的虞老太太尷尬不已,只得轉著佛珠低頭唸經,來個眼不見為淨。

  皇后卻絲毫不覺得生氣,反而掩嘴輕笑起來。即已知道球兒身份,卻還能如此大方自然的與她相處,不卑躬屈膝,不阿諛奉承,不伏低做小,眼中沒有虛假的熱情,只有對女兒真切的喜愛,能逗女兒哭,也能逗女兒笑,讓她變得鮮活無比,這已經大大超出了皇后的預期。這孩子很好,球兒需要的正是這樣一個古靈精怪的玩伴,免得她性情越發孤僻。

  皇后止住笑,沖虞老太太招手,往正殿行去,坐定後開門見山道,「虞老太君,你這個孫女本宮看上了,送入宮中給小九做個伴吧。」

  虞老太太遲疑道,「她那腿……」

  皇后擺手,「無妨,多派幾個嬤嬤伺候便是。」

  虞老太太思量片刻,決定將虞襄的身世和盤托出。凡事扯上皇家就簡單不了,虞襄伺候的是公主,身份必定要與公主匹配,若是哪天事情敗露,還不得冠上一個『欺君之罪』?也許情況還會更糟,若是皇后娘娘起了憐憫之心,想給虞襄找個好婆家,這賜婚聖旨下來再暴露了身世,得罪的人也就更多。

  現在的侯府丟了嫡女,是受害一方,屆時以假充真就變成了施害者,非得被唾沫星子淹死。

  雖說幾個丫頭婆子都已經處理乾淨,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凡事往壞處想總沒錯。故此,虞老太太就是瞞著全天下人,也不敢欺瞞皇家。

  皇后聽完果然十分詫異,沉默片刻後喟歎道,「這裡面竟然有如此一番波折,真是上天弄人。那真正的虞襄可找到了?」

  「回娘娘,還在找尋當中。」虞老太太搖頭苦笑。

  這純屬後宅秘辛,不足為外人道也。老太太能坦誠相告,這份忠心皇后十分受用,卻也不提替她找尋的事。且讓永樂侯府自己解決吧。真正的虞襄是生是死,境遇如何,誰也無從得知,把這事捂嚴實了也好多替她鋪幾條後路。

  自己權且當做未曾聽過。

  思及此處,皇后笑道,「莫急,憑易風的本事,總有一天會找到的。」斂眉思量片刻,繼續道,「虞襄被你們教養的極好,德行上佳,頭腦聰慧,行事大方。不做伴讀也罷,三五日便送進宮來陪陪小九,她難得找到如此可心的玩伴。」

  這事便算過了明路了。虞老太太舒口氣的同時連忙應承下來。

  虞襄是被虞品言抱出宮門的,遠遠就看見虞思雨低垂著腦袋站在馬車旁,不知在想些什麼。老太太看見她,冷哼了一聲,又看見等候在一旁的靖國公府的馬車,臉色越發陰沉。

  「老太君,能否借步說話?」靖國公夫人迎上前賠笑。

  「免了,時辰不早,各歸各家吧。」老太太目不斜視的過去,親自掀開門簾,讓孫子將孫女放入車內。

  「老祖宗,我來扶您。」虞思雨乖覺的湊上去。

  因有外人在,老太太壓下滿腔怒火,搭著她胳膊登車。虞思雨略安定了幾分,沖騎在馬上的大哥討好一笑,也連忙爬進去,低眉順眼的坐在角落。

  虞襄衝她咧嘴,然後掀開窗簾欣賞靖國公夫人青白變換的臉龐。常雅芙並不露面,想來是躲在車裡不敢見人。車輪慢慢滾動,靖國公夫人的身影逐漸淹沒在夜色中,變成一個模糊不清的黑點,虞襄這才安生的坐下,問道,「老祖宗,大哥真要跟那個芙兒姐姐成親嗎?」

  「這事兒懸著呢,小孩子家家的,莫問那麼多。」老太太閉目沉吟。

  這樁婚事,她是越看越不滿意。靖國公府的背信棄義一直是紮在她心底的一根刺,今兒見了常雅芙,這根刺非但沒拔出,反而扎的更深。當年意欲悔婚也就罷了,今日還與外人合起伙來誆騙小姑子東西。這是什麼毛病?表面上是替襄兒解圍,暗地裡卻意欲討好清河郡主,這兩邊賣乖的把戲實在是拙劣。

  更糟心的是,她竟如此短視,不知什麼人該親近什麼人該疏遠。皇上的鍘刀都懸在裕親王頭頂了,她還上趕著巴結,算來算去不過是一場空。這樣看似精明實則愚蠢的孫媳婦,接進門又是一個禍害!

  思及此處,老太太搖頭歎息。

  虞思雨小心翼翼的湊上前給她捏肩。

  「不用忙活了,一邊兒呆著去吧。今兒臨出門前我怎麼交代你的?與外人聯起手來對付自家姐妹,你出息了。德行欠佳,有了皇后娘娘這句斷語,我就是想給你找個好婆家也難,你且好自為之吧。」老太太面色陰沉的拂開她,看見自顧啃咬糕點的虞襄才扯開一抹笑,溫聲叮囑,「入了宮,你可得乖覺著點兒,莫再捉弄九公主了。」

  「哎,我曉得。」虞襄甜甜的答應,垂眸欣賞虞思雨手背忽然暴出的青筋。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2 03:38 PM

第二十一章

  老太太回去後琢磨了好幾天,終是拿不定主意,只得將孫子找來詢問與靖國公府的婚事。

  虞品言把玩著茶杯,態度很有些漫不經心,「老祖宗不知,孫兒當年年少衝動,曾私下裡找過常雅芙,問她願不願意嫁給我。」

  老太太往前靠了靠,問道,「她怎麼說的?」

  「她說,等我當上了永樂侯再去問她。」似乎覺得這話十分有趣,虞品言低聲笑了。

  老太太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聽見如此自私無情的話,孫子當年該是怎樣的心情啊?父親離世,母親淡漠,更有一眾叔伯明裡暗裡要取他性命,本該與他患難與共的未婚妻卻冷眼看著他在苦海裡掙扎。

  能走到今天,他都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老太太覺得正有一把刀,在一下一下剜自己的心,痛不可遏。

  「老祖宗,你那是什麼表情?我好著呢。」虞品言放下茶杯,去拍撫祖母微微顫抖的肩膀,笑道,「如今我已是永樂侯,有些話卻不想再問了。老祖宗,您看著辦吧。」

  「好,不出三日我便把這事辦妥。」老太太點頭,神情很有些不善。

  哪料到翌日老靖國公便病危了,靖國公府亂成一鍋粥。此時退親頗有些落井下石趁人之危的嫌疑,老太太只得按捺下來。

  又過了數日,老靖國公非但沒有好轉,反而越發嚴重,某天深夜終於嚥了氣。靖國公府處處飄起白幡,這退親的事更不好提。

  常雅芙須得守孝三年,親事沒退成,三年後孫子已經十九,放在別家重孫子都能跑能跳能喊人了,真是白耽誤功夫!老太太憋了一口氣硬是吐不出來,心裡別提多難受,轉身便給孫子物色起侍妾。

  虞品言早些年被身邊的丫頭暗害過,後又被未婚妻擺了一道,對女人可說是深惡痛絕,老太太送來的人隨便往院子裡一扔,自個兒接了差事去了外地,大半個月沒歸家。

  這日,虞襄早早就醒了,一邊哼著小曲兒,一邊對著銅鏡貼花黃。『虞襄』底子很好,將養數月後五官長開了些許,相貌一天更比一天嬌艷,逐漸與虞襄上輩子的容貌重合。這種變化對她來說是好事,任誰照鏡子的時候看見一張完全陌生的臉孔也會覺得驚悚。

  桃紅端著早膳進來,問道,「小姐,你今日心情很好?」自從小侯爺走後,主子就沒這麼笑過了。

  「嗯,我夢見哥哥回來了。」虞襄示意柳綠推自己過去用膳,輕快道,「今兒給你們放一天假,都回家去吧。對了,還有負責灑掃的習秋,負責漿洗的容媽,負責抬水劈柴的龐福,統統回家去吧,酉時之前趕回來就成。」

  桃紅一點兒也沒覺得歡喜,反而憂心忡忡,「小姐,咱們都走了,誰來伺候你啊?」這些都是院子裡真正幹事的人,其餘人在翠屏翠喜的挑唆下全撂了挑子,整日裡躲得不見蹤影,只到了領月錢的時候才現身。

  幾個月下來,他們越發肆意猖狂,就是從小姐跟前路過,也全當沒看見。常常把桃紅柳綠氣得頭頂冒煙,偏小姐從來不放在心上。

  虞襄一邊喝粥一邊道,「你們待會兒把我推到外面就走吧,我今兒自有安排。等你們回來,這院子就清淨了。」

  桃紅還要再勸,卻被柳綠輕輕拉了一下,這才不甘不願的答應。

  用罷早膳,兩人推著虞襄來到院外。

  「就這兒吧,風挺大的。」虞襄脫掉大氅,笑道,「這個你們收起來,我不需要。」

  此時已進入深秋,呵氣的時候都能看見一縷縷白霧,不穿大氅又坐在上風口,還不得凍出病來?桃紅急了,硬要給她披上。

  柳綠早知道內情,將大氅疊好收入房中,又取出一個藥瓶,蹲身道,「小姐,這祛風散寒丸您先吃一粒。咱們這便走啦,您悠著點兒。」

  虞襄取出藥丸含進嘴裡,用指尖點了點她,瞇眼笑道,「我教你的話可別忘了跟馬嬤嬤說。」因桃紅什麼都寫在臉上,才沒將這事兒托給她去辦。反倒是柳綠,心裡很有些成算。

  柳綠抿嘴點頭,桃紅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兩個人拉拉扯扯走遠了。

  很快,院子裡就安靜下來,只餘寒風拂過葉子時的沙沙聲。

  虞襄閉眼假寐,兩刻鐘後抱住雙肩,大聲喊道,「來人啊,我冷,給我拿件衣裳!」

  四處靜悄悄的,她等了片刻,又開始喊,喊得嗓子都干了也無人響應。翠屏翠喜就躲在東邊的耳房內,與幾個丫頭婆子玩花牌,一邊聽她叫喊一邊哈哈直笑。

  「誰都不許應!讓她喝西北風去!」翠屏吐出幾片瓜子殼。

  幾個婆子連連點頭。虞襄腿斷了,又是個軟弱可欺的,幾個月下來他們早不把她當主子看,反而有種踐踏侯府嫡女的痛快感。不得不說,恃強凌弱是絕大多數人無法去除的劣性根。

  只有一個小丫頭憂心忡忡的問,「她叫的那樣大聲,萬一給外頭聽見怎麼辦?鬧到小侯爺跟前咱們可就全完了!」

  「沒事沒事。」翠喜不耐煩的擺手,「這兒離正院那麼遠,不會有人來。夫人不管她死活,老夫人現在肯定在佛堂裡做早課,哪有功夫管她。沒事的。她就是個外強中乾的,嘴上吆五喝六,神氣活現,一被咱們欺負就蔫了,絕不敢跟小侯爺告狀。她怕我跟翠屏可怕得很呢!」話落沾沾自喜的笑起來。

  小丫頭一想也是,繼續安心的打牌。

  虞襄一聲接一聲的在外面叫,儼然氣得狠了,嗓音裡帶著嘶吼的味道。負責給西廂房劈柴抬水的兩個小童路過,連忙跑到窗邊詢問翠屏該咋辦。

  「你們玩兒去吧,不用管她。出了事有我頂著。」翠屏大包大攬的揮手。

  兩個小童本就慣於偷奸耍滑,活兒全推給龐福一個人干,見龐福不在,只以為他抬水去了,並不多想,奉承翠屏幾句便溜得沒影兒。大傢伙又繼續打牌,外頭的叫聲依然沒停,這是跟她們槓上了。足過了兩刻鐘,虞襄的嗓音干吧的像枯枝刮過地面,卻還不依不撓的往耳朵裡鑽,實在是惱人。

  翠屏將手裡的牌扔到桌上,低喊,「煩死人了!咱走,去別處找個清淨地兒,讓她好生叫個夠!」

  「哎,我把牌兜起來。」一個老婆子立馬答應。

  「咱們走了,要是待會兒院子裡來人可咋辦?」小丫頭擰眉問道。

  「小侯爺不在,老夫人又做早課,誰會來啊!你膽子也忒小了!我問過柳綠,她說她跟桃紅去給那瘸子買全福記的米糕,很快就回來。都這個點兒了,她們應該快到了,自然會料理那瘸子,沒咱什麼事兒。走吧,走吧。」翠喜連聲催促。

  眾人不再猶豫,當著虞襄的面大搖大擺朝院門行去,翠屏翠喜走到她跟前時還掏了掏耳朵,看見她鐵青的面色和憤怒不甘的眼神,捂著嘴嘻嘻直笑。幾個月的縱容,她們儼然已經忘了自己姓甚名誰了。

  「你們給我回來!快回來!」在虞襄的嘶喊聲中,一群人漸行漸遠,寒風呼啦啦刮過,吹起幾片枯黃的落葉。

  虞襄憤怒的表情瞬間消彌,唇角緩緩綻開一抹惡意的微笑,呢喃道,「上帝欲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簽了賣身契的你們興許已經忘了,我虞襄本質上來說可是你們的上帝呢。」

  從袖中掏出一塊用油紙包裹的米糕,她掰開來慢慢吃著,風很大,不停拉扯她的裙擺,露在外面的皮膚冷冰冰的,逐漸失去血色。小半個時辰過去了,太陽在陰雲中穿行,忽而灑下一片陽光,忽而又吝嗇地收回,溫度始終那樣寒冷。

  兩隻喜鵲落在枝頭,嘰嘰喳喳的嬉鬧,與夢中的場景一般無二,輕輕撥動的心弦告訴她,那熟悉至極的人正在靠近。

  喜鵲枝頭鬧,應是離人歸。她將油紙團成一團,遠遠扔掉,然後扯開嗓子大喊,「來人啊,我冷,快來人啊!」嗓音已經完全嘶啞,聽上去像破了洞的風箱。

  虞品言提前幾天辦完差,下了馬便直奔西廂而來。在家時不覺得如何,到了外面總忍不住想起襄兒,猜測她此時此刻在幹些什麼,有沒有好好喝藥,好好吃飯,採買的銀絲炭有沒有送進她屋裡,置辦的厚衣裙和裘皮大氅換上沒有,可還喜歡。

  人在四處奔波,心卻始終懸在她身上。

  然而他看見了什麼?他一根頭髮絲兒都不忍碰落的妹妹竟然穿著單薄的衣裳坐在院子裡,臉色慘白如紙,嘴唇乾枯皸裂,嗓音已喊到嘶啞。當他不在的時候,那群奴才就是這樣照顧她的?任由她自生自滅?

  真是好得很!

  漆黑的眼底流瀉出濃烈的煞氣,他快步走過去,將看見自己便開始掉淚的妹妹抱入懷中,又脫掉大氅裹住她冰冷而僵硬的身軀,這才踢開輪椅迅速回屋。

  他抱著虞襄在軟榻上落座,沖立在門外的兩名長隨下令,「燒一盆炭火過來,速度快點。一刻鐘之內把院子裡的人全都找回來。」

  「哥哥,桃紅、柳綠、習秋、容媽、龐福幾個是好的,我看他們連日辛苦,就給他們放了一天假。哪想到他們一走,院子裡竟沒人了。哥哥,你別為難他們。」虞襄虛弱開口。

  「我知道。你別擔心。」虞品言將她冰冷的雙手放入自己衣襟,又愛憐的揉了揉她毫無血色的唇珠。

  虞襄將臉埋入他胸膛深吸口氣,狡黠地笑了。她行走不便,可沒那個精力去管束心思不正的下人。放縱了幾個月,誰忠誰奸她看得明白,也懶得玩殺雞儆猴的招數,降住一時降不住一世,不如跟著翠屏翠喜兩個一塊兒滾蛋,誰也別想僥倖留下!

  倘若虞品言歸家的夢沒有應驗,柳綠走時跟馬嬤嬤打過招呼,這會兒也差不多該到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2 03:39 PM

第二十二章

  柳綠走時說不放心主子,讓馬嬤嬤巳時一刻過去幫忙照看。滿院子奴才,怎走了五個就沒人使喚了?還需仰仗外人?馬嬤嬤對柳綠的話外音心知肚明。

  小侯爺不理後宅之事,自然不曉得,老太太年紀大了,精力不濟,也管不過來。她作為老太太身邊最信任的人,對虞襄的境況卻是一清二楚。

  自從她奶娘死後,兩個大丫頭儼然成了主子,她反被壓成了奴才。原本想著她不是侯府血脈,且由她自生自滅,現如今卻是想管也找不到名目。

  人家正主兒都不開腔,你冒冒然去了,不是擺明了自己手伸的太長麼!且現在的虞襄是個極有主見的,心裡恐怕也有成算。

  馬嬤嬤就等著她出手了。今日得了柳綠囑托,她當即就反應過來,這是二小姐要尋個由頭把那些人全打發了啊!行,這回誰溜號躲懶找不著人,誰就立馬滾出侯府。

  她一臉肅容的踏進小院,就見小侯爺的長隨張全正把一個火盆往屋裡搬,不由驚住了,「哎呀,侯爺回來了?」

  張全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指了指屋內。

  好麼,本以為這些奴才今兒要倒霉了,卻沒料倒的是血霉啊!偏讓提早歸家的小侯爺撞見了!她理了理鬢邊被風吹亂的髮絲,低眉順眼的進去了。

  只見小侯爺抱著無聲流淚的小姐坐在軟榻上,用大氅將小姐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臉,一面替她擦淚,一面細心餵她喝藥,眼裡沁出柔色,緊繃的面龐卻預示著風雨欲來。

  「奴婢見過小侯爺。」馬嬤嬤戰戰兢兢行禮。

  「你來幹什麼?」虞品言本就低沉的嗓音這會兒結滿了冰渣子。

  「奴婢不放心,過來看看小姐。」

  聽見這話,虞品言臉色稍霽,淡淡瞥她一眼,道,「你有心了,一邊候著吧,等會勞你發落一批刁奴。」

  馬嬤嬤連說『應該的應該的』,飛快縮進角落裝木頭人。

  虞襄身體漸漸暖和了,雙手捂在哥哥衣襟裡,觸手便是他強健而寬厚的胸肌,忍不住摸了兩把,待哥哥垂頭來看,衝他無辜的眨了眨眼,淚水又似斷了線的珍珠。

  「哭什麼!瞧你那點出息!虞思雨都比你強!」虞品言嘴上數落著,動作卻十分溫柔,將她的小手掏出來置於唇邊呵氣。

  一路奔波勞累,他新長了些鬍渣,挺膈手。虞襄忍不住想笑,連忙撲進他懷中遮掩。虞品言卻以為她委屈了,張了張嘴,終是什麼話都沒說。

  炭火辟里啪啦燃燒著,將屋內烘烤的宛若春日,被長隨帶回來的丫頭婆子們卻像走進了冰窖,一個二個縮著脖子發抖。她們打死也想不到,侯爺今兒會回來!這下可該怎麼辦才好哇!

  翠屏翠喜兩個已嚶嚶嚶的哭上了,不時抬頭楚楚可憐的瞅小侯爺一眼。

  虞品言正專心的把玩妹妹肉呼呼的小手,指尖挨個戳她手背上的小窩,很有些沉迷,另一隻大手拿著帕子,小心替她擦掉眼淚。

  屋裡靜悄悄的,冷凝的氣氛足夠令人窒息,大約過了一刻鐘,才聽他開口詢問,「在哪兒找到的?都在幹些什麼?」

  「回侯爺,這幾個在東跨院的耳房裡找到,正在玩花牌;這幾個在後花園曬太陽,嗑瓜子;這個在自己屋裡睡覺;這個在廚房吃東西。還有五人不知所蹤,奴才已派人去查了。」長隨一一指點過去。

  「那五個不用去管。」虞品言擺手,鋒利如刀的視線在這些人身上刮過。

  所有人都齊齊發抖,只覺一股寒氣鑽入頭皮,將神魂都凍裂了。他們想大聲求饒,想磕頭哀泣,想轉身逃跑,但身體卻似灌了鉛,喉嚨似吞了火炭,不能稍動,更不能發聲。猶記得三房一家當年意欲吊死在侯府門口,侯爺就是用這種眼神旁觀,直看得三房一家連尋死的心都不敢再升起。

  如今落到侯爺手上,可還能保住一條性命?對了,小姐性子軟和,可以求小姐啊!

  不少人抬頭朝虞襄看去,眼裡滿是希冀。

  虞襄將臉埋入哥哥懷裡。

  「看著她們!」虞品言卻不允許,擒住她下顎,將她的臉轉過去,語氣十分嚴厲,「看著她們,不許移開目光。這個拿好了。」他解下腰間的馬鞭,塞進妹妹手中。

  虞襄頗有些摸不著頭腦。給一根馬鞭做什麼?

  「抽她們。」平淡的語氣卻帶出了濃烈的煞氣。

  虞襄愣住了。讓一個十歲的小姑娘學會拿鞭子抽人,這樣真的好麼?這事兒不該由你全權處理麼?不該賞一頓板子然後攆出去麼?現在這樣會不會把人給教歪了?

  虞襄興奮的手都在發抖,連忙斂下眼瞼遮擋自己太過灼亮的目光。

  虞品言卻以為她害怕了,握住她拿鞭子的手,嘴唇緊貼在她耳邊,一字一句道,「抽她們!日後誰若對你不敬,就拿起鞭子抽她們!誰身上有了鞭痕,立即打五十大板發賣出去!你雖然腿斷了,卻不是廢人。你是我虞品言的妹妹,就該驕傲,恣意,抬頭挺胸的活著!聽明白了麼?舉手,抽她們!」

  虞襄飛快看他一眼,片刻後舉手,抽在翠喜臉上,留下一道淺淡的紅印。翠喜立馬飆出兩行眼淚,哀求道,「小姐饒命啊,侯爺饒命啊,奴婢再也不敢了!」

  「閉嘴!」虞品言淡淡瞥她一眼,復又看向妹妹,斥責道,「用點力!想想她們是如何對你的。我虞品言可不需要一個軟弱可欺的妹妹!如果我沒在你身邊,你是不是要被下人磋磨死?嗯?」

  虞襄抿唇,轉向翠屏狠抽了一鞭。翠屏摀住臉頰慘叫,鮮紅的血液順著指縫汩汩流出。這是破了相了。

  虞品言這才露出笑容,揉揉妹妹腦袋,讚許道,「很好,就是這樣,繼續抽。」

  馬嬤嬤嚥了口唾沫,低下頭暗忖:小侯爺這樣教導小姐,是不是有些不妥啊?這見人就抽,日後名聲傳出去……她隨即搖了搖頭,歎息道:嗐,小姐都成這樣了,名聲好壞又有什麼關係,正該強硬一些才是,否則日後只有坐等人欺負的份兒。

  虞襄抽得翠屏翠喜唉唉直叫,埋藏在心底的戾氣終於爆發了,抽一鞭子就斥上一句,「讓你們貪墨我月錢!讓你們偷盜我私庫!讓你們偷吃我東西!讓你們當著哥哥的面伺候我,背著哥哥就踐踏我!讓你們明裡叫我主子,暗裡叫我死瘸子!讓你們……」

  虞品言本來已舒展開的眉眼,隨著她的敘述又轉為陰沉,握住她手腕,柔聲道,「好了襄兒。」他輕輕將她抱坐到一旁,理了理她散亂地鬢髮,又撫了撫她泛出殷紅的唇珠,笑得溫柔,「你歇會兒,哥哥來。」

  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這群人竟是這樣照顧他的妹妹,真是好極了!他低沉一笑,甩手便將翠屏抽翻在地,棉質秋衣裂開一條長長的口子,四濺的鮮血粘在旁人臉上、身上、地上,一股濃烈地腥氣在屋內瀰漫。

  翠屏淒厲的慘嚎把房樑上的灰塵都震落些許。翠喜呆若木雞的看著這一幕,裙擺緩緩沁出一股騷臭的液體,正要磕頭求饒,下一瞬也被抽飛出去。

  虞品言長得十分俊美,高挺的瓊鼻,斜飛入鬢的劍眉,狹長的鳳眼,形狀優美的薄唇,若是不動怒,他便合了那句贊言——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天然一股游離於塵世之外的高華氣度。

  然而他一旦動怒,高華之氣轉眼便化為凶狠暴戾,屋內接二連三響起慘嚎,血腥味也越發濃重,足過了兩刻鐘,他才壓下眼中的血色,轉臉朝妹妹看去,「怕嗎?」

  虞襄傻愣愣的搖頭。

  似雪山初融,春日花開,虞品言週身的煞氣瞬間消彌,被無盡溫柔所取代。他慢慢踱步過去,湊近了去看妹妹清澈見底的眼眸,除了崇拜,似乎還有某種灼熱的情感在這雙眼眸深處流轉。他目前還看不明白,但只需知道,他的小妹妹一點也不害怕真實的自己也就夠了。

  虞襄撲進他懷裡,死死摟住他脖頸,聲音打著顫,「哥哥,你是我親哥嗎?!」

  曾幾何時,也有那麼一個人告訴她——你是我的妹妹,所以你合該驕傲地、恣意地、抬頭挺胸地活著!然而她一不小心將那個人弄丟了,這次再找到,就永遠在一起吧。我活著,你也好好地活著,我若是死了,你可要陪我上天堂或是入地獄。

  她殷紅似血的唇角綻開一抹詭異卻又溫柔的微笑。

  虞品言拍撫她脊背,輕斥,「說什麼傻話,我不是你親哥是誰?」有沒有血緣關係並不重要,他認定她是他的嫡親妹妹,誰又敢反對?

  虞襄笑而不語,直到了此時此刻,她才真正將少年納入心扉。

  馬嬤嬤使人將奄奄一息的丫頭婆子拖出去,並報到老太太那裡。老太太又賞了每人三十大板,隨即叫來牙婆,全家老小悉數發賣了。如此猖狂的奴才,永樂侯府養不起!

  酉時,桃紅柳綠等人回到小院,放眼全都是陌生面孔,見他們來了紛紛跑上前畢恭畢敬的打招呼。小姐斜倚在靠窗的軟榻上,正揮舞著一根馬鞭傻笑。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2 04:50 PM

第二十三章

  院子裡的奴才,除了桃紅柳綠幾個,全讓虞品言給換了,賣身契交給虞襄讓她好生收著。

  虞襄比以前更愛粘著虞品言。一日三餐都要見著人,沒見著就吃不香睡不好,脾氣越發乖戾。虞品言竭盡所能滿足妹妹的一切要求,有什麼好東西只管往她房裡送。

  他心智早開,又經歷坎坷,心臟早在一次次的陰謀算計和權力傾軋之下被煉化成了千年寒鐵。滿府裡那麼多人,以前他只看重一個老太太,現如今也才添了虞襄,什麼虞思雨、林氏、流落在外的親妹妹,都屬於外人。

  外界評價虞品言六親不認,殘酷冷血,那也是有事實根據的。

  可不管外界如何非議,虞襄就喜歡這樣的虞品言,喜歡的不得了,有事沒事就拿出他送的馬鞭,一邊輕輕揮動,一邊瞇眼微笑。

  這日過了午時還不見虞品言回來,她著實等得心慌,用馬鞭抽打桌面,喊道,「桃紅,去前院看看我哥哥回來沒有。」

  「哎,奴婢這就去。」

  桃紅在院外答應,剛走出幾步,就見馬嬤嬤一臉焦急的跑過來,喘著粗氣道,「桃紅柳綠,快推你們主子去正院,老夫人有急事!快快快!」

  馬嬤嬤向來穩重,這般急切的模樣,桃紅還是第一次見,一面答應一面奔進屋,把滿臉不耐煩的主子推出來。

  「怎麼了這是?」虞襄越發覺得心慌。

  「小姐你可得好好勸勸侯爺啊!」馬嬤嬤嫌柳綠沒力氣,拂開她自個兒去推輪椅,一路低聲解釋,「也不知侯爺著了什麼魔,說是要投軍,今晚便收拾東西住到驃騎營去。那可是驃騎營啊,每次打仗都衝在最前頭的驃騎營!老侯爺當年就是驃騎大將軍,結果死在戰場上,落得個馬革裹屍的下場。聽說明年開春皇上就要征討裕親王,侯爺這是準備去西北啊!小姐,侯爺最聽你的話,你可千萬要攔住他!」

  虞襄一聽臉色就陰沉下來,沒答話,也沒點頭,只一路都死死握緊馬鞭。

  甫一進門,就見老太太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指著面無表情的虞品言,嘴唇直哆嗦。這是被氣得說不出話了。看見虞襄,她立即喊起來,「襄兒來得正好,快勸勸你哥!做什麼不好,偏要去從軍,以為打仗是好玩的嗎!」

  虞品言這下終於繃不住了,擰眉開口,「老祖宗,作甚把襄兒叫來。她還小,沒必要知道這些事!」

  「憑什麼不讓我知道!」虞襄讓馬嬤嬤把自己推到虞品言身邊,死死摟住他胳膊,「不許去!你去了我和老祖宗怎麼辦?」話音未落,眼淚就湧出來了。

  虞品言最見不得她哭,將她從輪椅裡撈出來,抱坐在膝頭,細細替她擦淚,待她激動的情緒稍微平復才柔聲道,「若是我以翰林院侍讀入仕,三年升為通政司參議,五年升為內閣侍讀學士,十年升為通政使司副使,三年升為通政使司通政使,前前後後至少需花費二十一年才能爬到正三品的位置。二十一年後你已經三十一歲,我卻還護不住你,也沒法讓侯府重現祖父在時的榮光。我心裡不甘!」

  老太太手不抖了,閉著眼捻佛珠,聽到最後一句稍微停頓了一瞬。

  「可你現在已經是永樂侯了。」虞襄抽著鼻子。

  「傻丫頭,爵位跟官職是不一樣的。爵位再高,沒有實權一樣被人踐踏。」虞品言給她擤了擤鼻子,繼續道,「二十一年都無法完成的目標,我只需上幾次戰場就夠了。襄兒,我想讓你和老祖宗過得比現在更好。」區區一個清河郡主也能欺到頭上,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讓任何人都不能再隨意的踐踏自己,踐踏家人,幼時的忍辱負重,步步驚心,不過是為了站在更高的頂端,眺望更遠的風景。二十一年,人生能有幾個二十一年?他等不起,老祖宗等不起,襄兒也等不起。

  思及此處,他柔和的眸光慢慢變得堅定。

  老太太睜眼瞥他,緊接著又閉上了,手裡的佛珠飛快轉動。好男兒志在四方,她從來就知道自己的孫子是男兒中的男兒,比起他驍勇善戰的祖父更為優秀。倘若他下定決心,誰也無法阻攔。

  虞襄對虞品言的瞭解並不比老太太少,她從少年漆黑的眼眸裡看見了勃勃野心,只覺得一陣挫敗。這個人是意欲展翅翱翔的雄鷹,可不是綁在金絲架上供人取樂的鸚鵡。她再勸阻,只會讓他失望反感。

  她閉了閉眼,知道此事已成定局,一字一句道,「哥哥,如果你在戰場出了意外,有沒有想過我與老祖宗會如何?那些叔伯們雖被你整治得怕了,可心裡都壓著仇恨呢,屆時還不一窩蜂把我們生吞活剝了。老祖宗年紀大,受不得刺激,我腿腳不便,不頂事,你就是我們的主心骨。沒有你,我們都沒有活路。」

  老太太心有所感,眼角略微濕潤了。當她以為孫女是打算對孫子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時,她卻話鋒一轉,堅定道,「所以你一定要活著回來。你若是出了事,我就陪你一塊兒死!反正我一個廢人,活在世上也沒什麼意思。」

  說著說她竟笑起來,眼眶卻湧出更多淚水。

  虞品言一把將她摁進懷裡,沉默良久才啞聲道,「你放心,哥一定平安回來。什麼死啊活啊的,日後再不許提!」

  「好,我不說了。」虞襄將眼淚全塗在他衣襟上,然後稍稍退開,用馬鞭輕抽他手臂,嗔道,「都做好了決定才來告訴我跟老祖宗,讓你自作主張,讓你不聽話!」抽了兩下,又撲進他懷裡蹭涕淚,報復的意味十分明顯。

  這馬鞭不是抽在身上,卻是抽在自己心尖,留下一道道抹不去的痕跡,有些疼痛,有些感動,還有很多欣悅。虞品言滿腹的傷感瞬間煙消雲散,摟住妹妹好一頓揉搓,也不嫌髒,用指尖將她眼淚鼻涕揩掉,然後卸下她手中的馬鞭,遞給老太太,「老祖宗,您也抽孫兒幾下。不能陪侍您左右,是孫兒不孝。」

  老太太早就心軟了,面上卻分毫不顯,接過馬鞭果真抽了幾下,聽著十分響亮,實則全拍在衣服表面,跟撓癢似得,見孫兒眉頭緊皺,故作疼痛的樣子,這才罷手,沒好氣的道,「行了,別裝了,趕緊回去收拾東西。記住了,一定要平安回來!」

  虞品言點頭,抱起虞襄便要離開,剛跨出門檻,又聽老太太不情不願的補充,「去看看你母親吧,她雖然不著調,奈何名分擺在那兒,莫叫旁人拿住話柄。」

  虞品言沉默點頭,走到岔路口,朝懷裡的妹妹看去,「襄兒,去看母親嗎?」

  「她不想見我,我也不想見她,不如兩不相干的好。哥哥你自己去吧。」虞襄毫不猶豫的拒絕。上輩子她就不奢望母愛,這輩子更不會有半點念想。林氏於她而言不過是個陌生人罷了,就算日後找到這具身體的父母,也未必能產生骨肉親情。

  這話說出來有些大逆不道,又顯得極為冷酷,虞品言卻似聽見什麼趣事,低低笑起來,將她放進輪椅,又揉了揉她腦袋,站在原處目送她走遠才朝正房踱去。虞襄怎麼可能不是他嫡親妹妹呢?這性子分明與他如出一轍,一樣的乾脆利落,一樣的愛憎分明,也一樣的六親不認。

  不,倒也不是六親不認,只不過能得到她認同的人太少罷了。滿府裡除了自己,恐怕連老太太也沒被她放在心上,這性子太涼薄了些。

  雖這樣想,虞品言卻絲毫也未覺得不妥,反而生出些微妙的滿足感。

  因馬嬤嬤上次燒掉不少東西,林氏屋內顯得寬敞很多,但光線還是那般昏暗,空氣中飄蕩著一股蠟燭和香油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說不上難聞,卻令人無端端感到壓抑。

  廳堂正中的案几上擺著已故永樂侯虞俊傑的牌位,因常年被人摩挲,顯得十分光滑,亡夫二字還像當年那般殷紅,儼然曾多次用硃砂重新勾描過。

  虞品言只看了一眼便別開頭,盯著地面。

  林氏正聚精會神地翻閱一沓花箋,嘴角的笑容有些恍惚,想必又沉浸在往日甜蜜地回憶中無法自拔。虞品言話音落下半晌,她才如夢方醒,淡淡擺手道,「你去吧,好生照料自己。」

  果然是這種反應。虞品言眸色微冷,想起襄兒哭成花貓一樣的小臉和老祖宗焦急震怒的表情,又不以為意的一笑。也罷,他且將在乎的人保護好也就是了,旁的雜七雜八卻是管不了那麼多。

  再沒什麼好說的,虞品言起身便走,卻不料被林氏叫住,「你妹妹找到沒有?怎大半年都快過去了還沒得到消息?你究竟用沒用心?」

  背對林氏,虞品言俊美的臉龐已籠罩了一層寒霜,沉聲道,「兒子自然用了心,可人海茫茫,幾月就想把大漢國土翻一遍哪有那麼容易!母親萬莫心急,只要人還活著,總有一天會找到。」

  話音未落,他已甩袖離開。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2 04:50 PM

第二十四章

  虞品言去了軍營,大半月才歸家一次,弄得虞襄十分焦躁,不得不翻出幾本佛經念起來。她是個有慧根的,卻偏長了一顆俗塵之心,前前後後兩輩子都跌進同一個阿鼻地獄,卻從未想著掙脫,反越陷越深。

  這日剛做完早課,一名尚宮便親自登門接她去見九公主。

  與單純的小孩相處是最輕鬆愉快的,虞襄壓下滿腹心事,坐上了馬車。

  九公主雖然已經八歲,卻還與皇后住在一塊兒,佔了長樂宮西側偌大一個院子。虞襄給皇后請過安,被兩個老嬤嬤連人帶輪椅抬進去。

  九公主的伴讀已經有了著落,乃鎮國將軍嫡幼女范嬌嬌,別看名字取的好聽,卻是個憨頭憨腦的小虎妞,性子特別直,說話稍微拐個彎就聽不明白,雖然剛滿七歲,身量卻比虞襄還高,再加上黑黑的皮膚炯爍的大眼,瞪起人來還有那麼點氣勢。

  當然,這樣的紙老虎也就嚇唬嚇唬普通孩子,虞襄卻是不怕,頭一回來就把這小妞治的服服帖帖,心裡還在感歎皇后娘娘看人的眼光。雖說找個傻的是為防球兒被伴讀轄制,卻也不能找個這麼傻的吧?兩個人湊一塊兒只能整出四個字——天殘地缺。

  這會兒天殘地缺見了她跟見了肉骨頭,噠噠噠的跑過來,拽著她的手往軟榻上扯。兩個嬤嬤忙推著輪椅前進,又脫掉虞襄的鞋子將她抱上去。

  三人略說會兒話,九公主四處看了看,見宮人一個個的都低著頭,這才從枕頭後面摸出一個木盒,打開蓋子湊都虞襄眼皮底下,小聲道,「給你,這叫雪玲瓏,可好吃了。」

  虞襄定睛一看,卻是兩個驢打滾,外面灑了一層白色的霜糖,圓溜溜粉撲撲地,十分可愛。虞襄捻起一個放進嘴裡咀嚼,好笑的瞥了眼暗自吞口水的虎妞。

  「好吃嗎?」九公主滿臉期待的問。

  「好吃。」咬開軟糯的外皮,裡面立即流出香濃的紅豆汁,對別人來說太過甜膩的滋味,對虞襄來說卻恰到好處。她與九公主一樣,也是個嗜甜如命的。

  九公主心滿意足地笑了,「我就知道你會喜歡。這是我用一袋寶石換來的,本有六個,我吃了兩個,嬌嬌吃了兩個,給你留了兩個。」

  虞襄正在吞嚥,聽了這話差點沒被噎死,連忙朝立在一旁的宮人招手,白眼都快翻過去了。什麼餡料的驢打滾竟值一袋寶石?

  宮人火急火燎端來一杯水,餵她喝掉。

  將九公主奶大的金嬤嬤上前給她拍背,腦子裡卻在琢磨方纔那番話。究竟是誰如此膽大包天,竟敢用幾個驢打滾誆騙九公主?因公主們上課的時候不許宮人隨侍左右,只許帶著伴讀,學堂裡的事,九公主不說,金嬤嬤也無從得知。

  虞襄抻了抻脖子,總算把驢打滾咽進肚裡,急急追問,「你果真用一袋寶石換了六個驢打滾?」

  九公主眨巴著大眼睛,樣子無辜極了。

  虞襄掩面呻吟,復又從荷包裡掏出指甲蓋大的碎銀,道,「看見了嗎,這麼一點兒銀子就能買五十個雪玲瓏,而且這根本就不叫雪玲瓏,叫驢打滾。在外頭那就是個隨處可見的小吃,價格低廉的很。傻丫頭,你被騙了!」

  她看向虎妞,問道,「你難道都沒見過這東西?」

  虎妞小心翼翼的搖頭,那麼大的個兒,硬是要躲到九公主身後,藏了頭露了尾,模樣十分滑稽。說起來也奇怪,她不怕九公主,反怕死了三五天才見一回的虞襄。

  這孩子看上去糙,卻也是大家出身,平日裡金嬌玉貴的,哪能吃上驢打滾這種東西。虞襄無奈的扶額,問道,「誰跟你換的?」

  「是七公主的伴讀鄧彩明。」虎妞怯生生的探出半個腦袋。

  九公主反應遲鈍,到了這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吃虧了,扁著嘴問,「一袋寶石能換多少雪,那個驢打滾?」

  「多得能把你埋起來,一輩子也吃不完!」虞襄輕點她額頭,頗有些恨鐵不成鋼,「換什麼換,你是公主,她是小小伴讀,你看上她的糕點要過來就是,憑什麼給她寶石?」

  「她,她不肯。」九公主挺委屈的。

  「她不肯就抽她!你有世界上最厲害的爹,世界上最厲害的娘,世界上最厲害的哥,你要什麼得不到?下次見了她就狠狠的抽她,九公主要吃她的糕點竟還推三阻四,忒特麼不識抬舉!」情緒一激動,嘴裡就蹦出幾個髒字,虞襄尷尬的撫了撫唇,見兩個小孩沒聽出來,正用崇拜的目光盯著自己,又自然的把手放下。

  金嬤嬤捂嘴忍笑。

  九公主思忖片刻,為難的搖頭,「這樣不好,像那個清河郡主一樣會討人厭的。」

  「那哪能一樣。清河郡主搶你,那叫放肆,逾矩,以下犯上。你搶別人,那叫恩賜,賞臉,給她面子。你是公主,她是伴讀,怎麼能一樣呢。」虞襄將叢林法則灌輸進小孩腦袋裡。至於如何以弱勝強,扮豬吃老虎之類的,她就是教一萬年,估計這孩子也學不會。

  范嬌嬌雖是將門虎女,卻也是個憨的,囁嚅道,「上去就抽的話,先生會罵人的。」

  「傻,尋個由頭就是了。」虞襄點了點她眉心。

  「怎麼尋由頭?」兩個小孩不恥下問。

  虞襄正要展開厚黑學教育,瞥見立在榻邊的金嬤嬤,又猶豫了。把兩個純白的孩子染成煤球,好像不大好吧?皇后娘娘找了虎妞當伴讀,不就是怕小球兒學壞了麼?

  這一轉念,她立即壓下滿腹的陰謀詭計,道,「尋由頭是個技術活,你們還小,做不來的。算了,下次別搭理她就是了。我哥最近都不在家,我得回去陪老祖宗唸經,這便走啦。」只離家一小會兒,她便心慌的很,這可不是好兆頭。

  兩個小孩依依不捨的將她送到門口。

  虞襄眼珠子轉了轉,沖九公主招手,「等會兒陪皇后娘娘用晚膳的時候,你記得跟她要一匣子珠寶。」

  「為什麼?」九公主偏頭。

  「你就跟娘娘說,你明天還想換幾個驢打滾吃,記住了麼?」想來想去,還是『告黑狀』這個法子最適合小球兒。

  「記住了。」

  九公主但凡答應什麼就一定會做到,不似別人滿肚子彎彎腸子。虞襄這才放心,擺手沖兩人告別。金嬤嬤這回十分熱情,親自把她送到宮門口,還不忘詢問她何時再來。

  永樂宮偏殿內,帝后二人與九公主正在用晚膳。九公主吃什麼都香,有好東西也不忘夾給父皇母后,純真的童言童語惹的兩人輕笑連連。

  吃了七分飽,九公主用綠茶漱口,完了眼巴巴的看向皇后,「母后,給我一匣子珠寶好不好?」

  「昨兒不是剛給你一盒嗎?」皇后捏捏她鼻頭。

  「蓮子糕讓我拿去換驢打滾吃。」九公主老老實實的坦白。

  立在她身後的金嬤嬤表情十分微妙。若是虞襄在這裡,估計已經給九公主跪下了。

  皇后眸色微冷,就連皇帝也轉臉看來,沉聲問道,「蓮子糕是誰?竟讓你拿一匣子珠寶去換驢打滾。這驢打滾裡面是填了龍肝還是鳳髓?」驢打滾雖是市井小吃,卻也算得上京城名點,帝后二人魚龍白服的時候吃過不少,知道這東西四五個銅板就能買一大包。

  皇帝坐擁天下,高高在上,最見不得有人冒犯自己的權威。誆騙他女兒跟誆騙他沒有任何差別。

  皇后不鹹不淡的道,「蓮子糕就是易風的妹妹,為救他失了雙腿那個妹妹。」

  「怎麼會是她?」皇帝皺眉,頗有些驚訝。虞襄捨命救兄的事兒他早聽說過,對她的印象原本是極好的。

  眼見虞襄快被主子坑死了,金嬤嬤終於按捺不住,跪在桌邊畢恭畢敬道,「奴才斗膽插一句嘴,事情是這樣的……」

  她將幾個小孩的對話原原本本敘述一遍,只略去了虞襄那幾個髒字兒。

  帝后二人這才恍然大悟,聽著聽著竟忍不住笑起來,尤其是『世界上最厲害的爹娘』和『跟清河郡主不一樣』那兩段,皇帝聽後撫掌朗笑,連連道好。

  皇后稍矜持一點兒,卻也笑出了淚光。

  「原來如此,卻是咱們誤會了。」皇帝用指尖點了點懵裡懵懂的九公主,斥道,「你這傻丫頭,怎如此饞嘴!蓮子糕的話說得沒錯,以後看上什麼只管搶過來就是。朕的女兒無論多囂張跋扈都不為過。」

  九公主沒聽懂,卻也認真的點頭。

  皇帝忍不住又戳她一下,緊接著將她摟進懷裡揉了揉。他的小九兒是最純真最簡單的,所以總叫他放心不下。那麼多兒女,實則最小的九兒才是他的心頭寶,連親手教養長大的太子也要退一射之地。

  九公主眷戀的蹭了蹭父皇的胸膛。

  皇帝一面捏她肉呼呼的臉頰,一面看向皇后,埋怨道,「朕看這個蓮子糕就很好,你挑來挑去的,卻偏挑了范大寶家的丫頭。她兩個湊一塊兒,可不就被人糊弄麼!腿腳不便也不是什麼大事。」

  皇后無奈歎氣,「是球兒挑中的范嬌嬌,臣妾也沒辦法。臣妾本也看中了那丫頭,哪知道她身世有問題……」接著將虞襄的身世和盤托出。

  「自己的孩子也能抱錯,真奇了。」皇帝挑眉。

  皇后笑道,「兩家人擠一個山洞,又同時生產,再加上月黑風高,盜匪橫行,一時出了差錯也難免。那孩子不知什麼時候能找到,找回來掩不掩得住也兩說,臣妾思來想去,便作罷了。」

  皇帝不以為然的擺手,「朕看這孩子就很好。聰明,狡猾,卻又性情直率不兜圈子,跟在球兒身邊朕也放心。身世不身世的有何關係,朕想讓誰高貴,他便高人一等;朕想讓誰卑微,他便低入塵埃,只在朕一念之間而已。她很好,讓她進宮陪讀吧,省得朕的球兒總被人糊弄。再者,易風不日便要出征,抬舉他妹妹正好安安他的心。」

  皇后思忖片刻,掩嘴而笑,「皇上說得很對,是臣妾著相了。咱們樂意抬舉誰就抬舉誰,委實不用顧慮那麼多。」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2 05:35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1-24 02:25 AM 編輯

第二十五章

  皇帝仔細盤問了金嬤嬤,知道拿幾個驢打滾誆騙九公主的人乃鄧昭儀的內侄女兒鄧彩明,現為七公主的伴讀。

  這事兒雖算不得嚴重,卻從側面反映出了鄧彩明的膽大妄為和貪婪成性,這等低劣品行最為皇帝所不喜。因鄧昭儀還育有三皇子,現如今已上朝聽政,辦了幾樁漂亮差事。皇帝很滿意,本想趁太后大壽之際將她的位份抬一抬。皇子生母,怎麼著也得晉個妃位才顯得好聽。

  然而經此一事,皇帝乾脆利落地將鄧昭儀的名字從晉封名單上劃去。鄧彩明誆騙小九兒顯然不是第一次,七公主不可能不知道。她非但沒有阻止,反在一旁看戲,是不是鄧彩明得了九兒東西,轉身便都獻給了她?

  兩人一面把玩九兒的珠寶,一面還笑她傻吧?有沒有上下尊卑?有沒有姐妹親情?堂堂公主,眼皮子怎能淺成這樣?

  皇帝的腦補怎麼也停不下來,對教養不力的鄧昭儀也厭惡上了,命人送一匣珠寶去她宮中,言道自己也想換幾個驢打滾嘗嘗。

  鄧昭儀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瞥見女兒忽然慘白的面色才心有所感,捉住她好一番盤問,最後氣得嬌美的臉龐都變形了。

  晉位最關鍵的時刻鬧出這一檔子事,不但她倒了霉,兒子在皇上心裡的地位也跟著下降。這兩個不爭氣的東西,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翌日一早,鄧彩明便被兩個老嬤嬤送出宮門,言及這輩子都別再進來。

  諸事料理妥當,皇后拿著新出爐的晉位名單閱覽。三皇子能力卓絕,行事老辣,近日來在朝上頻出風頭。正所謂母憑子貴,皇上為抬舉三皇子而加封鄧昭儀已在皇后的預料當中。這母子兩對東宮來說是一個巨大的威脅。

  心下正琢磨著應對之法,卻沒料敵手竟因幾個驢打滾就跌倒了,還跌在臨門一腳的地方。思及此處,皇后娘娘不厚道的笑了,對心腹嬤嬤歎道,「虞襄果然是個好的,早該接進宮來陪伴九兒才是。」

  嬤嬤連聲附和。  

  虞襄並不知道自己教導球兒告黑狀的舉動引出一番宮廷風雲,回到家後直奔老太太正院,陪她一塊兒唸經。

  這祖孫兩個現在都很焦慮,唯有唸經的時候才能平靜下來。一起吃喝享樂培養不出感情,一起渡過難關卻能很快惺惺相惜。因著虞襄對孫子的真情實意,老太太對這個便宜孫女是越看越喜歡。

  「回來啦。」聽見輪椅轉動的聲音,老太太停下唸經,轉頭看去。

  「回來了,哥哥今日有沒有捎信?」虞襄張口就問。

  「沒呢,」老太太搖頭歎息。

  虞襄期待的表情立馬垮下去,讓桃紅柳綠將她抱到蒲團上,擺出跪拜的姿勢,從荷包裡摸出一枚生了銹的古錢,合在掌心念起經來。

  「拿著一枚銅錢作甚?」老太太奇怪的瞥她一眼。

  「古錢可驅邪避禍保平安,我拿著念上七七四十九天《大般涅槃經》,再讓哥哥貼身帶去西北。樸神醫送我那些靈丹妙藥,也統統讓哥哥拿走。」虞襄低聲解釋。

  老太太很欣慰,取下自己的五福袋遞過去,「念完經把銅錢放在裡面好生收著,回頭使人送藥的時候一塊兒帶過去。咱們祖孫兩沒啥可幫襯他的,且多多祈福吧。」

  虞襄極為認真的點頭。

  虞品言走得非常突然,剛開春,還沒來得及回家一趟。虞襄跟老太太只能躲在門後,一邊聽著軍隊開拔的馬蹄聲一邊抹淚。林氏連面都沒露,更沒使人送信或送東西,好似沒這個兒子一般。

  老太太本就傷心,見她如此無情不由勃然大怒,親自跑到她院裡,把兒子留下的遺物全燒了,若不是還保有一些理智,沒準連兒子牌位都能燒掉。

  林氏跪在正院門口哭了一宿。虞襄披著厚厚的大氅看了半宿,下半宿做了許多夢,夢裡全是虞品言的身影。

  祖祖輩輩都死在戰場上,虞品言深知戰爭的殘酷,卻從未想過會如此殘酷。與朝堂上的陰謀詭計,爾虞我詐完全不同,這裡只有血與火、生與死、刀光與劍影。天上地下一片赤紅,就連陽光也染上了血色,不,或許是自己額角流下的鮮血浸入眼眶所致。

  虞品言一邊分神思忖,一邊利落的收割著生命。敵軍的首領近了,三百米,兩百米,一百米,他眸中暴射出滔天殺意,向看見他忽然出現而顯得驚駭不已的人舉起屠刀,刀刃嵌進肉裡的同時,他似乎聽見有人在耳邊大喊,「哥,快躲開!」

  頭顱從頸上掉落,狂湧的鮮血發出滋滋的響聲,噴的到處都是,虞品言調轉馬頭,就見一支箭矢裹挾著罡風呼嘯而至,速度奇快。他只來得及往左側稍移,便覺胸口一陣劇痛。

  「將軍中箭了,保護將軍!快!」幾名士兵高聲吶喊,隨即朝他的方向狂奔,試圖偷襲的一名敵軍被及時趕來的士兵斬於馬下。

  甲冑上沾滿鮮血的將軍依然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由強勁袖弩激發的箭矢連鐵板都能射穿,對付區區一塊護胸甲不過是輕而易舉。有人上前扶起將軍,卻不敢拔掉插在他胸口的利箭,充斥在鼻端的除了失去戰友的酸澀感,還有無論如何也清洗不去的血腥味。

  死亡,每一天都在發生。

  「哭什麼?我死不了!」虞品言推開攙扶自己的士兵,顫巍巍站起來,抬手便將胸口的箭矢拔掉。

  「將,將軍,您沒事?」士兵驚訝的語無倫次。

  虞品言從貼身的衣袋裡摸出一枚被箭頭撞得變了形的銅錢,說話時眸中的殺氣盡數收斂,「沒事,這枚錢幣幫我擋了一劫。上馬,繼續殺敵!」

  他翻身躍上馬背,繼續朝前衝去。在這一刻,天地間的血色盡數消退,掩埋在心底的,對剝奪他人生命的恐懼和茫然全都變成了要活著回去的強烈欲望。他活著,他愛著的人才能活著,所有阻擋他的人都得去死。這就是戰爭,與仁義道德無關,只關乎生死存亡。

  士兵們大感振奮,一邊吶喊一邊殺向敵營。許多禿鷲循著血肉的腥氣飛來,將頭上的烈日遮蔽,不時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長嘯。

  天上地下一片赤色,胸口似被人剜走一塊血肉,痛不可遏。 虞襄尖叫著醒來,放眼四顧哪還有斷肢殘軀、滾滾硝煙,此處分明是老祖宗的臥房。

  老太太年紀大,睡得淺,中午只瞇了一刻鐘便覺得足夠,正坐在外間翻閱賬目,聽見虞襄的尖叫,手裡的佛珠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如果她耳朵還靈光,虞襄叫的似乎是『哥快躲開』?

  老太太將賬本一扔,杵著枴杖走進去,問道,「做噩夢了?夢見你哥了?」自打山崩那回過後,她對虞襄的夢就格外重視。

  「沒,沒夢見什麼。」虞襄自個兒擔驚受怕也就算了,卻不想老太太跟著受罪。

  「莫要騙我!我都聽見了!是不是夢見言兒出意外了?」老太太誓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哪兒呀,我就是夢見戰場上的情景,到處都是血,還有禿鷲在天上叫喚,可怖的很,這才叫起來。老祖宗,不過是一個夢罷了。」虞襄勉強扯出一抹微笑。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心臟都快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了。

  「別人的夢那只是夢,你的卻不一定。」老太太坐到榻邊,直勾勾的盯著她。這孩子,靈性的很,頭一回唸經便帶給她一種滿天神佛在耳邊吟唱的玄奧感,直叫她忘了自己是在天上還是凡間。

  虞襄絲毫不想回憶夢中的情景,她甚至感應不到虞品言是生是死,為了逃避老太太盤問,她摀住胸口痛叫起來。

  「怎麼回事兒,剛才還好端端的呢。來人啊,快去找大夫!快著點!」老太太見她臉色煞白,冷汗淋漓,痛苦得恨不能在床上打滾,立馬將做夢的事丟到腦後,跑出去一聲接一聲催促。

  大夫來了細細診脈,反覆數次後依然找不出病因,只得開了幾服安神靜氣的藥。

  虞襄將手按在胸口上的時候才發覺那劇痛不是夢中的幻覺,卻是實實在在的。她很清楚自己並沒有生病,也沒有受傷,那便是虞品言出事了。她強撐著疼痛跪在佛前祈禱,不停不停祈禱,把腦海中能記得的所有經文一一虔誠的吟誦,這一跪就跪了整整一天一夜。

  老太太起初還陪著,三四個時辰後便撐不住了,在馬嬤嬤的反覆勸說下回屋休息。

  「這孩子心誠啊。分明不是親兄妹,卻是比親兄妹還親啊!」老太太搖頭歎息。

  「瞧您說的,在小姐心裡,侯爺可不就是她嫡親哥哥麼,到底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情分。」馬嬤嬤輕重適度的給老太太捏腿。

  「她最近幾天在做什麼?」老太太指了指東邊的廂房。

  「使人買了許多緞子跟繡線,說是要給故去的侯爺繡遺像,還給流落在外的小姐裁衣裳。」馬嬤嬤不自覺放低音量。

  老太太沉默良久方吐出一口濁氣,嗓音不含一絲人情味,「言兒在戰場拚殺,她倒繡起遺像來了,她是嫌言兒命太硬,克不死是不是!」

  忽然覺出最後一句話頗不吉利,她連忙念了句阿彌陀佛,隨即喟歎道,「我算是看透了,什麼血緣不血緣,骨肉不骨肉的,沒長那心比陌路人還不如!這人跟人是遠是近,是親是疏,單看一個『緣』字。她跟言兒沒有母子緣,反觀襄兒,卻是與咱侯府緣分甚深,全是天意啊!」

  老太太終於對虞襄的身世釋懷了,靠坐在榻上發了一會兒呆,這才不耐煩的揮手,「去,把她那些繡像、繡線、繡繃子,全給我燒了!告訴她言兒未歸家之前不許再作妖,否則就拿著休書滾回家去。」

  馬嬤嬤低聲應諾,直歎夫人作得一手好死。若不是顧忌小侯爺顏面,就憑她如此不曉事,早被休棄幾百回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2 11:46 PM

第二十六章

  自從虞襄從夢中驚醒又在佛堂跪了一天一夜之後,老太太便覺得日子難過起來,每天一睜眼便詢問西北戰場有沒有送戰報入京,侯爺有沒有遞消息。

  僕役們除了搖頭還是搖頭。

  老太太轉而去問虞襄做了什麼夢,虞襄只管摀住胸口喊痛,那淒慘的小模樣叫老太太拿不準是真還是假,只得作罷,然後急急忙忙找大夫。

  如此一折騰便過去了大半月。老太太的注意力終於被另一件事吸引——鎮國寺的神僧苦海和尚雲遊歸來並置了籤筒給有緣人相面,少則三五日多則十數天便又要出海去天竺國朝佛。

  說起苦海和尚,那真是大漢朝最傳奇的人物,沒有之一。七十年前開國皇帝聖祖還只是個小小的千戶侯,有幸在廣濟寺內抽中苦海和尚的簽王,與他一敘,臨走時苦海和尚贈他一幅狂草,上書『龍游九重天,地下五洲同』二句。

  詩算不得好詩,字卻是好字,聖祖皇帝將之裱起來掛在房內,直至登基那日才明白,這便是他當年苦苦相問苦海和尚也不肯言明的自己的命數——九五之命,天下至尊。任誰也想不到,小小一個千戶侯會在若干年後成為這片廣袤土地的主人。

  打那以後,廣濟寺便由皇帝頒下聖旨改名為鎮國寺,苦海和尚的簽王成了全大漢朝人人趨之若鶩的神物。如今七十年已經過去,苦海和尚還是當年那副模樣,似乎歲月已經將他遺忘。

  正因為如此種種,他的地位越發超然,也越發令人心嚮往之。

  老太太得了消息,立馬使人去備馬車,欲前往鎮國寺。

  「讓丫頭多給襄兒穿幾件衣裳,路上莫著涼。」她不放心的叮囑。

  馬嬤嬤立在廊下望天,遲疑道,「老夫人,這外頭正下著傾盆大雨,路上泥濘恐不好走,還是改天再去吧。」

  「就是要趕在開經壇的第一天去,否則日後人漸漸多起來,擠都擠不進去。今兒太子妃娘娘定會前往,正好借她行個方便。」老太太擺手。

  馬嬤嬤無法,只得冒著大雨跑到西廂房,讓虞襄趕緊準備。也奇怪了,暴雨下得那般聲勢浩大,恨不能把九天之水全給傾了,虞襄剛捯飭好,往門外一望,雨便打住了,一束金黃的陽光刺破雲層落在她頭頂,將她本就白皙的小臉襯得像千年寒潭浸透的玉髓,純淨聖潔,周圍飄飛的浮塵更給她添了幾分靈動之氣。

  馬嬤嬤站在原地呆看她半晌,直到虞襄衝她奇怪的挑眉才回過味兒來,忙推她出去。

  祖孫兩到了鎮國寺,果見太子妃的車架已停在門外,許多侍衛拿著劍戟四處巡查,看見閒雜人等就上前驅逐。

  虞品言如今遠在西北拚殺,倘若打了勝仗回來,日後說不得會繼承老永樂侯的衣缽成為驃騎將軍,執掌百萬兵馬。他是太子最信任的下屬,亦是太子最仰仗的助力,論起私交不輸嫡親兄弟。因著這層關係,老太太剛遞了口信,太子妃便遣人來迎,把一竿子不得其門而入的貴婦們嫉妒的眼都紅了。

  一行人各自見禮問安,坐定後互相攀談。

  「太子妃娘娘可抽到簽王?」老太太好奇的詢問。

  「不曾,今日隨本宮一塊兒來的百十號人,竟無一人抽中籤王,可見與苦海大師無緣,且在大殿祈福聽經,過了時辰便回去了。」太子妃搖頭苦笑。

  苦海和尚是大漢朝神僧,凡攤上一個『神』字的人,那骨子裡都潛伏著跌宕不羈的因子,做事說話全憑個人喜好。苦海和尚面相奇準,可勘破生死未來,卻也不是什麼人都給算,也講究一個緣法。

  他讓匠人造了一個巨大的可轉動的籤筒,分上下兩層,中間用隔板擋住,總共可容納五萬支籤。求籤之人轉動籤筒再抽掉中間的隔板,待所有簽淅淅瀝瀝落到底部,彎腰隨意撿起一支就成。若抽中的是簽王,代表求籤人與苦海和尚有緣,他便會與你一敘,無論你問些什麼,都能從他口中得到答案。

  五萬支籤,一次機會,大漢朝開國七十年,只聖祖皇帝一人有幸抽中籤王。如此,每當苦海和尚歸京坐禪,上鎮國寺求籤的人是一波接一波,恨不能把山頭都踏平了。前幾天自然是皇族包場,後幾天才輪到勳貴,平民若想入內,得等到全京城的達官貴人都去過一次再說。

  老太太與太子妃唏噓一陣,見太子妃與皇后的娘家人都抽過了,這才帶虞襄過去。

  「我負責轉筒,你負責拾簽。待會兒簽雨落下,你萬莫猶疑不定,只撿看著順眼的就成。這見與不見都講究個緣字,不可太過奢求。」老太太柔聲叮囑。

  虞襄點頭答應。

  兩人雙手合十,暗自念了句菩薩保佑。太子妃與一眾貴婦站在一旁翹首以待。

  籤筒很沉重,老太太只轉了兩圈便出了一身的汗,又勉力轉了三圈才抽出隔板。只聽嘩啦啦一陣脆響,用竹篾削成的細簽似雨點般砸落。一名小沙彌伸手道,「請施主務必兩息之內選中一支,兩息後再選卻是與大師無緣。」

  兩息內選一支,還真沒一點兒作弊的可能。虞襄不等所有竹籤掉落,伸手便從空中撈了一支,交給小沙彌。

  小沙彌起初還笑盈盈的,看見竹篾上用梵文刻下的『簽王』二字,臉色立馬變了,慌慌張張朝後院跑,邊跑邊喊,「師父,有人抽中籤王了!」

  這話一出,殿內頃刻間沸騰起來。老太太本著姑且一試的心態來的,壓根沒想過會抽中,這下傻了眼,一會兒看看籤筒,一會兒看看虞襄,頗有些頭重腳輕,如墜夢中。

  太子妃不錯眼的盯著虞襄看,心中暗暗思忖:永樂侯府這位嫡小姐果真是個靈性人兒,永樂侯一家子都是福澤深厚的,怪道能讓太子兩次死裡逃生。

  因這簽只關乎能否與苦海和尚會面,並非命簽,抽中的人只能說運氣好,與苦海有緣,旁的惡意中傷的流言卻是傳不出。老太太與前來道喜順便拍撫虞襄沾沾福運的各位貴婦們寒暄一陣,隨即在一名僧人的帶領下走入後殿。

  幾個小沙彌圍過來,將掉落的竹籤重新放回上面一層。

  苦海和尚的禪房很簡陋,只二十平米的一個小單間,裡面除了一個蒲團一個案幾外別無他物,外面置一個小院,種一株菩提,挖一口荷塘,樸拙卻大氣。

  老太太屏住呼吸,步步緩行,臨到禪房門口,遲疑道,「襄兒,可否在院外稍等片刻,老祖宗有些話想單獨與大師說。」

  虞襄是個外來者,要見苦海這樣的神人,心裡難免有些焦慮不安,當即便點頭答應。她的心臟已經被挖掉,遺體落在母親手裡,為了隱瞞事實真相,想必也匆匆忙忙火化了。就算能回去,她還是不是虞襄?還能不能見到那人?

  她一時間陷入了迷茫。

  從大漢朝成立到現在已過去七十年,七十年前的苦海是什麼樣,現如今依舊是什麼樣,眉毛鬍子霜白,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眉沒多出一道,也沒少掉一道,雙眸似海一般深沉。見了老太太,他念一句佛,伸手邀她落座。

  「敢問施主有何指教?」

  「請大師幫老身看看這兩個八字。」老太太從袖袋裡摸出兩張紙,攤開在桌面上。

  苦海和尚點頭,細看片刻後指著其中一張道,「陰煞,孤鸞寡宿,隔角星疊加,刑父克母,刑夫克子,六親家畜,無一倖免,既有貴人解星,亦無可助。」

  老太太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聽完這番話也難免白了面色。

  苦海和尚並不管她,指著另一張繼續,「父母緣薄,地支無刑沖害合,女好武,男好鬥,納音劍鋒,不得善終。」

  「不,不得善終?」老太太身子搖晃,似要昏倒,馬嬤嬤連忙上前攙扶。

  苦海和尚瞥她一眼,緊接著開口,「此二人命數相沖,若是夫妻則家無寧日災禍不斷,若是兄弟姐妹則互相爭鬥,不可並存。」

  老太太越發頭暈,顫著聲道,「不得善終,就沒有改命之法麼?怎會是不得善終呢?」至於命數相沖這茬,她卻是沒功夫深想。

  苦海和尚閉目測算,忽然咦了一聲。

  老太太連忙撲過去急問,「大師,可有法子了?」

  「本是無解之命,卻忽然出現了太乙貴人,善哉善哉。」苦海和尚雙手合十,喟歎道,「此人日前剛度過一次生死大劫,想必這太乙貴人已在身邊了。施主可以放心。」

  「這太乙貴人是誰?」老太太渾身都虛脫了,卻還一心求解。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話落起身,朝菩提樹下的虞襄走去,眼中異彩連連。

  分明是稚子之身,卻存異世之魂,左眼戾氣,右眼淡然,眉心鼓蕩著雄渾的金色佛光,華蓋罩頂,氣運無雙。如此佛緣深厚之人當真是他平生僅見。

  「阿彌陀佛……」苦海和尚雙手合十便要說話。

  虞襄搶白道,「若是要問我從何處來往何處去,我會告訴你從來處來往去處去。若是要問我作何想,我會告訴你無妄想時,一心是一佛國;有妄想時,一心是一地獄。我有妄想,故我寧願身在地獄。」所以不用憐憫我,亦無需超度我,我既然已下定決心緊緊抓住能抓住的唯一,便不會再去奢望那不確定的未來,或者應該說是過去。

  她對著滿池荷葉吐出一口濁氣,只覺得心情前所未有的闊朗。

  苦海和尚終於露出今日第一個笑臉,徐徐道,「施主想得通透,無需老衲多言。」

  虞襄點頭,問道,「我哥可還平安?」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苦海和尚看向老太太,笑道,「福運無雙,佛緣深厚,旺夫旺家興六畜,此子可為鎮宅之寶。這太乙貴人,施主也無須往別處去尋了。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老太太怔愣片刻才露出狂喜之色,一疊聲兒的向苦海道謝。苦海淡笑搖頭,又言找到師弟苦慧和尚,必命他登門替女施主診治傷腿。

  鎮宅之寶?我嗎?虞襄聽得嘴角直抽,卻也明白有了老和尚這番話,她在永樂侯府的日子就更好過了。不過命再好,那也只是女主的陪襯,人家可是注定要鳳舞九天的。

  等女主歸家,一切命數才會開始轉動,現在什麼都說不準。思及此處,虞襄眼底流瀉出一絲戾氣。她似乎已經不能再像當初那般淡然了,因為她擁有了無論如何也不能失去的東西。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2 11:52 PM

第二十七章

  貴婦們聚集在殿外,不時伸長脖子探看,見老太太終於出來了,連忙圍上去。

  太子妃邀老太太坐到自己身邊,又命人給虞襄準備糕點,然後徐徐開口,「虞老太君可從苦海大師那裡得到了滿意的答案?」至於老太太問了什麼,她卻無心刺探,畢竟是大家子出身,家教擺在那裡。

  老太太笑道,「滿意,很滿意。這光景也不敢問些有的沒的,只問了言兒安危,說是險死還生,定能平安歸來。」

  虞品言得了軍功就等於太子的助力又厚上一分,太子妃聽了也愉悅的笑起來。貴婦們心知老太太把孫子看得比什麼都重,孫子在戰場上拚殺,九死一生,她若是不問這個倒叫人大感意外了。

  因此又是好一番噓寒問暖。

  虞襄忍耐片刻,終是坐不住了,拉扯老太太衣擺,輕聲說道,「老祖宗,我想去大雄寶殿給哥哥祈福,能不能先走一步?」

  「行,你去吧,老祖宗稍後就來。」老太太慈愛的摸摸她腦袋。

  虞襄去後,老太太與太子妃又敘了會兒話,兩人移步去大雄寶殿,就見小小的孩子跪在蒲團上,每念一句經文就虔誠的一叩首,不過兩刻鐘,額頭便已經紅腫不堪,看向殿上佛祖的目光滿滿都是祈求,祈求他將自己的哥哥平安無事的帶回來。

  老太太看得眼淚都出來了,連忙垂頭用帕子擦拭。

  太子妃喟歎道,「虞老太君,你這個孫女養著不虧啊!哪家的兄弟姐妹能似你家這般情深意重。實在是難得。」

  老太太抿嘴而笑,語氣含著幾分驕傲,「太子妃娘娘說的是,我家的襄兒那是頂頂好的,孝順、懂事、知禮,腦子還聰慧。」

  太子妃輕笑一聲,將大殿留給一心求平安的祖孫兩。

  在殿中念了一天經文,又捐了五百斤香油,祖孫兩才乘著夕陽下山去了。老太太與馬嬤嬤坐前一輛車,後一輛留給虞襄和她的貼身丫頭。

  被大太陽曬了半日,路上的泥濘已經乾透,去時比來時平穩的多,但老太太的心情卻更為忐忑不安。苦海和尚的批語總在她腦子裡打轉,無論如何也消不去,她將那些字眼一個個拆開,掰碎,揉爛,又將之重新粘連拼湊,那故意被她忽略的不適感便被無限放大了。

  她的嫡親孫女,果然是個天煞孤星!

  馬嬤嬤心裡也惦記著,猶豫半晌才輕聲開口,「老夫人,苦海大師說小姐與侯爺命數相沖,若為兄妹便互相爭鬥不可並存,您看這該如何是好?」這人還要不要找回來?萬一克著侯爺咋辦?

  互相爭鬥,不可並存。也就是說孫女會與孫子爭奪命數。但孫女命硬,孫子也就落得個不得善終的下場?老太太被自己的臆測嚇住了,哆嗦著嘴唇好半晌無法開腔。

  但她終究不是林氏那般淡漠無情之人,做不來讓孫女流落在外自生自滅的事,待心情不那麼慌亂了才疲憊開口,「自然還是要找。等人找回來,且讓他們兄妹遠著點,然後盡快定一門親事,遠遠嫁出去。」

  「小姐那命數,想定戶好人家怕是有點……」接下來的話,馬嬤嬤不敢明說。把一個天煞孤星許給別家,那不是結親,是結仇啊!

  老太太沉吟道,「自然不能禍害了旁人,且找個同樣命硬的,不拘繼室亦或寒門蓬戶,能兩廂安好就行,頂多永樂侯府多出些嫁妝,保她一世富足吧。」話落長長歎息一聲。

  「老夫人說的是,兩個命硬的湊一塊兒,你克不住我,我克不住你,倒也相安無事了。」馬嬤嬤見老太太心情不好,忙絞盡腦汁的打趣,「不過您也無須操心,咱府上不還有一個鎮宅之寶麼?有襄兒小姐在,侯府出不了事!襄兒小姐種什麼活什麼,想出趟遠門老天就給開眼,萬中無一的簽王一撈就中,福氣大著呢!」

  老太太一聽,心情果然好了很多,點頭笑道,「那沈家當真是虧了,好好一顆福星,竟給抱到我永樂侯府裡來了,真是……」

  說到這裡她連忙打住,心情頗有些微妙。是啊,沈家的福娃被永樂侯府抱走,永樂侯府的天煞孤星讓沈家抱走,那沈家現在境況如何?不會是災禍連連吧?不能再想,越想越覺得心虛啊!

  老太太掩嘴咳嗽。

  馬嬤嬤也想到這茬,表情有些訕訕,心下暗忖:夫人當初還說被沈家人害慘了,卻不知沈家人才是真正的苦主兒!菩薩還是向著咱永樂侯府的,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卻說虞襄打心底裡接受虞品言以後,便不再抱著混日子的心態待在永樂侯府。但凡老太太有個頭疼腦熱,她一定陪侍左右,兩人一塊兒唸唸經,一塊兒做做女紅,感情一日勝過一日。及至半年後虞襄終於被老太太說動,開始接管侯府中饋。

  她前世自己也經營過幾個小公司,不為賺錢,純粹為打發時間,卻也經營的有聲有色,管理一個兩三百人的侯府就跟玩兒似得。

  老太太起初還擔心她被一幫管事嬤嬤糊弄亦或轄制,自個兒時常在旁盯著,見她不但沒被難住,反把幾個管事嬤嬤調教的服服帖帖,心裡別提多滿意。

  更加之虞襄明白自己是個冒牌貨,早晚有一天得離開侯府,故此將賬冊做得十分精細,就是幾個銅板幾兩碎銀分別花在哪兒也都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叫人一目瞭然。

  她想著等日後把中饋還回去,沒得讓人拿住這話柄刁難自己。

  老太太不知道她的小心思,卻將她的才幹看在眼裡,心下更為歡喜愛重,一下就把手頭瑣事全推給她,自己種花養魚,悠閒度日,因勞累而虧損的身子逐漸轉好,早已霜白的兩鬢甚至長出幾縷華髮。

  一年半後,虞品言平定裕王之亂大勝歸京,一躍擢升為正四品的廣威將軍,手握軍權十八萬,說不上多,卻也不少。且他年方十七,有勇有謀,未來不可限量。

  軍隊入京那天,老太太顧忌虞襄腿腳不便並未去城門口迎接。祖孫兩依然躲在牆內傾聽整齊劃一的馬蹄聲,這次眼中俱含著滿滿的笑意。

  虞品言一下朝便急急忙忙往家趕,甫一跨進門檻,就見妹妹坐在輪椅上正朝自己燦笑。老太太立在她身後,本也帶著笑,卻又不知怎的哭起來,怕掃了興致,連忙低頭擦淚。

  少年長高了,也長壯了,身上穿著一套絳紅的戰袍,臉龐還似往昔那般俊美,卻又多了幾分成熟堅毅,眼眸深處猶帶著無法消退的血煞之氣。他在戰場上的凶名早已傳入京城,這日見了才明白,為何叛軍都把他喚作玉面閻王。

  倘若他面無表情的立在那裡,被鮮血和戰火磨礪出的鋒銳氣質便似一把刀,直將周圍的人割得遍體鱗傷,不敢靠近。

  老太太站在原地,目露恍然。不知不覺間,孫子已成為比他祖父更勇武的將軍了!

  虞襄卻似感覺不到兄長的變化,展開雙臂,一疊聲兒的喚著「哥哥」,若是她雙腿完好,這會兒准似投林的乳燕,不管不顧的扎進他懷裡去了。

  虞品言低笑起來,嗓音比往昔更為渾厚性感,眼中傾斜而出的溫柔將一身血氣盡數驅散,彎腰將越發俏麗可愛的妹妹抱進懷裡,置於臂彎掂了掂,隨即不滿開口,「瘦了!」

  十一歲在大漢朝可說是大姑娘了,不該再賴在兄長懷裡。但虞襄一點兒也沒那個自覺,伸手摟住兄長脖頸,埋怨道,「你不平安歸家,我跟老祖宗吃不香也睡不好,怎麼能不瘦!你也不曉得每隔一月便送封信回來,我跟老祖宗天天站在門口探看,見著送戰報的士兵入京就急忙遣人出去打聽。瞧瞧咱們這脖子,都比以前長了三寸……」

  直將這些時日的委屈一一傾訴,虞襄說著說著就開始哽咽,埋頭將涕淚全往虞品言身上塗,以洩心頭之恨。

  老太太哭笑不得的戳她腦門。

  虞品言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大滴大滴的眼淚灌入衣襟落在他古銅色的肌膚上,燙得他止不住顫抖。直到這一刻,那猶在耳邊喧囂的戰鼓的咚咚聲、拚殺的嘶吼聲、炮火的轟隆聲、戰死亡魂的吶喊聲才一一從腦海中消退,被耳畔這脆弱的,蘊含無數委屈與思念的抽噎聲取代。

  他這才從一柄無心無情的戰刀轉化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別哭,」他用力揉弄小丫頭發頂,啞聲道,「哥哥回來了,哥哥活著回來了!」

  虞襄慢慢止住哭泣,用衣袖胡亂擦掉臉上的涕淚,將臉緊緊貼著兄長的臉,輕快的笑起來,笑著笑著又忍不住用鼻尖蹭蹭兄長鼻尖,與他呼吸同一片空氣。

  「瘋丫頭,又哭又笑的成何體統,快點讓你哥進屋歇會兒。」老太太嘴上訓斥,眼裡卻滿是喜色,上前捏捏孫子強健的臂膀,喟歎道,「壯實了,比你祖父還高了!」

  虞品言也驚奇的盯著她雙鬢,笑道,「老祖宗看著比以前年輕了。」

  「你不知道吧,咱襄兒能耐了,會幫我管理中饋,這府裡上上下下全由她說了算,我不用操半點心,每日裡只吃齋念佛,養花種草,過得可鬆快,能不年輕麼……」

  祖孫三人一路笑一路往回走。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2 11:53 PM

第二十八章

  下人早置辦了一桌酒席擺在正廳,三人進去時還冒著熱乎氣,聞著可香。

  「來來來,去了西北那苦寒的地方,許久沒吃上好東西了吧?這都是你最愛吃的,趕緊把你妹妹放下,墊兩口!」老太太一疊聲兒的招呼。

  虞襄也掙扎著要下去。

  虞品言頗為不捨的將妹妹放進輪椅,先給老太太斟滿一杯,啞聲道,「老祖宗,孫兒一去經年,苦了您了!孫兒自罰一杯。」

  老太太被他說得又開始淚水氾濫,卻聽虞襄嗔道,「哥哥,都是一家人,說什麼苦不苦,罰不罰的。你在外邊兒打拼,咱們就把這個家守好,那是各司其職,各安其命。空腹喝酒小心傷胃,趕緊吃東西!」話落直接奪過酒杯,順便塞了一個翡翠蝦餃進他嘴裡。

  虞品言忙把東西嚥下去,愛戀的揉揉妹妹發頂。

  老太太附和道,「襄兒說得很是,咱們各司其職把這個家維護好,不說那些虛頭巴腦的客氣話。經年不見,你倒對老祖宗生分起來了!」

  「該打!」虞襄拿起輪椅上掛著的小馬鞭,輕抽兄長手臂。

  「小丫頭越發凶悍了,不愧是我的妹妹!」虞品言朗聲大笑,越看嬌俏可愛的妹妹越是喜歡,又忍不住將她抱到膝上,伸手去捏她鼻尖。

  虞襄偷拿了一個蝦餃去堵他嘴,兄妹兩鬧成一團。

  「坐著好好吃東西,吃完了隨你們親熱。多大的人了,還跟小孩子似得!」老太太嘴裡訓斥,臉上卻笑盈盈的。

  虞品言吞掉蝦餃,摸著妹妹的額頭問道,「這裡怎青了一塊兒?」

  老太太正欲張嘴,虞襄搶白道,「聽說你回來了,我一高興就撞門柱上了。都怪你!」

  既然孫子已經回來,以往的艱辛就不必再讓他知道了。老太太這樣想著,便閉了嘴。虞品言信以為真,低笑道,「好,都怪我,日後襄兒犯的錯都是我的錯,多大的事兒我都替你扛著。」

  氣氛正好,卻見馬嬤嬤肅著臉進來,輕聲稟告,「老夫人,夫人來了。」

  「好端端的,她怎麼來了?」老太太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這樣大好的日子,她真不想看見林氏那喪門星!

  虞品言表情不變,眸光卻逐漸轉冷。要不是聽馬嬤嬤提及,他都快把這位母親忘了。虞襄跟老祖宗每隔十日便會給他寫一封信,連帶著捎來許多衣服鞋襪,就是營地裡從不缺少的乾糧也幾十斤幾十斤的送,還分甜口鹹口,常常弄得他哭笑不得。然而林氏卻似沒他這個兒子一般,莫說一片紙,就是一個線頭也不見她寄過。

  虞品言以前還常常猜測,自己是否也跟襄兒一樣,不是她親生的。但現如今,這個問題卻再也不能困擾他。

  林氏為了配合喜慶的氣氛,難得地穿了一件水粉色的衣裳,鬢邊別著一支蝴蝶釵,慢慢踱步進來,笑道,「母親說得什麼話,我怎就不能來了。言兒大勝歸京,正該好生為他慶祝才是。」

  看見坐在虞品言懷中的虞襄,她笑容微冷,斥道,「快些下來,吃飯也坐在你哥懷裡,成何體統。」

  虞襄不以為然,卻也拉拉虞品言衣袖,讓他放自己下去。

  空氣中漂浮的脈脈溫情被她三兩句話衝散的一乾二淨。老太太氣笑了,冷聲道,「難為你還記得有言兒這個兒子。他在外頭打仗,你在幹些什麼?給俊傑繡遺像?是不是繡完還打算幫言兒繡一幅?」

  話音剛落,老太太連忙自打嘴巴,焦急的呢喃道,「佛祖莫怪,信女這是氣糊塗了,做不得數的!佛祖千萬莫怪!」

  林氏自顧坐下,語氣幽怨,「母親把夫君的遺物全燒了,媳婦無以為念,只得繡一幅遺像。這不是已經聽您的話,沒再動針線了麼?言兒,你在西北可好?有無受傷?」

  虞品言凝視著像個倉鼠一樣往自己碗裡搬東西的妹妹,眼裡含笑,嗓音卻平淡無波,「勞母親惦記,孩兒一切安好。」

  虞襄一隻手遮擋在頰邊,面向兄長用口型無聲勸道,「快吃東西,別廢話。」

  虞品言忍俊不禁,又愛又憐的揉揉她唇珠,然後低頭進食。

  林氏也象徵性的給他夾了一筷子菜,輕聲道,「慢點吃,別噎著。聽說你這次擢升為廣威將軍了?手底下精兵十八萬?」

  虞品言不置可否,往妹妹的菱形小嘴裡餵了一勺蛋羹,滿眼含笑的看她嚥下。虞襄也拿起勺子,餵給他一口。兄妹兩你來我往,吃得格外香甜。

  老太太喜的跟什麼似得,一疊聲兒的叫僕役再添一碗蛋羹。兒子第一次打仗回來時,足有三個月吃不下飯,見了肉菜就嘔吐不止,瘦的簡直沒了人形,且聽說首次征戰歸來的人都這樣,吃多少藥都治不好,得讓他自個兒想通。她對此記憶深刻,就怕孫子也跟他父親一樣,得了這怪病。

  眼下倒好,孫子看著精神頭十足,吃得也香甜,她高懸了一年半的心這才算真正落地。

  林氏見無人搭理自己,面上頗有些尷尬。好在她是個沒心的,除了亡夫誰也不在乎,很快便調整過來,逕自開口,「人手多了,是不是該加緊點兒把你妹……」

  虞品言砰地一聲將碗頓在桌上,冷眼睇過去,「母親,吃飯的時候勿要多話!」隨即垂頭去看襄兒,發現她一臉懵懂之色,眼中的冰霜這才稍微化開。

  合著她就是為這事兒來的?在自己膝下長大的兒子與面都沒見過一回的女兒,究竟哪個重要?老太太氣得手直抖索。因『女兒』兩字總出自林氏之口,還每每挑在這種時候,老太太對嫡親孫女的期待那是一日不如一日,直到了漠不關心的地步。

  她也並不是不想把人找回來,但能不能讓孫子好生休息幾天?剛從硝煙瀰漫的戰場上歸來便忙不迭的給你去找人。你把他當成什麼了?不知疲累不知苦痛的石頭麼?

  老太太壓了壓火氣,看向虞襄柔聲開口,「襄兒,老祖宗跟你母親有話要說,你先回去吧。」話落命馬嬤嬤收拾些好菜,讓桃紅柳綠提回去。

  虞襄可不想現在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乖巧的應了。虞品言抱她回去,又給她青紫的額頭上了藥膏,哄著她吃完飯,這才回到正廳。

  林氏像往常一樣,手裡捏著帕子抹淚,見他來了哽咽道,「我知道戰場上危險,可女兒流落在外就不危險麼?這世道如此之亂,那沈家又是行商的,暴富或赤貧只在瞬息之間。女兒在他家能過上什麼好日子!可比不得言兒身居高位,榮華富貴……」

  「你給我閉嘴!你當咱們的榮華富貴是大風刮來的?那都是言兒拿命拼來的!你心裡除了你女兒,可還有言兒丁點位置?他究竟是不是你親生的,啊?」老太太勃然大怒,將桌子拍得震天響。

  虞品言上前握住她手腕,輕輕揉了揉,再開口時語氣冷沉,「母親,我這便命人去找,就是把嶺南翻過來也給你找到。日後妹妹回來,你就跟她安生過日子去吧。」莫再給我添亂,還了這份情,我卻是顧不得你兩了!

  林氏沒聽明白他的未盡之意,老太太卻是領會了,看看孫子,又捻捻佛珠,終是長歎一聲。罷了,攤上這樣的母親,誰還能始終如一的保有那份骨肉親情?走到今日這等地步,也是林氏自個兒求來的!

  林氏這才收住眼淚,乾脆利落的走了。

  祖孫兩相對而坐,默默無言,直過了一刻鐘,老太太才低聲問道,「襄兒睡了?」

  「睡了。」虞品言點頭。

  老太太對著房梁喟歎,「你那母親是個不長心的,你這妹妹卻實心實意。血緣有假,對你的情分卻半點兒也不摻假。她那額頭你真當是撞了門柱?卻是每天為你祈福磕出來的,今兒剛消,明兒又不要命的磕,我見了都不落忍!」抹去眼角的淚光,她繼續道,「日後你那親妹妹回來,也別把襄兒拋到一邊不管不問!」

  虞品言喉頭堵得厲害,抬手灌下一杯烈酒,啞聲道,「瞧您說的,我怎麼可能拋下襄兒不管?她雖然不是我親妹妹,論起情分卻比親妹妹還親。老祖宗您放心,我就是虧待了誰也不能虧待襄兒。對了,襄兒身體還好?」

  「現在挺好,你走後一月忽然犯了心絞痛的毛病,大夫天天來診也診不出個所以然。她發病前好似做了個噩夢,大叫著『哥快躲開』。」老太太看向孫子的眼裡帶著刺探。

  虞品言眸光微閃,從貼身的衣袋裡摸出一枚變了形的銅錢,苦笑道,「世上竟真有心靈相通這等奇事。當時我正在殺敵,恍惚聽見襄兒叫我躲開,這才避過了從後心射來的冷箭,然後又讓這枚銅錢擋了一擋,只胸口疼痛了半月,並未傷到皮肉。我在戰場上殺敵,連累的襄兒也跟著受罪,佛祖是要做什麼?我殺了生,只懲罰我一個就夠了!」

  虞品言從不信佛,到了此時卻不得不信。

  老太太怔愣了好半天才回神,連忙勸慰,「這哪裡是佛祖降罪,這是佛祖在庇佑你們呢。放眼看去,世上誰人還有你這樣大的福分能險死還生?莫亂想,回來就好!」話落接過銅錢摸了又摸,自此對虞襄是太乙貴人的說法深信不疑。

  虞品言辭過老太太,逕直去了虞襄屋裡。小姑娘睡得很甜,小嘴兒微微開啟,呼出略帶蓮香的氣息。虞品言湊近了去看她青紫的額頭,又用指尖描繪她越發嬌俏的五官,只覺得浸在血水裡,寒鐵一樣冰冷堅硬的心完全柔軟下來。

  他脫掉靴子,退去戰袍,側躺在她身邊,安心的閉上雙眼。

  桃紅柳綠兩個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只得去找馬嬤嬤。

  馬嬤嬤朝屋內望了望,擺手笑道,「且讓小侯爺睡個安生覺吧!兄妹兩哪有那麼多講究!」正該讓小侯爺多沾沾襄兒小姐的福氣才是!多喜慶的日子,全讓夫人給攪合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2 11:54 PM

第二十九章

  兩年後

  一輛烏蓬馬車奔馳在路上,卻聽馬兒一聲嘶鳴,直將車廂甩的晃動起來,車伕揮舞馬鞭怒罵,「哪兒來的瞎子,走得好好地忽然往我車輪下滾,你這是想訛詐怎地?也不好生看清楚這是誰家的車,你招不招惹的起!」

  對方依然躺在地上,並不還嘴,只微微抬起手臂,似乎想遮擋頭頂刺眼的陽光。

  車伕一個勁兒的喝罵,「怎還賴著不走,趕緊起來,否則讓馬踩死你!」

  路人們紛紛駐足,對凶狠的車伕指指點點。

  車簾忽然拉開,一張清秀的臉蛋探出來,手裡拿著一錠銀子,道,「給你銀子,收了趕緊走,別耽誤我們時間!」

  對方這才搖搖晃晃站起來,下顎微抬,露出一張俊美異常的臉,細長的劍眉斜飛入鬢,狹長的鳳眼微微上挑,黑而幽深的瞳孔攝人心魂,那毫無瑕疵的面龐堪稱絕世。他彎腰作揖,溫聲道,「這位姑娘,在下並非訛詐……」

  小丫頭禁不住「霍」了一聲,結結巴巴的打斷他,「不,不是訛詐難不成是尋死?有什麼事那般想不開?將銀子拿去吧,也好度過這道坎兒不是?」這回略帶溫柔和憐憫的語氣跟之前的刻薄簡直是天壤之別。

  青年連連擺手,正欲解釋,卻見窗口又探出一個腦袋,卻是一張比青年更為精緻完美的面孔,瓷白的肌膚在陽光的照射下宛若透明,眼睛又大又圓,充盈著數不盡的靈氣與明媚,粉嫩的小嘴兒一撅,滿滿地不耐煩便洩了出來,「說那麼多廢話作甚?死都不怕,你還怕活著?拿去!」

  她抬手,將更大的一塊銀錠子扔在青年臉上,砸的青年低聲呼痛,額頭很快鼓起一個大包。

  她的小丫頭以手掩面,感覺頗為尷尬。

  「這位小姐,在下不能收你的銀子,在下並非尋死,不過……」青年撿起銀子遞回去,卻見那少女微微揚起下顎,語氣倨傲,「分明是尋死卻又沒臉承認,還真是懦弱呢!但凡你懷著赴死的決心活下去,又怎會活不出個人樣兒?拿上銀子趕緊滾開,待來日飛黃騰達了,也可將它依樣砸回我臉上,且看你有沒有那個能耐。」

  她放下車簾,遮住那張明媚而嬌艷的面孔,呵道,「還愣著幹嘛?趕緊走吧。」

  車伕連忙應諾,趕著馬車緩緩開動。

  青年盯著消失在拐角的馬車,表情哭笑不得。分明是個心腸柔軟的好姑娘,偏要將自己的善心掩藏在鋒利刻薄的言語之下。施恩也施的這般霸道,倘若換個腦子不活絡的,指不定便將她記恨上了。

  這性子真是說不出的彆扭,卻也彆扭的可愛。

  青年一步一步走到街邊,隨意找了塊乾淨地方坐下。他並非訛詐,也不是尋死,不過因早年的苦厄而落下的病根罷了,只要起身猛烈亦或長時間未進食,便會頭暈眼花,手腳虛軟,一不小心就摔在車前。偏那主僕兩個總不聽他將話說完,也不知怎麼揣度他『可悲可歎』的身世。

  青年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因摔跤而弄髒了衣服,下擺還破了個大洞,看著確實挺落魄的。

  難怪,他搖頭低笑,呢喃道,「讓我把銀子砸到你臉上,好歹也留個名號給我才是。」忽又想起哪有姑娘家第一次見面就自報名號的,對方壓根沒貪圖他回報,不過給了他一個活下去的念想而已,哪怕這念想是懷著惡意的。

  越發覺得少女說不出的彆扭可愛,青年站起身,走到對面的雜貨鋪子,問道,「店家,方纔那輛馬車是誰家的?」

  「馬車上畫著一隻奔跑的蒼狼你看見了吧?那是虞家族徽。」

  青年眸光微閃,繼續追問,「可是那個虞家?」

  店家點頭,「除了永樂侯府,誰家的小姐那般刁鑽,十兩的銀子也往人頭上砸,就不怕砸出個好歹來。聽說他家小姐是個心毒的,一句話不順就拿鞭子抽人,京中閨秀沒誰敢去招惹她,更別提她那身居都指揮使又兼驃騎大將軍的哥哥,寵她寵的那叫一個厲害,被抽的閨秀找上門說理差點沒被他削掉腦袋。」

  說完,店家連連搖頭,目露驚恐。

  青年低聲道謝,又買了一包米糕坐在門口吃,表情有些恍惚。萬萬沒想到,那少女竟是他的嫡親妹妹。什麼刁鑽、心毒,統統都是污蔑,不過是用尖銳的外殼來保護自己罷了。十歲便廢了雙腿,毀了半生,再不強勢一些如何能活?

  思及此處,青年失了胃口,將米糕扔給等待許久的小乞丐,踩著沉重的步伐離開。

  永樂侯府,正院。

  老太太正與一位穿著華麗的婦人說話,不時轉頭去問馬嬤嬤,「小姐什麼時候能回?」

  「都這個時辰了,想來很快就到。」馬嬤嬤行至門外看了看天色。

  老太太握住婦人保養得宜的手,笑道,「不瞞你說,府中事務現如今全交給我那孫女兒處置,我已兩三年不理事了。你這次來的倉促,吃穿住行都沒籌備,不等我孫女兒回來,我這一時半刻也抓瞎呢!老了,不中用咯!」

  婦人抿嘴而笑,「老太君說得什麼話,你有這樣一個能幹的孫女兒,也不知幾輩子修來的福分。瞧您,雙鬢都長出華發了,看著比我母親還年輕十歲。她若親來,指不定怎麼羨慕呢!」

  老太太被婦人哄得心花怒發,連聲追問老友的近況。兩人正談笑風生,虞襄從外面進來了,輪椅轉動的聲響引得老太太轉頭看去,笑盈盈的開口,「這不,說曹操曹操就到。襄兒,快過來拜見你裴姨母。她母親可是我當年未出嫁前的好姐妹。」

  婦人看見虞襄掩在毛毯下的雙腿,表情略微詫異。她原本以為老太太口中那個乖巧能幹的孫女指的是侯府庶長女虞思雨,卻沒料到是斷了雙腿,不良於行的虞襄。

  虞襄捨身救兄的事跡傳得路人皆知,卻也無法挽救她越發乖戾刁鑽的名聲。相由心生這句話,顯然不適用於眼前的少女。她長得十分精緻,看著比院外金燦燦的陽光還要明媚幾分,尤其是那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烏溜溜,清凌凌,看過來的時候彷彿帶著無數小鉤子,直扎進你心裡去。

  雖然才十四歲,未及笄,身量卻十分高挑,身姿也纖儂合度。十歲便失了雙腿成為廢人,面上卻不見一絲頹唐或自卑,甫一入廳便張著小嘴甜絲絲的喊人,實在討喜的很。全不似傳聞那般不堪。

  這容貌,這氣度,完全與婦人的想像南轅北轍。她愣了好一會兒才回神,執起少女皓腕,喟歎道,「這就是襄兒?許久未見竟長這般大了。你剛滿月的時候姨母還抱過你呢,只這麼一丁點兒。」她抬手比劃。

  虞襄掩嘴輕笑,黑白分明的貓瞳綴滿細碎而璀璨的陽光,叫婦人好一陣眩暈,心裡暗暗歎道:這般絕世之姿,比起當年艷冠京城的敏貴妃也分毫不差,只可惜了這雙腿……

  老太太也跟著笑了,抬手撫摸孫女髮髻,柔聲道,「你姨母這回是陪你表哥上京趕考來了,月前你表哥入了會試前十,只等一月後參加殿試。因她租住的院落發現一窩白蟻,委實不大安全,便借咱家暫住一陣。」

  「那感情好,沒準兒一個月後禮部衙役便要從咱家接一位狀元郎出去呢!咱正好跟著沾沾喜氣。」

  虞襄一句話就把裴姨母逗笑了,連聲說她是個靈性人兒。

  虞襄略打趣幾句,正色道,「既是備考,我這便使人把東頭的疊翠苑收拾出來,那兒雖偏僻,環境卻十分清幽,正適合表哥讀書。姨母若是不放心,可自己過去看一看,缺些什麼我立馬讓他們去辦。你們舟車勞頓,佈置好院落用罷吃食,正該趕緊休息才是。」話落命人去打掃院子,置辦酒席。

  老太太瞇著眼睛歪在榻上飲茶,姿態十分悠閒。

  裴氏本以為老太太自誇了,一個瘸子能得力到哪兒去,卻沒料虞襄將諸事處理得面面俱到,妥妥當當,說話也十分風趣幽默,比之手腳健全的大家閨秀也不差分毫。

  她暗自咋舌,趁虞襄回屋換衣裳的空擋問道,「老太君,你不是還有一個孫女嗎?叫出來讓我見見?這還要住一個月呢,好歹讓我認個臉熟。」

  說起虞思雨老太太就有些不得勁,瞥了裴氏一眼,頗有些狐疑,「你如此著急忙慌的要見我孫女兒,可是為了……」

  裴氏毫不掩飾的點頭,「老太君您瞧,志晨今年正及弱冠,該定親了。您與我母親情同姐妹,若是再與我夫家結為秦晉之好,豈不又是一樁美事?」

  裴氏夫君乃鹽運使司運同,雖然才從四品,又是外官,可掌管的卻是天下鹽政,道一句富得流油也不為過。虞思雨若是嫁過去便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錦衣玉食,作為親祖母,她自然樂意。可一想到皇上最近嚴查國稅庫銀的舉動,老太太又開始遲疑。鹽運使司運同專門負責督查各大鹽場,坐在這位置上的人決計乾淨不了,還是別給言兒招禍了。結什麼親,等他們考完趕緊撇清關係才是。

  老太太左思右想,覺得不好當面駁了裴氏,揮手讓人去喚虞思雨,心中另有一番盤算。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2 11:55 PM

第三十章

  虞思雨正在給老太太繡佛經,耳邊傳來小丫頭們嘰嘰喳喳的議論聲。

  「今兒府中來了兩位貴客你看見沒?那穿著,那打扮,好大的派頭!」

  「聽說是老夫人故舊之女,夫家乃鹽運使司運同,這回是陪嫡子上京趕考來了。」

  「考得如何?」

  「當然入了前十,否則哪會繼續留在京中等待殿試。侯爺是皇上跟前的紅人,住在咱侯府也好叫旁人看看他家的人脈不是?」

  「原是佔便宜來了,少不得要叫侯爺幫忙周旋。」

  「哪兒跟哪兒啊,人官居鹽運使司運同,全大漢朝最吃香的差事,論起家資,兩個侯府也不及他半分!而且他家公子長得格外清俊,芝蘭玉樹、風度翩翩,比起侯爺也不差呢!」

  「你這鬼丫頭,怎知道的如此清楚?」

  「我路過前院的時候瞅見了,他正跟侯爺在湖心亭處飲酒,舉手投足可風雅了!」

  說到這裡,小丫頭們嘻嘻哈哈鬧起來。

  虞思雨不知不覺停下刺繡,側耳聆聽。正當時,老太太的大丫頭晚秋掀開門簾說道,「大小姐,府裡來了貴客,老太太請你去見上一見。」

  虞思雨精神一振,忙扔下繡繃子,找出自己最得體的一件襦裙換上,匆匆去了正院,跟虞襄前後腳進門。

  虞思雨容貌雖比不得虞襄那般耀目,可也算清雅秀麗,比之虞襄的明媚張揚更多了許多溫婉賢淑的氣質。雖說只是庶女,出身差了一點,但永樂侯身居要職,簡在帝心,與太子又是一塊兒長大的情分,足以保證永樂侯府百年內的繁榮昌盛。

  與永樂侯府結親,即便娶的是庶女,方家也算是高攀了。且方家正值危難,除了官居都指揮使的永樂侯,當朝無人能救。

  思及此處,裴氏取出兩隻水頭十足的翡翠鐲子分別給兩人套上,然後將虞思雨拉到近前問話,態度十分親熱。

  虞思雨興奮的指尖都在顫抖,瞥了眼徐徐飲茶的虞襄,眸中流瀉出幾分自得。倘若嫁入方家,便有數不盡的榮華富貴等著她,比之侯府也絲毫不差。且方家嫡子不但有才,長相也清俊不凡,正是萬千閨秀夢寐以求的良人。

  反觀虞襄,一個瘸子,一個野種,又能得意到幾時呢?心中升起一股巨大的快意,她越發慇勤的討好裴氏。

  她那點心思,老太太如何看不出來,對她上趕著巴結的行為很是窩火,卻又苦於不能明言,只得連連催促僕役趕緊擺膳,又命人給前院的孫子和方志晨添幾道下酒菜。

  一番觥籌交錯,裴氏總算是心滿意足了,辭了老太太回疊翠苑休憩。老太太使人給她帶路,轉回頭看向虞思雨,沉聲道,「你今年十六,也該相看人家了。今次裴夫人找你來所為何事,你想必心裡有數。別的話我也不多說,只叮囑你一句——上趕著不是買賣。你且睜大眼睛看清楚,別自個兒跳進火坑還帶累我永樂侯府。」

  虞思雨面上露出幾分屈辱之色,低下頭,含糊的答應,「老祖宗教訓的是,孫女知道了。」

  「如此,你便下去吧。」老太太看向虞襄,柔和了面色,「襄兒剛從鎮國寺祈福回來,也累了,一塊兒去吧。」

  虞襄甜甜答應,還沒出院門就見負責採買布匹首飾的管事嬤嬤急急找來,回稟道,「小姐,裁製春衫的料子已經到了,錦繡閣的掌櫃剛送來,請您前去查驗。」

  「推我過去。」虞襄慵懶的擺手。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剛喝了幾杯薄酒,鼻端又嗅著濃郁的花香味,她恨不能在太陽底下置一張軟榻,就地睡下。

  虞思雨卻十分亢奮,聽了這話默默跟隨在後。

  掌櫃已等候多時,看見虞襄趕緊上前行禮,態度十分諂媚,虞襄查驗布料時並不敢多一句嘴,只因這位主兒是個眼毒的,料子好不好,顏色正不正,只需瞥一瞥就能知道。你說得多了她還得厭煩,一雙靈氣十足的貓瞳淡淡瞟過來,直叫你心虛的恨不能鑽地縫裡去。

  如此,供應給永樂侯府的料子都是最上層的,不敢摻半點兒假。

  虞襄查驗過所有布料,扔給掌櫃一塊對牌,漫不經心地道,「去賬房支銀子吧,有新穎的首飾就派人送過來給我看看,價錢虧不了你。記住,要最新穎的,我虞襄可不稀得戴別人戴過的玩意兒。」

  掌櫃拿起對牌,連連應諾。

  等她歡天喜地的走遠,虞思雨柔聲開口,「襄兒,你也知道我該相看人家了,正需要幾身衣裳幾套頭面置換。你這陣子能否支應姐姐一二?日後姐姐定忘不了你的好處。」

  說這話時,她覺得萬般屈辱也萬般怨恨,但為了將來的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她不得不忍。也不知這野種給老祖宗和大哥灌了多少迷藥湯,竟連家業都盡數交付。等將來真正的虞襄歸家,也不知會如何心寒委屈。

  只可惜等自己嫁到揚州去,卻是看不見那等『山雞落了梧桐木』的好戲了。想到這裡,虞思雨嘴角微勾。

  虞襄扯開一匹佈置於陽光下查看,聞聽此言淡淡瞥她一眼,似笑非笑的開口,「多置辦幾身衣裳幾套頭面你又能如何?外表錦繡內中草包,就是讓你嫁入豪門你也玩不轉,早晚也是獨守空閨的下場。我早與你說過,閒時多學學理家,你倒好,接了差事不盡心去辦,反使人給我挖坑下絆子。你也不稱稱自己究竟幾斤幾兩,跟我玩心眼還太嫩了點兒。但凡你肯花心思,只需從我身上學去一星半點就夠你受用終生了。你是想嫁人想瘋了,也不先把方家的情況打聽清楚便一頭往裡栽,管鹽政的誰能乾淨的了?皇上近日又連查國稅庫銀,鹽運這塊兒乃重中之重。別人忙不迭的往外摘,偏你迫不及待的往下跳。你若是拖累了哥哥,可別怪我六親不認!」

  她喝口熱茶,繼續訓斥,「放著該學的不學,該懂的不懂,該問的不問,一門心思琢磨些歪門邪道。我看你不光要捯飭你那張臉,連腦子也得好生捯飭捯飭!」

  虞思雨被她訓得抬不起頭來,聽聞周圍小丫頭們忍笑的聲音,恨不能撲上去撕爛她那張惡毒至極的嘴。至於她說得那些話卻完全沒放在心上,只當她見不得自己好罷了。

  管事嬤嬤到底閱歷更深,心知二小姐這話雖然不中聽,卻句句都說在點子上,倘若大小姐因此而警醒起來,確實能夠受用終身。偏大小姐是榆木腦袋,總不開竅。同是姐妹,論起聰慧當真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虞思雨的貼身丫頭是個氣性大的,忍不住微微抬頭,用怨毒的目光瞥她一眼。

  虞襄將茶杯一頓,拿起馬鞭抵住她下顎,挑眉道,「你那是什麼眼神?不服氣?」

  在這永樂侯府裡,誰人敢跟二小姐作對?被她抽一鞭子,無論你犯沒犯錯,有沒有理,當即便會被侯爺賞五十大板再攆出去。

  那丫頭抖了抖,連忙跪下認錯。

  虞襄並不理她,看向虞思雨慎重告誡,「你是要春衫還是頭面我都給你,多貴重亦無所謂。我只對你有一點要求——莫拖累我哥哥,否則我便讓你下半輩子都飢寒交迫衣不遮體的活著。你信是不信?」

  她抬起下顎,大而明亮的貓瞳緊緊盯住對面的少女,眼眸深處暗藏著似天真又似殘忍的流光。

  虞思雨不自覺退後幾步,顫聲道,「妹妹說這話委實太過嚴重。婚配之事豈能由我做主,全憑老祖宗一句話罷了。」

  「你知道就好。我這不是怕你想不開,幹些投懷送抱,降格倒貼的醜事麼?」她微瞇的貓瞳霎時睜開,笑容清澈明媚,可愛至極,「行了,你可以走了。酉時我派人把布料和首飾送過去。拿了我東西,你可得守我的規矩。」

  虞思雨點頭,高一腳底一腳的離開。

  這番話很快便被管事嬤嬤傳入老太太耳裡,老太太一面修剪盆栽,一面笑歎,「家裡有襄兒鎮著,我還愁什麼?但凡虞思雨能學到襄兒一星半點的聰慧,我也不會將她留到現在。嫁入高門?她也不想想憑言兒在朝上的位置,皇上如何樂意看見咱們侯府與世家大族聯起手來。她若是想要往豪門裡鑽,這輩子怕是不能了。」

  虞品言正在前院招待方志晨。兩人相對坐在湖心亭中,矮桌上擺放著幾盤色香味俱全的菜餚。春日和風刮過,帶來一縷縷花木崢嶸的香氣,頗為醉人。

  方志晨暗暗打量永樂侯俊美無儔的面龐,有心敬酒卻遲遲不敢妄動,蓋因對方週身的氣質實在冷冽,連溫暖的陽光也無法浸透。

  幾個小丫頭故作匆忙的從湖邊路過,拐入小徑立馬躲在假山後,透過孔洞欣賞方志晨那張清俊異常的臉,時而發出嘻嘻哈哈的低笑。

  方志晨是個身體孱弱的書生,自然聽不見,虞品言卻聽得一清二楚,鋒利的視線在他臉上劃過,隨即沉聲開口,「你既然是來備考的,便好生待在房裡溫書,不要隨意去後院走動。」倘若不小心衝撞了襄兒,他少不得要將這對母子攆出去。

  「無需每日給老太君請安嗎?」方志晨臉色有些蒼白,暗暗尋思自己究竟哪裡得罪了永樂侯。

  「無需,老祖宗每日都要念佛抄經,萬莫擾她清淨。有什麼事派人去前院知會一聲,自然有人幫你處理。」

  方志晨連連應諾,深覺傳言果然不假,這永樂侯當真是玉面閻羅,與他對坐彷彿置身於冰天雪地,找不見半絲人氣兒。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3 07:56 PM

本帖最後由 domotoika 於 2015-5-27 03:46 PM 編輯

第三十一章

  虞襄小憩片刻,醒來後看看顏色淡去的指甲,命桃紅給她調製鳳仙花汁,「裡面多放些玫瑰精油,染好了指甲還能留下淡淡的香氣,如此,拂手揮袖間自帶出一股優雅韻致。」

  桃紅應諾,取出個小缽,放上鳳仙花和明礬細細搗弄。

  柳綠拿著一個巨大的錦盒掀簾子進來,回稟道,「小姐,掌櫃的把春衫和頭面送來了,您是自個兒先挑挑看,還是原樣給大小姐送去?」

  「給她送過去吧,想必這會兒正伸長脖子在門口看呢。」虞襄半靠在床頭,輕薄的罩衫從肩上滑落,露出半邊雪白的臂膀,一件小抹胸勾勒出她玲瓏有致的身材。

  「春日料峭,乍暖還寒,小姐您多穿點。」柳綠放下錦盒給她加了件衣裳,再將她順滑如絲的黑髮從衣襟中取出,用篦子慢慢梳理,打理整齊後命兩個小丫頭將她抱到梳妝台前安坐。

  虞襄慵懶的趴伏在桌上,指尖一下一下撥弄錦盒上的流蘇紅繩,徐徐開口,「去了好生叮囑邱氏,讓她把虞思雨看牢了。虞思雨若是敢做出格的舉動,甭管什麼以下犯上,尊卑不分,先把人綁起來再說。她那腦子,我就是用狼牙錘去敲打,也是聽不進半個字,還當我心懷妒忌見不得她好。倘若她起了歪心,必是一條道走到黑,不見棺材不落淚。要不是怕她帶累了哥哥,我管她是死是活,且由著她往火坑裡跳。」

  柳綠邊聽邊點頭附和,見主子頭髮實在太順滑,沒法挽髻,只得用桂花油抹的濕濕地,再用幾根銀簪四下裡固定成蝶花狀。

  虞襄對著銅鏡左右看看,滿意的擺手,「行了,趕緊去吧。」

  桃紅搗碎鳳仙花,將混著明礬和玫瑰精油的花汁倒進小碗碟,再放入一團棉花浸透,見小姐頗有些百無聊賴,撿了個話題道,「小姐,那方家的公子長得真俊俏。」

  「哦?怎麼個俊俏法?」虞襄轉臉看她。

  「皮膚很白淨,眉毛很英氣,鼻子……」桃紅一邊說一邊用小鑷子將棉花攢成指甲蓋大的一團,小心翼翼放在主子指尖,再拿布巾包好。

  說得正起勁,掛在廊下的大鸚鵡阿綠扯著嗓子叫起來,「侯爺來了,侯爺來了!」

  桃紅連忙噤聲,卻已經晚了,虞品言面無表情的走進來,沉聲道,「這一個月內誰也不准踏進前院,犯忌者自去管家那裡領三十大板。」

  桃紅膽戰心驚的應諾。

  虞襄抿嘴笑道,「哥哥,那方家公子果真那般俊俏?」

  「不過爾爾。」虞品言本就冷硬的面龐越發透出幾分不悅,走到妹妹身後,摁住她肩膀,貼著她耳廓盤問,「他母親今日可曾說些什麼?」

  「不就是一些家長裡短麼。不過看她那樣子,似乎想讓虞思雨給她當兒媳婦。你也知道方家家資豐厚,富可敵國,虞思雨現在指不定怎麼美呢。」虞襄輕輕吹了吹指甲上的鳳仙花汁,一股獨特的香味轉瞬在空氣中蔓延,令人醺醺欲醉。

  虞品言將臉埋入妹妹頸窩深吸口氣,這才在她身邊落座,接過桃紅手裡的小鑷子,給妹妹染指甲,動作十分熟練。若不是親眼所見,任誰也無法想像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縱橫八方的驃騎將軍竟有如此兒女柔腸的一面。

  「方家現在看著一團錦繡,實則早已是烈火烹油,時日無多。虞思雨那裡,你得好生敲打敲打,莫讓她帶累我永樂侯府。你也是,別聽人念叨幾句俊俏就以為……」

  眼見哥哥又要開始無休無止的念叨,虞襄忙將空閒的手掛在他脖子上,唇角往上一翹,討好道,「我知道啦,再俊俏能比得上我哥哥嗎?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這世上再也找不出像哥哥這般俊俏的郎君啦。而且哥哥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是我大漢朝的蓋世英雄。我要嫁人,必定得嫁哥哥這樣的,那些個凡夫俗子壓根入不了我的眼。」

  她眨了眨晶亮的貓瞳,輕笑道,「不過,比哥哥更優秀的男子這世上怕是沒了,所以注定我這輩子嫁不出去。哥哥,你可得養著我啊。」

  她湊近了,用鼻尖輕碰虞品言鼻尖,溫熱地帶著蓮花馨香的氣息直叫人沉迷。

  虞品言眸光恍惚了一瞬,冷硬的面龐慢慢柔軟下來,低聲開口,「無需你提,哥哥自然養你一輩子。今晚都吃了些什麼?」

  「白斬雞、如意魚卷、龍鬚四素、清蒸鱖魚……」虞襄一樣一樣細數。

  「只吃了這些?我還當你喝了一大桶蜜,所以小嘴兒才這樣甜。」虞品言揉揉她飽滿的唇珠,眼中沁出濃烈而溫柔的笑意。

  「蜂蜜沒吃,倒是吃了點這個。」虞襄挑開桌上一個玳瑁小盒的盒蓋,沾了一指嫣紅的蜂蜜狀的東西輕輕塗抹在下唇,又伸出粉紅的舌尖舔了舔,笑道,「這口脂是我自己做得,玫瑰花瓣添一點兒蜂蠟再添一點兒豬油細細搗碎,晾乾後就能用了。人都道『朱唇未動先聞口脂香』,哥哥你聞聞,是不是很香?」

  她一面輕笑一面又沾了一抹口脂,先是置於虞品言鼻端讓他嗅聞,忽又改了方向往他唇上塗去。

  虞品言十六歲便征戰沙場,哪會識不破她這點小伎倆,不過由著她胡鬧罷了,且等她將自己唇瓣染紅便瞇眼欣賞她笑得越發燦爛的小臉兒。

  「哥哥,是不是很香很甜?」她眨眨眼睛。

  虞品言伸出舌尖舔了一舔,淡淡的甜味在口中瀰漫,本就深刻而俊美的五官因著那染紅的雙唇而顯得妖異邪肆起來。

  虞襄看呆了去。

  與此同時,虞品言的視線也無法從妹妹那晶亮飽滿,好似熟透的櫻桃的紅唇上移開。他慢慢,慢慢靠近,鼻端鑽入一縷縷玫瑰混合著蓮花的清香,腦中忽然浮現半爿曖昧不已的詩句——艷色浮粧粉,含香亂口脂。

  口中一陣干渴難耐,恨不能將那嬌艷欲滴的菱形小嘴狠狠吞吃入腹。

  他心下微震,連忙拉開距離,又故作無事的夾起一團棉花,放在妹妹指尖,包好布巾後找了個借口匆匆離開。

  虞襄毫無所覺,指使桃紅繼續給自己染指甲。

  ※

  疊翠苑,裴氏好不容易盼回半醉的兒子,連忙邁著小碎步迎上前攙扶。

  「趕緊擦把臉,」她擰了一條毛巾覆在兒子臉上,殷切的詢問,「可與永樂侯結交上了?」

  方志晨躺在榻上喘了會兒氣,等腦袋不那麼眩暈了才氣餒道,「他果然似傳言那般冷酷,十分不好接近。我敬他酒,他直接推拒,與他說話,他愛理不理,還不准我在侯府隨意走動。我為了緩解尷尬,不得不自斟自飲,一不小心便喝多了。」

  「他竟然如此不通人情。」裴氏聽了略感氣憤,卻也知道能順利住進虞家已經算是不容易了。那門外站立的拿著劍戟的士兵和頻頻走過面容整肅的巡衛,看得她心肝直顫,腿腳發軟。

  原以為夫家已經足夠富貴,與虞家比起來才知道那富貴只是流於表面一戳就破的水鏡,似虞家這般森嚴巍峨才真正稱得上世家大族。

  她咋了會兒舌,這才想起給兒子灌醒酒湯,叮囑道,「他可是都指揮使,全大漢朝最不能招惹的閻王爺,有點脾氣是應該的。你且忍耐一二。」

  扶兒子起來,她繼續開口,「我今兒見了侯府兩位小姐,想將那庶長女定下來,你覺得如何?」

  方志晨立時醒酒了,詰問道,「為何是庶長女?等我高中狀元,莫說豪門世家的嫡女,就連當朝公主也娶得,為何非要娶一個庶女?母親,你這是在折辱兒子啊!」

  「母親不是沒辦法嗎?」裴氏一臉苦色,「皇上現在嚴查國稅庫銀,尤其是鹽政這一塊兒,也不知會掀起何等的驚濤駭浪。你父親連身後事都準備好了,滿朝裡數來數去,也就都指揮使能救他。結了親,你父親才有活路啊!」

  「他家不是還有一個嫡女?」方志晨依然不滿。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家確實有個嫡女,卻是個瘸子,不良於行。娶了她,誰給你掌家,誰給你出外應酬,說不準連子嗣都艱難。故此,我才退而求其次,定了庶女。」

  裴氏一臉可惜,卻也不想想她家在京城百年世家中算個什麼次第。也是在揚州那等浮華喧囂之所迷了眼,又被鹽商們捧得有些飄飄然不知所謂,入了京那抬到天上去的頭還低不下來,總以為自己兒子乃經世之才,萬中無一,別家的女郎都得由著他挑挑揀揀才行。

  方志晨想到父親陷入的困境,果然只有凌駕於三司之上的都指揮使才能救,只得嚥下滿腹屈辱,點頭道,「兒子聽母親的。只一點,定親前且找個機會讓我見見這虞家大小姐。」

  裴氏歡喜的摸摸兒子腦袋,笑道,「那是自然。這虞家大小姐雖然是庶女,卻自小長在嫡母身邊,相貌氣度樣樣不差,你一定會滿意。」

  母子兩商談片刻,這便把婚事定下了,只等殿試過後中了狀元就風風光光上侯府提親。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3 07:57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1-24 02:26 AM 編輯

第三十二章

  一月後,方志晨果然高中,卻不是狀元,而是探花。

  今科狀元乃嶺南人士,姓沈名元奇,論起長相比之探花更要俊美十分,遊街的時候差點沒被路人砸來的鮮花荷包淹死。然而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才華。皇帝驚歎於他言辭犀利、論點獨到、內藏乾坤的策論,口稱這是他登基以來閱覽過的最優秀的卷宗,隨即找來幾位當世鴻儒,於瓊林宴上輪番試探。

  狀元郎不卑不亢,不慌不忙,直將幾位鴻儒駁得啞口無言,自愧弗如。他不但才華橫溢,論起做人也分毫不差,幾句話又將場面圓了回去,引得皇帝龍心大悅誇讚不已。

  榜眼和探花本也是當世俊傑,在他的襯托下反顯得暗淡無光了。

  宴後皇帝留下狀元郎徹夜長談,翌日便將之調入翰林院擔任侍讀學士,竟一躍成為從五品的京官,其聖眷之優渥可見一斑。

  且不提各方勢力如何拉攏這位狀元郎,一年一度的醮會又要在白雲觀舉行。此乃京中一大盛事,無論是達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都要前往道觀舉行祭祀活動,以祈求新的一年五穀豐登,風調雨順。

  帝后二人雖不能親至,卻也會派遣侍從往觀中送祭品,為期十日的慶祝活動能把全京城的人都引出來。

  永樂侯府,西廂小院。

  站在金絲架上的阿綠看見大步而來的俊美青年,蒲扇著翅膀高喊,「侯爺來啦,侯爺來啦!」

  虞品言邊走邊往它嘴裡彈了一粒花生,這才堵住它破風箱一般粗噶的大嗓門。桃紅柳綠兩人剛替主子換好衣裳,正跪著整理裙擺。

  少女穿著一件火紅色的柔絹曳地長裙,外披輕薄透明的鮫菱紗罩衫,濃艷的色彩沒被罩衫壓住,反更添了幾分神秘。

  她揮退兩個丫頭,拿起細細的狼毫畫起眉來,聽見阿綠的吵鬧聲,轉著瞳仁瞟過去,懶懶開口,「哥哥,你且等我一等,我還早著呢。」

  妹妹每逢外出必要梳妝大半個時辰,虞品言早就對此習以為常,坐在她身側飲茶,漆黑的眼瞳片刻不離那白皙嬌俏的臉蛋。

  虞襄沾了些碳粉,順著眉毛生長的方向小心細緻的塗抹,刻意加粗加黑後又在眉尾處輕輕往上劃拉,本就嬌艷明媚光彩奪人的臉蛋立時顯出十二分凌厲來。

  她對著銅鏡左右看看,又修改了幾處,這才挑著眉梢沖兄長得意的笑,「看見沒?這叫刀式一字眉,是不是感覺很凶悍?要的就是這效果。」她緊接著用狼毫在眼尾處染了染,勾了勾,本就又圓又大的貓瞳越發顯得晶亮有神,然後微微瞇縫著朝兄長乜去,「看看我,是不是覺得心肝兒一顫一顫慌亂的很,壓根不敢湊上前與我說話?那些個嘴碎的,背後總嘲笑我是瘸子,我便要在容貌上碾壓她們,讓她們一個二個都自慚形穢,繞道而行。」

  聽了這話,虞品言紊亂的心跳逐漸恢復平靜,既覺得好笑又覺得疼惜,點點她鼻尖道,「那是,單你這張臉便能美死她們。」

  「何止美死她們,我自個兒照照鏡子也快被美死了。」虞襄對著鏡子轉動臉龐。

  虞品言放下茶杯,一邊朗笑一邊去捏她臉頰,戲謔道,「給哥哥看看,我的小襄兒這臉皮究竟有多厚,恐怕連弩箭也不一定射的穿。」

  虞襄左右搖著頭躲避,兄妹兩霎時鬧成一團。

  一刻鐘後,虞襄笑倒在兄長懷中,嗔道,「不鬧了不鬧了,快趕不上打醮了。我還沒塗口脂呢。」

  虞品言鬆開她軟嫩的腮肉,沾了一抹口脂細細幫她塗勻,完了捏住她下顎欣賞良久,這才將她放下膝頭,抱進輪椅裡。

  虞襄見他不推自己出門,反而轉身去了隔間,警惕的叫起來,「你要幹嘛?老祖宗可該等急了。」

  虞品言笑而不語,手裡拿著一條濕帕子,將她細心描繪了大半個時辰的妝容擦的一乾二淨,笑道,「你美死自個兒也就得了,莫去禍害別人。」醮會人多眼雜,他可不想自己的寶貝妹妹讓外男看了去。

  「好歹給我貼個花鈿啊。」虞襄垂死掙扎。

  虞品言在她妝奩裡翻了翻,找出樣式最簡單的硃砂痣一般的花鈿,往她眉心一貼,催促道,「成了,走吧。」

  「換那朵蓮花狀的吧?這個不怎麼打眼。」虞襄死死拉住他衣袖。

  虞品言不答,彎腰便要將她眉心的硃砂痣也一併剝了去,她連忙扎進他懷中把臉藏起來,喊道,「成了成了,就這個成了。哥哥咱們快走吧。」

  虞品言摟著她肩膀好一陣低笑。  

  老太太雖然信得是佛教,但醮會這種一年一度的盛事正是與幾位故友走動的好時機,她自然不能錯過,此時早穿戴妥當,坐在廳中飲茶,看見素著臉,沒精打采的孫女,莞爾道,「喲,是不是妝容又讓你哥洗掉了?」

  「可不是嘛,每逢大一點兒的集會便這樣,叫我如何有臉見人。」虞襄唉聲歎氣。

  老太太笑得越發厲害,擰著她鼻尖道,「你都沒臉見人了,滿京的閨秀該如何自處。你可給別人留條活路吧。」不是她自誇,就她孫女這長相,放眼整個大漢朝,那也是數一數二的,要不是慘遭橫禍失了雙腿,上門提親的冰人非得把侯府的台階踩塌不可。

  虞品言溫聲附和,「老祖宗說得很是,所以我總跟她說,讓她莫去禍害旁人,只禍害我一個就夠了。」

  這話聽起來略有些奇怪,老太太卻沒多想,只因馬嬤嬤拿著一個紅封進來了,稟告道,「老夫人,這是方家送來的庚帖,您要不要看看?」

  老太太漫不經心的擺手,「看什麼,總之是要推掉的。觀主那裡你可打點好了?」

  方志晨高中探花後在裴氏的安排下與虞思雨見了一面,雙方都很滿意,沒過多久便遣冰人上門說親。因老太太與裴氏母親乃幾十年的老朋友,說一聲情同姐妹也不為過,就是有心拒絕也不能做得太露相,便讓她先把庚帖送來,屆時只說兩人八字不合也便罷了。

  「早商量好了,這兩個八字定是合不上的,可惜了一樁大好姻緣。」馬嬤嬤一面歎息一面將庚帖收入袖袋。

  兩人打的並不是什麼啞謎,稍微往下琢磨琢磨便知說的是哪件事。因精心妝扮而姍姍來遲的虞思雨正巧聽了個全乎,臉上喜色盡去。

  晚秋給她打了好一會兒簾子也不見她邁步,提醒道,「大小姐,老夫人只等著你一個了。」

  虞思雨這才如夢方醒,腳步虛軟的進去。

  老太太見她那如喪考妣的樣兒,自然知道她聽見了,卻也並不解釋因由,也不開口安慰,但凡她有點腦子便知道方家絕不是富貴鄉,卻是安樂塚,讓人死也死的不明不白。

  「人既已到齊,那便走吧。」她淡淡擺手。

  虞思雨應諾,略略低頭掩飾自己怨恨的表情。

  白雲道觀裡果然人山人海,好在觀主早有準備,為達官貴人們安排了最舒適的住處。虞品言負責醮會防務,將祖母與妹妹送入廂房後便匆忙離開。

  祖孫三人稍事休整,拿上祭品便直奔雷祖殿。

  殿外站著兩排龍鱗衛,劍戟聳立,陣仗森嚴。能讓龍鱗衛親自守護的,其身份必定不凡,十有八九是皇族中人。老太太站在原地躊躇片刻,轉身便想離去。

  一位老嬤嬤拿著兩炷高香出來,分別插在殿門兩旁的青銅大鼎中,看見祖孫三人,忙開口打招呼。

  老太太回頭一看,卻是太子妃的奶嬤嬤宋氏,當即露出個驚訝的表情,「原是宋嬤嬤。這裡面的貴人竟是太子妃娘娘?娘娘不是……」

  宋嬤嬤給她使了個眼色,用口型無聲道,「但求一個心安。」

  老太太深以為然的點頭。

  太子妃嫁給太子六年有餘,卻一直未曾生養,今年終於懷上了,卻懷的是萬中無一的雙胎。若生的是兩男,必得去其一,不去其一也可,兩個都得剝奪繼承權。若生的是兩女,雙胎生產時大多艱險,也不知會不會損了根骨,致使日後再難有孕。

  最好的情況是一男一女龍鳳呈祥。可雙胎本就難以養活,若是兩子均安也就罷了,若是龍死鳳生……那皇上和太子的臉面就『好看』了。

  偏現實比臆測更為糟糕,太子側妃早為太子誕下庶長子,且那側妃還是太后嫡嫡親的侄孫女,家世比起太子妃來說只高不低。倘若這一胎太子妃不能保得一個健康的男嬰,其前途真可謂撲朔迷離,凶險萬分。難怪她都懷胎七月了還堅持要來道觀祈福,卻是求子心切了。

  老太太比劃一下肚子,問道,「可還好?」

  宋氏點頭,「太醫說胎相很穩,出來祭拜一趟並無大礙。」

  兩人正說著話,太子妃聽見響動走出來,看見虞襄容色大悅,招手道,「襄兒,快些過來。」

  桃紅柳綠忙推虞襄上前見禮,被人視若無睹的虞思雨覺得怨恨又屈辱,只得站在原地僵硬的福了福。

  太子妃握住虞襄皓腕,沖老太太笑道,「虞老太君,你這個孫女是出了名的靈性人兒,能否借本宮沾沾福運?」

  「娘娘謬讚,論起福氣,她哪裡及得上您半分。」老太太連忙擺手。

  太子妃但笑不語,拉了虞襄入殿,指著一個籤筒道,「本宮在這裡站了足有兩刻鐘,卻是不敢伸手去抽。襄兒幫本宮抽一支吧,無論好壞都不怪你。」

  虞襄聽了這話頓時頭皮發麻,說不怪,真抽到下下籤誰又能維持平和的心態?或多或少都會介意。但太子妃是君,她是臣,這是一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時代。

  虞襄無法,閉眼禱告片刻,隨即果斷的抽出一支,遞給滿目希冀的太子妃。

  老太太面上不顯,實則心臟都蹦到嗓子眼裡去了,生怕孫女抽中一支下下籤,讓太子妃心存芥蒂。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3 07:58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1-24 02:27 AM 編輯

第三十三章

  太子妃最近過得委實不順。若她嫁予平常人家,懷上雙胎必是天大的好事,但她嫁的偏偏是皇室,情況就截然相反。

  誕下兩兒視為不祥,誕下兩女視為不祥,誕下一兒一女實乃大大的祥瑞,然其中又暗藏凶險。龍生鳳死視為不祥,龍死鳳生視為大不祥,唯有雙子均安才算是平穩了。

  算來算去,反不如只懷一胎,是好是歹也就五五之數,並無需操那麼多心。

  且讓她更感焦慮的是,她嫁入東宮六年,太子膝下僅得一子,與其他幾位子嗣豐茂的皇子比起來實在是少的可憐。皇上十分看重嫡庶,太子沒有嫡子一直是他的心病,故而這些年對太子妃越發不滿。

  又加之徐側妃野心漸長,在她懷孕期間頻頻放出流言擾亂她心神,幾位妯娌也暗中使絆子意欲令她落胎,其中艱險一言難盡。

  太子妃雖然行事沉穩,卻也有些頂不住了,這才前往道觀謁拜鬼神。送上祭品後她在籤筒前站了足有兩刻鐘也不敢伸手去拿,只好把虞襄叫進來,抽中上簽便罷了,抽中下簽她還能安慰自己那是別人抽的,與本宮無關。

  接過簽後她指尖微顫,看也不看就遞給觀主。

  觀主輕咦一聲,她脊背立馬繃直了,問道,「可是籤文不好?」

  老太太捏著佛珠默念一句『阿彌陀佛』,忽而想起這是道觀,又連忙告罪,改念一句『無量天尊』。

  虞思雨眸光微閃,只等著看虞襄倒霉。這種兩頭討不了好的事她也巴巴的湊上去,可見平日裡的聰慧能幹都是被老祖宗和大哥捧出來的!

  觀主細看片刻,笑著擺手,「非也非也,貧道卻是要恭喜太子妃娘娘,竟抽中了本觀唯一一支龍鳳簽。太子妃娘娘請看。」話落將簽雙手奉上。

  太子妃定睛一看,簽頭標了一個上上,下繪首尾相連的一龍一鳳,籤文只兩句——竹化成龍鳳入天,道光普照諸邪散。其寓意已經很明顯了。

  太子妃長出一口氣,捏著簽頭低笑起來,淤積在心底的,快要將她壓垮的慌亂和焦慮頃刻間消散,喟歎道,「襄兒果然是個有福的。」

  虞襄擺手,「不是我有福,是神仙藉著我的手給娘娘賜福,說到底還是娘娘您命數好,沒我什麼事兒。」千萬得把自己撇乾淨,否則生的不是龍鳳胎也要怪到她頭上,皇家人實在是難伺候。

  「你這孩子就是會說話。九兒也來了,在後殿的廂房裡睡覺,你帶她出去轉轉,省得她一睡又是一整天。」太子妃笑道。

  虞襄應諾,在兩個宮人的帶領下往後殿行去。老太太大舒口氣,暗道襄兒果然是個福星,這運氣著實不一般,與太子妃略敘會兒話,又祭拜了殿中雷祖,這才帶著滿腹心事的虞思雨離開。  

  白雲道觀的規模雖比不得鎮國寺,卻也佔了一整個山頭,山頂更有一口天然形成的湖泊,碧色的湖水印著淡藍的天空和一輪燦陽,風景著實美不勝收。湖邊儼然是最清幽的去處,故此,道觀特意建造了一座兩層高的茶室,又在茶室旁修建了幾個小亭,無論是飲茶還是泛舟,都是絕佳去處。

  風景好了,去的人也就多了,虞襄帶著九公主跟范嬌嬌來到茶室時,二層靠窗的位置都已坐得滿滿當當,只餘樓梯口一個小桌還空著。

  九公主現年十二歲,很快就要十三,身量抽條了,臉也長開了,雖比不得虞襄嬌艷逼人,卻也俏麗可愛,再加之一身卓然貴氣,只要不開口說些傻話,倒挺能唬人的。

  范嬌嬌是三人中最年幼的,卻也是最高壯的,濃眉大眼很是英氣,腰間別一根蛇尾鞭,誰要是敢對九公主不敬,她二話不說便抽過去。京中閨秀給她取了個混號叫『打手』,她聽了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因觀中人多手雜,觀主為防衝撞貴客,將茶室讓給女客,湖邊的幾個小亭用來招待男客,倒也兩相得宜。

  道童一面用抹布擦桌,一面邀請三人落座。

  九公主指了指窗戶,道,「我想去那裡坐。」

  范嬌嬌立馬走過去,抽出腰間的鞭子在桌上甩了甩,哼道,「聽見了嗎?九公主要坐,還不趕緊讓開。」在虞襄堅持不懈的調教下,她越發朝著將門虎女的方向發展,那氣勢怎麼看怎麼彪悍。

  四位閨秀一臉屈辱的起身,移坐到樓梯口,其餘人等皆站起來行禮。九公主目不斜視的走過去,拿起四人未曾用過的糕點一口口啃起來,唇角的糕點渣立馬將她渾身的貴氣驅散,變成了傻氣。

  虞襄瞥她一眼,對著窗外明媚的春光幽幽歎息。

  「你怎麼了?吃啊!」九公主拿起一塊雲片糕,頗為慇勤的遞過去。

  「你自個兒吃吧,慢著點,別噎著。出宮的時候沒用膳?」

  「用了,我最近飯量見長,皇嫂和母后不准我多吃,說是會胖成小時候那樣,待來年就嫁不出去了。」九公主腮幫子不停蠕動,像只倉鼠。

  「他們嚇唬你呢,你小時候那哪兒叫胖,叫圓潤,好看著呢!」范嬌嬌這些年拍馬屁的功夫越發精進。她倒也不是刻意的,只是性子直,又非常喜歡九公主,說出來的話自然肉麻了些。

  虞襄聽了深以為然的點頭。

  幾人閒談的片刻,茶室裡忽然騷動起來,也不知哪家閨秀尖叫了一聲,「呀,是狀元郎,他也來了!」

  眾人紛紛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樓下三四米處的小亭內,幾位青年文士正圍坐在一起喝酒談天,說到妙處忍不住拿起筷子敲擊碗沿,放聲高歌。

  煙綠色的柳枝四下裡垂落,在微風的吹拂下一起一伏,倒似在和歌起舞,頗為雅意。

  然而更為雅意迷人的還是狀元郎那俊美異常的五官,或輕笑,或皺眉,或面無表情,種種神態無不使人迷醉。

  九公主含著一口糕點都忘了嚥下去,呢喃道,「真俊俏,和蓮子糕一樣俊俏。」邊說邊站起來,探出身子看個不停。

  有她帶頭,其餘閨秀也都忘了矜持,全都擠到窗邊探看,不時發出一陣陣驚歎。

  虞襄轉眼瞥去,心下略感驚訝。傳說中才高八斗的狀元郎竟是那位意圖撞車尋死的落魄公子,短短兩月而已,他還真飛黃騰達了。

  只看了幾眼,她的注意力就被背對著茶室的高大身影吸引。倘若將幾位文人雅士比作翠竹,那身影便似一棵青松,且還是扎根於崖頂的凌雲松,自有一股堅毅不拔,英雄蓋世的氣度。他無需露臉,在虞襄眼中便是最特別的存在。

  閨秀們的嬉笑聲引得湖邊的青年們紛紛抬頭眺望,雖面上不顯,心下都略帶幾分得意,吟詩的聲音都不自覺拔高了許多。唯獨那人充耳不聞,視而不見,只將手置於腰間的刀柄上,脊背繃得直直的,隱約可見掩藏在官袍下的強健而充滿張力的肌肉紋理。

  虞襄定定瞅了他好一會兒,見他總沒發現自己,眼珠子一轉,從荷包裡掏出幾粒紅豆,朝他砸過去,然後立馬彎腰躲在窗台下。

  耳邊有破空聲傳來,虞品言迅速躲避,垂眸一看卻是幾粒紅豆。他轉臉朝茶室看去,發現九公主嘴裡正叼著半塊糕點,癡癡的望著沈元奇。范嬌嬌衝他擺了擺手,擠眉弄眼的不知想表達些什麼。

  虞品言挑眉,故作不在意的轉身,繼續盯著亭中喬裝改扮過的太子。

  虞襄捂著嘴偷笑,隨即又掏出幾粒紅豆砸過去,卻發現自家兄長迅速轉身,似笑非笑的瞥過來,用口型無聲訓斥,「又淘氣!」

  虞襄趴伏在窗台上,衝他飛了個得意的小眼神兒。她本就長得跟一幅畫兒似得,頭上又籠罩著絢爛的春光,眉心一點硃砂閃閃發亮,嬌艷欲滴,直叫湖邊所有人都仰頭朝她看去,目中均露出癡迷之色。尤其是沈元奇跟方志晨,眼珠子都快轉不動了。

  虞品言臉上的悅色頃刻間退去,拾起地上一粒紅豆,彈向她所在的窗口。只聽匡噹一聲脆響,卻是支撐窗欞的竹竿被彈斷,窗戶重重落下。

  所幸虞襄極為瞭解自家兄長的脾性,在他彎腰撿紅豆的時候就急忙躲開,順便將九公主也拉離窗口,否則她們鼻子都得被撞歪。

  「你哥哥又生氣了。我每次見他,他都在生氣。」九公主搖頭歎息。

  「虞大人真厲害!我爹說他是大漢朝第一高手,這話果然不假!高手嘛,總有那麼一點兒小脾氣的。」范嬌嬌又開始拍馬屁。

  虞襄沒搭理兩人,立即去掀窗戶,卻發現湖邊再看不見半條人影,只餘一隊龍鱗衛拿著劍戟匆匆走過。

  沈元奇辭過太子,行至虞品言跟前,拱手道,「下官見過侯爺。方纔那位小姐可是侯爺的嫡親妹妹?」

  方志晨本也打算離開,聽了這話忍不住朝兩人看去,腦海中不斷浮現少女那張比春光還要明媚的俏臉,一時竟有些癡了。他萬萬沒想到,那瘸了腿的嫡小姐竟是如此一位絕色佳人。單她那張臉,已足夠彌補她身上所有缺憾。

  「沈大人,你逾矩了。」虞品言語氣陰冷,右手搭放在腰間的繡春刀上,輕輕摩挲刀柄。

  沈元奇這才意識到自己衝動了,連忙彎腰告罪。

  虞品言面無表情的點頭,繼而大步離去。

  沈元奇摸了摸微微發涼的脖子,心下既感到欣慰又覺得失落。唯一的親人就近在咫尺,他卻不能與之相認。她現如今是侯府嫡女,深受兄長和祖母的寵愛,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倘若自己貿然登門相認,也不知會不會招致她怨恨。

  罷了,再等等看。沈妙琪近日也入了京城,估計沒多久便會尋到永樂侯府。侯府想找姓沈的商家是千難萬難,而沈家想找侯府卻很容易。京中侯爵本就只那麼幾戶,再加之十年前遭逢大難這條線索,稍一打聽也就知道了。

  憑沈妙琪那心性,定是要奪回屬於她的一切。他且等她先出手再另行安排。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3 07:59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1-24 02:27 AM 編輯

第三十四章

  方志晨一回到自家居住的小院就忙不迭的讓人去找裴氏。

  裴氏一臉喪氣的進來,說道,「兒啊,你跟虞大小姐的婚事怕是不成了。」

  方志晨本還滿臉的焦急,聽了這話立時笑起來,問道,「可是出了什麼變故?」

  「你兩的八字合不上,說是勉強結親,日後災禍連連家無寧日,嚴重點還會妨害到子嗣。故而這親是結不成啦,虞家把庚帖都退回來了。」

  「母親不若將兒子的庚帖再送去合上一合。」

  「還合什麼,給你們看八字的可是人稱活神仙的白雲觀觀主,他說得話準沒錯。」裴氏連連擺手。

  「兒子是讓你拿庚帖與虞家的嫡小姐再合一合。」方志晨耳尖紅得滴血,囁嚅道,「兒子方才在湖邊見了她一面,實在是,實在是喜歡得緊,求母親成全。」

  裴氏先是覺得歡喜,繼而又遲疑起來,「兒啊,你願意聘娶他家嫡女自然是好,但她不良於行,你那後宅誰給你打理?誰給你生養子女?誰伺候你?這些可都是大問題,不能僅憑一時衝動就作決定啊!相貌再好,也不能拿來過日子不是?」

  方志晨心下為難,卻又無法忘懷虞襄那張千嬌百媚的臉,斟酌半晌道,「母親,那便先把表妹迎進門吧。讓她幫我打理後宅,生養子女,虞小姐只管安安心心做我的嫡妻便是。」

  若不是朝廷鬧出稽查鹽稅的事兒,裴氏早勒令兒子把外甥女娶進門了,也不會試圖拿他的婚姻做交易,聽了這話真可謂大喜過望,連連撫掌道,「甚好甚好,就這麼辦。我這便寫封信給大姐,讓她盡快準備。」

  因裴氏姐夫去得早,留下她姐姐跟一個嫡女艱難度日。裴氏與之感情深厚,便幫姐姐置辦了一座宅子就近照顧,外甥女也從小接到家中當親生女兒一般養大。兩姐妹雖未言明,卻都存了結親的意思。雖說如今是以妾室身份入門,可虞襄僅是個擺設,與姐姐解釋清楚她必定會同意。

  方志晨略思索片刻,又遲疑道,「別,還是等虞小姐過門後再迎娶表妹吧,省得虞家不滿。」

  裴氏不樂意了,諷笑道,「虞家憑什麼不滿?咱們肯要那瘸子卻是他家幾世修來的福分。你乃聖上欽點的探花郎,不但才華橫溢容貌俊美,日後還前途無量,想娶誰家的閨秀娶不到?我肯讓我大好的兒子娶他家的瘸子,他家就該偷著樂了。」

  裴氏拍拍兒子肩膀,繼續道,「兒啊,你莫看他家門第高,可就憑虞襄那條件,這輩子怕都沒人要。咱聘娶她也只是權宜之計,日後你爹走出困境你又飛黃騰達了,這當家主母的位置萬萬不能讓一個瘸子佔了去,因你這情況也在奪情之列,母親還可向族老遞表書,為倩兒爭取平妻之位。人到了手,那就只能任咱們擺佈了。」

  方志晨聽了猶覺得底氣不足,擺手道,「不成不成,若是讓永樂侯知道了,還不得打上門來。」

  「他若是想讓虞襄名聲盡毀,一輩子再無人敢娶,他只管打上門來,咱家還怕他嗎?你放心,我都打聽清楚了,他寵虞襄寵的厲害,護得跟眼珠子似得。虞襄到了咱手裡就等於捏住了他軟肋,他就是想滅了老鼠,也得顧忌著玉瓶不是?屆時你是要外放還是駐京,陞遷還是平調,盡可去找他周旋,他為了虞襄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裴氏這如意算盤打得劈啪作響。

  方志晨細細一想也覺得很對。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要想讓女兒過得好,不就得可勁的厚待女婿嗎?雖說虞襄家世顯赫,要想和離不是難事,可她情況與旁人大為不同,她是個瘸子,真離了方家這輩子算是完了,只能落得個孤獨終老的下場。憑虞品言寵她那股勁頭,無論如何也是捨不得的。

  母子兩越想越覺得此事可行,當即便要去找老太太交換庚帖,忽又覺得太急切了顯得面上不大好看,只得暫且忍耐。

  另一頭,虞思雨也打聽到自己大好的姻緣已然告吹之事,心裡對老太太簡直恨入骨髓,躲在房中冥思半日,終於琢磨出一個法子。  

  虞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裴氏母子惦記上了,喝完茶送走九公主和范嬌嬌,讓丫頭推著自己優哉游哉往回走。

  眼看居住的小院近在咫尺,一道溫柔婉轉的嗓音從身後傳來,「襄兒,可否借一步說話?」

  虞襄回頭去看,擰眉思索片刻才遲疑道,「常雅芙?」

  三年未見,常雅芙長得越發出挑,然而在虞襄跟前就有些不夠看了,那艷麗無匹的臉龐立時被襯的有些俗氣。

  常雅芙扯出一抹笑,再次開口,「襄兒,可否借一步說話?」

  虞襄大約猜到她要說些什麼,用指尖撫了撫唇角,道,「那便走吧。」

  主僕三人跟著常雅芙來到她居住的小院,卻是堅決不肯入屋長談,只停在院中那顆大槐樹下,靜靜眺望遠方煙霧繚繞的山巒,姿態悠閒至極。

  常雅芙見她未有主動搭腔的意思,只得將院中下僕驅散,又暗示虞襄的兩個丫頭站遠些。

  桃紅柳綠巍然不動。

  常雅芙用懇求的目光看向虞襄。虞襄懶懶擺手,兩人這才下去了,走到院門口,像兩尊門神一般一左一右的站立,眼珠子一眨不眨的盯著主子。

  「有什麼話就直說吧,我沒功夫聽你講那些彎彎繞繞。」虞襄揚了揚下顎。

  常雅芙本還想寒暄幾句再進入正題,聽了這話連忙開口,「襄兒,再過一月我就要除服了,你也知道吧?」

  「知道。」虞襄低頭欣賞自己嫣紅的指甲。

  「你能否幫我把這封信送給你哥哥。當年那些事都是我父親拿的注意,我一介弱女子,如何做得了主,唯有受人擺佈的份兒。我對你哥的情誼絕沒摻半分假,發生那麼多誤會,他總得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你看,我今年已經十九,若是他再想退婚,我這輩子哪還有臉見人!你也是姑娘家,總能理解我的苦處。當年姐姐對不起你,姐姐早知道錯了,還請你幫姐姐這回吧。」說到悲處,常雅芙眼淚汩汩而出,雙手奉上一個精緻地散發著香氣的信封。

  「抱歉,我這輩子壓根沒想著嫁人,實在無法理解你的苦處。」虞襄眨了眨貓瞳,表情無辜又懵懂,實則心情早已經壞透了。

  常雅芙悲慼的表情略微僵硬。

  虞襄唇角上揚,扯出個諷刺的笑,繼續道,「別跟我玩兒這套苦肉計,就憑你也想嫁給我哥哥,也不攬鏡子照照你配也不配?你父親能逼著你與三房嫡女姐妹相稱?你父親能逼著你與三嬸娘過從甚密親如母女?你父親能逼著你在元宵燈會上與虞品鴻交換定情信物?你一隻腳都跨進他家門檻了,還當我永樂侯府什麼都不知道呢?也不想想我祖父當年是幹什麼的,手底下那麼多舊部,你那些醜事樁樁件件我哥哥都記著呢。一面與虞品鴻卿卿我我,一面又拽著我哥哥不肯放手,你也不怕兩腳踏空摔死自個兒!」

  常雅芙眼淚都被驚了回去。

  虞襄拂開她拿信的手,挑眉道,「當年我哥哥還是一介白身,三叔卻已經官居吏部尚書,虞品鴻中了進士又得了皇上一句『少年英才』的稱讚,你們靖國公府以為他家能襲爵也無可厚非。別跟我說什麼情啊愛啊的,我都替你感到害臊,說到底不過為了一己私欲罷了。但凡當初我哥哥絕望之時你肯給他一句鼓勵一個好臉,我今日也不會如此刻薄你。」

  她低下頭從荷包裡掏出一錠五兩的銀子,反塞進常雅芙手中,語重心長的交代,「明年便是太后七十大壽,皇上為了替太后祈福意欲大赦天下。三叔一家定是能從流放之地回來,你與虞品鴻就能再續前緣了。我在這裡先道一聲恭喜,請冰人的銀子我幫你們出了,千萬別跟我客氣。」話落還奉送一個甜蜜無比的微笑。

  哥哥那樣優秀的兒郎,要什麼樣的妻子沒有,偏要你這個愛慕虛榮,朝三暮四的?若是不能一心一意待他、不能全心全意信他、不能在關鍵的時刻給予他力量、不能將所有的愛都傾注在他身上,讓他一輩子幸福快樂。對不起,請你走好!

  少女分明笑得那樣嬌美動人,看在常雅芙眼中卻比惡鬼更令人可憎。雖然早知道她脾氣乖張不好對付,卻沒料到她會用如此粗暴惡毒的言語來攻擊自己。但偏偏她說得全都是實情,讓常雅芙辯無可辯,只覺得全身的衣裳都被扒光了,身體袒露在眾目睽睽之下無所遁形。但若是不找虞襄,又有誰的話能叫虞品言聽入耳中?她也是沒有辦法了!

  常雅芙木愣愣的握著那五兩銀子,指尖劇烈顫抖起來。她以為自己做得那些事虞品言並不知情,卻原來他什麼都知道,不過拿自己當個笑話看。

  笑話就笑話吧,看一輩子也行,她絕不能讓虞家退親,否則靖國公府的名聲就完了,她也再沒臉見人。而且,虞品言現如今身居都指揮使的高位,道一句權勢滔天也不為過。退了這門親事,讓她上哪兒再去找比虞品言更優秀的夫君?與其成為全大漢朝的笑話,她寧願成為永樂侯府的笑話,等她日後站穩了腳跟,再來清算今日的屈辱。

  虞襄從她眼裡看見了強烈的不甘,卻並不以為然,招手便要喚桃紅柳綠過來,卻沒料樹上忽然掉下許多蟲子,淋了她一頭一臉,更有一道怨恨的嗓音從頭頂傳來,「竟敢如此羞辱我姐姐,且讓你嘗嘗我的厲害!」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3 08:00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1-24 02:28 AM 編輯

第三十五章

  除了蝴蝶,虞襄什麼蟲子都怕,尤其是那些軟趴趴的蟲子,眼下被倒了一身,有的還順著領口鑽入褻衣裡,那觸感不但可怕,蟲子身上比毛孔還細的絨毛一接觸皮膚便鑽入血管融入血液,激發出一大片一大片疼癢難忍的小水泡。

  虞襄嚇呆了,僵坐在輪椅上一動都不敢動,生怕頭髮上的蟲子在她晃動的時候也落入衣領。

  「桃紅柳綠,快快快,幫我把這些蟲子弄掉。」她嗓音裡帶上了濃烈的哭腔。

  柳綠拿出帕子幫小姐拍撫肉蟲,桃紅一把將從樹上溜下來的十二三歲的少年推倒在地。

  少年乃靖國公唯一的嫡子常琦,打小便被寵壞了,在外得了個『混世魔王』的稱號。這日捏著一雙竹筷在院裡抓蟲,湊夠一瓶便拿去餵他那只畫眉鳥,正準備下樹呢,就見姐姐帶著一個瘸子進來。他一時好奇躲在樹上偷聽,聽到最後肺都要氣炸了。

  永樂侯那瘸了腿的妹妹在京中名聲同樣不好,刁鑽、刻薄、性情乖張,說起話來像刀子一樣鋒利。今日一見才知,她竟比傳聞中更招人恨!

  常琦打開瓶蓋,想也不想便將一整瓶蟲子全倒了下去,此時又被桃紅推倒在地擦傷了手心,那仇恨也就越發深刻了,爬起來一腳便將桃紅踹翻,倒還有點理智沒朝虞襄動手,只撿起地上的枯枝敗葉,兜頭兜腦砸過去,嘴裡罵罵咧咧很不乾淨。

  常雅芙本欲攔阻,看見虞襄要哭不要的可憐樣,心中升起巨大的快意,竟退後幾步冷眼旁觀。

  柳綠拍掉衣服外面的蟲子,卻沒法處理衣服裡面的蟲子,有心讓桃紅過來幫把手,將小姐推回去,卻被常琦屢屢攔住,更挨了好幾腳。

  柳綠見勢不妙,撇下主子和桃紅跑出去了。

  蟲子在衣服裡鑽來鑽去,背部起了一大片小水泡,難受的厲害,虞襄抑制住渾身的顫抖,咬牙道,「常雅芙,你還跟當年一樣沒長腦子。憑你姐弟今日的所作所為,這輩子都別想踏入我永樂侯府。」

  常雅芙氣懵了的腦子這才清醒過來,正欲上前攔阻往虞襄頭上砸碎石子的弟弟,卻見虞品言大步而來,身後跟著滿頭細汗的柳綠。

  虞品言素有玉面閻羅之稱,此時眼中翻攪著滔天煞氣,直叫人退避三舍。他一把扼住常琦脖頸,遠遠扔出去,隨即看向自家妹妹。

  卻見她閉著眼,咬著唇,臉色蒼白如紙,濃密的睫毛上掛著幾滴淚珠,隨著她顫抖的弧度輕輕晃動,頭上身上沾滿枯枝敗葉,額頭更被石子砸出點點紅痕,模樣可憐又狼狽。

  虞品言心臟狠狠揪了一下,眼中煞氣更重,彎腰就要抱她起來,卻被她一把推開,顫著聲兒道,「手別壓我後背,癢,疼,褻衣裡還有好多蟲子!」

  虞品言柔聲安撫道,「哥哥知道了,這便帶你回去。莫怕,哥哥在呢。」

  他一手摟住妹妹纖細的腰肢,一手托住她臀部,用抱小孩的姿勢將她抱入臂彎,大步離開,全程未給常雅芙一個正眼。

  柳綠向常雅芙蹲身行禮,假笑道,「常小姐,多謝您今日對主子的照顧,奴婢回去後一定如實回稟老夫人,讓她親自登門道謝!」話落拉上桃紅抬腿便走。

  常雅芙疾奔到院門口,一行人早就走得沒影兒了,天上不知何時飄下細細密密如雲似霧的春雨,落在皮膚上冷颼颼的,直冷進心底裡去。

  常琦捂著疼痛不已的屁股,怒氣沖沖開口,「他們虞府算什麼玩意兒,竟敢如此對待本世子!姐姐莫傷心,我定讓父親幫咱們討回公道!」

  常雅芙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看了他半晌,忽而慘然一笑,「虞府算什麼玩意兒?我且告訴你,那是連諸位皇子都要敬上三分的玩意兒。你若不想被父親請家法,這便與我上門賠罪去吧!」

  常琦不肯,在常雅芙的威逼利誘下勉強點頭,懷著滿腹怨氣去了。  

  虞品言一將妹妹放下,就見她飛快扯落頭上的珠釵,解開髮髻,不停抓撓髮根,緊接著又脫掉罩衫、外袍、褻衣,眨眼功夫就只剩下一件粉紅色的小肚兜包裹著她玲瓏有致的身軀。

  雖然才十四歲,但少女的身材已發育的十分完美,正可謂增一分則肥減一分則瘦,尤其是胸前那兩團白膩的渾圓,在她慌亂地拍撫下一顫一顫的,似要跳出來。本就少得可憐的布料壓根遮擋不住這撩人至極的風情。

  偏她猶不自知,掀開小肚兜直往裡看,隨即伸手探向背後,意欲解開繩結。

  虞品言這才從火燒火燎的狀態中回神,一把扣住她雙手,大掌覆在她細膩光滑的後頸上,將這具美得令人發瘋的軀體壓入自己懷中。

  胸前的渾圓倒是遮住了,但那柔軟的觸感卻直接抵在胸口,隱隱還傳來一股清淡卻惑人的香味,縈繞在鼻端怎麼也揮之不去,虞品言喉結上上下下聳動,完全不知該拿懷裡的人怎麼辦,就像大冬天裡抱著一團火,明知會燒死自己,卻又捨不得放開,簡直要命!

  然而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妹妹背後大片大片的小水泡吸引過去。雪一般白膩的肌膚遍佈紅腫破潰的瘢痕,那畫面委實觸目驚心。

  他眸中瞬間翻湧出殺意。

  柳綠拿著藥膏手足無措的站在門口,囁嚅道,「侯爺,讓奴婢幫小姐上藥吧。」您能不能迴避一下?雖說是兄妹,可也不能這樣不避諱吧?

  桃紅倒是毫無所覺,正在清理掉落在床上的蟲子。

  虞品言咬咬牙,正欲放開妹妹,卻被她摟住腰,帶著哭腔喊道,「哥哥,你一定要幫我抽死常琦!還有常雅芙,她竟然任由她弟弟欺負我,要是今後你娶她進門,卻不知要如何折磨我呢!有這樣惡毒的嫂嫂,我趁早不用在家待了,你直接把我送到鄉下莊子裡去吧!」

  虞品言被她說的心如刀割,五指插入她發中輕輕摩挲,語氣溫柔至極,表情卻陰冷異常,「襄兒放心,哥哥一定給他一個深刻的教訓。至於常雅芙,她這輩子都別想踏進我永樂侯府。」

  虞襄這才滿意了,抽抽噎噎的放手。

  虞品言撇開頭,邁著僵硬的步伐走出院子,在廊下站立許久,心裡那團火無論如何也無法熄滅,只得跨入霏霏細雨中,讓冰涼的雨滴幫助自己清醒。

  守在院外的兩名龍鱗衛不放心,頻頻朝他看去,琢磨著是不是要給都統送一把油紙傘?雨雖然不大,卻很密實,短短一刻鐘便將都統的頭髮都打濕了,淅淅瀝瀝的水滴順著髮絲滑落,直往衣襟裡灌。

  正躊躇間,卻聽都統冷聲下令,「找一筐小蟲過來,無毒的。」

  兩人領命而去。在龍鱗衛刑房裡呆過的人都知道,虞都統口中的小蟲可跟尋常人口中的小蟲完全不一樣。

  在雨中又站了片刻,胸口那燒灼的感覺才慢慢淡去,虞品言正欲舉步,卻見常雅芙帶著常琦戰戰兢兢走過來。

  「品言,我帶琦兒來給你賠罪,望你大人大量莫與他計較。他還小,胡鬧起來難免失了分寸,我已經教訓過他了。」

  「虞大哥,我錯了。」常琦低下頭,不敢與虞品言對視,忽又覺得不甘,抬頭大聲嚷道,「可虞襄也有錯!她羞辱我姐姐,說我姐姐不配嫁給你。她算什麼,你與我姐姐的婚事也能由她做主?」

  虞品言面無表情的點頭,「我與你姐姐的婚事我們虞府確實做不得主,但憑你們靖國公府決定。你們說能嫁才嫁,你們說不能嫁隨時都可以悔婚。這一點我們虞府早就知道,卻是襄兒不知禮數了。」

  常琦被他諷刺得啞口無言。當年那事兒真不能提,確實是靖國公府背信棄義在前。

  常雅芙容色慘白,搖搖欲墜。

  正當時,兩名龍鱗衛抬著一個竹筐進來,用詢問的眼神看向都統。

  虞品言朝常琦指了指,隨即腳步倉促的離開。

  常琦摸不著頭腦,正欲往竹筐裡探看,卻見兩個龍鱗衛走到他跟前,兜頭便將筐裡的東西倒在他身上,卻是一條條小指粗細的蛇,剛從冬眠裡醒來頗有些懶散,有的盤在他頭頂不肯動彈,有的直往他衣襟裡鑽,尋找溫暖的去處。

  常琦當即被嚇的魂飛魄散,扯開嗓子慘嚎起來,那聲量都快把天上厚重的烏雲衝散了。常雅芙也嚇得花容失色,連連後退,舉起油紙傘又跳又叫的驅趕。

  虞襄聽見響動命桃紅柳綠將自己抱到窗邊查看,當即笑得前仰後合。

  好在虞品言沒下死手,找來的蛇都是無毒的,也就嚇嚇人而已。等姐弟兩叫足兩刻鐘,眼看就要脫力暈倒了,兩名龍鱗衛這才使人給靖國公遞口信,讓他來抬人。

  好不容易得了這麼一個嫡子,靖國公夫婦恨不能將之時時刻刻揣在懷裡含在口中。見兒子狼狽不堪的回來,襠部染了一大團尿漬,手腳不停打哆嗦,顯然是嚇得狠了,夫婦兩心疼的似刀割一般,捉住女兒好一頓訓斥,隨即氣勢洶洶的去找虞老太君說理。

  這虞品言也太嬌慣虞襄了,小孩兒家家的玩鬧他也如此不依不饒,簡直不可理喻!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3 08:0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1-24 02:28 AM 編輯

第三十六章

  靖國公夫婦趕到小院的時候,柳綠派來通稟的小丫頭剛走。老太太正壓著滿肚子火氣,一絲笑臉也沒露。

  靖國公夫人張口便開始詰問,「我說老太君,虞品言也太沒風度了點,琦兒與虞襄兩個拌幾句嘴,鬧那麼一鬧,他竟叫人把一筐蛇倒在琦兒身上,這是要做什麼?他堂堂都指揮使,怎能與一總角小兒計較?」

  老太太閉目捻著佛珠,等她說完了正準備開口,卻見虞品言頂著半濕的頭髮大步而入,沉聲道,「我妹妹被他倒了一身毛蟲,現如今體無完膚,痛癢難忍。他半點傷口也無,只不過被嚇上一嚇,已算是我手下留情了。倘若你們還不知好歹,當心我掀他一層皮!」話落扯唇一笑。

  世人都知道,笑起來的永樂侯遠比面無表情的永樂侯更為可怕。他表情溫柔似春風化雨,實則那微笑裡蘊含著滿滿地對生命的漠視。

  靖國公這才恍惚想起,眼前這位再不是當年那個落魄可欺的小兒,卻是皇上欽點的都指揮使,可越級殺人,可先斬後奏,滿朝文武,唯有皇上一人能轄制的住。朝廷內外,沙場上下,死在他手裡的冤魂數不勝數,倘若都落入九淵地獄,恐怕連閻王殿都能擠塌。

  靖國公這才知道怕了,腿肚子直打顫。

  靖國公夫人對朝中之事並不瞭解,還道虞品言是當年那個任她拿捏的小兒,竟擺出丈母娘的架勢滔滔不絕的訓斥起來。

  虞品言全無心情聽她說完,冷笑道,「你當他與襄兒如何鬧起來?卻是襄兒一口說破常雅芙當年燈會與虞品鴻交換定情信物的事兒,那姐弟兩惱羞成怒這才向襄兒下毒手。夫人,此事你想必也很清楚,那以後你不是與三嬸做下約定,只等三叔襲了爵,虞品鴻成為世子,便來找我退親嗎?我可一直在等著你呢!只可惜天意弄人,三叔一家沒多久就下了大獄,這門親事沒能結成,便又想起我來。你們當我虞品言是什麼?專揀破鞋的窩囊廢?」

  靖國公夫婦猛然睜大眼睛,似見了鬼一般。

  老太太失手掐斷佛珠,急問道,「竟還有這事?交換定情信物?好好好,果然是我的好孫媳,如此的不知廉恥,如此的淫蕩下作!你們還有臉上門問罪?來人啊,將他們打出去!快快打出去!」

  老太太站起來,一疊聲兒的怒吼。常家意欲與三房結親這事她知道,卻不知道常雅芙早就與三房嫡子有了私情!常家竟想拿一個破爛貨塞給他虞府,想得倒美!

  僕役們高聲應諾,出門找棍棒去了。

  再待下去少不得挨頓打,且名聲還臭了,靖國公夫婦埋著頭捂著臉,逃也似的跑了。

  老太太滿肚子火氣無處可發,拍著桌子厲聲詰問,「這事你早就知道?為什麼不告訴我?早知常雅芙如此放浪形骸,當初老靖國公沒死的時候我就該把這樁婚事退了,哪能忍她這麼多年!不行,等她下個月一除服,我就上門把親事退了。簡直欺人太甚!」想起當初差點沒被靖國公夫人說動,允了這門婚事,她冷不丁出了一身的虛汗。

  虞品言輕輕拍撫她脊背,溫聲道,「現在告訴你,你還如此急怒攻心,當年告訴你,你不得被她氣得再躺幾個月?孫兒怎麼捨得。」

  老太太一時心疼如絞,一時又恨得咬牙切齒,拉著孫子的手抹起淚來。在她不知道的時候,這孩子究竟受了多少苦?簡直不敢深想!他祖父怎麼能替他定下如此糟心的一門親事?下了黃泉定要找那老東西算賬!

  虞品言一面替老太太擦淚,一面微微笑了。襄兒知道這事的時候比老祖宗更為激動,竟連自己送給她的匕首都拿出來,說是要捅了常雅芙。身邊有這樣兩個全心全意待他的人已經足夠。他也是磨礪了許多年才真正想明白,該捨棄的便要乾脆利落的捨棄,該珍惜的一定要牢牢抓緊。

  老太太與孫子默默無言的待了一會兒,這才覺得好多了,見他頭髮半濕,衣服也換了一套,正想問他大冷天的洗什麼澡,卻見一名龍鱗衛急急忙忙衝進來,稟告道,「都統,太子請您趕緊過去!」

  老太太頓覺不妙,連忙催促孫子快走。

  卻說太子妃得了虞襄抽中的那支龍鳳簽,心情果然大好,在後殿廂房稍事休息,見外頭下起春雨,幾株晚梅吐出艷紅地星星點點地花苞,沾了水珠顯得尤為可愛,竟不顧宮人的阻攔,撐起油紙傘尋梅去了。

  逛到梅林邊緣,就見一座垂花門大敞著,對面是普通人家居住的院落,雖然佔地不大,卻擠了足有七八戶。現如今正是倒春寒的天氣,出太陽的時候不覺得,一下雨便冷得鑽心,又加之山頂更比平地冷上幾分,不燒炭火簡直沒法過日子。

  道童們怕香客凍出病來,在院子一角堆了許多木炭,又在一旁燒了一大盆旺火,誰要是想發爐子便自個兒來拿火星。

  一名容貌秀麗的婢女正一邊往自己帶來的火籠裡夾火星子一邊往大火盆裡添炭,未免別人來時火滅了。

  木炭一入火盆便發出辟里啪啦的脆響,更冒出一大團濃煙,嗆的那丫頭連連咳嗽。

  太子妃掩住口鼻,正欲回轉,卻聽隨侍身側的醫女喊了一句,「不好,這煙味有異!」

  眾人皆慌了神兒,正不知該如何反應,卻見太子妃忽然踉蹌一下,摀住腹部低呼,「快扶本宮回去,本宮肚子痛!」

  這是動了胎氣了!宋嬤嬤忙使人抬起太子妃,快速往回趕,似想起什麼又朝跟隨在不遠處的龍鱗衛大吼,「趕緊去找太子殿下和虞都統!還有,把那丫頭抓起來!」

  龍鱗衛各自領命而去。

  白雲觀主精通醫術,診斷後發現太子妃要早產了,忙命人去備產房,隨即跪在雷祖殿內祈福。陪侍的醫女和產婆嚴陣以待,心焦如焚。若太子妃和腹中胎兒出了什麼意外,莫說她們,就是這觀中五六成的香客怕都逃不過虞都統的屠刀。

  皇上乃嫡長子,當年本該順理成章的繼承大統,卻差點沒被他幾個兄弟害死,從此以後對嫡庶看得更重。倘若太子無能也就罷了,偏太子德才兼備,就是子嗣上艱難了點兒,迄今為止僅得一個庶子。這是皇上對太子唯一不滿的地方。對這個嫡孫,皇上是殷殷切切盼了六年之久,也難怪太子妃緊張的夜不能寐。

  眼看就要瓜熟蒂落了,竟被人暗害了去,皇上的震怒可想而知。

  不僅宮人和觀主心寒,就連太子的心都是寒的,唯恐失了嫡子惹的父皇對他厭棄。看見虞品言大步而入,他壓下滿腔怒火,冷聲道,「易風,給孤查!孤平時太仁厚了,竟叫他們起了不該起的心思!若是找出那幕後黑手,孤定要上稟父皇將之挫骨揚灰!」

  「卑職定不負殿下所托。」虞品言也不廢話,略一拱手便前往地牢審問疑犯。

  龍鱗衛借用白雲觀的地窖建了一座刑房,正在對那添炭的婢女用刑。

  婢女委實不屈,身上鞭痕纍纍都不鬆口,堅稱自己剛隨主家從大禹城入京,趕上醮會前來湊個熱鬧,與京中各方勢力均無牽扯,是被冤枉的。

  龍鱗衛的行事風格向來狠辣,管你有沒有罪,先用一遍刑再說。行刑的兩人也不與她分辨,拿來一塊夾板就要上拶刑。

  剛拶了兩下婢女就受不住了,淒厲的大喊,「我是冤枉的,我什麼都沒幹!我,我不是婢女,我是侯府嫡女!你們竟敢如此待我,若是我家人找了來,定要將你們碎屍萬段!」

  「侯府?哪家侯府?」其中一人輕蔑的笑起來。將他們碎屍萬段?普通的龍鱗衛連一品大員都不敢擅動,這世上能將他們碎屍萬段的,除了皇上就只有虞都統。莫說這婢女胡話連篇,就算她果真出身豪門,又能奈他們何?

  婢女連連搖頭,嘶喊道,「我不知道是哪家侯府,我只知道十四年前我讓別人抱錯了,我父親死於匪徒刀下,你們去打聽,保管一打聽就能知道!我是侯府嫡女,我是真正的侯府嫡女!」忽又覺得方纔的威脅實在不妥,忙補救道,「只要二位大人願意替我尋親,我家人定會重重報答二位,今日的苛待也一筆勾銷!我房裡還收著家人留給我的襁褓,布料乃宮中貢品,我可以拿給你們看!」

  當真越說越離奇了,兩名龍鱗衛搖頭嗤笑,下手漸重。

  虞品言甫一跨入門檻就聽見婢女連恐嚇帶賄賂的話,肅殺的表情不變,心裡卻微微一動。他快步走過去,揮退兩名下屬,捏住婢女的下顎將她的臉抬起來細細打量。

  婢女早已涕淚橫流,感覺到下顎冰冷的溫度,忍不住抖了抖,勉力睜眼一看,立時咬牙切齒的低吼,「又是你!你害了我一次還不夠,還要害我二次?我究竟與你有何仇怨?」

  這話問得委實莫名其妙,堂堂永樂侯,什麼時候與一個低賤的婢女有了交集?兩名龍鱗衛越發覺得此人腦子有病。

  虞品言不答,見她面貌與林氏有七八分相似,心下略微有底,又翻開她衣袖,果然看見她手腕上印著一個蘭花狀的紅色胎記。

  找了四年都沒找到的妹妹,竟是在牢獄中相見,一個乃刑訊官員,一個乃籠中囚犯,也不知上天究竟是如何安排的。虞品言退開兩步,語氣寡淡的說道,「無需用刑了,先將她押入牢房候審。」

  兩名龍鱗衛低聲應諾,絲毫不敢多問。

  虞品言走出地牢,心中既沒有歡喜也沒有釋然,更沒有找到親人的激動,唯一的念頭卻是——她緣何出現在此地又沾染上此事,可是有心人針對自己布下的陷阱?

  種種疑團淤積心底,他免不了皺眉,決定先將案子查清再說。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3 08:03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1-24 02:28 AM 編輯

第三十七章

  經過核查,那婢女名喚彩棋,原名沈妙琪,乃上京述職的允州知府趙安順嫡長女趙敏慧的一等大丫鬟。允州位於嶺南極南之地,瘴氣瀰漫交通不便,是出了名的窮山惡水出刁民。那裡的知府十分不好做,多為毫無根基的寒門子弟亦或得罪了權貴的倒霉鬼才會赴任的地方。

  這趙安順不但出身寒門,且還因耿直的性格得罪了不少同僚,眼看在京城混不下去了,不得不遞奏疏申請外放。因無人幫他斡旋,最後被派去允州,一待就是十多年。

  龍鱗衛將他查了又查,沒發現可疑,卻在木炭上找出了問題。原來堆放在角落的木炭全都浸泡過紅花、桃仁、麝香、川牛膝等草藥混合熬成的藥水,放入火中燃燒便把藥性逼了出來。

  紅花等物本就於胎兒不利,經過特殊手法炮製後堪稱虎狼之藥。各家各戶都來添炭,煙味早在觀中瀰漫多時,只不過太子妃離得遠,煙味沖淡後那醫女沒能發現。

  與太子妃一樣身懷有孕的婦人觀中還有幾個,當夜便紛紛落了紅。

  虞品言拿著卷宗反覆閱覽,末了喚來幾名得力下屬,命他們順著木炭和草藥兩條線索去查。幾百斤木炭都要浸透,所需藥量十分巨大,遮掩的再好總會留下痕跡,且採買環節亦能抓住幾個嫌犯。

  他留下最後兩人,命他們去查沈妙琪,莫說對方從小到大的經歷,就是每天吃幾粒米喝幾口水也得如實稟報。

  等人全都走了,他這才露出個陰鬱焦躁的表情。

  找到親妹妹也意味著找到了襄兒的家人,事情鬧開後襄兒必定會與自己生分,說不準還會隨他們離開侯府遠去嶺南。

  因著這層顧慮,虞品言對尋找親妹妹的事並不熱衷,派出去找人的只是信得過的家僕而非無所無能的龍鱗衛。林氏催促時他便問上一問,其餘時間想都想不起來。否則憑他都指揮使的能量,哪會尋找四年依舊無果。莫說他六親不認,從小連面都沒見過一回的妹妹又如何能與相依為命的襄兒相比?找到也就罷了,找不到便一直這麼耗著,他沒甚所謂。

  然而他不去找,老天卻自動自發將人送上門來,還是在如此凶險的境況下。倘若核實了沈妙琪身份,必定要報予太子和皇上知曉,但什麼時候報,怎麼個報發,虞品言還得再三斟酌。

  如果太子妃此次能順利誕下龍鳳胎,這事自然好說,若是太子妃和胎兒遭遇不測,侯府少不得要受些牽連。

  種種後果均考慮清楚,虞品言也不使人放了沈妙琪,依然將她關押在地牢裡,等案子查個水落石出再原原本本稟告皇上,由皇上定奪。

  他是皇上手裡最鋒利的一把刀,是為了肅清太子登基之路而存在的利器。太子雖然德才兼備,手段卻太過溫和,皇上怕自己百年後太子被權臣和外戚壓制,這才大刀闊斧的整頓朝綱,只為留給太子一個清平盛世。太子絕非開疆拓土之材,卻有守成之能,大漢朝沒了內外交困,皇上死也死得瞑目。

  而他之所以放心將如此滔天權勢賦予虞品言,看中的便是永樂侯府世世代代為皇族肝腦塗地的忠心和對方審時度勢的智慧。

  也因此,虞品言更不敢對皇上有絲毫隱瞞。至於老太太那裡,他一點風聲也沒透,省得她跟著擔驚受怕。

  虞襄並不知道正主兒已經入京,且還跟虞品言遇上了。她背部起了一大片燎泡,委實難受的厲害,跟老太太打過招呼便下山回家去了。

  方志晨見她走了,跟裴氏隨意找了個借口也下了山。他現如今還借住在侯府,想著回去後沒準兒能私下裡親近親近這位佳人。

  虞思雨派人盯著方志晨,見他離開也急急忙忙跟上,說是要回去照顧妹妹。

  這話老太太半點兒也不相信,但府中有襄兒坐鎮,定鬧不出亂子,便點了頭。此時太子妃早產的消息還未傳出,白雲道觀也未封禁,他們走得十分順暢。等他們走出半里路,整個山頂就被龍鱗衛團團圍住,莫說人,連只蒼蠅也飛不出去。

  然而太子到底本性寬厚,愛民如子,只抓了道觀所有道士和那院中住戶,旁的毫無嫌疑的人在龍鱗衛處做過登記寫下供述後便都各自放回院中,並不曾刑訊逼供。此舉博得了民眾極大的好感。

  有虞品言在,太子索性丟開手,只一心等待太子妃生產。這是他第一個嫡子,是父皇盼望了六年的嫡孫。若是一舉得男,他的儲君之位才算是真正穩固。哪怕他出了意外,憑父皇那性子,龍椅也只會傳給嫡孫,而非眾位皇弟。

  白雲道觀自然比不得家裡舒服,虞襄一進屋便讓人燒起地龍,等溫度上去了立馬脫掉衣裳,只著一件小肚兜,拿起銅鏡觀察背後的燎泡。

  柳綠接過銅鏡幫她調整角度,遲疑道,「小姐,日後您可得避著點兒侯爺,親兄妹也不能那樣。」

  「哪樣?」虞襄解開背心的繩結,將肚兜也脫了,兩團飽滿渾圓的白膩顫巍巍的跳出來,引得柳綠面紅耳赤,口乾舌燥,心道小姐這身子委實太好看了,自己是個女子都經受不住誘惑,也不知侯爺是何感觸……

  想到這裡她面色微變,暗罵一句魔怔了,這才清了清嗓子道,「就是,就是當著他的面兒脫衣服。您今天脫得只剩下一件肚兜,雖說是親兄妹,可也該避諱避諱。」

  虞襄漫不經心的擺手,「知道了,我這不是被蟲子嚇蒙了嗎。」話雖這麼說,卻一點兒沒往心裡去,她終究無法認同古代女性那種殘酷的貞操觀。被人不小心碰一下就要將手臂砍去,這是什麼道理?何況虞品言是她哥哥,有什麼不能看。

  柳綠放心的點頭,翻出樸神醫上回送來的玉顏膏,均勻的抹在主子背部。小水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乾癟結痂,虞襄舒服的呻吟了一聲,引得柳綠吞了吞口水,暗道『尤物』二字原是這個意思。

  桃紅在外間燒艾草。春天一來地面總濕漉漉的,房子一天不住便滿是霉氣,不用艾草熏一熏實在難聞的很,燒完正準備將草灰端出去倒掉,卻見大小姐院裡的邱嬤嬤躡手躡腳東張西望的走進來。

  「哎,你幹什麼呢,賊頭賊腦的?」桃紅指著她大聲詢問。

  「噓噓!」邱氏以手抵唇,作了個噤聲的動作。

  桃紅也跟著緊張了,連忙替她打簾子,讓她趕緊進來。

  「怎麼了?虞思雨又作妖了?」虞襄慵懶的穿上外袍,用一根玉帶鬆鬆繫在腰間。柳綠伸手將她衣襟攏了攏,遮住她性感的鎖骨和中間那道誘人的深溝。

  邱氏低垂著腦袋說道,「回小姐,大小姐讓她的丫頭青芽把方公子帶到她屋裡去,就在今晚戌時一刻。您看這事該咋辦?」

  虞襄瞥了眼沙漏,離戌時一刻還有小半個時辰,吩咐道,「讓他們見面,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想幹些什麼。不抓她個現行,她永遠記不住教訓。戌時前你把院子裡的奴才都趕走,好歹給她留些臉面。把我那件貂皮大氅拿來,我去看看。」

  柳綠遲疑道,「小姐,這事讓奴婢們去辦就得了,您若是去了對您的清譽也有妨害。」

  虞襄嗤笑道,「我這輩子本就不指望嫁人,要清譽有何用?幫哥哥守好這偌大的永樂侯府才是正理。去,把大氅拿來。」

  柳綠見她心意已決只得去拿大氅,又使了兩個力氣大的婆子將她悄無聲息的抬到虞思雨廂房後頭。

  邱氏躲在耳房內,隔著窗縫監視,見青芽離開了,這才用各種借口將院子裡的人都打發掉。虞思雨心慌意亂,六神無主,不曾發現任何不妥。

  戌時一刻,青芽躡手躡腳的進來,先在院子裡四下看看,發現沒人大喜過望,忙招手讓躲在牆根下的方志晨進來。

  方志晨閃身入屋,青芽站在外頭望風。

  虞思雨一見方志晨就哭上了,抽噎道,「方公子,你可算是來了。」

  「小姐找在下所為何事?」方志晨溫文爾雅的拱手,目光在虞思雨梨花帶淚的臉上停駐。對於這位清秀佳人,他也是極為喜歡的,但他再如何自負也知道侯府不可能將兩位小姐都嫁予自己。虞思雨與虞襄相比,還是虞襄那張千嬌百媚的臉龐更令他心動,且身份更合他心意。

  雖然與虞思雨無緣,但虞思雨的愛慕他也是十分受用的,想著好歹圓了她最後一絲念想,這便隨青芽偷來了後院。

  所幸虞品言和老太太帶走府中不少下僕,青芽也熟知巡衛的換班時間,否則他早被人撞見了。

  虞思雨用帕子一點一點擦淚,隨即含情脈脈的看向他,道,「公子可知咱們的八字為何合不上?」

  「為何?」

  「這是有人從中作梗,買通了白雲觀主說咱們八字相剋,要壞了咱兩姻緣。公子若是對我有意便讓裴夫人另尋一位德高望重的道人或和尚帶入侯府當面驗看八字。眾目睽睽之下,他們也沒甚好說的了。公子覺得此事可行?」

  方志晨囁嚅半晌沒法開腔。他不忍拒絕虞思雨的一片深情,可又不想娶她。

  屋後的虞襄氣笑了,命桃紅柳綠兩個推自己出去。輪椅轉動的聲音引得虞思雨表情大變,門外的青芽更是被撲上前來的邱氏死死摁在地上,扯掉衣帶捆了個嚴實。

  虞襄命桃紅柳綠點起燈籠,微揚下顎朝衝出房門的二人看去,「姐姐好興致,大晚上的私會情郎互述衷腸,叫老祖宗知道了非感動的哭出來不可。」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3 08:04 PM

第三十八章

  虞思雨嚇得魂飛魄散,卻不得不強撐氣勢叫罵,「虞襄,你竟聯合這老狗前來害我!你好歹毒!」

  邱氏不屑的撇嘴。

  虞襄挑眉輕笑,「我若是要害你,還會將這院子裡的下人全都遣散?眼下我只需拍拍手喊一聲,你這敗德之女定是會被捉去浸豬籠。」

  虞思雨聽了這話神魂俱裂,不自覺往方志晨身後躲去。

  方志晨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拱手作揖道,「二小姐誤會了,在下與大小姐並無私情,也不是互述衷腸,卻是在討論退親之事。」

  他頓了頓,紅著臉繼續開口,「在下真正心儀之人實為二小姐,且早與母親商量好,不日便會請冰人上門提親,此次貿然前來實是在下思慮不周,還請二小姐原諒則個。在下對大小姐並無一絲一毫男女之情,不過看她可憐罷了。」

  他私以為虞襄年紀小,又身帶殘疾性格自卑,看見如此清俊且才華橫溢的一名男子鍾情於她,沒有不動心的道理。故此,這擅闖閨閣的醜事便也能略過不提了。

  虞襄再如何聰明也想不到方志晨能說出這番話。上一刻被抓住與虞思雨密會,下一刻便向自己表白,前一天還想著聘娶庶女,後一天又看上了嫡女,當真好大的臉盤!他以為自己是誰?潘安再世?

  虞思雨愕然的瞪著方志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桃紅氣炸了,指著他罵道,「好你個登徒子!我主子與你素未謀面,你心儀個鬼?莫胡亂往我主子身上潑髒水!」

  方志晨連比劃帶解釋,好歹把道觀中的一面之緣說清了。

  虞襄瞇了瞇眼,問道,「我不良於行,你娶我作何?你那府務,你那中饋,你那後宅,誰來替你打理?」

  方志晨見她問得如此深入,不禁放鬆的笑了,「在下會先行迎娶我表妹過門,府務、中饋、後宅,全交予她打理,哪怕小姐子嗣艱難,她生下的孩子也都記在小姐名下,認小姐做母親。小姐現如今在侯府如何過的,去了方家還如何過,不必操半點心。在下必定會好好照顧小姐,不讓小姐受一絲一毫的委屈。我那表妹性子溫婉和順,打小在方家長大,小姐若是有什麼難處她都會替小姐處理妥當,盡心盡力的伺候小姐。」

  虞襄用指尖輕輕摩挲唇瓣,待他說完忍不住笑起來,本就嬌艷的臉蛋在燭光的照耀下越發動人,眉心一點硃砂隱隱透出紅光,直把人的魂魄都吸入她紫府之中。

  方志晨一時看癡了,心臟撲通撲通狂跳。

  卻見她飛快冷下面色,譏諷道,「你那表妹攬了府務、掌了中饋、理了後宅,這名分是侍妾還是嫡妻?你不但以妾為妻折辱於我,還要我幫你撫養庶子庶女,日後等他們長大了便順理成章瓜分我嫁妝。你當我是傻子?就是傻子也做不出如此賤格倒貼的事!」

  她冷笑一聲,繼續道,「莫說我只是瘸了,就算我全身都癱了也絕看不上你!論相貌、論才華、倫家世、論人品,你哪點配得起我?你憑什麼用施恩一般的語氣對我說話?不巴著我侯府,你們方家不出兩月便會土崩瓦解,淪落成泥。你屆時不再是大漢朝的探花郎,卻是只喪家犬,連給我提鞋的資格都不配。」

  她執起馬鞭,狠狠抽打輪椅扶手,斥道,「趕緊滾吧,否則本小姐讓人打斷你一雙狗腿!」

  方志晨被她說懵了,簡直不敢相信眼下這冷若冰霜的女子就是白日那笑得陽光燦爛的佳人。她嘴裡吐出的不是話語,卻是一把把鋒利的小刀,直將他割得支離破碎鮮血淋漓。巨大的屈辱和憤怒令他窒息。

  他站在原地沒動,臉色忽青忽白。

  虞襄沖柳綠揮手,「去,把巡衛都叫過來,打死了他自有哥哥幫我善後。」

  方志晨這才想起虞品言乃大漢朝唯一一個可不問緣由便手刃朝廷命官的人。憑他的手段,就是把方家滅了旁人也說不得半句,更何況方家還有那麼多要命的把柄。

  他掩面離開,心中保有的陽光下囅然而笑的美好回憶全變成了那令人憎惡又惶恐的冰冷面龐。虞府二小姐是個渾身長滿毒刺的反骨……他直到此時此刻才真信了這句話。

  虞襄轉臉看向癱軟在台階上的虞思雨,諷刺道,「看看,這就是你不惜違背老祖宗也要與之相守的人。嫡妻還未過門就開始想著納妾,夜半三更往你閨房裡鑽,一點兒也不顧及你清譽。嫁予他,日後有你受的,更別提他家那檔爛攤子!」

  虞思雨掙扎起身,怒吼道,「虞襄,你不要臉!你竟背著我勾引方志晨!你淫蕩,你下賤,你無恥!你才應該浸豬籠!」

  虞襄面無表情的聽她叫罵,待她罵完一字一句開口,「虞思雨,你該慶幸我走不得路,否則非得把你摁進水缸裡好好醒醒腦子!那方家不日便會敗落,你當抄家滅族是好玩的嗎?你自己想死也別拖累我哥哥!若不是看在你跟哥哥同樣姓虞的份上,你以為我會管你死活?」

  虞思雨揚起下顎蔑笑,「虞襄,你不用哄我。你哪裡是為我好,卻是怕我嫁的富貴礙了你的眼。因為你是個廢人,而我雙腿健全,所以你嫉妒,你怨恨,你處處針對陷害我。倘若方家果然快走到末路,皇上如何會點他作探花郎,早把他剔出殿試三甲之列了!他既中了探花,可見皇上還是器重他,器重方家的。你正因為知道這點所以才處心積慮的毀我姻緣,是也不是?你真歹毒!」

  虞襄聽得目瞪口呆,少頃掩面而笑,越笑越大聲。這人蠢也就罷了,偏偏還以為自己非常聰明,簡直令她絕倒。皇上點方志晨作探花郎與方家傾塌有何關係?

  想當年皇上在圍場遇刺,被當時的禁軍都統救下。皇上先是以瀆職之罪打那都統五十大板再革除職務,等都統歸家後又頒下聖旨獎賞他救駕之功,官復原職。這一來一去一上一下的折騰,足可窺見皇上的行事風格。他於朝政是十分公允的,凡事皆按章處置,該罰的罰,該賞的賞,不偏不倚。方志晨的才華與他的出身沒關係,故而他給方志晨一個功名。倘若方家果然有罪,方志晨該抵罪的抵罪,該貶黜的貶黜,那都得依大漢朝國法為準。

  然而這些話,虞襄卻不會告訴虞思雨,就算說了她也是不信,還會用最大的惡意來揣度她的用心。

  虞品言地位特殊,在朝中樹敵無數。這些年來,虞襄恨不能把自己修煉得百毒不侵刀槍不入,只為了不拖哥哥後腿。她沒幾個朋友,外出也甚少說話,現今的永樂侯府除了與老太太的幾位故舊還有來往,幾乎不在京中走動。她慢慢將侯府往孤臣的路子上帶,因為這是皇上樂於看見的,就連她的乖張霸道,虞品言對她無原則的寵溺,也都是皇上滿意的。虞品言需要一個弱點,而非事事妥當處處完美。

  她把該做的能做的全都做盡,只為了讓虞品言走得更遠更順暢。偏偏虞思雨不停的犯蠢,先是巴結世家貴女,後又妄圖嫁入高門。她怎麼不想想,憑都指揮使的特殊地位,皇上如何樂意見虞府跟那些老牌世家聯起手來。

  聖意注定了虞思雨只能嫁一戶普通人家過尋常日子。故此,老太太拒絕了許多比方家更顯赫的人家,只為了讓皇上放心。

  不過區區一個鹽運使司運同便能讓虞思雨失了理智,讓她知道登門提親的還有公侯伯府且全都被老太太推拒了,她不得把老太太恨入骨髓?

  思及此處,虞襄頗覺無力,擺手道,「把她關進屋,等老祖宗回來再另行處置。」又指了指青芽,「這丫頭先打三十大板再關進柴房。」

  邱氏應諾,推搡著虞思雨進屋。

  虞思雨狠狠啐了邱氏一口,扯開嗓子叫罵,「虞襄,你在我跟前耍什麼威風,告訴你,你只是個野……」

  後半句話還沒說完便被邱氏一把摀住,反扣雙手押進房間,又在針線籃裡隨意找了塊帕子將她嘴給堵上,叫罵聲頓時變成了模糊不清的嗚咽聲。

  虞襄自然知道她要罵些什麼,不以為意的扯唇,冒著霏霏細雨離開。

  邱氏依然扣著虞思雨,等人全都走遠方低聲勸道,「我的大小姐,你就消停點吧!襄兒小姐不是侯府血脈又如何?老夫人看準了她,侯爺看準了她,那她不是也是!莫說你與她比不得,就算真正的嫡小姐回來了也跟她比不得。她有老夫人和侯爺的寵愛,你拿什麼與她鬥,還是趕緊消停點吧,不然你的婚事更沒指望了。」

  虞思雨慢慢安靜下來,臉上看不出表情,心中對虞襄的恨意卻越發深沉。

  邱氏等了片刻才放開她,她立即扯掉嘴裡的帕子,反手給了邱氏一巴掌,惡狠狠的罵道,「吃裡爬外的老狗,早晚有收拾你的一天!」

  邱氏本來是林氏派去監視虞思雨的,對虞襄的來歷自然清楚。但她腦子活絡,覺得跟著林氏沒甚出路,很快就向虞襄投了誠。

  她捂著紅腫的臉轉出房門,看見地上五花大綁的青芽,立時狠踹了幾腳發洩,心下暗忖:什麼叫吃裡爬外,該是良禽擇木而棲才對。憑侯爺對襄兒小姐的寵愛,這虞府還不是襄兒小姐說了算。就你這樣的蠢貨也想處處壓過襄兒小姐,甭做夢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3 08:05 PM

第三十九章

  太子妃已生產了整整一夜,產婆第五次往她嘴裡塞參片,衝著她耳朵大喊,「娘娘用力啊,往下用力,就差一點了!」

  太子妃神智已經模糊,連叫都叫不出來,微微搖晃著腦袋眼看就要暈過去。

  這要是真暈了,肚子裡的兩個孩子都得憋死,大人也有可能保不住。產婆心憂如焚卻又不敢明說,一邊用力按壓太子妃肚子,一邊回頭尋找宋嬤嬤。

  「過來,跟主子說些話讓她清醒清醒,這真要是厥過去,咱們一屋子的人都得……」她在自己脖子上比劃了一下。

  宋嬤嬤連忙上前給主子擦汗,絞盡腦汁想著說辭,諸如『太子殿下在外邊兒等著您』、『皇上盼了許久』、『您要是出了事,豈不是親者痛仇者快』等等,太子妃均無反應,且眼皮子越發沉重。

  宋嬤嬤忽然靈光一閃,大聲喊道,「娘娘,您還記得襄兒小姐抽中的那支龍鳳簽嗎?她說漫天神佛借她的手在給您賜福呢。咱們現在在白雲觀裡,說不準道祖就在天上看著咱們呢!竹化成龍鳳入天,道光普照諸邪散。有道祖保佑您,那些邪崇絕傷害不到您,您和兩位小皇孫都會平安無事的!這是天意,是天意啊!娘娘您再努把力,下一刻小皇孫就出來了!」

  太子妃起初還不停耷拉眼皮,及至最後幾句竟猛然將眼睛睜圓,用力嚼爛口中的參片,把參汁嚥下去,尖叫著不停用力。人在最絕望的時候總會向自己信仰的神佛祈求幫助,太子妃也不能免俗。有籤文的暗示在前,她忽然湧起無限的希望和力量,竟在瀕死的一刻又活了過來,為自己奮力搏一個未來。

  天微微亮了,太子在廊下站了一夜。

  細雨不知何時已經停歇,唯剩下天青色的煙霧將整個山頂籠罩,遠處巍峨陡峭的山峰在滾滾煙雲中若隱若現,景色美得令人窒息。

  忽然,厚重的雲層破開一道缺口,有金黃的光線從缺口中潑灑而下,投射在一座山峰頂端。五彩斑斕的光暈層層化開,讓滿山的天青色都鮮活了起來。

  那燦光實在耀眼至極,引得幾個龍鱗衛轉頭去看,頓時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正當時,只聽產房內一聲淒厲的尖叫,隨即便是兩道嘹亮的啼哭聲先後傳來,不斷有人叫嚷著『生了生了』,嗓音中滿滿都是喜極而泣的激烈情緒。

  太子疾步走到門口,卻見宋嬤嬤左右手各抱著一個布巾包裹的小嬰兒,又哭又笑的喊道,「恭喜太子殿下,這是小皇子,這是小公主,您快看看。太子妃娘娘一切均安,您請放心!」她傾身,把懷中兩張紅彤彤的小臉露了出來。

  太子伸了伸手,實在不知該先抱哪個才好,心中高懸的大石轟然落地,令他頗有些頭暈目眩。

  卻在這時,無數細碎的光暈渲染開來,將整個白雲觀籠罩在五彩神光之中,幾名龍鱗衛指著不遠處被一個圓形彩虹包圍的山峰喊道,「道光普照,天降祥瑞,這是天命之子降世了!」

  所有人抬頭望去,均被大自然這一奇妙的景象迷了眼,腦中不停迴盪著『道光普照』四個字。宋嬤嬤從恍惚中回神,忙抱著孩子小心翼翼跪下,喊道,「謝道祖賜福娘娘與兩位皇孫,謝道祖!」

  說出那番話鼓勵太子妃時,她心裡也直打鼓,眼下見了這輝煌而絢爛的道光,激動的都快哭出來了。這兩個孩子是道祖賜下的靈童,將來必定不凡!

  太子彎腰接過孩子,慢慢走出屋簷,讓他們完全沐浴在道光裡。有了神光洗禮,一切災厄終將離他們遠去。

  龍鱗衛接二連三的跪下,口中高喊『恭喜太子,天降祥瑞』等話。

  所謂的道光不過是光線經過雲霧的折射和漫反射後形成的圓形彩虹罷了。然而在蒙昧無知的古人眼中實是神跡無疑。

  產房內,產婆將窗戶掀開一條縫,扶起太子妃讓她欣賞這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景,輕聲道,「娘娘,道光普照諸邪退散,這背後下黑手的人現在指不定該如何扼腕跳腳啦。您安心睡吧。」

  太子妃輕快一笑,閉眼睡了過去,雖然下身撕裂一般疼痛,卻是她懷孕以來睡得最香甜的一次。有道祖保佑,她終於安全了。

  消息傳回京城後皇上欣喜若狂,連發了好幾道急詔命太子趕緊把太子妃和兩個小皇孫送回去。他有多高興,對那幕後黑手就有多憎恨,密令虞品言徹查此事,寧可錯殺亦不可放過。虞品言順勢將沈妙琪疑為侯府血脈的事報了上去,皇上果然不以為意,言道撇清她嫌疑就可把人接走,他全當什麼都不知道。

  虞品言欣然領命。

  太子妃醒時白雲觀還未解禁,所有人均被拘在院中接受調查。因皇上發了急詔,太子準備了舒適又溫暖的馬車,令車伕慢慢趕著回京。

  太子妃走時不忘把虞老太君也捎帶回去,又命宋嬤嬤將她親自送到侯府門口。

  都過了兩個時辰,宋嬤嬤情緒依然十分激動,一路拽著虞老太君的手,描繪那道光普照的璀璨情景,連連感歎道,「襄兒小姐果真是個靈性人兒,那麼多簽,她偏偏就抽中了龍鳳簽,尤其是最後那句籤文,簡直神准!若不是親眼所見,我還當做夢呢!可惜襄兒小姐先走一步沒能看見,咱們九公主當時都驚呆了,站在院子裡又跳又叫的……」

  老太太興致勃勃的與她討論,對神跡閃現一事也很嚮往。可惜她起得晚了些,只看見一點未消散的餘光。

  時間匆匆而過,侯府很快就到了。宋嬤嬤慇勤的扶老太太進屋,又使人抬了好幾大箱貴重禮物,說是娘娘捎帶給襄兒小姐的。

  裴氏也沾了老太太的光,搭乘後一輛馬車下山,否則整日被一群龍鱗衛虎視眈眈的盯著,非得嚇出病來不可。

  兩人在三岔路口作別,裴氏匆匆回屋洗漱,老太太直奔西廂去探望孫女。

  「老祖宗,您怎麼就回來了?」虞襄仰起腦袋,睡眼惺忪的咕噥。

  都巳時三刻了她還趴在床上睡懶覺,上身什麼都沒穿,下身著一條煙綠色的燈籠褲,被子掀開一截,露出半拉白花花嫩生生的玉臂,讓窗外的陽光一照竟泛出瑩潤的微光,當真惑人的很。

  老太太走過去替她攏好被子,又理了理她蓬亂的頭髮,斥道,「懶丫頭,什麼時辰了還躺在床上,快些起來!你不知道吧,太子妃娘娘早產了!」

  虞襄完全清醒了,撐起上半身問道,「生了什麼?男孩女孩?」

  「生了龍鳳胎,八字那叫一個好,上天還降下了祥瑞……」老太太將從宋嬤嬤那裡聽來的道光普照之事又添油加醋說了一遍,愛憐的捏捏孫女鼻尖,笑道,「我的孫女兒果然是個小福星!背上燎泡好了沒,讓老祖宗看看。」

  虞襄撩開長髮說道,「抹了藥好多了。老祖宗,您先別高興,我要跟您說件憋屈事兒……」

  老太太起初還笑嘻嘻的,聽到最後臉色陰沉的能滴出水來。

  虞襄揉了揉眼角,帶著點兒哭腔控訴,「他方家如此折辱於我,老祖宗您可得替我做主啊!」話落眨巴眨巴貓瞳,眼淚便撲簌簌直往下掉,看著好不可憐。

  老太太哭笑不得的戳她額頭,嗔道,「快把貓尿收起來。你那德行我還不知道?沒把方家小子罵個狗血淋頭羞憤欲死已算是好的了。」

  虞襄抹掉眼淚,腆著臉笑了,「不罵死他如何能解我心頭之恨。老祖宗,您趕緊把他們攆走,住在侯府裡平白膈應人。」

  「好,老祖宗這便使人攆他們走。」老太太揉揉孫女發頂,喟歎道,「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裴氏到底是嫁錯了。那些個鹽商偷著皇上的銀子,過著比皇上還富貴的日子,連帶著將一眾鹽政官員也捧得不知天高地厚,豈不知越是富貴越是離死期不遠。這次太子妃和兩位小皇孫遇害,皇上心裡正憋著火無處可發,合該拿他們瀉一瀉。裴氏當年也是我看著長大的,幼時還頗有幾分氣度,在揚州那等喧囂浮華之地浸淫幾年,倒似個粗鄙商婦一般沒見識,哎……」

  老太太搖頭感歎半晌,見時辰不早,連聲催促孫女起床,隨即回屋,命馬嬤嬤去喚虞思雨。

  虞思雨戰戰兢兢跪下,正欲張口申訴,卻聽老太太沉聲詰問,「你好啊,翅膀長硬了,連私會外男這等醜事也幹得出來,還將人帶進閨房。那方家就那麼好,讓你不惜賠上清譽也要嫁過去?」

  虞思雨咬咬牙,磕頭道,「方家好與不好孫女並不在意,孫女只是鍾情於方公子罷了。既然我清譽已毀,還請老祖宗成全我。」

  虞思雨曾聽裴氏描述過她家的境況,莫說穿的衣裳戴的首飾均價值連城,就連吃食亦精緻無比,一盤簡簡單單的蛋炒飯也需花費五十兩白銀方能製成,那下蛋的母雞每日裡吃的都是人參、黃芪、白朮、紅棗等物磨成的細粉,當真是富貴已極。且方志晨還那般芝蘭玉樹,前程似錦,正是她在腦海中想像了無數次的良人模樣。

  倘若錯過方家,今後怕是再找不到更好的去處了。

  老太太氣笑了,徐徐開口,「什麼叫清譽已毀?那青芽我待會就處理掉,邱氏、桃紅、柳綠三人也斷不會將此事宣揚出去,你的清譽怎麼就毀了?是你自己不想要了吧?」

  她將手裡的茶杯狠狠砸過去,斥道,「我虞府怎就出了你這麼個不要臉的東西!」

  虞思雨被砸的額角紅腫也不知悔改,一遍遍的磕頭道,「求老祖宗成全,求老祖宗成全,孫女兒沒別的念想了,求老祖宗成全我這回吧,我一輩子都記你的好……」

  老太太沉吟半晌,冷聲道,「你既然心意已決,我卻是不得不成全了。一月後我親自登門去與裴氏議親。我不需你記我的好,只希望你別臨時反悔……」

  「孫女絕不反悔!」虞思雨迫不及待的保證。

  老太太定定看她半晌,這才擺手讓她出去。

  馬嬤嬤不放心的問道,「老夫人,您還真的把大小姐嫁給方家啊?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小皇孫遇害一事引得皇上震怒,定會祭出雷霆手段肅清朝堂內外。三月後鹽稅大案想來已經塵埃落定,方家必然逃不過此劫。方志晨剛得的功名怕是要拿去折罪。他成了一介庶民又仕途盡毀,我也無需擔心皇上猜忌我侯府,倒可以把虞思雨嫁過去。這不是她哭著喊著求來的嗎?我且成全了她。」

  馬嬤嬤半晌無語,心下既覺得大小姐可恨又覺得她可憐。若是不這樣鬧,她本可以嫁一戶殷實人家過安穩日子。老太太若真鐵了心把她許給方家,以後可就苦咯。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3 08:15 PM

第四十章

  虞思雨出了正院,見左右無人,用帕子摀住嘴暢快的笑了。

  「你高興什麼?」一道萬分熟悉的嗓音冷不丁從身後傳來,她回頭一看,卻見虞襄身穿一件鵝黃色的散花如意雲煙裙坐在一叢迎春花裡,金黃的陽光籠罩在她身上,更襯得她明眸皓齒,人比花嬌。

  只可惜是個瘸子,再漂亮又有何用?虞思雨心下惡意的嘲諷,用帕子擦了擦唇角,徐徐開口,「老祖宗已答應將我嫁去方家,一月後便親自上門幫我議親,我自然高興。到底是親祖母,關鍵時刻還是心疼親孫女的。」兩個『親』字刻意加重了語氣。

  虞襄聽了這話全無她想像中的驚訝嫉妒,只瞇眼思忖片刻,隨即輕笑起來。

  虞思雨怒氣沖沖的問道,「你笑什麼?不相信?」

  「非也非也,我自然相信。」虞襄止住笑,抬手做了個揖,「那我便提前恭喜姐姐了,你日後可得多多保重。」

  老太太怎麼能想出這樣的損招?將長了一雙勢利眼的虞思雨嫁給前途盡毀、家財充公、落魄潦倒的方志晨?這回怕是真氣得狠了。

  虞思雨對她的反應十分不滿,就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種空落落的失重感很令人難受。她抿唇,譏諷道,「多謝妹妹,你日後也得好生保重才是。芙兒姐姐下月就要除服,想必不久便要嫁進來。聽說你在道觀裡與她起了爭執,還與她弟弟鬧了不愉快?那她接管虞府後你可怎麼辦?甭看哥哥現在護著你,等他有了妻子兒女,卻是再也顧不上你了。你當真自己能一輩子留在虞府?不若趕緊物色個小宅院搬出去,免得惹哥哥嫂嫂厭棄。」

  一想到虞襄被掃地出門的場景,虞思雨便樂不可支,捂著嘴笑起來。

  虞襄手裡本捧著一朵迎春花,聽了這話不自覺將之捏爛揉碎,花汁順著指縫緩緩沁出,弄髒了衣袖。她暗暗深吸口氣,從柳綠手中接過繡帕,慢條斯理的擦拭掌心,笑道,「不勞姐姐操心。姐姐還不知道嗎?常雅芙與哥哥的婚事怕是不成了。哥哥發了話,言道她這輩子都別想踏進侯府。」

  「怎麼會?」虞思雨目露錯愕。哥哥現如今已經二十,退了靖國公府的親事豈不又得耽誤一兩年?老祖宗怎能同意?

  虞襄也不多說,招手命桃紅柳綠推自己回去。

  虞思雨對著她的背影詛咒幾句,這才憤然離開,甫一跨進小院就見邱氏正使人將青芽押走。青芽被打的奄奄一息神志不清,讓兩個老婆子一左一右架著,半拖半拽的路過。

  婚事好不容易定下,虞思雨哪敢節外生枝,連忙閃身避到一旁,並不敢出言攔阻,待人都走光了她才腳步虛浮的回屋,躺在靠窗的軟榻上喘氣,從昨晚的絕望到今晨的狂喜,情緒大起大落之下她實在是累極了。

  心病已除,她略略小睡片刻,起來後又有心思琢磨些旁的,叫了邱氏入屋問話,「虞襄說大哥跟芙兒姐姐的婚事成不了了,這事你可知道?」滿院子奴才唯邱氏一個消息最為靈通,虞思雨平常不用她,臨到這時總會想起她。她固然想把此人攆走,卻苦於沒那個能耐。莫說邱氏一人,就是整個侯府的奴才也都只聽虞襄號令。

  虞襄掌家十分嚴厲,各種規矩均條條款款的列出來讓下人背記,首要一條就是不得奴大欺主。她雖然不喜虞思雨,卻從未苛待過對方,也不許下人苛待,故而虞思雨的日子也算是滋潤,只她不知足罷了。

  邱氏的任務是看牢虞思雨,莫讓她干蠢事牽累侯府,旁的時候該怎麼伺候還怎麼伺候,並不敢犯了虞襄的忌諱,於是如實稟告道,「這事兒奴婢知道一點兒,應該是真的。」

  「為何?好好的親事怎說退就退,芙兒姐姐今年已經十九,退了親可叫她怎麼活?」虞思雨忽然湧起一股同病相連的感覺。

  「也是她自找的。她竟唆使她弟弟往襄兒小姐頭上倒毛蟲,弄得襄兒小姐起了一身的燎泡。侯爺當時氣極,命龍鱗衛找來一筐蛇倒在她弟弟身上,把人嚇得三魂沒了七魄。襄兒小姐咳嗽一聲侯爺都心疼的跟什麼似得,如何能讓一個外人欺辱她。這常家小姐還沒過門就如此張狂,真要是嫁進來,豈不得把襄兒小姐磋磨死?侯爺是萬萬不能答應的。」

  邱氏一邊說話一邊搖頭,暗歎常雅芙也是個蠢的,明知襄兒小姐是侯爺的心頭寶還要去招惹,平白把自己的大好姻緣給搭進去。

  虞思雨聽了嫉恨欲狂,帶著哭腔埋怨道,「那野種有什麼好,哪點及得上我?我才是大哥的親妹妹,他為什麼只疼那野種不疼我?老祖宗也是老糊塗了,連裡外親疏都分不清……」

  邱氏見她說著說著竟哭上了,也沒那個耐心去安慰,搖搖頭掀簾子出去,心中暗忖:你整日裡就琢磨著給襄兒小姐添堵,構陷於她。襄兒小姐雖嘴上罵得毒,卻又何時虧待過你?但凡她透出一二句報復之意,你恐連一頓飽飯都吃不上。一個只知道動歪心整妖蛾子,鬧得家宅不寧;一個小小年紀就開始幫老夫人掌家,幫侯爺分憂,誰好誰賴明眼人都看著呢,只你沒那個自知自明罷了。人跟人的感情都是處出來的,你不對別人好,別人憑什麼對你好?

  虞思雨是如願了,方志晨卻整宿沒睡,見裴氏回來,一疊聲兒的催促她收拾東西趕緊離開侯府。裴氏將太子妃早產,天降祥瑞等事告訴他,他也沒耐心聽。

  「兒啊,你為何如此急著離開?可是發生什麼事了?瞧你這臉色,差的很。」裴氏不放心的追問。

  「母親快別問了,趕緊離開才是。」方志晨哪裡有臉說昨晚的事,急的眼睛都紅了。他長這麼大從未受過此等羞辱,一時間竟有種萬念俱灰的感覺。想當初還在揚州的時候,他走到哪裡不引來旁人艷羨崇敬的目光,來到京城怎就連給人提鞋的資格都沒有了?他好歹是聖上欽點的探花郎,被無數閨秀愛慕的探花郎!她虞襄以為自己是誰,不過一個廢人罷了!

  想得深了,對虞襄的一腔愛慕全化作了怨恨。

  裴氏越發不放心,拽住他好一番盤問,直問得方志晨差點哭出來才結結巴巴將夜會虞思雨讓虞襄抓住的事說了。

  裴氏大急,斥道,「兒啊,你好生糊塗!她讓你去你就去啦?你怎麼不開動腦子想想,這裡是京城,是虞府,不是咱們的老宅,後院那種地方哪裡是你能去的!這下可怎麼辦?你與虞二小姐的婚事怕也不成了!不行,我得趕緊去給老太君賠罪!」邊說邊在箱籠裡翻找貴重禮物。

  「不成就不成,我也不想娶她了。」

  「壞了人家大小姐清譽,你現如今還能娶誰?這事到底是你理虧,老太君那裡還得好生安撫安撫,莫結親不成反結了仇。」裴氏找出一套價值連城的翡翠頭面,用錦盒包好。

  「知人知面不知心,侯府的兩位小姐我真是一個都不敢要了。」方志晨壓不住滿腹委屈,控訴道,「母親,那虞二小姐竟說,竟說我連給她提鞋都不配。母親,兒子心裡難受!」

  「什麼?她果真這樣說?」兒子是裴氏逆鱗,容不得旁人說他半句不是,當即拍著桌子怒罵,「好一個小賤蹄子,真不知天高地厚。她不過一個廢人,要不是看在……」

  「看在什麼?吃我侯府住我侯府,嘴上還罵我侯府,方夫人這樣的大佛,我侯府供不起,還請趕緊離開吧。」馬嬤嬤帶著幾名小丫頭進來,不客氣的說道,「哪些是你們的東西還請指出來,丫頭們幫你們裝好這便抬出去,馬車已經停在角門外,別耽誤大夥兒時間。」

  「不行,我要見老太君一面!」裴氏這才急了,蓋因前幾日接到方老爺家書,言及定要將虞家女兒娶回去,且最好還是嫡女。虞襄捨命救兄的事大漢朝人人皆知,虞品言對她毫無原則的寵溺早已不是新聞,娶了虞襄就等於捏住虞品言軟肋。

  虞品言是什麼人?奉旨殺人的都指揮使,權力更凌駕於三司之上,只聽皇上一人號令。有他襄助等於多長了幾個腦袋。莫說虞襄只是不能走路,就是全身都癱了,抬也要把她抬進門。

  裴氏深知若是這趟沒把夫君交代的差事辦成,回去定要吃掛落,推開馬嬤嬤和幾個丫頭便要往正院闖。

  虞品言下朝回來就看見一群人圍著一堆箱籠吵吵嚷嚷,裴氏被馬嬤嬤拽住衣袖直往角門處推,方志晨不尷不尬的站在一旁,眼下帶著濃重的青黑色。

  「這是怎麼了?」虞品言看向門房。

  閨房夜會這等醜事被虞襄壓得死死的,門房自然無從得知,搖頭道,「回侯爺,奴才不知。應是得罪了老夫人吧。」

  虞品言點頭,轉身便要往西廂走,卻聽裴氏放開聲量喊道,「我兒昨晚去了二小姐閨房與她私會,你們不讓我見老太君,我便把這等醜事宣揚出去,看看到底是誰沒臉!」虞襄不是說我兒連給她提鞋都不配嗎?那便把她名聲搞臭,看誰敢娶她!屆時老太太還不得哭著喊著來求我!

  虞品言停步,轉身朝幾人走去,拇指一個用力便頂開手中繡春刀的刀鞘,閃爍著寒光的刀身發出噌的一聲嗡鳴。

  嗡鳴聲很細微,聽在眾人耳中卻似雷霆之擊,震耳欲聾,更何論他週身瀰漫的陰冷殺意直把周圍的空氣都凍結了。

  裴氏瞬間安靜下來,用驚恐至極的表情朝他看去。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3 08:16 PM

第四十一章

  「你兒子昨晚幹什麼去了,你再說一遍。」他一字一句緩緩開口,拇指輕輕摩挲刀鞘,動作看上去溫柔至極,卻隱含著令人不寒而慄的殺意。

  裴氏的舌頭似被人剪了去,開開合合硬是發不出聲響。

  虞品言轉臉去看方志晨,視線在他脖頸間鼓起的血管上游移,那目光似一把無形的利刃,正在緩慢而殘忍的割開他皮肉,彷彿他敢答一句『是』,等待他的便是人頭落地,血濺當場。

  方志晨瞬間出了一身冷汗,摀住脖子結結巴巴說道「我,我昨晚去的是大小姐閨房,並,並非二小姐閨房。我母親那是胡說的。是大小姐再三央求我才勉為其難赴約,還請虞都統看在我外祖母的份上饒我一命吧!」

  他雙腿抖抖索索站立不住,差點就給跪下了。

  虞品言瞥向馬嬤嬤,馬嬤嬤微微點頭,示意他說得是真話。

  虞思雨犯蠢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什麼人該結交什麼人不該結交,她從來都不知道。及至眼下,什麼人該嫁什麼人不該嫁,她同樣糊塗。虞品言沒那個閒心去管她,將刀摁進刀鞘,轉身大步離開。至於裴氏方纔的惡意中傷,他自會在方老爺的身上找補回來。

  瀰漫在空氣中的粘稠殺意隨著他遠去的步伐慢慢消散。裴氏母子這才大口大口呼吸,露出劫後餘生的表情。

  「方夫人,方公子,請吧。馬車已經在門外等候多時了。」馬嬤嬤推搡二人,譏諷道,「喲,還不想走?那我去叫侯爺來送送你們?」

  裴氏母子大驚失色,連忙互相攙扶著朝角門走去。

  馬嬤嬤對著二人背影交代,「千萬別傳些流言中傷我虞府小姐的清譽。你們應該知道我家侯爺是幹什麼的。龍鱗衛的耳目無處不在,你們要是說一句半句不中聽的,當心被人割了舌頭。」

  裴氏母子走得越發迅疾,活似後面有惡鬼在追趕。

  馬嬤嬤啐了一口,這才回去覆命。

  因背上起了一大片燎泡,被布料摩擦後實在痛癢難忍,虞襄命人將地龍燒起,等房間溫度升高後便脫掉外衫,僅著一件粉紅色的小肚兜和一條鬆垮的快垂落腰際的煙綠色燈籠褲,懶洋洋地趴伏在軟榻上數著一匣小金豬。

  她沒挽髮髻,長及腳踝的黑亮秀髮似最華美的綢緞,鋪了滿滿一床,更有幾縷纏繞在她纖細的臂膀上,襯的黑髮更黑,雪膚更白,強烈的色彩發差令人頭暈目眩。

  柳綠手裡捧著一盒藥膏,一邊暗暗吞嚥口水一邊輕輕塗抹在患處,忍了又忍終是沒忍住,伸手欲將主子滑到胯骨間,已微露半拉股溝的燈籠褲拉上。

  卻在這時,門簾被人掀開,侯爺高大的身影將所有陽光擋住,屋內光線立刻昏暗了些許。

  柳綠心下一驚,連忙撿起隨意扔在軟榻上的鮫菱紗罩衫,蓋在主子背部,隨即墩身行禮,欲言又止的道,「侯爺,小姐該換藥了。」所以您是不是迴避一下?

  鮫菱紗薄薄的一層,蓋在身上不但沒遮住什麼,反而將那白膩嬌軀襯托的若隱若現,十分惑人。虞品言眸光微暗,接過柳綠手中的藥膏命令道,「你出去。」

  「哎?」柳綠傻眼了。該迴避的人怎麼成了自己?

  「出去吧,有哥哥幫我抹藥就行了。」虞襄沒心沒肺的揮手。

  柳綠恍恍惚惚的出去了,在廊下呆站許久才堪堪回神,見桃紅肩上扛著阿綠一蹦一跳的過來,沒好氣的低斥,「你這死丫頭,又帶阿綠出去玩。告訴過你多少次一定要把阿綠栓在小姐門口,侯爺來了也好聽個響動,你偏不聽!」

  「侯爺要來就來,聽響動幹嘛?」桃紅滿臉懵懂,阿綠也應景一般呱唧叫了兩聲『侯爺來了』。

  柳綠看著這一傻人一傻鳥,頗為無力地擺手,「算了,跟你們說不清楚。」

  房間內,虞品言坐在床沿,一邊掀開罩衫一邊問道,「今日可好些了?還癢嗎?」

  「比昨天好多了。」虞襄手裡捏著一隻小金豬把玩。

  虞品言點頭,沾了少許藥膏均勻塗抹在依然有些紅腫的患處,上完藥指尖還捨不得離開,朝微微凹陷的尾椎骨滑去,看見那不盈一握的腰肢和渾圓挺翹的臀部,眸色越發漆黑暗沉。

  卻聽虞襄一陣輕笑,含著幾絲水汽的貓瞳控訴般瞥過來,「哥哥,好癢!」

  虞品言這才回神,發現自己指尖早已離開患處,停留在她凹陷的腰窩處輕輕打轉,下滑的燈籠褲遮不住那若隱若現的股溝,更讓他雙眸裡燃起兩團烈火。他似被燙傷般收手,存留在指尖的滑膩感覺怎麼也揮之不去。

  他不敢多想更不敢多看,放下藥膏,從箱籠內找出一件不透明的錦袍,蓋在妹妹身上,做完這一切仿似打了一場最艱難的仗,額頭冒了許多細汗,呼氣也粗重了許多。

  虞襄卻是個沒心沒肺的,與兄長相處時從來想不到男女之別,也不分彼此,指指他額頭的汗笑道,「屋裡燒了地龍,外頭又出了大太陽,哥哥把外套脫了吧,瞧你熱的。」

  虞品言哪裡是身上熱,卻是心裡熱,聽了這話唯有苦笑,卻也依言脫掉外袍和朝靴,找了一本史記盤腿上榻,坐在妹妹身旁慢慢翻看。心靜自然涼,看會兒書興許會好些,若要讓他離開,他更寧願留下來痛並快樂的遭罪。

  虞襄早習慣了兄長守在自己身邊看書的安心感,繼續數自己的小金豬,數一個看兄長一眼,數一個又看兄長一眼,頗有些欲言又止。

  被那樣一雙晶亮有神的貓瞳看著,虞品言心裡似被一根鵝毛拂過,說不出的酥麻,忍耐片刻才狀似平靜的開口,「有話說話,作甚總看我?」他轉頭,卻見妹妹支起上半身,肚兜領口耷拉下來,露出一道誘人的深溝,僅是輕瞥一眼就能想像那柔軟的觸感。

  他立刻收回視線,盯著書頁上的文字,大腦卻再無法將它們辨識出來。他暗暗深吸一口氣。

  虞襄渾然不覺,期期艾艾開口,「哥哥,我想在鄉下買座宅院。」

  「要買就在京中買,鄉下有什麼好宅院,都是些田莊或青磚瓦房。」虞品言翻過一頁,嗓音有些沙啞。

  「買在鄉下才好呢,日後嫂嫂嫌棄我了,我還能避遠點兒。虞思雨說我是個廢人,現在你護著我,日後有了妻兒指不定怎麼嫌我礙事呢。」虞襄越說越心酸,竟把眼淚都說出來了,連忙抬手去擦。

  虞品言並不看她,盯著書頁冷聲道,「別聽她胡說八道。」看來是該盡快把虞思雨嫁出去了。

  虞襄咬咬唇,表情依然很不安。

  虞品言無奈,飛快看她一眼,安慰道,「行,在鄉下買一個宅院。她若是嫌你,就讓她自個兒搬出去。」

  虞襄點點頭,這才將扔得到處都是的小金豬撿起來收進匣子。只要一想到哥哥會與另一個女人結合,從此生活中再沒有自己插足的餘地,她就高興不起來。

  猶豫半晌,她終於憋不住了,遲疑道,「哥哥,你不要成親好不好?我不喜歡嫂嫂,誰當我嫂嫂我都不喜歡!你要是我一個人的就好了。」

  虞品言心尖一陣劇烈的顫動,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悅從那早已裂了無數條細縫的冷硬心房內流出。他唇角悄然上揚,眼睛卻緊緊盯著書本,狀似漫不經心的答道,「好,哥哥不成親,哥哥只守著襄兒過日子。」

  雖然知道不成親是不可能的,但能得到這一句話,虞襄已經很滿足。她捂著嘴,像偷了油的老鼠一般樂不可支。

  虞品言飛快瞥她一眼,唇角的笑容越發深刻。

  虞襄心事一去便有了說話的欲望,將昨晚發生的種種一一道來,她語速很慢,表情生動,連說帶比劃的聽著十分有趣。虞品言最愛的一件事便是每天歸家聽妹妹向他敘述這一天的經歷。

  雖然都是些雞毛蒜皮,卻能叫他聽得低笑連連,心情大悅。走入龍鱗衛,他便是一把無心無情的殺人利器,回了家,耳裡聽著妹妹的絮叨,他才感覺自己是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他索性扔掉書,側躺在妹妹身邊,裝作漫不經心的用錦袍將她裹嚴實,然後手臂從她頸下繞過,把她半摟進懷中,大掌緊扣她小手,十指纏繞著聆聽她繪聲繪色的描述,眉宇間哪還有半點陰冷殘酷,唯余滿滿的快溢出來的溫柔。

  聽到方志晨告白那段,他眸中瀉出一絲戾氣,冷聲道,「他還真敢想!」

  虞襄往他懷裡鑽了鑽,委屈的開口,「他可不就敢想麼,不過看我是個殘廢,不把我當回事罷了。不只他,日後想娶我的人,誰不是意在哥哥的權勢?提親時說得千好萬好天花爛墜,過了門哪還會把我當人看,甚至還有可能叫侍妾婢女爬到我頭上作威作福。哥哥,這世上再也找不出像你這樣全心全意對我好的人了。所以我能不能不嫁人?我也守著你過日子就成了。」

  虞品言眼中戾氣盡去,摟著她低笑起來,震動的胸膛帶出一股濃烈地愉悅。

  這便是答應了?虞襄也跟著笑了,用鼻尖去碰他鼻尖,深吸那令她倍感安心的檀香味。

  從窗戶縫裡看見糾纏在一起不分彼此的兄妹兩,柳綠心中那股怪異感越發強烈,正猶豫著是不是該找個借口進去,卻見侯爺的貼身侍衛匆忙跑來。

  「可是找侯爺有事?」她連忙迎上前。

  「煩請柳綠姑娘進去通稟一聲,就說侯爺讓查的那人已經有眉目了,兩名龍鱗衛此時正在書房內等候。」侍衛拱手。

  二人的對話虞品言已經聽見,將妹妹輕輕放在榻上,又扯了一條薄被替她蓋好,這才穿上外袍和朝靴出門。

  已經過了整整一天一夜,憑龍鱗衛無孔不入的能力定是將沈妙琪的經歷查清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3 08:17 PM

第四十二章

  書房內,兩名龍鱗衛肅然而立,見了都統齊齊跪下行禮,隨即呈上一份卷宗,裡面記載著沈妙琪從出生到現在的所有經歷。

  虞品言接過,面無表情的翻看。

  能從富商千金淪落為婢僕,他早猜到沈家遭了大難,卻沒料到其中還有自己的推手。

  原來當年的沈家在嶺南也算是巨富之家,沈父的發跡史還頗有些傳奇色彩。他本是盜墓掘金的高手,以古董生意掩蓋自己見不得光的副業。後來沈夫人先後誕下一子一女,他為了替兒女積福便再不干刨人祖墳的缺德事。

  沈妙琪十歲前都還順風順水,錦衣玉食,偏在十歲那年隨沈父前往洛陽搗騰古董,恰遇見在驛站養病的太子。沈妙琪進獻草藥不成反被當奸細抓了起來,沈父將十之七八的財產都拿來贖她,隨即一家人狼狽逃回嶺南。

  而當時下令抓人的正是虞品言本人。從此以後沈家就開始走向沒落,難怪過了四年沈妙琪還記得他,見面就喊出『仇怨、報復』等語,怕是將一切罪責都歸咎於他,每日每夜的記恨詛咒。

  思及此處虞品言勾唇冷笑,繼續往下看。

  回到嶺南後,沈家逐漸入不敷出,為了不讓兒女跟著受苦,沈父不得不重操舊業。恰在這時一位老顧客尋上門來,讓他前往一處古墓盜出主穴中埋藏的一件鎏金准提佛母像,且先付了一半定金。

  因酬勞實在是豐厚,正好挽救一蹶不振的沈家。沈父當即便動了心,參考過許多文獻後確信墓中果然有那麼一尊佛像,連夜趕了過去。

  經歷九死一生後沈父將佛像帶回家中,隨即昏迷了三天三夜。卻在這三天裡,沈妙琪因好奇打開了裝佛像的匣子,且還不小心將一隻佛手磕斷。因她常常看見沈父修補古董,竟無師自通,拿透明膠質將佛手又粘了回去,依樣放回匣中。

  沈父甦醒後連忙通知那人前來拿貨。二人都太過激動,也沒好生查驗就完成了交易。那人歸家後細細把玩才發現上當,因對這尊佛像嚮往已久,對毀了寶物又騙了錢財的沈父深恨不已,設了幾個連環局將沈家害得家破人亡,身陷牢獄。

  最後一成家產拿來打點贖罪,沈父大呼冤枉死在監牢門口,沈母也跟著一病不起。至於沈家那些小妾早偷了家產帶著庶子女跑得沒影兒了。

  沈妙琪還有一位嫡親哥哥名為沈元奇,自此擔負起全家生計,與當地一大戶人家簽了死契成為奴僕,用賣身的錢租了一個小宅院給沈母和妹妹居住。

  沈母病情危重正是最需要人照顧的時候,沈妙琪卻在某天下午偷了家中僅剩的十兩銀子跑了,出門時只帶了幾件衣服和一塊襁褓。想來沈母因熬不過心中愧疚將身世告訴了她,卻換來她如此絕情決意的對待。

  沈母找不見人又找不見銀子,當即吐了幾口血,沒幾日便去了。沈家兄妹自此分道揚鑣。

  沈妙琪埋頭往京城走,半路遇上一支商隊,花了二兩銀子搭乘他們馬車,卻不想遇見土匪打劫,商隊的人死的死傷的傷。沈妙琪躲在車底,眼看就要遭難時恰好讓上京述職的趙安順一家救下。

  她自願賣身給趙家小姐為奴,打著一塊兒跟上京的主意。

  本以為終於可以高枕無憂了,卻沒料到趙安順因太過剛直得罪了上峰,熬了八年才熬來的陞遷機會被判給另一位同僚。

  接到上峰書信的趙安順只得半道轉回去繼續當允州知府,沈妙琪不但沒往京城靠近反而越去越遠。她此時早被土匪嚇破了膽,哪還敢獨自上路,只得留在趙家等待機會。

  這一等就是四年。

  因趙安順一直在允州那等偏遠苦寒之地任職,與京中各大勢力均無牽扯。那幾百斤木炭早在半月之前就已運去道觀,而趙家人當時還在路上。沈妙琪恰在太子妃出現時往火中添了一根炭,事實上,那日往火裡添炭的人足有三四十個,唯獨沈妙琪最倒霉罷了。

  合上卷宗,虞品言許久沒說話。

  兩名龍鱗衛默默將一塊襁褓呈上。既已查清沈妙琪經歷,他們自然知道沈夫人與侯夫人同在洞中產子的事,隨後沈父一路掩蓋行跡回嶺南,又避免與京中權貴做生意,兩人對某些事已經有了猜測,及至看見這塊襁褓又聯想起沈妙琪獄中喊的那些話,便什麼都清楚了。沈家再如何富貴,這宮中貢品也是拿不到的。

  龍鱗衛是皇上手裡最具威勢的一把刀,掌握著許多官員不能為外人道的陰私絕密,嘴巴若是不牢靠必定活不長。

  虞品言敢讓他們去查,自然就不怕他們知道,接過襁褓略略翻看,末了隨意扔到一旁。

  其中一名龍鱗衛見他情緒欠佳,躊躇片刻才提醒道,「都統,這沈元奇便是今科狀元沈元奇。他當年賣身的那戶人家是個有遠見的,本讓他給家中嫡子當書僮,後見他天縱奇才便起了心思,不但替他消除奴籍,還認他做義子供他讀書,以期日後多個助力。今年他果然高中狀元,最近幾日也在打聽沈妙琪和二小姐的事。您看是不是要……」

  他以手做刀,在脖頸處劃拉一下。出了這樣的事,自然該殺人滅口以保侯府聲譽。若是讓沈元奇鬧上門,侯府豈不成了個笑話?被侯爺當命根子一般護著的二小姐首當其害……

  虞品言沉吟片刻後擺手,「我自有打算,你們不要輕舉妄動。下去吧。」

  二人不敢忤逆,彎腰行禮後退出書房。

  沈妙琪從白雲道觀的地牢轉移到龍鱗衛所的地牢,地方是寬敞了,景象卻更為駭人。龍鱗衛刑訊時並不避人,反而喜歡將囚犯都綁來觀刑。

  或剝皮剔骨,或生摳眼目,或刀割舌頭……沈妙琪當天便被嚇暈好幾次,有時候甚至懷疑自己早已不在人間,而是身處十八層地獄。

  她恍惚聽同監牢的囚犯提及,那日審問她的俊美青年就是這龍鱗衛所的首領,行事手段更比這些人殘忍百倍千倍,當年叛亂的裕親王正是被他生擒,押回京後在皇上的授意下親手凌遲處死,割足了三千六百刀才讓裕親王嚥氣,其殺人功力可見一斑。

  在心中詛咒了幾萬次的仇人竟如此權勢滔天,手段狠辣,沈妙琪這才知道怕了,拚命祈禱家人能早日找到自己。

  彷彿過了一輩子,其實只是十二個時辰,當牢門再次打開的時候,沈妙琪頗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清空了獄中囚犯,虞品言緩步走到蜷縮成一團的少女身邊,並不扶她起來,也沒有一句類似關心的話語,更對她之前十二個時辰的遭遇不聞不問,只微微彎下腰,盯著她髒污不堪的臉細看。

  這張臉像足了林氏,實在激不起他一絲一毫憐愛之情。這人雖然是他血脈相連的妹妹,在他心中卻只是個陌生人罷了。他的同情心早在一場又一場血腥殺戮中消磨殆盡。

  沈妙琪掙扎了許久才在他逼人的威勢下爬起,膝行過去抓住他衣擺,喊道,「大人,我是冤枉的。太子妃早產一事當真與我沒有干係。我不是婢女,卻是侯府小姐,求大人幫我找找我的家人吧。來日我必定結草啣環以報大人恩德!」

  虞品言看了看被抓出幾個黑指印的絳色衣袍,皺眉退後一步,見她說完便要給自己磕頭,伸出腳尖抵住她快要碰到地面的額頭。

  「別跪我,我是你兄長。你姓虞,乃永樂侯府丟失了十四年的嫡女。」他一字一句緩緩敘述,面上沒有找到親人的激動和喜悅,冷淡的好似在說一件無關緊要之事。

  沈妙琪抬頭,木愣愣的看著他,直過了好半晌才消化完這席話。兩次害她身陷囹圄的人竟是她找了四年之久的親人,她的兄長?她簡直不知該作何表情。

  她覺得自己應該大笑幾聲以表達心中的喜悅,亦或痛哭一場以顯示這幾個時辰遭受的委屈。但對上青年漆黑冷漠的眼眸,她只能飛快的低下頭,用顫抖的嗓音問道,「你,你果真是我兄長?」

  虞品言不答,招手喚來兩名龍鱗衛,命令道,「帶她下去清理乾淨。」

  二人應諾,架起腿軟的沈妙琪往牢房外走去。

  一個時辰後,沈妙琪身穿一件青灰色緇衣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虞品言手握一把繡春刀,閉目坐在她對面。

  沈妙琪心下有了不好的猜測,躡嚅道,「哥哥,你讓我穿這身緇衣是為何?」難道他並不打算認我,反而要逼我出家,就因為我身陷牢獄丟了他臉面?是了,他這樣冷血無情,什麼事做不出來?

  沈妙琪心中剛消下去的恨意又開始劇烈翻騰。

  虞品言年方二十便已殺人如麻,對人的惡意最是敏感,猛然睜開眼睛定定看她。

  沈妙琪悚然一驚,連忙低頭揪住衣擺,手背爆出條條青筋。越是相處,她對這位兄長就越是感到畏懼。他眼中除了冷漠什麼情緒都沒有,就彷彿她不是他血脈相連的親妹妹,而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死一般的寂靜在車內蔓延,直過了半刻鐘,虞品言才徐徐開口,「你與襄兒是雙胎,因你八字孱弱,恐會隨時夭折,不得不送去水月庵寄養,只等過了十四歲的生死大劫再接回侯府。這番話你記住了。」

  沈妙琪對他是愛是恨,於他而言無關痛癢,左右不過多一張吃飯的嘴罷了。

  原是為了保護自己聲譽。也是,就這麼貿然接回去,讓人知道她為奴為婢的過去,日後也就沒臉見人了。沈妙琪乖巧點頭,心中暗暗記住了『襄兒』二字。

  說起這襄兒時,她分明從虞品言冰冷的眼眸中看見一絲柔軟。那人想必就是鳩佔鵲巢的沈家女吧?十四年的朝夕相處,果然很有些感情了嗎?她奪了自己高貴的身份,享了本該屬於自己的榮華富貴、錦衣玉食。而自己替她受了整整十四年的苦難還得不到兄長半點憐惜。老天爺怎麼就沒開眼?

  思及此處,她胸中湧起強烈的不甘和怨恨。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4 12:18 AM

本帖最後由 domotoika 於 2015-5-27 04:16 PM 編輯

第四十三章

  安置好沈妙琪,虞品言直接前往薛府。

  這薛姓人家乃嶺南望族,在朝中頗有幾分根基,無奈子孫一代不如一代,眼看就要日薄西山。但薛老爺是個有遠見卓識的,見沈元奇聰明絕頂、心智不凡,便起了愛才的心思,替他除了奴籍認作義子。

  沈元奇也知恩圖報,高中狀元後將薛老爺一家接來京中,像孝敬自己父母一般孝敬他們,與薛家嫡長子的關係也極為融洽。

  虞品言早年還得了個『玉面閻羅』的稱號,近幾年隨著手段漸長,『玉面』二字便被去掉,直接稱為『活閻王』。蓋因他手裡的人命越來越多,週身纏繞的陰戾之氣也越來越重,容貌再俊美只會叫人膽寒。

  見他手握繡春刀登門,薛老爺嚇得兩股戰戰,冷汗淋漓,連話都說不利索,你啊我啊的吭哧半天,還是匆匆趕來的沈元奇替他解了圍。

  「下官見過虞都統。」沈元奇彎腰作揖,態度不卑不亢,不驚不懼。

  虞品言不答,鋒利的視線在他臉上游移。這是一張極為俊美的臉龐,除了眼睛是狹長的鳳眼,其他地方與襄兒至少有五六分相似。

  單看這張臉就無法否認他與襄兒之間的血緣關係。

  虞品言本就不怎麼愉快的心情越發陰鬱,拇指一個用力頂開繡春刀。刀刃摩擦刀鞘的嗡鳴聲在廳中迴盪,不但尖銳刺耳,還帶著幾絲殺氣,嚇得薛老爺一家肝膽欲裂,魂不附體。

  沈元奇聽見義兄牙齒打架的聲音,沉穩的面上這才顯出幾分無奈,伸手相邀,「還請虞都統借一步說話。」

  虞品言慢慢將刀摁回去,一言不發的隨他離開,薛家所有人霎時長出口氣,頗有種絕處逢生的感覺。

  「虞都統請喝茶。」親手給氣勢逼人的青年倒了一杯熱茶,沈元奇開門見山道,「都統既然來了,想必已查清我身世,那沈妙琪定然也接出牢獄了吧?還真是好命。」

  他嗤笑一聲,臉上絲毫不見擔憂,只有無盡的怨恨,引得虞品言抬眼去看,淡淡開口,「我記得她是你妹妹。」

  沈元奇搖頭,「下官記得你才是她親哥哥。」話落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對冷酷無情的虞品言來說血緣算得了什麼?若是想找到沈妙琪,憑他手中掌控的龍鱗衛,不過是三四天的事。然而他卻找了整整四年,足可見對沈妙琪的死活並不在意。若非襄兒當年救他一命,又豈會有今日這般安穩的日子?虞品言素來是六親不認的。

  見青年冷眼掃過,沈元奇連忙收住笑,徐徐開口,「都統大人無需拿話試探於我。我實話告訴大人,現在的我與沈妙琪並無半分情誼,唯余仇恨。她害沈家傾塌我也只是怨,然而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偷了母親的救命錢私自跑掉。母親在床上熬了三天才含恨而去,我替她合了幾次眼瞼都沒能合上,真真是死不瞑目。你卻是不知,她走那天母親就已經給我遞了口信,讓我向義父告假帶她上京尋親,說是補償她這些年受的苦。受苦?她在我家何曾受過半點苦?」

  說到這裡,沈元奇倒掉熱茶,換了一杯烈酒一飲而盡,冷笑道,「早知如此,當初就算冒死也要將她送回去。也是家父一念之差,害怕遭受貴府報復,這才隱匿蹤跡逃回嶺南。我們商人本就身份低微,哪裡惹得起當朝權貴,讓你們找到了,指不定一家人都會沒命。哪裡想到就算不讓你們找到,也照樣被她害得家破人亡。這難道就是報應?」

  沈元奇連灌兩杯烈酒,搖頭慘笑,「都統大人有所不知,我們沈家也並非全無良心,知道她出身高貴,故而半點也不敢怠慢。自小她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還請了先生悉心教導,直往高門貴女的方向塑造。論起地位,就是父親在她面前也要矮上一頭。如今想來,也正是因為我們的縱容才將她養成了那副心比天高的模樣,從而早早埋下禍根。」

  握著空蕩的酒杯沉默許久,沈元奇這才恢復平靜,拱手道,「下官失態,叫都統大人見笑了。聽說沈妙琪落在大人手裡,下官便想到早晚會有今日。下官只想問大人一句,你們要拿襄兒怎麼辦?至於下官,還請都統大人看在我沈家已家破人亡的份上高抬貴手,放過下官一馬。」他並非貪生怕死之輩,然而沈妙琪回去了,妹妹前途未卜,他實在不放心就這麼死去。

  虞品言瞥他一眼,語氣頗為不善,「本侯對取你性命並無興趣,再者,襄兒不是你能叫的。」他原本是想殺了此人以掩蓋那段過去,臨到頭又改了主意。這人對他或許還有些用處。

  沈元奇愣了愣,隨即苦笑點頭,「是下官僭越了。大人準備如何安置沈妙琪,又如何處置我妹妹?」

  虞品言也倒掉茶水,換上一杯烈酒一飲而盡,冷聲道,「襄兒是本侯妹妹。」

  叫襄兒不許,說妹妹不讓,虞都統的為人果如傳聞那般專橫霸道。沈元奇思量片刻,乾脆直接表明自己的態度,「大人再如何權勢滔天也無法抹除下官與襄,與二小姐之間的血緣關係。現如今沈妙琪既然讓大人找到了,那麼二小姐是不是也該讓下官接回家中?」

  「是要各歸各位,卻不是現在。」說這話時,虞品言的表情格外陰沉。

  沈元奇胸中湧起一股憤怒,卻又隱隱覺得歡喜,憤怒是因為虞家對妹妹的拋棄,歡喜是因為能與唯一的親人重聚。他連做了幾個深呼吸才控制好表情,問道,「那是何時?」

  虞品言不答,放下酒杯道,「本侯此來只是想告誡你一句話,不經過本侯同意不要妄圖認回襄兒也不許與她接觸。你若是不知好歹,本侯有上千上萬種辦法讓你和薛府徹底消失。等到哪日時機成熟了,本侯自會派人通知你。」

  面對威名赫赫殺人如麻的活閻王,沈元奇只有苦笑點頭的份兒。況且,他若貿然上門去認,襄兒定是不願隨他離開。在她心裡,虞府才是她真正的家,虞品言才是她嫡嫡親的哥哥,而帶她離開的自己反成了仇人。他不得不顧慮這一點。

  虞品言回府後直接去了正院,老太太正歪在榻上假寐。

  聽見掀簾子的響動和馬嬤嬤行禮問安的聲音,老太太睜眼笑道,「言兒回來了?過來陪老祖宗坐會兒。」

  虞品言走過去給老太太倒了一杯熱茶,淡淡開口,「老祖宗,林氏要找的人日前已經找到。」

  不知從何時開始,虞品言再也不喚林氏母親。老太太聽出不對卻也無法,只略微皺眉,思量半天才反應過來林氏要找的人究竟是誰,立馬坐正急問,「果真找到了?在哪兒?」

  尋了四年,這下終於得了確切消息,老太太臉上禁不住露出狂喜之色。到底是她血脈相連的親孫女,夜深人靜之時總會忍不住想起對方,然後輾轉反側,憂思如焚。若孫女過得不好死在外面,她就是下了黃泉也無臉見虞家的列祖列宗。

  虞品言拍撫老太太肩膀,語氣淡漠,「老祖宗可還記得添炭致使太子妃早產那婢女?她就是林氏要找的人。」

  「竟,竟是她?」老太太臉上的喜色頃刻間退去,換成驚懼不安。

  「老祖宗莫擔心,她嫌疑已經撇清,眼下已被我送入水月庵。她乃允州知府趙安順嫡長女的婢女,等我打點好趙家,老祖宗便派人去接。」

  「她怎成了趙家婢女?」老太太驚懼中又添了幾分錯愕。

  「我那裡有一份卷宗,待會兒老祖宗看完就知。孫兒還要查案,這便去了。」虞品言讓侍衛將卷宗送來,隨即告辭離開,走到門口似想起什麼,回頭慎重叮囑,「襄兒還有一位嫡親兄長眼下就在京城。那人孫兒已經警告過,斷不敢上門來尋,日後祖母使人多看著點兒襄兒,莫讓她與那人見面。」

  老太太雖不明就裡也覺得他說得很對,襄兒是萬萬不能送與別家的,於是毫不猶豫的答應,等侍衛送來卷宗,連忙迫不及待的翻閱起來。

  嘶嘶抽氣聲不斷響起,引得馬嬤嬤也湊過去看,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口裡不斷念佛。

  兩人看完,不約而同感歎道,「這可真是造孽!」

  早知親孫女是天煞孤星,卻沒想到她命數如此凶煞,一次克的沈家傾頹,二次克的沈家家敗,三次剋死沈父,四次剋死沈母,五次克的沈元奇淪落為奴,前程盡毀。遇上她的商隊被土匪劫殺人死財散,遇見她的趙安順剛得的晉陞機會轉眼就被擄奪,碰上她的太子妃立馬早產,九死一生。真是走到哪兒克到哪兒,堪稱移動性禍源!

  更讓人膽戰心驚的是,她與虞品言僅兩面之緣,兩面都牽扯進刑獄之災,前一次倒也罷了,這後一次委實凶險萬分。倘若太子妃和小皇孫有個三長兩短,她在獄中喊破自己身份,虞家也要跟著玩完!

  老太太靠倒在榻上直揉太陽穴,腦海中不斷回想苦海大師當年的判言,真是每一樣都應驗了!兄妹相爭,不可並存!這煞星果然是與言兒來爭奪命數的!這次險險避過,那下一次呢?下下次呢?

  命數之說頗有些虛無縹緲,她可以暫時不去理會,可更關鍵的是,這親孫女的品行看著不大好啊!養育了十四年的母親說拋棄就拋棄,走了不算還帶走母親的救命錢。養恩大於生恩,沈家做得再不對好歹也將她養大,錦衣玉食,僕役成群,樣樣不缺,就是家敗也沒虧著她半點,反讓自己親子賣身為奴繼續供著她,還欲冒死送她歸家。

  她此番作為,就是道一句狼心狗肺也不為過啊!

  把這樣的人接回家中,也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老太太狠狠按揉太陽穴,陷入前所未有的掙扎之中。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4 12:20 AM

第四十四章

  老太太正覺頭疼的厲害,晚秋掀開簾子火急火燎的喊道,「老夫人不好了,夫人投繯自盡了,您快去看看吧!」

  「什麼?投繯自盡?人死了沒有?」老太太嚇了一跳,差點沒滾下榻去。

  「所幸金嬤嬤發現的早,及時救下,這會兒人還昏著呢,嘴裡直說胡話。」晚秋蹲身給老太太穿鞋。

  老太太不等她穿好就靸鞋出去,心裡怒氣沖沖的想到:一個在外頭招了天大的禍事,差點沒害得我侯府抄家奪爵;一個在家裡投繯自盡,差點沒叫言兒聲名掃地。這母女兩個果真是討債來的啊!

  虞襄早一步到達正房。雖然她對林氏毫無感情,可名義上到底是林氏的女兒,且還管著整個虞府,下人把消息報過來,她不能當做沒聽見,只得走這一趟。

  林氏奄奄一息的仰倒在榻上,臉上的青紫還未消退,脖頸間一條紅色勒痕十分觸目驚心,雙眼緊閉,一邊搖頭一邊說著胡話。

  虞襄側耳一聽,卻是『女兒,你在哪裡女兒』。

  虞襄本就不拿自己當外人,況且她現在還『不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虞府血脈,因此一面使人趕緊叫大夫一面心如死灰的冷笑,「我明明就在身邊,母親作甚一口一個的叫著女兒?還因此投繯自盡?你就是死也不想讓我好過是嗎?若真的愛重我關心我,你倒是回頭看我一眼啊!平時當我不存在,作甚昏迷的時候不停喚我?你究竟在想些什麼?你倒是明明白白的告訴我啊!」

  她自然知道林氏叫的是哪個女兒,可並不妨礙她對林氏這番作為的憤怒。她死了一了百了,丟下一個爛攤子卻要讓哥哥來收拾,若透出一兩句不中聽的流言,不知有多少人要往哥哥身上扎刀!

  思及此處,她簡直怒不可遏,用馬鞭狠狠抽打林氏手邊的被褥,沉悶的啪啪聲在屋內迴盪。

  金嬤嬤乃林氏的陪房,怕她真抽到主子身上,連忙跑過去攔阻,「二小姐,夫人好歹是你母親,你不心疼她也就算了,作甚還責難她?委實太大逆不道了!」因知道虞襄身世,她語氣中不見半點尊重,滿滿都是不屑和輕蔑。

  「我是主,你是奴,你與我談大逆不道,我倒要教教你何謂上下尊卑!」虞襄反手便將她抽開去,衝著昏迷不醒的林氏怒罵,「你就是要死,也別選這種不體面的死法!你知不知道現如今的侯府有多少人盯著。知不知道哥哥表面上風光,背地裡多麼艱難?你死了也就罷了,讓人抓住話柄攻訐哥哥,哥哥的仕途就毀了!他能走到今天全都是用性命換來的,一步一步都淌著血,他容易嗎?你就是不心疼他,也別總是給他添亂成嗎?算我求求你!哥哥他不欠你什麼,反而是你,一直沒有盡到一個做母親的責任!你若是還有一丁點良知,求你安安生生的活著成不成?」

  「算我求你,我求求你成不成?」她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氣憤,繼續用馬鞭啪啪抽打林氏手邊的床褥,直將絲綢床單都抽裂了。

  都指揮使,居於這位置的人,自古以來有幾個得了好下場。那就是皇上手裡一把殺人的刀,用鈍了便會被無情捨棄。她每日裡過得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無論說話做事總要想了又想算了又算,唯恐虞府出了紕漏給哥哥招禍。然而這一個兩個卻都是榆木腦袋,就怕哥哥死得不夠快!

  老太太到時就見虞品言立在門口側耳聆聽,想是還來不及出門便得了消息,匆忙趕至。她慢慢走近,恰聽見虞襄撕心裂肺的控訴,心尖也跟著震顫起來。滿府裡,數來數去還是襄兒最看得明白。她哥哥把她當眼珠子一樣護著,這番情義卻是沒白費,她也同樣把她哥哥當成命根子,做什麼總是以哥哥為先,半點不為自己考慮。

  老太太汲汲皇皇的心終於得到一點安慰,轉臉去看孫子,果然在他眼中發現一絲濃得化不開的溫柔。

  屋內,金嬤嬤不敢靠近,只得跪下不停給虞襄磕頭,「二小姐,夫人都這樣了,你就行行好放過她吧……」

  「我老婆子也求求你們放過我虞府,別再折騰了成麼?」老太太杵著枴杖進屋,走到床邊摸摸林氏脈搏,大鬆口氣。沒死就好!

  虞品言接過妹妹手裡的馬鞭,摩挲她略微有些泛紅的眼角,安慰道,「襄兒別氣,與她沒甚好計較的。」沈妙琪算什麼?林氏算什麼?這才是他真正的親人,一心一意只為他考慮的親人。

  虞襄撲進他懷裡,帶著哭腔說道,「哥哥,我就是心疼你!她要是真死了,不知多少人要在背後戳你脊樑骨,若傳到皇上耳裡……」她簡直不敢深想。別看哥哥想在威風,無人敢惹,那是因為他辦事滴水不漏的緣故。若是哪天出了差錯,憑他樹下那許多政敵,分分鐘便會群起而攻之。

  要是皇上也對哥哥不滿,哥哥的處境就危險了!要知道,林氏不像那些叔伯不義在前,整死也就整死,林氏可是哥哥的親生母親,若是自縊而亡又被有心人編排幾句,哥哥還不落得個『逼死親母,畜生不如』的罵名?這可比六親不認嚴重多了!皇上敢用哥哥,看重的就是他鐵面無私,手段狠辣。但倘若他果真連自己親母都不認,皇上還會放心嗎?

  她心裡越發倉皇不定,被虞品言抱入臂彎後忍不住緊緊攀附在他身上,將臉頰埋入他頸窩不停深吸那讓她倍感安心的檀香味,這才覺得好一點兒。

  灼熱的氣息燙得皮膚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虞品言面上不顯,摟住妹妹的手臂忍不住越箍越緊,稍微偏頭,用唇瓣摩挲她帶著馥郁香氣的發頂,在胸中翻攪的劇烈情緒中沒有一絲一毫對林氏的擔心,只有無盡的歡喜。世上有這麼一個人將自己視為性命也就夠了,他再沒有別的奢求。

  眼見林氏嚶嚀一聲就要甦醒,老太太有許多話要與她說,卻不方便讓孫女聽見,沖孫子擺手道,「言兒,送你妹妹回去。」

  因注意力全在林氏身上,她並未發現孫子眼中那有宛若實質的濃烈情感。

  虞品言啞聲應諾,拍拍妹妹脊背將她抱出去。

  等兩人走遠,老太太從桌上拿起一杯冷掉的茶水,直接潑在林氏臉上,高聲喝道,「林氏,你給我起來!」

  林氏本就快醒了,這一澆下去恰好讓她睜開雙眼,立時就哭上了,「母親,您還救我作甚?讓我死了吧!都四年了還找不見人,我女兒定是凶多吉少,我也沒法再活了!」

  夫君死時她就起了輕生的念頭,可那時候沒有勇氣,只能依靠恨虞襄,恨盜匪,恨命運不公,甚至恨老太太和虞品言來活下去。可眨眼十年過去了,那無根之恨也消散的差不多了,她心中越來越空虛,回頭再看卻發現兒女和老太太都已經被自己遠遠推開,再也不能接近。正在她感覺萬念俱灰的時候,虞襄不是侯府血脈的消息傳來,她還有一個女兒流落在外等著她去拯救。

  就像行走在無邊黑暗中的幽魂終於看見一抹接引自己前往天國的亮光,她不要命的撲上去。可走啊走,盼啊盼,這一等又是四年,她已經精疲力盡,再也支撐不住了。

  哪怕知道自己的死會在府中激起風言風語,哪怕知道自己難看的死相必會讓娘家人發現端倪繼而給虞家帶來麻煩,可她全都顧不得了,她就是想盡快下去陪伴丈夫和女兒,再不活在這世上受累。

  老太太被她氣得喘氣都不勻淨,撫著胸膛劇烈咳嗽。若是手裡有鞭子,她可不會像襄兒那樣客氣,早抽到林氏臉上去了!

  晚秋給她灌了一瓶蜜露,又連連拍撫她脊背,這才讓她緩過勁兒來,一字一句開口,「不是我救得你,若是可以,我恨不能親手掐死你!」

  見林氏露出傷心欲絕的表情,她繼續道,「你大可不必尋死,我且告訴你,你那女兒找到了。你若是肯安生過日子,改天我就接她回府。」

  難道上輩子虞家果真欠了這母女兩,所以這輩子討債來了?不把虞家鬧得雞犬不寧她們就不安生是不是?不能想,一想就心肝脾肺腎哪兒哪兒都疼!老太太按揉胸口,臉色十分難看。

  林氏愕然的瞪著她,急問道,「我女兒找到了?在哪兒?快,快帶我去見她!快著點!」她神經質的叫起來,邊叫邊掙扎下床。

  老太太用枴杖將她打回去,怒道,「她眼下被安置在外面,你給我老實待著,養好了病我才帶你去,否則你們母女兩此生都別想見面!」

  林氏老實了,連忙拉扯被子蓋住自己,又哭又笑的開口,「母親放心,我一定盡快養好身體。她,她還好嗎?」

  「她好得很。」遇上她的反而一個都好不了,沒見那沈元奇跟她在一起時為奴為僕幾近末路,一離了她就消除奴籍高中狀元了嘛!老太太心中冷笑,面上也帶出幾分不虞,繼續道,「我還要告誡你一點,就算她回來了,襄兒照樣是我侯府正經的嫡小姐!你若是想讓你女兒流落商家的醜事傳得人盡皆知便只管苛待襄兒,好叫外人看個明白!」

  「不會,這其中的厲害媳婦省得,還請母親放心。」主心骨既已找到,林氏也恢復了一些神智,說話的表情看上去倒隱隱有了點兒當年精明能幹的模樣。

  老太太定定看她一眼,也不等大夫替她診治,這便匆忙離開。

  一行人漸去漸遠,虞思雨從藏身的假山後繞出來,唇角勾起一抹惡意的微笑。盼了這麼多年,真鳳凰終於回來了,山雞也快落下梧桐木了吧?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4 12:21 AM

第四十五章

  虞品言先是入宮,將沈妙琪在趙家為婢四年的消息告知皇上,隨即表示自己需打點好趙家,把這樁家醜遮了。

  皇帝對他的家事並無興趣,對他的坦誠倒十分受用,唏噓一陣後大手一揮,把趙安順調去了最富庶的揚州。再過不久揚州會死很多人,揚州官場怕是會空出大半職缺。這趙安順為官剛正不阿,秉公無私,倒是個可用的。

  虞品言得了皇上准信,這才前往趙家。

  趙安順在允州素來有趙青天的美譽,聽他說明來意後竟主動表示一定幫侯府保密,絕不會輕易毀掉一個孩子的前程。至於調任揚州之事,他當即就拒絕了,還對此大為惱怒,深覺自己的品格受到了侮辱。

  虞品言對趙安順一家頗有好感,也早知道沈妙琪在他家未曾受過半分委屈。想來沈妙琪雖然運勢差一點,但碰見的人對她都是掏心剜肺,實心實意。先是沈家千依百順,後是趙家救命之恩,那趙小姐從不拿她當下人,反以姐妹相稱,吃穿住行都與自己待遇等同,儼然將她當個副小姐一般供著。

  沈妙琪因知道自己身份不凡,故而並不肯與趙家簽死契,卻是每年簽一次活契。按理說這樣的下僕很難得到主子重用。但沈父對她實在是縱容,就連打理生意也願意帶著她,因此她小小年紀就頗懂察言觀色,籠絡人心。

  那趙家小姐沒幾天就被她哄住,直把她當貼心好友對待,聽說她身世後親自來前廳,許諾此生都不會將彩棋(沈妙琪)的隱秘說出去,否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虞品言對趙家人的識趣很滿意,且沈妙琪沒簽死契也就沒入奴籍,不用再去戶籍屬打點,這便告辭歸家。至於趙安順擢升之事他沒有再提,等聖旨下來趙安順就是想拒絕也拒絕不了。只但願他不被兩淮的浮華瞇了眼,好好為皇上為太子守住這清平盛世。

  老太太從孫子那裡得知趙家已打點妥當,又見林氏脖頸上的痕跡已經消失,這幾天總吵嚷著要去看女兒,一合計覺得讓她們先見上一面也好,省得各自不安生再鬧出亂子。

  林氏換下穿了十四年的素服,著了一件金絲百蝶度花裙,將自己捯飭的精神抖擻的去見女兒。

  她們前腳剛踏出府門,後腳就有人將消息報給虞襄知道。

  「哦,臉上喜氣洋洋的,你沒看錯?」虞襄正在修建一盆火紅的玫瑰。

  「沒看錯,連素服也不穿了,穿得是紅中鑲金的花裙,口裡還念著『想死了,女兒』等話。」長相十分不起眼的小丫頭信誓旦旦的說道。

  不慎將一株開得正艷的玫瑰剪斷,虞襄執起花梗,揮手道,「無事了,你下去吧。」該知道的她知道,不該知道的她也知道,故而她並未在林氏身邊安插人手,只買通了幾個粗使丫頭防著林氏作妖。然而今天過後怕是得再添幾個釘子,這虞府恐要變天了。

  柳綠塞給小丫頭二兩銀子,命她從角門悄悄出去,轉回來後好奇地問道,「小姐,夫人已經十四年沒開過笑臉沒出過門了。你說她今兒究竟是怎麼了?難不成上個吊還能把腦子上開竅?」

  「她不是腦子開竅,卻是有了主心骨。人一旦有了主心骨,精神面貌自然不同。」虞襄將玫瑰花瓣一片片扯落缽中,臉上雖帶著笑,眸光卻十分陰冷。

  柳綠悄悄打量她神色,不敢再問。

  一晃眼四年都過去了,虞襄早有預感正主兒要回來了,起初那種無所謂的心態現如今被忐忑不安所取代。她不貪圖虞家任何東西,她只想留在虞品言身邊。她本就是一縷幽魂,倘若不是虞品言,她不會安心在異世扎根。若是正主兒回歸換她離開,等於活生生將她的根挖出來剪斷,她遲早會慢慢枯死。

  她不軟弱,但她喜歡依附虞品言活著,她覺得安心,覺得快樂。當初那樣豁達的說要各歸各位,但臨到頭卻發現,誰要是敢跟她搶哥哥,她就敢跟誰拚命。

  沈家人雖然是她血緣上的親人,可從未養育過她,憑什麼他們一來就要自己心甘情願的隨他們離開?她與他們有半分感情嗎?

  用小錘子將花瓣搗碎,鮮紅的花汁倒進蜂蠟、豬油、香料的混合物裡細細攪拌,她粘了一指對著銅鏡均勻塗抹在唇上,烈烈紅唇悄然綻開一抹甜蜜中透著陰鬱的微笑:

  除了哥哥,正主兒要什麼都行,這輩子哥哥只能是她一個人的。至於沈家人,哪兒來的還往哪兒去吧。她雖然不稀罕侯府的滔天權勢、無雙富貴,她卻稀罕哥哥,只要能跟哥哥在一塊兒,哪怕前途凶險,哪怕命運叵測,哪怕最終落得個鳥盡弓藏抄家奪爵的下場,她也樂意。

  聽說沈妙琪暫居於水月庵,老太太送來一個心腹嬤嬤教導她各種禮儀。

  這會兒天上正飄著細如牛毛的雨絲,空氣十分潮濕,吸入鼻腔後帶來一股粘稠的窒悶感。沈妙琪已經是第四十七次下跪了,依然跪的不標準,還得來第四十八次。膝蓋、腿根,腓骨都疼得厲害,極想找個軟榻立馬躺下,沈妙琪臉上卻不見半分埋怨,只乖順的向嬤嬤告罪然後重來。

  嬤嬤對她很滿意,嚴苛的臉上帶了幾絲悅色,心道果然是侯府嫡女,傲氣與優雅早已融入血脈,比起襄兒小姐也是不差,只少了幾分威嚴氣度。不過對於大家閨秀來說,要威嚴氣度又有何用?如今這樣已經足夠。

  沈妙琪按照規矩慢慢跪下,這一次姿態果然完美無缺,聽見嬤嬤誇讚,緊繃的臉龐這才略微鬆懈,撿了張椅子坐下休息。

  她不怕苦不怕累,甚至再苦累十倍百倍都能忍受。她只怕虞家將自己丟在庵堂不聞不問。眼下虞家派了個嬤嬤前來教導規矩,她反而心安了。這代表虞家並沒有丟棄她的打算。

  從小她就聽沈父和沈母不斷提及自己是個貴人。她本以為說的是將來的命數,故此對榮華富貴早早就產生了不同尋常的嚮往。然而直到那天她才知道,她原本就是個貴人!是沈家偷了她高貴的身份,反而把自己的女兒送去享福。所有的不甘全都化作滿腔恨意,她毫不猶豫的離開那個家前往京城。

  十四年的遭遇不提也罷,若是有可能,她會想盡一切辦法將自己曾經的污點都一一抹除。所幸沈父已經過世,沈母那樣子也熬不了幾天,沈元奇還待在嶺南給人當下僕,她身上的壓力瞬間去了大半,唯餘下趙家和留在侯府那賤種。

  那賤種她必要親自收拾,趙家卻有些難辦。但胳膊擰不過大腿,憑虞家的權勢,料理一個毫無根基的趙家應該算不得什麼吧?

  思及此處,她看向老嬤嬤問道,「秦嬤嬤,我哥哥是幹什麼的?」

  秦嬤嬤正拿出幾貼膏藥給她敷在腿上,壓低嗓音道,「你哥哥乃都指揮使,全大漢朝只聽皇上一人號令,莫說一二品的大員,就是超品的王公見了他也要矮上三分,是這個……」話落豎起大拇指。

  沈妙琪心臟狂跳,完全想不到虞品言竟然如此位高權重。沈家雖然富有,但比起世家大族到底差了許多底蘊,也導致沈妙琪眼界狹窄,見識不高。她弄不明白都指揮使究竟是幹什麼的,卻抓住了最重要的一點信息,她現在是大漢朝數一數二的貴女,她終於得到了夢寐以求的高高在上的生活!

  雖然這生活中存在許多陰霾和瑕疵,但沒有關係,她相信憑自己的手段總會一一去除。

  將帕子從領口中抽出,她用一個極度優雅的姿勢掩住了唇角的冷笑。

  正當時,一名尼姑在門外說道,「沈施主,有人看你來了,還請移步正廳。」

  秦嬤嬤聽了十分歡喜,笑道,「小姐快換身衣裳吧,定是老夫人和夫人看你來了。」

  沈妙琪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連忙理了理額發,然後在箱籠裡翻出最得體的一件襦裙匆忙換上。

  「妙琪見過祖母,見過母親。」甫一入廳她便盈盈而拜,將從秦嬤嬤那裡學來的優雅儀態發揮到極致。

  十四歲原本正是最鮮嫩的年紀,又加之她長相隨了林氏,雖然算不得容貌絕世,卻也如水一般溫柔,眉眼淡淡的,看上去實在是乾淨。

  林氏眼前一亮,疾奔過去將她拉入懷中,哀哀哭起來,「我可憐的女兒,母親總算見到你了!你一走就是十四年,母親想你想得肝腸寸斷,差點就活不成了……」

  「母親,女兒也想你!」沈妙琪一頭扎進這位穿著奢華的婦人懷中,不見一絲一毫拘謹尷尬,彷彿那十四年的分離只是一場幻覺。

  老太太謝過引路的師太,走到上位坐定,用晦暗莫測的目光打量痛哭流涕的母女兩。這母女二人無論是長相還是舉止還是神態都有八九分相似。若是讓一個外人去看,定會誇一句弱柳扶風,楚楚可憐,然而在老太太眼裡卻都變成了『惱人』二字。家裡一個哭喪臉已經足夠,眼下竟又來了一個。

  或許她年輕時欣賞過這樣的女子,覺得溫柔婉約更為動人,否則也不會替兒子相中林氏。然而隨著歲月老去,世態變遷,她漸漸覺得似襄兒那般熱烈如火,明媚張揚的女子更討人喜歡。跟她在一塊兒,就是再艱難困苦也不覺得心累。

  不似這兩個,明明是大好的喜事,怎麼看上去像死了爹娘一樣?思及此處,老太太連忙呸了一聲,暗暗向佛祖告自己失言之罪。

  其實也怪不得老太太偏心,任誰被一張哭喪臉折磨整整十四年神經也會變得相當脆弱。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4 09:32 PM

第四十六章

  忍耐了足有兩刻鐘,見母女兩哭起來沒完,老太太終於發話,「好了,今兒是大喜的日子,哭什麼?快坐下擦把臉,咱們祖孫二人好好說會兒話。」

  沈妙琪這才擦掉眼淚,扶林氏坐定,隨即跪在蒲團上給二位長輩磕頭奉茶,把一應禮數做到盡善盡美。

  老太太對此還是滿意的,嚴苛的面龐稍微柔軟,接過茶淺啜一口,擺手道,「別跪著了,起來吧。最近幾日過得可好?手上的傷痊癒了嗎?規矩學得如何?」

  「回祖母,秦嬤嬤照顧的十分精心,孫女最近過得很好,吃得香睡得甜,就是十分惦記你們。手上的傷已經痊癒,只留下幾道疤痕,想來日後會慢慢消退。」說到此處她雙手交疊,試圖掩蓋拶刑後留下的傷疤。

  秦嬤嬤笑瞇瞇接話,「回老夫人,小姐學得很快,這才六天功夫,奴婢已教無可教了。」

  老太太聽了微微點頭,林氏卻跳起來,捧著女兒雙手急問,「怎會受傷了?是誰弄得?告訴母親,母親讓你哥哥幫你討個公道!」

  這不正是虞品言弄得麼?況且那牢獄之災沈妙琪實在不想提及,暗暗瞥一眼瞭然於胸的老太太,紅著眼眶搖頭,「母親莫擔心,這傷是女兒不小心刮擦所致,沒人欺負女兒。」

  「當真?」

  「當真!」

  母女兩抱在一起又是一場痛哭,惹得老太太連連皺眉。她非但沒為沈妙琪幫孫子遮掩的舉動感到欣慰,反又勾起了深埋在心底的關於命數之說的忌諱,一時間心情陰鬱起來。還有,這『三兩句就哭一場』的毛病到底是跟誰學的?終究是林氏親女,骨子裡難免有些神似。

  見多了爽朗大氣,陽光明媚的虞襄,老太太實在欣賞不來多愁善感的女子。況且她年紀大受不得吵鬧,真想撇下這母女兩獨自離開。

  忍了片刻,她開口打斷二人,「妙琪,你這十四年過得可好?那沈家人可曾虧待於你?」雖然卷宗裡早有詳盡記錄,她還是想親耳聽聽孫女會如何交代。

  終於來了。沈妙琪利用擦淚的間隙將心中早已醞釀好的說辭過了一遍。那日虞品言半句廢話未曾與她多說,亦不曾詢問她十四年來究竟過得如何,她心裡委實舒了口氣又覺得頗為不滿。

  舒了口氣是因為她知道就算沈家對不住自己在先,自己的行為也十分令人詬病,是不能對外人道的,若是虞品言果真問起來,她委實不敢在他面前撒謊;不滿是因為虞品言對她的漠不關心,熟視無睹。

  她握緊淚濕的手絹,徐徐開口,「回祖母,孫女兒這十四年來過的實在是苦不堪言。沈家人起初對我不錯,四年前一場劫難散盡家財後便漸漸不如往日了,若非我偶然聽見沈母與她親子談論我身世,當真不曉得我嫡親的家人還遠在千里之外。我怕他們果真將我賣給大戶為奴為婢,不得已偷了幼時襁褓逃出來,一路跋涉往京中趕,卻又碰上盜匪九死一生,幸而被趙大人一家及時救下,這才有了今日的相見。」話落拿起帕子不停抹淚。

  她該略的略了,該瞞的瞞了,該歪曲的歪曲了,直將自己塑造成一個千里尋親飽受磨難的孤女,引得林氏又是一番痛哭,摟著她大罵沈家缺德。若非趙安順一家就在京中便於對質,沈妙琪倒也想將趙家也編排編排,好引得侯府把趙家人處理掉。

  老太太深深看她一眼,半闔眼瞼輕捻佛珠。

  立在一旁的馬嬤嬤暗自搖頭,心道商家女就是商家女,這趨利避害的本性果然根植入骨髓。坑了沈家不算還要踩上幾腳,反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有心機手腕不是壞事,然而壞就壞在這心機手腕用的不是地方。連養大自己的沈家都能說污蔑就污蔑,說離棄就離棄,對沒甚感情積累的虞家豈不更涼薄?

  就算帶回去,老太太怕是也不能與之交心,更何況還是那麼個命數!她是不曉得龍鱗衛是幹什麼吃的,否則哪會如此作秀。

  思及此處馬嬤嬤看了主子一眼,果然見她面露疲態,淡淡擺手,「好了,過去的已然過去,人回來就好,林氏你少說幾句。我乏了,去後殿與福慧大師論佛,你們娘兩兒留下說說體己話吧。」

  林氏和沈妙琪求之不得,連忙將她送到門口。

  因僅見的三位家人中只林氏一個對自己最親熱,沈妙琪自然得先籠絡住林氏。而且她多番打聽也未從秦嬤嬤口中瞭解虞府情況,只以為虞府跟其他人家一般無二,這後宅之事全由主母說了算,故此對林氏更為慇勤。

  母女兩依偎在一起說了會兒話,沈妙琪試探道,「母親,我逼不得已在趙家當了四年婢女,這事若是傳出去會不會丟了侯府臉面?」

  「我的兒,你莫擔心,這事兒你哥哥早就打點妥當了。」林氏將她鬢邊的一縷頭髮塞到耳後,柔聲道,「那趙安順算是佔了天大的便宜。你哥哥給他在兩淮謀了個實職,不日便要舉家搬遷至揚州,沒四五年回不來。他若是透出一二句不中聽的,你哥哥定會叫他爬多高摔多慘,直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他怎敢?」

  「那四五年之後呢?揚州離京城可也不遠。」沈妙琪故作懵懂的說道。在她看來,最好還是把所有知情人全都處理乾淨,又或者遠遠打發回允州,一輩子不許入京。她雖然不懂政事,卻也知道揚州乃大漢朝一等一的繁華之地,去那裡為官豈不便宜了趙安順?尤其是趙瑾,她忍了她四年,實在見不得她靠著自己富貴加身。

  「四五年以後再調去別的地方,總之不會讓他家將你的事洩出去。所幸那趙安順為人耿直,並不曾提及過分要求。」林氏拍撫女兒脊背。

  沈妙琪心中百般不滿卻說不出口。趙安順再如何不得志也是從四品的朝廷命官,憑她一介弱質女子定然無法對付,然而她又與虞品言感情淡漠,無所寄望,只得暫且忍耐。

  好在林氏雖然十四年未曾與她謀面,對她的感情卻十分深厚,此乃最大一樁幸事。有當家主母撐腰,想必不需幾日就能在侯府混得風生水起。虞品言在外威風八面,權勢滔天,回了侯府還不得聽憑林氏差遣?

  她暗暗自得,又問,「母親,我若是回去了,那沈家女該怎麼辦?」

  「一提起她我這心裡便壓著一團火。若不是沈家缺德將那喪門星送進來,你父親如何會死!我們母女倆怎會被迫分離十四年!」林氏表情猙獰,語氣怨毒,見女兒瑟縮了一下,連忙扯開一抹微笑安撫道,「但為了掩蓋你的過去,我不得不留下她,對外只說你兩是雙胎姐妹,因你八字孱弱才送去寺廟寄養。我就是為著你,也得把這口氣嚥下去。」

  這年頭,雙胎普遍養不活,因八字孱弱而送去寺廟的孩子更比比皆是,且家裡人怕鬼神將孩子帶去地府,通常會秘而不宣,直等過了死劫再接回來重入族譜。老太太當年能編出這等借口也不是全無根據,說出去至少七八成人會相信,剩下那些也就是看在二人迥異的外貌上略有猜忌。

  然而相貌迥異的雙胎在大漢朝並不罕見,倒也算不得什麼大紕漏。

  林氏能嚥下這口氣,沈妙琪卻嚥不下。只要一想到那搶了自己身份地位、榮華富貴的賤種還會繼續留在侯府享福,她就覺得心臟被一隻利爪狠狠撕裂,每一塊碎片都鐫刻著濃烈的仇恨。她憑什麼那麼好命?就憑為虞品言擋了兩刀?

  十四年的錦衣玉食還不夠償還嗎?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落下兩行淚水,「母親,我替她在沈家受苦,她反而心安理得的佔有本該屬於我的尊榮。難道就不能稱病將她打發到鄉下莊子裡去嗎?女兒看見她心裡就難受!」去了鄉下,她有的是手段收拾那賤種!

  因沈妙琪早看出林氏對虞襄深惡痛絕的態度才敢說這些話,要是在老太太和虞品言跟前,卻是半個字也不敢提。

  林氏一聽果然動了心思,點頭道,「這倒是個好主意,待母親回去後好好斟酌幾天再向你祖母開口。你不知道,你祖母跟你哥哥寵那喪門星寵得厲害。」話中透出十二萬分的不滿。

  沈妙琪委委屈屈的點頭。

  這邊廂母女兩合計完,那邊廂老太太辭過主持前來喚林氏回府。

  林氏百般不願,央求道,「母親,咱們今日便把琪兒接回家去吧?」

  「不可。」老太太乾脆利落的拒絕,「等我與襄兒通過氣後再接她回去。」

  「我的女兒想什麼時候回去就什麼時候回去,作甚要知會她?」林氏氣得臉都白了。沈妙琪暗暗捏緊手帕。

  老太太嘴裡數落,眼中卻滿是笑意,「襄兒丫頭性格潑辣,腦子也聰明絕頂,若是不知會她一聲便將人接回去,三兩句話就能把妙琪的老底掏乾淨。你們若是想她鬧得闔府不寧便今兒個回去,我絕不攔阻。」話落使人去收拾東西。

  林氏這些年在虞襄手裡很吃過幾回大虧,別人都怕她哀泣,只虞襄不怕,端著一盤瓜子邊嗑邊把她當跳樑小丑一般觀賞。她好幾次忍不住要戳破她身份卻都被她陰差陽錯的堵住,差點沒被活生生氣死。

  偏老太太和虞品言總站在她那一邊,反把做母親的壓得抬不起頭來。

  林氏對虞襄十分憎惡,這憎惡中又暗藏幾絲不易察覺的畏懼,聽了老太太的話只得沉默點頭。

  沈妙琪也跟著點頭,表情十分乖順,實則暗暗提高了對虞襄的戒備。看來那賤種不是個好對付的,回去後還需謹慎行事。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4 09:33 PM

第四十七章

  傍晚時分,老太太與林氏跨入府門。虞襄早備好飯食在偏廳等候,虞品言也回來了,正握著妹妹的手把玩,深邃的眼眸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

  「一塊兒吃個飯吧。」老太太看向林氏。

  「謝母親,我還是自己回去吃吧。」林氏一看見虞襄就惱恨的吃不下飯,所幸女兒很快就要回來,日後做什麼都有人陪了。

  老太太本也就客氣一句,她若是真答應了還覺得膈應呢,也不挽留,揮手將她遣退。

  「老祖宗,今兒個你帶母親上哪兒去了?她看上去很高興的樣子。我已經十四年沒見她開過笑臉啦。」虞襄沖老太太燦笑,黑白分明的貓瞳閃爍著細碎的光彩。

  老太太一看見孫女兒如春日般嬌艷的臉蛋,心裡就像灌了一桶蜜,甜滋滋的十分偎貼,走過去拍拍她發頂,戲謔道,「十四年未曾見過?小丫頭難道一出生就開始記事了?那可真是靈童轉世。」

  「說不定我還真是呢。老祖宗快吃飯,省得放涼了串味兒。」虞襄連連招手使人盛飯。

  就憑孫女那股子靈秀勁兒,這話老太太是信的,不免笑得更開心。

  祖孫三人聚在一起的氣氛就是不一樣,連空氣都透著欣悅的味道。馬嬤嬤慇勤的給幾人擺飯布菜,隨後笑瞇瞇的退下。看久了林氏和妙琪小姐那張哭喪臉,心裡早憋得慌,還是得多看看襄兒小姐洗眼睛。

  老太太給孫女兒夾了一塊燒鵝,徐徐開口,「襄兒啊,老祖宗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來了。虞襄拿起虞品言的酒杯小酌一口,貓瞳睜得圓溜溜的看過去,樣子懵懂可愛。

  老太太未說先笑,摸摸她柔嫩的臉頰道,「襄兒,你其實還有一個雙胞胎姐姐。」

  虞品言放下筷子,從妹妹手裡接過酒杯斟滿,一飲而盡,隨即又斟了小半杯,再塞回她手中,面上表情淡淡,彷彿老太太宣佈的只是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

  虞襄本就圓溜溜的貓瞳瞬間睜得更大,裡面閃爍著好奇和驚訝的光彩,「我竟然還有一個姐姐?可是她為什麼十四年都不住在家裡?她現在在哪兒?您怎麼從來不告訴我?」

  老太太拍撫她脊背繼續道,「因為她八字很弱,隨時都會夭折,老祖宗不得已將她送入庵堂寄養。非但沒告訴你,除了你母親和哥哥,滿府裡沒人知道,就怕說得多了讓鬼神聽去,把你姐姐找出來帶入地府。你看,這十四年過去了,她的死劫也解了,所以……」

  「所以姐姐要回來了是嗎?」虞襄臉上露出歡喜的神色,心裡卻實在談不上高興。只要一想到正主兒會與自己爭奪哥哥的注意力和寵愛,她心裡就爬滿了名為嫉妒的小蟲,一口一口蠶食她的理智。

  好在侯府並不打算讓沈家人接自己回去,而是瞞下了正主兒過往的經歷,雖然還是為了正主兒前途考慮,她心裡也略微放鬆了些。她不是捨不得侯府,她只是捨不得哥哥。

  思及此處,她不自覺依偎過去,緊緊摟住虞品言手臂,用臉頰眷戀的蹭了蹭。

  虞品言瞇眼而笑,握著她執酒杯的手,餵了自己一口。

  老太太對二人親密無間的舉動早已司空見慣,點頭道,「是啊,這個月月底便是黃道吉日,我準備接她回來。」

  「那我立刻讓人去收拾院子。」虞襄轉著眼珠朝柳綠看去,卻被老太太攔住,「不用了,就讓她跟你母親一塊兒住,無需準備什麼。」若非把人接回來能叫林氏消停消停,老太太這會兒還在猶豫呢。

  虞襄也不多說,晃了晃哥哥手臂問道,「哥哥,你見過姐姐嗎?她性子如何?好不好相處?」

  虞品言給她餵了一口酒,目光長久停駐在她瑩潤飽滿、嬌艷欲滴的唇珠上,嗓音略微有些沙啞,「僅見過兩面。她性情涼薄,記仇不記恩,日後你離她遠點兒,免得被算計。」

  虞襄忍不住露出驚訝的表情。這才兩面虞品言竟給出如此低劣的評價,也不知那正主兒究竟幹了什麼缺德事。不過這又與她何干?只要哥哥不喜歡她,只喜歡自己就夠了。虞襄瞇著眼偷笑,愛嬌的蹭蹭哥哥臂膀,乖巧應諾,「我知道了。」

  老太太自顧夾菜,彷彿完全沒聽見孫子直白的話語,實則心裡暗暗點頭:性情涼薄,記仇不記恩。這九個字總結的委實精闢,可不正是如此麼?罷,好歹是虞家血脈,接回來過幾年好日子再找個同樣命硬的嫁出去,附一份豐厚嫁妝保一世平安順遂,也算對得起她了。

  吃罷晚飯,老太太招來林氏、虞思雨、各位管事,當場宣佈了虞家還有一位嫡小姐寄養在外的消息。

  眾人非常驚訝,面面相覷後便是一陣嘩然。虞思雨也隨大流,做出一副錯愕的表情,實則目光一直在虞襄臉上打轉,頗有些幸災樂禍。

  林氏掐指算了算,離月底還有十多天,當即表示反對,「母親,作甚一定要月底才接回來,明天就去不行嗎?」

  「明天並非黃道吉日,忌出行忌嫁娶,你想你女兒撞霉運只管去接。」老太太閉目擺手,不願看見林氏那張哭喪臉。

  林氏對女兒的安危非常在意,哪怕是這種沒影兒的事也不敢衝撞,抿抿嘴不說話了。

  虞品言噙著冷笑斜睨她一眼。

  老太太又吩咐各位管事將消息帶給下僕,別臨到月底弄得大驚小怪亂了套,隨即擺手讓眾人離開。

  林氏見虞品言彎腰就要抱走虞襄,動作說不出的溫柔繾綣,本就不怎麼愉快的心情變得更為陰鬱,揚聲道,「言兒你留下,母親有事與你商量。」

  虞品言聽而不聞,抱著妹妹掂了掂,見她咯咯咯的笑起來,這才勾起唇角往外走。

  「言兒,母親的話你也不聽了是嗎?你怎如此忤逆不孝!」林氏氣得渾身發抖。女兒回來了,她彷彿一下子就甦醒過來,睜開眼去觀察周圍的世界。兒子對她的態度已經不能用『冷漠疏離』四個字來形容,而是更令人心寒的視若無睹。他的眼中沒有她的存在,也沒有親妹妹的存在,只看得見老太太和虞襄。老太太也就算了,畢竟是親祖母,可虞襄算什麼東西?一個賤種,一個喪門星,如何有資格分薄屬於女兒的寵愛?

  林氏迫切的想讓兒子知道,誰才是他真正該在意的人。

  「哥哥你留下,聽聽她想說些什麼。」虞襄附在虞品言耳邊低語。

  虞品言又走了兩步,直等妹妹拿指尖輕戳自己胸膛才笑著將她放進輪椅,叮囑桃紅柳綠小心伺候。

  所有人都退出正廳,虞品言坐在閉目養神的老太太身邊,問道,「你想說什麼?」

  林氏先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緩緩啜飲一口,這才發話,「既然琪兒已經找到了,虞襄是不是該送走了?」

  見老太太猛然睜眼朝自己看來,她快速補充道,「並非把她逐出虞家,只是稱病放養到莊子裡去。她留在府裡總歸礙眼。」

  不等老太太發話,虞品言捏碎椅子扶手,冷笑道,「你若是覺得襄兒礙眼,那便收拾東西搬去水月庵陪沈妙琪吧。這輩子都不用回來了。」

  「你,你怎能這樣與我說話?」林氏不敢置信的看向他。

  「我為何不能這樣與你說話?我是永樂侯,這裡是永樂侯府,我要讓誰留下,誰就必須留下,我要讓誰走,誰就立馬給我滾。」

  「我是你母親!你這是大不孝!」林氏站起來衝他嘶吼。

  「我的母親早在父親去世那天就已經死了,現在的你只是一縷幽魂。」虞品言抖落掌心的木屑,冷冷開口,「這話是你親口說的,怎麼你自己反而忘了嗎?既是孤魂野鬼便安生的待在墓穴裡,莫要四處惹事,否則難免落得個魂飛魄散的下場。」

  老太太放下佛珠,臉上亦露出一抹諷刺的笑。死了,十四年前她就當這個兒媳婦已經死了。可你死也該死個乾淨,作甚突然詐屍?自己養大的孩子,再沒有血緣那也有感情,怎能說拋棄就拋棄?林氏果然是個不長心的,難怪沈妙琪那樣對待沈家,卻是隨了她。

  林氏無言以對,眼睜睜看著兒子大步離開,口中還吐出令她心寒的話語,「日後再敢提這件事,你便與沈妙琪一起滾離侯府。我虞品言向來是六親不認的,你不要妄圖挑戰我的耐性。」

  林氏喘著粗氣看向老太太,眼中滿是求助。

  「你要是敢在襄兒面前說破她身份再將她私自送走,你就拿著休書回家去吧。」老太太給馬嬤嬤使了個眼色,馬嬤嬤立即上前將大受打擊搖搖欲墜的林氏拽走。

  花園裡,虞思雨站在一座假山前等待路過的虞襄。

  「母親的心肝肉要回來了,屆時這虞府再沒有你站腳的地兒。你怕嗎?」她微微傾身,臉上的笑容甜美無比,卻似裹了一層蜜糖的毒藥。

  虞襄揚起下顎,漫不經心的開口,「哥哥是永樂侯,這裡是永樂侯府,只要哥哥在,侯府就永遠有我的立足之地。你別忘了,我也是哥哥的心肝肉。誰沒有站腳的地兒還不好說,但是我可以確切的告訴你,肯定沒你站腳的地兒!」

  她眨眨眼,笑容比對方更甜蜜百倍,其中暗藏的辛辣也足夠嗆人。

  虞思雨秀美的臉龐扭曲的不成樣子,正欲發難卻見虞品言立在不遠處,嘴角噙著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

  總是在不同的地點對著不同的人物說出同樣的話,這份默契彷彿早已刻入靈魂,叫他每每想來便覺得萬分歡悅。不過襄兒說錯了一點……

  虞品言大步走過去,點了點她鼻尖笑道,「傻丫頭,你可不是我的心肝肉。」

  見妹妹露出愴然欲泣的表情,他朗笑出聲,一把將她抱進臂彎步步走遠,極盡溫柔的補充道,「你不是我的心肝肉,你是我的命根子。只要我還是永樂侯,這永樂侯府就永遠是你的家。」

  虞襄摟住他脖頸,將臉頰埋入他肩窩心滿意足的笑了。

  虞思雨看著二人親密無間的背影,卡嚓一聲掰斷了手指甲。立在她身後的邱氏無奈的搖頭。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4 09:39 PM

本帖最後由 璃幻 於 2015-1-24 09:39 PM 編輯

第四十八章

  月底很快就到,老太太派了兩個得力的管事上水月庵接人。

  因太子妃早產那件案子已經水落石出,幕後黑手乃二皇子妃及其母家,雖然二皇子極力否認自己知情,卻依然被皇上貶為庶人送去皇陵軟禁終生。二皇子妃一家打入死牢不日問斬。

  隨後便是揚州鹽稅案爆發,被揚州官員貪墨的稅銀足有三千多萬兩,抵得上國庫十年收入。皇上當朝震怒,命龍鱗衛所接管案件嚴查到底。該誅九族的誅九族,該殺頭的殺頭,該罷官的罷官,決不許法外容情。

  月底正是淒風慘雨人人自危的時候,莫說各大世家府門緊閉,就連路上的行人都少了很多。唯獨菜市口十分熱鬧,每天都能掃出好幾顆人頭,更有無數囚犯關押在龍鱗衛所,經受非人的刑訊和折磨。

  虞品言的忙碌程度可想而知。沈妙琪歸家這等小事壓根就沒在他心上留下印記,大清早就出門辦差去了。

  老太太見時辰差不多,親自走到儀門處迎接,見虞襄早已等候在外,且還燒了一個去晦氣的火盆,頓時覺得非常滿意。是了,憑沈妙琪那命數,進門前確實得去去晦氣避避邪。

  林氏匆忙趕來,不停整理額發拉扯裙擺,顯得十分緊張,又連連揮手遣金嬤嬤去大門外探看。

  「來了來了,小姐回來了!」金嬤嬤提著裙擺疾奔而來,後頭跟著一大群抬箱籠的壯實丫頭。

  沈妙琪挽著流雲髻,別著累絲金鳳釵,穿著宮緞素雪曳地長裙,伴隨著和暖的春風與飄飛的花瓣一步一步款款而來,秀麗的容顏溫柔如水,優雅的氣度渾然天成。

  不過短短半月她便已褪去商家女的市儈與奴婢的卑微,變成了真正的大家閨秀。

  不僅林氏目露狂喜,就連老太太也禁不住點頭。這樣子才總算是能上檯面了。

  沈妙琪一雙水眸在人群中搜索,略過面帶燦笑的虞思雨,直往坐在輪椅上的少女看去,心裡那根名為嫉妒的弦一下子繃到極致,眼看就要斷裂。

  她明裡暗裡向秦嬤嬤打聽虞襄的情況,只知道她十歲斷腿,性格潑辣,長相嬌美,是個妙人兒。十分討老太太和虞品言喜歡。

  她本以為對方與自己只在伯仲之間,或許還要稍遜一籌,因她從小就是美人胚子,走到哪兒都能引來無數驚艷的目光。然而見了真正的虞襄她才意識到秦嬤嬤吞吞吐吐說出『嬌美』二字並非言不由衷的誇讚,而是想不出更貼切形容詞的無奈之舉。

  只見少女慵懶的斜倚在輪椅上,一隻手搭放在膝頭,一隻手托腮,黑白分明的美目正滴溜溜的看過來,裡面閃爍著比春日更明媚燦爛的神光。她皮膚似雪一般白皙,一雙眉毛不是時下流行的彎彎柳葉眉,而是又粗又黑的劍眉,眉梢微微往上斜挑,幾乎快要沒入濃密的鬢髮,精緻完美的五官既帶著女子的嬌俏明艷,又透出一股獨屬於男子的英武霸氣。

  她哪裡是嬌美二字能夠形容?卻是美得凌厲,美得張揚,美得張牙舞爪無處藏匿,叫沈妙琪只看一眼就覺得喘不過氣來。

  虞襄是沈妙琪認定的敵人,她不自覺就會拿自己擁有的所有東西去與虞襄比較,然後分個高低輸贏。本以為自己比起虞襄不差什麼,特別是在苦練了半個月之後,然而見了真人她才意識到,哪怕虞襄不會走路,自己在她跟前也完全撐不起高門貴女的氣場。

  她只微微挑個眉,揚揚下顎,簡單至極的動作便已帶出十二萬分的高傲。

  沈妙琪不敢再看第二眼,心亂了,步伐也跟著凌亂。離火盆越來越近,她頻頻深呼吸試圖讓自己恢復鎮定。

  恰在這時,門口傳來僕役請安的聲音。

  沈妙琪回頭去看,卻見虞品言面無表情的走進來,手裡握著一把繡春刀,身上穿著絳紅色的官袍,下擺似乎沾了很多液體,將本就濃烈的絳紅色染成了墨色,那液體十分濃稠,隨著他行走的動作一滴一滴從布料裡滑落。

  一股和風吹過,帶來的不是百花盛開的芬芳,而是一股令人作嘔的腥氣。

  沈妙琪看清那一連串點綴在青石板上的艷紅圓點才發現,他衣擺上沾染的不是水漬,卻是鮮血。究竟要殺多少人才能帶出如此濃烈的血腥味?才能將厚重的布料全都染濕?

  沈妙琪彷彿又回到了龍鱗衛所那暗無天日的地牢,腿腳忍不住發軟。

  正當時,她已走到門口,金嬤嬤好心提醒一句,「小姐,該跨火盆了。」

  沈妙琪反射性的抬腳,卻因站立不穩踩進了燒紅的炭裡,哀叫一聲急急跳開。幾顆火星濺落在她長長的裙擺上,立刻燒出幾個焦黑的洞。

  虞品言徑直越過她,彎腰抱起盛裝打扮的妹妹,伸手拂開她被風吹亂的額發。

  「哥哥,你臉上粘了血點。」虞襄掏出手絹幫他擦拭。

  血跡乾涸後緊緊粘在皮膚上,十分不好清理,虞襄瞇眼偷笑,將指尖含得濕漉漉的往那血點上塗了塗,然後輕輕擦掉。

  虞品言一點兒也不嫌棄,目光在她嬌艷紅唇上流連許久,這才朝瘋狂拍打裙擺顯得狼狽不堪的沈妙琪看去。

  火星很快熄滅了,老太太揚聲大喊,「慌什麼?叫什麼?丁點小事也嚇成這樣!還不趕緊帶小姐去換衣服!」

  林氏心疼的直掉眼淚,趕緊摟著驚魂未定的女兒回自己房間。

  老太太拂開在鼻端飛舞的煙塵,看著翻倒在地的火盆長歎口氣。果然是天煞孤星,一個火盆哪裡驅得散她身上攜帶的晦氣。

  想到這裡,她指了指晚秋,命令道,「去告訴妙琪,讓她用柚子葉洗個澡再來前廳見我。」

  晚秋低聲應諾,匆忙下去了。

  「言兒,你也趕緊洗洗,瞧這一身弄的。」老太太語氣中的不耐全換成了心疼。最近接連兩樁大案落在孫子頭上,見天的刑訊殺人,真是造孽。若不是俊傑去得早,留下這滿府的老弱婦孺和一幫如狼似虎的叔伯,孫子何至於走上這條艱險重重的道路。

  虞品言點頭,順便把妹妹也一塊兒帶走。

  樸拙大氣的房間內,虞襄半坐在軟榻上,手裡拿著一隻鼻煙壺把玩,眼睛卻滴溜溜的直往冒著熱氣的屏風後面鑽。

  柳綠站在門外不敢進去,心裡急的像貓抓一樣。哪有哥哥洗澡妹妹守在內室的道理?偏這兄妹兩從來不知道避諱,小時候也就罷了,如今年歲漸長還不當回事兒,這習慣得改,立馬改,否則主子日後如何嫁人?

  剛跨出一隻腳便踩在那件浸透血漬的官袍上,鮮血很快順著布料爬上鞋尖,殷紅的色彩看著十分嚇人,柳綠抖了抖,連忙縮回去,扶額看向站在不遠處逗鳥的桃紅,暗暗喟歎:做傻子真好,什麼煩惱都沒有。

  屏風後一陣嘩啦啦的水聲,少頃,俊美無儔的青年披著一頭濕髮走出來,身上攏著一件黑色錦袍,只在腰間束了一根玉帶,衣襟大敞,露出強健的胸膛和幾塊結實的腹肌。古銅色的皮膚因沾了水而反射出瑩亮的光芒,看上去性感至極。

  虞襄耳根發熱,眼珠卻粘在青年身上拔不下來,及至聽見一聲沙啞渾厚的低笑才發現自己的指尖已經戳到他堅硬的腹肌,正順著肌理的紋路遊走。

  她耳尖霎時紅得滴血。

  虞品言自然的反握住她小手,將之慢慢往上帶,最終覆在自己寬厚的胸膛上,讓她感受自己一日比一日更為焦躁渴求的心情。

  心臟的躍動很急促,卻也很沉穩,咚咚,咚咚,像一把小錘子敲打在自己掌心,虞襄感覺自己的手掌不是覆在皮膚上,而是覆在火炭上,溫度燙的驚人。

  她動了動指尖,想抽回手,青年卻先一步放開壓著她手背的大掌,遞了一塊布巾過去,「幫我擦頭髮。」

  旖旎的氛圍像氣泡一樣破碎,虞襄恍惚的眨了眨眼,這才拿起帕子輕柔的擦拭,然後一如往昔那般依戀的趴伏在哥哥背上,輕嗅他發間的檀香味。

  兩人都不說話,各自急促的心跳在靜謐中恢復正常。虞襄狡黠的輕笑兩聲,纖細的手臂一把箍住青年脖頸,問道,「哥哥,我要是跟姐姐同時掉進水裡,你先救誰?」

  這是什麼問題?吃醋了?虞品言不答,自顧低笑起來。脖頸間的手臂越收越緊,彷彿在警告他若是不快點給出滿意的答案就要下狠手了。

  虞品言展臂將妹妹從背後撈進懷裡,點了點她鼻尖道,「自然是救你。」

  「那我要是跟母親同時掉進水裡,你先救誰?」虞襄湊近了盯著他眼睛。

  「自然還是救你。」虞品言快速答話,眼中閃爍著愉悅的亮光。他愛極了毫不掩飾自己佔有慾的襄兒。

  「那要是我跟……」意識到自己與老祖宗不適合拿來比較,擺明了在為難哥哥,她略去未盡之語,摟住哥哥勁瘦的腰滿足的笑了。

  虞品言用力將她往自己懷裡摁了摁,無聲歎息。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4 09:40 PM

第四十九章

  各自洗漱又換了衣服,虞品言和沈妙琪前後腳走進正廳。老太太已端坐在主位上,沖孫子懷裡的孫女招手,「襄兒,來老祖宗身邊坐。」

  虞品言將妹妹小心翼翼放下,自己緊挨著她落座。

  林氏命金嬤嬤去倒茶,攜沈妙琪坐定後責難道,「言兒,下次先把自己打理乾淨再回來,瞧你今天把琪兒嚇得,要是傷到哪裡可怎麼辦?況且今兒是咱府上大喜的日子,你作甚帶著一身血回來,平白添了許多晦氣!」

  這還真是……十四年未曾關心過兒子,一張口就嫌兒子不乾淨。知不知道他為何沾染如此濃重的血腥味?知不知道他為了撐起這個家付出了怎樣巨大的代價?知不知道為了讓大家過上好日子,他這些年來經歷了多少次生死劫難?他遭罪的時候你在哪兒?你有什麼資格對他說三道四?

  虞品言不發話,只淡淡瞥她一眼。老太太卻氣笑了,砰地一聲拍擊桌面,怒罵,「這裡是永樂侯府,是言兒的家,他愛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何曾輪得到你插嘴?你若是嫌棄言兒趁早給我滾!馬嬤嬤,去拿休書!」

  每次跟林氏說話,老太太都要拿出早已寫好的休書迫她一迫,十四年,還真有些倦了。若非她是言兒生母,早叫人把她扔回娘家去。

  要是以往林氏定然掩面哭泣,對老太太的斥責全當耳旁風絲毫不去理會,但今次女兒就在身邊看著,她感覺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臉色一時間漲得通紅。但她已經十四年未曾掌家,府裡全都是老太太說了算,老太太要代子休妻,她只有拿上行李走人的份兒。

  她暗暗摳撓掌心,用求助的眼神朝兒子看去。

  虞品言低頭剝瓜子,將瓜子仁一粒一粒塞進妹妹嘴裡,全當什麼都沒看見,也什麼都沒聽見。

  這關頭也沒虞思雨說話的地兒,她埋頭裝死。

  大廳裡一瞬間靜的出奇,只剩下虞襄嘎崩嘎崩嚼瓜子的聲音,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往沈妙琪臉上瞟。

  沈妙琪誠惶誠恐的開口,「祖母,母親也是心疼我才失言了,還請您原諒則個。」

  正當時,金嬤嬤端著一壺茶進來,她連忙倒了一杯熱茶跪在老太太跟前,說道,「孫女兒首次歸家,這杯茶敬祖母,祝願祖母長命百歲,福壽連綿。」話落高舉雙手,目露殷切。

  老太太定定看她半晌,這才接過茶杯小啜一口,然後遞了一個荷包過去,「你是個有眼力勁兒的,起來吧。這個收好,可以保你平安。既然已避過死劫便不用再跟著別人姓了,日後你就叫虞妙琪,排行第二,襄兒的排行往下順移,是為三小姐。」

  沈妙琪畢恭畢敬接過,用指尖暗暗捏了捏,裡面只有薄薄的一張紙,也不知是什麼。

  她又倒了一杯茶,捧給紅著眼眶的林氏,軟聲道,「母親請喝茶。這可是女兒給您奉的第一杯茶。祝願母親身體安康,青春永駐。」

  林氏立馬笑開了臉,接過茶杯一飲而盡,隨即把自己手腕上價值連城的翡翠鐲子解下來套在她手腕上,將她攬入懷中輕輕拍撫。

  兩人靜靜依偎的畫面看上去十分溫馨,卻讓廳中諸人的心情越發陰鬱。老太太捻著佛珠冷笑,虞品言乾脆別過頭去。

  虞襄擔心他心裡不平衡,將裙裾上的瓜子殼拍掉,一頭扎進他懷裡,小手伸到他背後輕柔拍撫,用行動告訴他——哥哥,你還有我呢!

  虞品言將她撈到膝上抱好,愉悅的笑了。

  老太太偏頭看看親密無間的兄妹兩,緊繃的面龐這才逐漸柔軟下來,擺手道,「行了,既已見過長輩便移步偏廳用膳吧。你們三姊妹私下裡再聚。」

  沈妙琪退出林氏懷抱,乖巧應諾,來之前的躊躇滿志早被忐忑不安所取代。林氏在虞府的地位好像跟她想像中不一樣,莫說老太太不將她當回事,就連虞品言和虞襄也都冷漠以對。

  林氏這些年究竟是怎麼過來的?一股危機感襲上沈妙琪心頭。

  虞家所有主子難得齊聚一堂,故此,今日的飯菜特別豐盛,更有一罈好酒已拍開封泥放在虞品言的座位上。

  眾人坐定後老太太先夾了一筷子菜,然後揮手命大家隨意。

  林氏一個勁兒的往女兒碗裡搬菜,恨不得把所有碗碟都移到女兒跟前。虞妙琪禮尚往來又夾回她碗裡。

  虞襄單手支腮,欣賞母女兩沒完沒了的親熱大戲。

  對面的虞思雨衝她幸災樂禍的擠眼睛。但廳中那番衝突卻也讓她明白,無論林氏多寵愛虞妙琪,只要老太太和虞品言在,她們就別想壓過虞襄。十四年都過去了,林氏再也不是往昔那個說一不二的當家主母了。

  虞品言捏著妹妹下顎將她腦袋轉回來,沉聲道,「有什麼好看的,吃飯。哥哥給你夾,不用羨慕別人。」他也曾渴望過林氏的母愛,但這麼些年過去,他明白那是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妹妹若是需要親情,他可以給予,甚至給得比她想像中更多。

  老太太也心疼孫子孫女,給他們每人夾了一些菜,柔聲道,「吃吧,要什麼只管告訴老祖宗,老祖宗給你們夾。」只聚這一次,下次讓母女兩回自己屋去,這幅作態委實膈應人。同樣是孩子,不能只偏疼一個,把其他幾個當撿來的吧?

  虞妙琪十分有眼色,連忙低聲勸林氏自己吃,然後給老太太和虞品言各夾了一塊魚肉,臉上帶著羞赧的微笑。

  「哎,別給哥哥夾魚肉,哥哥從不吃魚。」虞襄將魚肉放回她碗裡。

  虞妙琪臉上的微笑僵了僵,也不搭理虞襄,反而看向林氏問道,「母親,哥哥討厭吃魚嗎?我初次歸家,實在是無從得知。哥哥喜歡吃什麼?您說了我好記下。」

  林氏被問住了,表情十分尷尬。夫君死時兒子才五歲,連自理能力都沒有,喂什麼他就吃什麼,她哪裡知道兒子喜好。

  老太太見林氏顧左右而言他,半天答不上來,臉色一下就黑了。兒媳婦對孫子的不聞不問一直是紮在她心底的一根刺,這輩子到死,她都不能原諒兒媳婦這種不負責任的行為。她如今越是對虞妙琪關心備至,就襯托的孫子當年越發可憐。

  一股郁氣湧上胸口,憋得老太太吐也不是咽也不是,難受極了。

  虞襄也冷下臉,將筷子重重拍在桌上。

  虞妙琪心知自己說錯話了,卻不知究竟錯在何處。哪怕她不是沈家血脈,沈母也從未虧待過她,更甚者將兩倍的母愛全都傾注在她身上。故而她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世上竟然有做母親的如此無視自己的孩子。

  正所謂一啄一飲,一還一報。林氏落到如今這等尷尬境地,也是她自己作的。

  虞妙琪不敢詢問表情陰鬱的老太太,只得朝身邊的虞襄看去,「妹妹,哥哥喜歡吃什麼菜?我手藝不錯,日後還能親手做給哥哥吃,也算彌補我們兄妹多年不見的遺憾。」

  聽了這話虞襄更不會告訴她,摟住虞品言胳膊,狀似懵懂的問道,「哥哥,你喜歡吃什麼來著?我也忘了呢。」

  虞品言點點她挺翹的鼻尖,話裡含笑,「你喜歡吃什麼我就喜歡吃什麼。」

  虞妙琪握緊筷子,鍥而不捨的問,「那妹妹喜歡吃什麼?」

  虞襄歪著腦袋看她,黑白分明的貓瞳閃爍著狡黠的亮光,「我啊,我不挑食,什麼都喜歡吃。」

  說來說去就是在戲弄自己,不光自己對她有敵意,她也對自己很看不慣。可是她憑什麼?她算個什麼東西?虞妙琪心火熊熊燃燒,面上反而淡淡一笑,含著些微淚光低頭用膳。

  她委屈的姿態果然讓老太太心軟了,重新拿起筷子道,「食不言寢不語,都安生用膳吧,今兒是個好日子,別蹉跎了。」

  眾人低聲應諾。

  虞襄再沒有胃口,將一碟醉蝦移到自己跟前,剝了殼沾上醬塞進哥哥嘴裡。虞品言將半碗蛋羹倒進碗中,用白米飯拌勻,你一勺我一勺的餵過去,這才把彼此灌了個半飽。

  兄妹兩打小就愛這麼吃飯,老太太早已見怪不怪,倒是虞妙琪頻頻看過去,面上不顯,心裡貓抓一樣難受。她算是看出來了,這侯府裡若論排位,虞品言才是真正的主子,其次是老太太,再次才是林氏。

  要想在侯府立足,光籠絡林氏一人遠遠不夠,還需討老太太和虞品言的歡心。然而就憑虞品言現如今把虞襄寵上天的架勢,要想在他心裡佔據比虞襄更為重要的位置怕是很不容易。

  沒有虞品言的寵愛,她以後怎麼過下去?

  各種盤算在腦海裡一一浮現,虞妙琪頗有些食不知味。

  虞襄也同樣心不在焉。其實她很想揪住虞妙琪問問自己家人現在過得如何。雖然不願意隨他們離開,但她依然想知道他們的消息。過得好也就罷了,過得不好還能幫襯一二,也算替原主盡了心。然而看老太太和哥哥的意思,是不打算讓她與那家人接觸,她只得裝作渾然不知。

  心裡門清,面上還要裝傻,這日子其實也不好過。

  餐桌上各人心裡都打著不同的主意,一頓飯不知不覺就吃完了。虞品言不願多留,與老太太打聲招呼便抱起妹妹先走一步。

  虞妙琪本想隨林氏離開,卻被虞思雨叫住。

  林氏樂於看見她有個玩伴,揮手讓她只管去。

  虞思雨領著虞妙琪回了自己小院,甫一進門就問道,「你原先的家人呢?怎麼不讓他們過來把虞襄接走?她鳩佔鵲巢十四年,你都不恨嗎?那家人乃地位卑賤的行商,該叫虞襄做回商家女才是,現在這樣真太便宜她了。」

  虞妙琪臉上的微笑僵住了,低聲開口,「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與此同時,她對這位庶姐的好感全變成了深深地惡意。母親、祖母、兄長,知道她極力掩蓋的過去也就算了,為什麼這人也知道?毫無疑問,虞思雨已超過虞襄變成了她眼下最急於除掉的障礙。

  她是侯府嫡女,絕不是什麼商家女!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4 10:51 PM

第五十章

  邱氏在兩人進屋後便偷偷繞到後牆根下,耳朵緊貼牆面偷聽。

  虞思雨見她不肯承認,用帕子掩嘴輕笑,「妹妹不用跟我裝傻,你的事我很久以前就知道。這麼些年一直盼著你回來呢!可憐見的,去了那樣的人家,也不知受了多少苦,快跟姐姐說說。」

  她執起少女略微有些粗糙,還帶著許多疤痕的手,輕輕拍撫。

  虞妙琪用力將手抽回,強笑道,「姐姐說什麼胡話,我一直寄養在水月庵,哪裡有什麼別的家人。我與母親許久未見,想念的很,這便回去陪伴她了。日後得了空再來拜訪姐姐。」話落不顧虞思雨的百般挽留,迅速離開。

  等她走遠,邱氏這才躡手躡腳從後牆繞出來,推開房門規勸道,「大小姐,你真是糊塗啊!你知道那等隱秘也就算了,作甚要當著她的面提出來,怕她不惦記你是不是?熬過這段日子就能嫁人了,可千萬別再節外生枝。」

  「你這老狗,又偷聽我說話,早晚讓老天爺降一道神雷劈死你!你有本事跑到虞襄跟前,把她的身世抖落給她啊!你若是敢去,我就給你五百兩銀子!」虞思雨指著她鼻子怒罵。

  邱氏低聲下氣的道,「莫說小姐給奴婢五百兩銀子,就是給奴婢五萬兩奴婢也不敢張這個口。事情鬧出來,侯爺將奴婢扒皮拆骨剁成肉醬那都算是輕的,沒準兒還會拿奴婢一家老小開刀。小姐何必讓奴婢白白跑去送死。」

  想到大哥對虞襄的千般呵護,萬般寵溺,虞思雨不做聲了,用力撕扯手帕以發洩心頭郁氣。

  邱氏繼續苦口婆心的勸說,「小姐你今兒這出真的失策了。你當你說破二小姐身份是給自己拉個知根知底心思貼近的同盟,實則恰恰相反,你不說還好,一說她準得把你記恨上。你想啊,叫那商家來人把襄兒小姐帶走,她以前的經歷不也曝光了嗎?在商家長到十四歲和在侯府長到十四歲完全不能相提並論。這事鬧出來,最難以立足的不是襄兒小姐,卻是她,往後她哪裡還有臉見人。你貿然在她跟前說破,你想她怕不怕,恨不恨?日後指不定怎麼對付你呢。」

  虞思雨細細咀嚼她的話,越想越覺得憂心,面上偏要強撐,譏笑道,「你可別危言聳聽了。妹妹看著就是個和順人兒,跟虞襄那等潑辣貨可不一樣。再者,她要是恨我,又能拿我如何?她與林氏在侯府裡的地位還不如我呢。」

  正說著話,虞妙琪的大丫頭寶生在門外稟報,「大小姐,二小姐讓奴婢給您送東西來了,說是今次走得倉促,著實不好意思,讓您日後多多去她那裡走動。都是自家姐妹,合該一條心才是。」

  虞思雨打開寶生送來的錦盒,發現裡面擺著一套做工極其精緻的八寶翡翠鑲金頭面,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很有些晃眼。

  她歡歡喜喜遣走寶生,得意的朝邱氏看去,「瞅瞅,這便籠絡我來了,果然是個性子軟的,好拿捏。有她給我當槍使,日後有的虞襄受了。」

  性子軟?邱氏一邊搖頭一邊掀簾子出去。那虞妙琪雖說面相溫溫柔柔十分乾淨,可一雙眼睛卻渾濁的很,透著一股子陰戾之氣。若是跟她攪合在一塊兒,大小姐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罷了,反正大小姐從不相信自己,自己少說幾句也就是了。

  虞妙琪行走在光線昏暗的小徑上,兩邊都是參天大樹。曾經的沈家也是一方巨賈,家中亭台樓閣處處聳立,放眼一片金碧輝煌。她本以為沈家除了身份低一些,比起別家不差什麼,回了侯府才知道,兩者何止不差什麼,簡直是天淵之別。

  侯府沒有造型精巧的雕樑畫棟,全都是最刻板最正統的方形建築,色彩不是富貴人家慣用的金綠紅藍,而是沉悶的青灰色,就連院子裡種的植物也大多為巨木而非花樹。

  然而就是如此簡單的構造卻帶給人吞噬一切的恢宏氣勢,身在其中便覺得自己格外渺小。虞妙琪走到林氏屋前,抬頭去看廊上的獸形瓦,那大張的嘴好似要將她一口吞下。

  她晃了晃神,既覺得心驚又覺得歡喜。原來這就是所謂的高門巨族、百年世家,而她從今以後就是這家的嫡小姐,有更遠大更錦繡的前程。誰若是阻她,誰就是她的敵人,必須想盡一切辦法除去。

  定定站了半晌,她平復好心情,一面命寶生給虞思雨送東西,一面往林氏屋裡走去。

  「我的兒,你回來啦,這裡有幾匹布,你快過來看看,搭配好花色我便叫裁縫給你制幾套春裝。」見女兒回來了,林氏歡歡喜喜迎上前。

  虞妙琪走過去查驗布料,都是貴重的蜀錦,花色卻有些老氣,不免皺了皺眉。

  林氏心有所感,連忙解釋道,「這些是母親前幾年攢下的緞子,都是貢品,貴重的很,雖說花色不時新了,做幾件褂子也使得。」話落沖金嬤嬤揮手,「去把錦繡閣的掌櫃叫來,跟她說只管帶上最貴重的首飾和布料,我女兒要挑。」

  金嬤嬤領命而去,林氏扯開一匹布在女兒身上不停比劃。

  虞妙琪將屋裡的丫鬟全都遣退,壓低嗓音問道,「母親,虞思雨怎麼知道我身世?」

  「呀,你不說我竟把這茬給忘了!」林氏臉色大變,「當年我與你祖母商量著要把虞襄送走,恰恰叫她聽了去。」

  「母親,她今兒還問我作甚不讓沈家人把虞襄接走,真把我嚇了一跳,一時間都找不出話來回她。母親,她若是把我的事宣揚出去可怎麼辦?女兒日後還要不要見人?」虞妙琪掏出手絹抹淚。想了半天,她終究還是決定告訴林氏,讓林氏來處理虞思雨。她剛回家,腳跟都沒站穩,要想除掉虞思雨當真千難萬難,不若林氏出手更為便宜。

  她何嘗不想把虞襄弄走,可前提是自己的身世不能曝光。現如今她拿虞襄毫無辦法,心裡的委屈和怨恨本就無處發洩,偏虞思雨要撞上來觸她霉頭!

  林氏也氣怒難平,低罵道,「那賤蹄子也不是個省油的燈,是想拿你當槍使好對付虞襄呢。你放心,母親定然想個法子將她遠遠弄走!可恨你大哥和老祖宗都不同意讓虞襄去莊子裡單過。兒啊,你暫且忍耐幾天,母親另想辦法。」

  虞妙琪聽了這話心尖微顫,慌忙開口,「母親,你怎麼對祖母和哥哥說的?」她生怕林氏將這事兒推到自己頭上,令大哥和祖母對自己生厭。

  「我就說留她在府裡很是礙眼,不如送走清淨。我的兒,我說話有分寸,你且放心。」林氏本就不傻,只是一直不願意清醒罷了。如何做才能讓女兒開心滿意,她心裡門清。

  虞妙琪舒了一口氣,撲進林氏懷裡低低哭起來。虞府跟她想像中完全不同,本以為經年未見的家人會用最熱烈的方式歡迎自己回家,可臨到頭卻一個更比一個淡漠。唯獨林氏待她全心全意,她就是心再冷,這會兒也被捂熱乎些許。

  林氏拍撫她脊背,再次保證道,「有母親在呢,你且放心。那虞思雨母親一定想辦法把她弄的遠遠的,再也礙不著你。至於虞襄,咱們慢慢來吧,不是侯府的種還想佔著侯府的地兒,她也不怕折壽!」

  母女兩抱著說了會兒體己話,金嬤嬤領著錦繡閣的掌櫃來了,後面跟著許多拎箱籠的丫頭。

  將一水兒紅漆箱籠打開,各種貴重珠寶布匹應有盡有,陽光一照,滿屋子都是亮閃閃的彩光,直晃得人睜不開眼。

  「夫人喜歡什麼只管挑,這都是今年最時新的首飾和布料,壓箱底兒的寶貨。若是換了別家,我還捨不得拿出來呢。」掌櫃笑得十分諂媚。

  林氏牽著虞妙琪上前挑選,這個髮簪戴一戴,那個薄紗披一披,簡直愛不釋手。挑了足有大半個時辰,林氏才指著幾箱東西,曼聲道,「這些值多少,你給算一算,我全要了。」

  掌櫃秉持多做事少說話的原則,雖然對虞妙琪的身份非常好奇,卻也不多看一眼,拿起胸前懸掛的小金算盤辟里啪啦一陣兒撥弄,諂笑道,「回夫人,共計三千五百六十八兩,您給我一個對牌,我好去賬房支銀子。」

  「對牌,什麼對牌?」林氏愣住了。

  「這是府裡的規矩,您竟然不知道?襄兒小姐說了,凡是用度在一百兩以上的,都得打個條兒去她那裡拿對牌,有了對牌賬房才肯支錢。臨到年底,襄兒小姐那裡有一個賬本子,民婦這裡有一個賬本子,賬房先生那裡有一個賬本子,這三個賬本子都是要會賬的,一分一厘都錯不了。」掌櫃一邊解釋一遍咋舌。論起管家的功夫,放眼整個京城,襄兒小姐那是獨一份。

  人都道水至清則無魚,當家主母對下人貪墨的現象大多睜隻眼閉只眼,全當沒看見。偏襄兒小姐眼裡容不得沙子,制定出一套極其嚴格的管賬方式,直叫人偷根針都難。

  襄兒小姐有一句話說得好——你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一家老小全靠我養著,你還背地裡偷我東西,如此狼心狗肺貪婪無度,我作甚還縱著你?我又不是聖母!

  這句話簡直說進掌櫃心裡去了,悄悄跟襄兒小姐取了經,幾家分店的賬目全依照此列,打那以後風氣果然清明了很多,她心裡別提多舒坦。

  掌櫃對虞襄萬般讚譽,林氏卻氣炸了,詰問道,「什麼時候我買東西竟然還要向她稟報?她算什麼東西……」意識到自己失言,林氏連忙用帕子捂嘴。

  掌櫃只當自己沒聽見,笑道,「襄兒小姐管了四年家,這規矩她早早就定下了,民婦也是無法。您不給民婦對牌,總不能讓民婦去賬房那裡強搶吧?府中巡衛還不得把民婦剁了!夫人您派人去襄兒小姐那裡問一句,也就半盞茶的功夫。」

  林氏無法,只得遣金嬤嬤去拿對牌。

  虞妙琪臉上本還帶著心滿意足的微笑,這會兒全被錯愕所取代。虞襄管了四年家?怎麼侯府不是母親和祖母做主嗎?什麼時候輪到一個瘸子?四年前她才幾歲,怎能撐起偌大一個府邸?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5 11:44 PM

第五十一章

  虞品言抱妹妹回屋後也不急著離開,轉到外間擰了一條濕帕子,將她臉上濃艷的妝容擦掉。

  一朵帶刺的玫瑰轉瞬變成一塊甜膩膩的,在陽光下曬的快融化的蜜糖,且這份柔軟和甜蜜只在自己面前才會綻放,叫虞品言看得心尖直顫,一股酥酥麻麻回味無窮的感覺經由心田流入四肢百骸,比灌了幾大壇烈酒更叫人沉醉。

  他撫著妹妹嬌嫩的臉頰看了半晌,發現她唇珠還殘留著一絲艷紅的口脂,輕輕用指腹抹去,然後放入口中細細品嚐。果然甜的膩人。

  虞襄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貓瞳,沒心沒肺的問道,「甜嗎?我放了很多蜂蠟,還放了許多玫瑰花瓣。」

  「甜,不過還能更甜一點兒。」虞品言將帕子遞給有些傻眼的柳綠,脫掉靴子上榻,將妹妹抱進懷裡,又從她枕後摸出一本雜記慢慢翻看,卻是不打算走了。

  柳綠揪著一顆心,邁著沉重的步伐將水盆端出去,侯爺方纔那舉動怎麼看怎麼奇怪。他兩是兄妹吧?怎麼看著倒像是一對兒新婚燕爾的小夫妻呢?

  虞襄半點也不覺得揪心,反嘻嘻笑起來,輕戳哥哥堅硬的胸膛嗔道,「還能再甜點該放多少蜂蠟啊?我這做得是口脂,又不是糖果。哥哥你什麼時候那麼喜歡吃糖了?」

  跟你在一起之後。然而這話虞品言並不敢現在就挑明,捏住她蔥白的指尖,意有所指的道,「吃的方法不一樣,滋味兒自然不同。」

  「口脂還分吃法麼?」虞襄捂嘴輕笑,忽而腦中劃過一抹亮光,正欲細思,桃紅一邊打簾子一邊說道,「小姐,金嬤嬤來啦!」

  那亮光轉瞬消彌,再也尋摸不見。

  金嬤嬤是林氏的陪房,在虞襄記憶中除了送鎮妖符那一次,她從未跨進過自己小院,這回怕是有事相求。

  「讓她進來。」她鑽進虞品言臂彎,支著腦袋與他一起看雜記。

  金嬤嬤被眼前的景象晃了晃神。只見兄妹兩一個俊美無儔,一個嬌艷無雙,正互相依偎著半靠在軟榻上同看一本書,腦袋湊的很近,鼻尖幾乎貼在一起,更別提那早已互相交融不分彼此的呼吸。

  這姿態放在嫡親兄妹身上都顯得太過親密,更何況是一對兒假兄妹?且侯爺偶爾掃向虞襄那眼神,簡直無處不透著溫柔繾綣,脈脈溫情。

  金嬤嬤心裡頓時咯登一聲,好似窺見了什麼隱秘,卻見侯爺輕描淡寫的瞟過來,眼中哪還有半分柔情,全都是冰冷刺骨的寒意。

  她差點沒被這暗含無數刀鋒的眼神絞成碎片,慌忙把心中雜念一一清除乾淨,跪下請安,「奴婢見過侯爺,見過三小姐。」

  虞品言並不搭理,垂眸繼續看書。

  虞襄擰眉道,「好好的二小姐忽然變成了三小姐,還真有些不習慣。」

  金嬤嬤將頭埋得更低,不知該如何回話。

  虞襄卻並不打算放過她,諷刺道,「你們正房的人向來不屑光顧我這小院,上次來可也是八年前了。實在是稀客。」

  金嬤嬤心尖微顫,頗有些不安。林氏對府中事務不聞不問,可不代表她也是睜眼瞎。虞襄這些年的變化她看得清楚。許是遭逢大難開了竅,她渾身傻氣盡去,不但腦子越來越活絡,相貌越來越明艷,就是脾氣也越來越乖張。

  十歲就把偌大一個侯府管理的井井有條、妥妥當當,論起能力氣度絕不輸於任何一位高門貴女,更別提老夫人和侯爺對她毫無原則的寵溺。

  她若是對夫人不敬,對二小姐不親,夫人小姐往後可別想過好日子。回去後是不是得勸夫人振作起來,將這府務中饋全拽進手裡,如此才能與她抗衡?否則這侯府豈不成了一個野種的天下?

  金嬤嬤腦子不停轉動,面上卻分毫不顯,畢恭畢敬回話,「因夫人憂思日甚,鬱結難消,終日離不得人,奴婢不敢輕忽這才怠慢了小姐,還請小姐恕罪。」

  虞襄也不管哥哥看沒看完,把自己看過那一頁直接往後翻,漫不經心的道,「你卻是會說話。什麼恕不恕罪的,我若是問你罪,母親非得把侯府哭塌不可。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什麼事兒?」

  夫人近些年越發糊塗,見天的抹淚哀泣,沉溺過往,金嬤嬤自個兒也覺得煩,聽了虞襄的話更感羞臊,壓低嗓音道,「夫人遣奴婢來跟三小姐要一個對牌,那頭錢掌櫃正等著呢。」

  虞襄這才正眼看她,曼聲道,「府裡的規矩你也是知道的,清單跟借條呢?拿來我看看。」

  好在出門時錢掌櫃提醒一句,金嬤嬤這才把清單一塊兒帶來,連忙躬身遞上前。

  虞襄離開哥哥臂彎,展開清單細看。虞品言摟住她腰肢,唯恐她坐立不穩摔下去。

  虞襄看著看著就笑了,說出口的話卻不帶一絲兒歡喜,「瞧瞧母親多大方,金絲香木嵌蟬玉珠、一色宮妝千葉攢金牡丹頭飾、玲瓏點翠草頭蟲鑲珠銀簪、金絲織錦禮服、煙雲蝴蝶裙……我待在她身邊十四年,卻是連一針一線都沒收過她的,只得了一堆鎮妖符。我倒要問問,我究竟是不是母親親生的?」

  她心裡自然清楚自己不是親生的,可在旁人看來她卻是毫不知情,見了清單嫉妒難平出言嘲諷也屬正常。

  虞襄就是這麼個人,誰給她委屈受,不管佔不佔理她都得還回去,能過得張揚就絕不憋屈。雖然虞妙琪掩飾的好,但她眼中偶爾流瀉出的深刻恨意卻逃不過虞襄的眼睛。她恨自己也就罷了,偏她還把哥哥也同樣記恨上,這就沒法忍。

  既然她心存怨恨伺機報復,虞襄也不打算容忍退讓。敵對的態度一早擺出來日後便不用虛以委蛇的做戲,平白噁心自己。

  金嬤嬤低下頭不敢答話。當著侯爺的面,誰敢說出『野種』二字那真是不用活了。況且就是為了二小姐的聲譽著想,虞襄這嫡小姐的地位她們也不得不認。

  虞品言放下書將她摟進懷裡輕輕拍撫,安慰道,「計較這個作甚,索性咱們都長大了,不需依仗她,是不是親生的有何干係?你喜歡什麼哥哥幫你買,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哥哥也想辦法給你摘下來。」

  虞襄臉上的郁氣瞬間消散,反摟住他胳膊甜蜜的笑了,「我不要天上的星星,我只要哥哥。」哥哥就是我的全世界,有了哥哥便心滿意足了。

  虞品言顯然領會了她的未盡之語,探頭過去用鬍渣磨蹭她嬌嫩的臉頰,瞇眼欣賞她如花一般綻放的笑顏。

  金嬤嬤不敢抬頭去看榻上的兄妹兩,心中暗自琢磨侯爺的話。什麼叫不需依仗她?什麼叫不是親生的有何干係?侯爺這是心冷了,不打算再認主子了嗎?也是呢,任誰被丟棄十四年都會心存怨恨,更何況主子冷待侯爺也就算了,卻又反過頭對二小姐千嬌萬寵,這擺明了是拿刀子戳侯爺的心啊。

  兩個都是親生的,總不能忽視一個寵愛另一個,寵的那個還是早晚要嫁出去的,指望不上。主子現如今這安穩日子還不是靠侯爺掙來的?就是二小姐日後的前程,不也得靠侯爺去打拼?

  現在同侯爺生分了,日後簡直寸步難行。單看這買東西,用度超過一百兩就要打借條,哪家主母會淪落到這等卑微境地?

  金嬤嬤一面寫下借條,一面暗暗思量,準備回去後就勸勸主子趕緊把侯爺的心籠絡回來。

  虞襄接過借條看了一眼,又遞回去,「寫下年月日期,因何用度,誰人支借,再摁個手印,日後來拿對牌都要依照此例。這次姐姐回來我已破了例,否則沒有重大慶典或事由,三千兩以上的銀子我是不批的,日後你們再如此奢侈便得自個兒掏錢。」

  見金嬤嬤面露不滿,她冷聲道,「莫說母親,就是我和老祖宗,超出日常用度的銀子也都是自個兒省下的,當然哥哥是例外。哥哥在外需要應酬,手頭哪能缺錢,這點卻是你們比不得的。」

  虞品言低沉一笑,十分喜歡襄兒這副小管家婆的模樣。

  因林氏深居簡出,吃齋念佛,平日最大的用度就是黃表紙、蠟燭、香油等祭奠之物,每月二十兩月錢綽綽有餘,故而從未來虞襄這裡拿過對牌。

  金嬤嬤耐著性子應了,重新寫下借條摁了手印,這才順利領走對牌,正準備掀開門簾,卻又聽虞襄喚道,「等等,姐姐回來我還未送禮呢,你順便拿過去。」

  金嬤嬤不得不回轉,躬身候在一旁。

  虞品言將她抱到梳妝台前,任由她在妝奩裡挑挑揀揀,自己隨手拿起一朵絨花斜插在她鬢邊,支腮欣賞片刻又將絨花取下插入她腦後的髮髻,眼角眉梢透出濃濃的悅色。這幅溫柔小意的模樣與他冷厲殘酷的行事作風大相逕庭,簡直不像一個人。

  虞襄拿起一支蝴蝶簪看了看,搖頭道,「這個不行,這是哥哥送我的。」又拿出一套紅寶石頭面,繼續搖頭,「這也是哥哥送我的,不行。」

  挑揀了好半天,凡是虞品言送得東西全被她排除出去,這才發現自己的珠寶首飾竟有九成九是哥哥送得,頓時像吃了蜜一樣甜,不時瞟哥哥一眼,然後抿著嘴偷樂。

  虞品言假作不知,實則愛死了她滿臉獨佔欲的模樣,一邊忍笑一邊伸手輕點她鼻尖。

  柳綠見金嬤嬤臉都快綠了,只得從博古架上取下一個沾滿灰塵的盒子,道,「小姐,這是你上個月才從錦繡閣買的頭飾,一次還未戴過,送給二小姐正合適。」

  虞襄這才關上妝奩,漫不經心的道,「那便送這個吧,回去告訴姐姐,讓她得了空來我這裡玩耍。我腿腳不便,就不去拜訪她了。」

  金嬤嬤連連應是,捧著盒子火急火燎的往正房趕。要個對牌去了兩刻鐘,主子的臉面估計快掛不住了。這哪裡是當家主母,倒像看人臉色過日子的侍妾。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5 11:57 PM

第五十二章

  林氏本還笑瞇瞇的替女兒挽頭髮,試戴珠釵,一刻鐘後便開始頻頻往外看,兩刻鐘後面容都扭曲了,使了一個小丫頭去尋。

  錢掌櫃把挑剩下的紅漆箱籠打開,口若懸河的推介自家珠寶,這才緩解了尷尬的氣氛。

  又過了小片刻,金嬤嬤捧著一個匣子進來。

  「怎去了那許久?」林氏沉聲詰問。虞妙琪拿著一根金釵對鏡妝扮,仿似什麼都沒聽見。

  「回夫人,三小姐尋摸了半天才找出這個匣子說要送給二小姐,這才耽誤了。」金嬤嬤將匣子遞過去,發現上面落滿灰塵,顯然是被虞襄棄之不用的物什,頓覺十分尷尬,連忙用袖子將灰塵擦去。

  林氏本就陰沉的面色這會兒能滴出水來,正要斥一句『欺人太甚』,錢掌櫃卻驚叫起來,「哎呀,這不是咱們錦繡閣唯一一支鸞鳳繞珠修翅金步搖嗎?莫說步搖上纏繞的三顆東珠顆顆都有龍眼大,算得上當世難求,單這盒子便已造價不菲。這盒身是用一整塊金絲楠木雕刻而成,盒蓋上鑲嵌的幾朵海棠花,花瓣乃頂級紅翠削薄拼接而成,色澤嬌艷,水頭十足,放在陽光下跟真花一般無二,直叫人想要伸手去撫弄。」

  她邊說邊接過盒子置於亮光處轉動,嘖嘖讚歎,「二,三,襄兒小姐真大方,單這盒子在咱們店裡就屬鎮店之寶,莫說這步搖了。每顆東珠拆開賣也要這個數。」她伸出一隻巴掌晃了晃。

  今兒也奇了,永樂侯府竟無端端冒出一個二小姐,說是襄兒小姐的雙胎姐姐。偏兩人長得全無半分相似,氣質也迥然不同,也不知究竟什麼來歷。

  管它呢,她只要有錢賺就行。

  錢掌櫃心裡直犯嘀咕,嘴上卻把虞襄送得禮物好一頓誇,這才讓林氏陰沉的面色稍微和緩,將對牌遞過去,「拿著對牌去支銀子吧。」

  「多謝夫人惠顧。下次有什麼需要只管使人來喚民婦,民婦的東西在京裡也算是數一數二,絕不讓夫人失望。」錢掌櫃笑瞇瞇的領了對牌,出門後大鬆一口氣。

  林氏命金嬤嬤把堆放在桌上的珠寶首飾都收起來,轉回去卻見女兒對著已經打開的海棠花匣掉淚。

  「琪兒,你這是怎麼了?誰惹你不高興了?」她連忙走過去將女兒摟進懷裡拍撫。

  「母親,單這匣子就好生貴重,莫說裡面擺放的珠寶。」她將匣子關上推遠,眼淚掉得更凶,「而我在沈家連東珠長什麼樣兒都未曾見過。對我來說,那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是我永遠不敢奢求的生活。可事實呢?事實上這些東西原本就該屬於我,卻被她統統奪走了!母親,我連購置一些衣物首飾都要向她稟報,我究竟是不是侯府嫡女?若是往後都要看她臉色過活,我還回來作甚?不如將我重新送回去吧!」

  她越說越傷心,從腰間解下一個荷包,哽咽道,「母親,侯府裡除了你,誰還將我放在心上。你看看祖母送我什麼東西,一張平安符罷了。寺廟裡一塊銅板就能買來的平安符,她卻拿來當我的見面禮。這是打心眼裡嫌棄女兒啊!」

  其實虞妙琪誤會了,這平安符可不是一個銅板買來的,卻是大漢朝神僧苦海和尚親筆書寫並開了光的平安符,拿出去是人人搶破頭都搶不到的好東西。也虧得虞襄這些年與苦海和尚談經論佛很有交情,才讓封筆十年已久的他破例一回。

  只可惜老太太一番苦心全餵進了狗肚子,虞妙琪非但不領情,還暗暗把她恨上了。

  林氏聽了氣怒難平,一邊罵老太太偏心一邊走到外間,將平安符扔進燒黃表紙的火盆裡。火焰舔舐符紙時散發出濃濃的禪香味兒,不過須臾便已消失殆盡。

  她轉回來,摟住女兒咬牙切齒的低語,「琪兒你且放心,從今往後母親必不讓你受今日這般屈辱。母親好歹也是侯府的當家主母,清閒了十四年,也該重新掌管中饋了。誰看誰臉色過活還不一定呢!」

  「母親,只有您待女兒最好。女兒只能靠您了!」虞妙琪撲進她懷裡低泣,噙滿淚水的眼中飛快劃過一道暗光。

  金嬤嬤憋了一肚子的話待要勸說主子,卻發現二小姐把自己想說的全說了。倘若主子重新掌管中饋,日後她又是這侯府裡人人敬畏的管事嬤嬤,多少油水等著去撈?思及此處,她心裡的歡喜頗有些按捺不住,連忙用帕子遮掩唇邊的笑意,眼角卻耷拉下來,彷彿十分哀傷。

  正院,老太太拿著一本經書翻閱,卻見晚秋肅著臉進來,附在馬嬤嬤耳邊輕聲稟報什麼,依稀可聽見『夫人,燒了,嫌棄』等字眼。

  馬嬤嬤臉色大變,握帕子的手不自覺顫抖起來。

  「說什麼呢?讓我也聽聽?」老太太將佛經翻過一頁,徐徐開口。

  馬嬤嬤遣走晚秋,神情頗為猶豫。

  老太太嗤笑道,「是不是林氏又作妖了?說!」

  馬嬤嬤跪在她腳邊,痛心的道,「回老夫人,小姐說您嫌棄她,送的見面禮竟是寺廟裡一個銅板就能買到的平安符,夫人聽了怒髮衝冠,把那符紙扔進火裡直接燒了。」

  自打知道親孫女的命數開始,老太太便讓虞襄去求了這道符,供奉在鎮國寺內每天請高僧唸經加持,這一供奉就是四年,每月進獻給鎮國寺的香油就得花二百兩銀子,全是老太太自個兒掏腰包。這份誠心暫且不提,光銀子加起來也有上萬兩,怎能一把火就付之一炬?

  你燒便燒了,偏還要在言語上詆毀老太太,這是怎樣的狼心狗肺,不知感恩!但凡對老太太存了一絲敬意,也幹不出這樣的事兒!

  馬嬤嬤恨不能衝去正房各給林氏和虞妙琪兩巴掌。

  老太太卻並不發怒,反而低笑起來,再開口時語氣滄桑,「還是言兒說得對,那虞妙琪是個性情涼薄,記仇不記恩的,該遠著點兒。我再如何待她,又豈能比得上將她養大的沈氏夫婦?她連沈氏夫婦都能說捨棄就捨棄,哪會記住我的好?罷了罷了,日後再不幹這熱臉貼冷屁股的事兒,養上一年半載就嫁出去吧,跟虞思雨一樣,也是個不省心的。」

  馬嬤嬤連連點頭,斟酌半晌後說道,「那丫頭還說,夫人怕是想要從襄兒小姐手裡搶奪掌家之權。老夫人,您看這……」

  聽到此處老太太當真氣到極點,冷哼道,「掌家之權?就憑她?現如今的侯府可不是俊傑在時的侯府,她那點本事怕是玩不轉。不過她若是敢開這個口,我倒也能成全她。」

  馬嬤嬤聽了大駭,提醒道,「老夫人,若是出了岔子可怎麼辦?」

  正如老太太所說,現在的永樂侯府與以往大為不同。虞品言雖然掛了個驃騎將軍的名頭,實則虎符早早就交還給皇上,他一心當皇上手裡的刀,披荊斬棘浴血前行。為了給太子登基鋪平道路,已除掉幾位異姓王的皇上來年就要向盤根錯節的世家巨族開刀。在此大勢之下,永樂侯府只能做孤臣純臣,絕不能與任何黨派攀扯上。

  這個尺度不但需要虞品言去把握,後宅婦人之間的來往亦不能跨越皇上的底線。之前虞襄就做得很好,在老太太看來簡直好得不能再好。她想不到襄兒已然聰慧到那等地步,就連聖意也能揣摩的如此透徹,甚至不需要她從旁提醒半句。

  林氏未糊塗之前也是十分精明能幹的,然而那種精明只局限於後宅的小算計、小心機,與襄兒開闊的眼界絲毫不能相比。

  這個家交給林氏,必定會出亂子。

  老太太思來想去,擺手道,「她若是敢開口便讓她管,我和襄兒在旁盯著出不了大事。襄兒管理侯府用得是鐵血手腕,盡得她哥哥真傳。憑林氏那點微末伎倆,接管不過幾月就要崩盤。這些年她固守正房,沉迷過往,我卻是尋不著她錯處,這回且由著她猖狂作妖,待我抓住把柄,正好讓她領了休書回家去,她娘家也說不出什麼。」

  馬嬤嬤聽了這話才明白老太太的盤算。也是,思念亡夫算不得錯處,老夫人這是不想再容忍林氏了啊!十四年,也該忍到盡頭了。

  「侯爺那裡……」馬嬤嬤少不得提醒一句。

  「你且去問問言兒,還認不認林氏做母親?」老太太冷笑。之前是顧慮孫子顏面她才未大動干戈,這次接了虞妙琪回來她才算真正看清孫子的心。孫子恐怕是不想認林氏了,連帶著也不肯承認虞妙琪,否則怎會是那般不聞不問的態度。

  「她不認侯爺,侯爺自然也不認她。她心裡哪還有侯爺,心心唸唸的全是二小姐,也不想想這麼些年的好日子是靠誰掙來的。」馬嬤嬤搖頭唏噓。

  老太太也喟然長歎,拿起佛經低聲吟詠。

  正房,林氏不知道自己院子裡的下僕除了金嬤嬤和她兩個女兒,其餘人等全成了老太太和虞襄的眼線,還當自己是以前那個說一不二的主母,行事半點也不避人。

  虞妙琪不明就裡,見她如此肆意也跟著放鬆下來。母女兩商量著該怎麼向老太太開口,直過了亥時三刻才睡。

  翌日清早,虞妙琪精心打扮一番隨林氏前往正院給老太太請安。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5 11:59 PM

第五十三章

  母女兩到時老太太正在做早課。但凡林氏有心就能知道老太太十四年來養成的習慣,偏她是個不長心的,只得領著女兒坐在偏廳等候,直灌了兩壺茶水才見馬嬤嬤扶著滿身禪香的老太太出來。

  「十四年了,你這是頭一回給我請安吧?實在是難得。」老太太歪在榻上,端起茶杯緩緩啜飲,卻是連個正眼也不看林氏。

  十四年來頭一回請安?那這十四年裡母親都在幹些什麼?虞妙琪錯愕的瞥了林氏一眼,這才明白婆媳兩的關係為何如此僵硬。

  林氏頗為尷尬,正絞盡腦汁的想著該如何討婆婆歡心,卻見虞思雨披著晨露進來,見了她面色微訝,旋即蹲身行禮。

  這正好給了林氏一個台階。難得的,她對庶女的態度比以往和緩幾分,親手扶庶女起來。

  老太太揮手讓諸人落座,視線直往虞妙琪腰間掃去,狀似無意的開口,「我送與你那個平安符呢,怎不見掛在身上?那可是得道高僧開了光的,可驅邪避凶保平安。」

  虞妙琪絲毫不覺得虧心,反淺笑妍妍的答道,「回祖母,因是祖母贈送之物,孫女兒不敢日日佩戴唯恐磨損,只墊在枕下保我安寢。孫女兒多謝祖母一片愛護之心。」

  若不是早得了消息,老太太還真無法從這張笑得極為誠摯的臉上看出絲毫怨恨和不屑。不但性情涼薄至此,亦十分善於偽裝,沈家人究竟是如何教養,直將她養成現在這幅德行?莫說她命數本就凶煞,但憑這冷心冷肺,落在誰家都是個禍害。

  老太太不否認自己因著林氏的偏心對虞妙琪先就存了不喜,然而起初只是為了與林氏較勁,及至見了真人,那一二分的不喜便都化成了七八分的厭惡。

  虞妙琪在她面前表現的越是得體,反更襯托出她背地裡詭譎陰狠的本性。只送了一道符紙就招來怨恨,當初致使她兩次身陷牢獄的言兒豈不被她恨之入骨?佔了她尊位的襄兒又被她嫉恨到何種程度?

  思及此處,七八分的厭惡又轉化為十分戒備。老太太現如今連多看她一眼也覺得難受,索性別開頭,沉聲道,「你愛如何便如何吧,只好生收著就是。」

  虞妙琪向來善於察言觀色,抿了抿唇不說話了。

  虞思雨知機,逮著東加長西家短的聊起來,著重提了哪幾戶人家訂了親,下了聘,快要辦喜事了。

  老太太若有所思的看她一眼,不耐開口,「莫跟我扯這些雜七雜八,你只明說你恨嫁了就成。等不及讓我去跟方家議親了是麼?」

  虞思雨面色漲得通紅,垂頭用力攪動手帕,不敢搭腔。

  老太太心情越發不爽利,擺手道,「這事兒我來日便去辦,你莫後悔就是!目的既已達成還不快走?」看見這一個二個自作聰明的蠢物她就覺得頭疼。

  虞思雨行禮告辭,跨出門檻時忍不住露出一抹喜色。

  等她走遠,馬嬤嬤輕聲嘀咕一句,「老太太,那方大人不是已經被侯爺斬首了嗎?家財都抄沒了……」

  老太太擺手示意她勿要多言。

  林氏與虞妙琪聽了這話,忍不住互相對視,都從彼此眼底看見一道亮光。

  老太太並未發覺,正要開口遣走母女二人,虞妙琪卻先行起身告辭,說是要去拜會妹妹,留下林氏一臉堅決的看向婆婆。

  虞妙琪在寶生的指引下來到西廂。西廂共有兩個小院,離得不遠不近,朝南那間采光更好佔地更大,自然歸虞襄所有,東頭乃虞思雨的地盤。

  虞妙琪穿過抄手遊廊,步入垂花門,放眼之處全都是各種奇花異草競相綻放,更有無數蜜蜂蝴蝶在燦爛的陽光中飛舞,夾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濃郁香氣。如此生機勃勃色彩斑斕的小院本該與巍峨森嚴的永樂侯府格格不入,卻又奇異的融入其中,彷彿遺失在人間的桃花源,又彷彿一片寒冰凍土之中僅存的小溫房,叫人看了無比欣喜。

  虞妙琪站在開滿鮮花的院牆下,頗有些陶醉,卻被一道聒噪的嗓音打斷,「來人啦,來人啦,小姐來人啦!」轉眼看去卻是掛在廊下的鸚鵡阿綠。

  虞妙琪這才如夢初醒,懷著更為嫉恨的心情朝房門走去。想她真正的侯府嫡女只能與母親擠在一處,而虞襄卻有如此精緻夢幻的一座小院,當真不公平到了極點!這些本應該屬於自己!

  虞襄大清早就被柳綠搖醒,恍惚中聽說了林氏燒燬平安符和意欲奪權之事,她不以為然的道,「隨她去吧,我且看她有沒有那個能耐。」隨即腦袋一歪又睡了過去。

  柳綠無法,只得命人去端早膳。把香噴噴的雞絲松茸粥往主子鼻端一晃,不需人喚她立時就能醒。

  卻沒料粥還末端來,阿綠就嚷開了,柳綠連忙將虞妙琪迎進偏廳,歉然開口,「回二小姐,小姐這會兒正睡著呢,煩請您坐下稍等片刻,奴婢這便去喚她。」

  「我也去看看。妹妹的閨房我自是要參觀參觀。」虞妙琪笑得十分和藹,搶先一步跨入門檻。

  房間並不大,擺設卻十分奢華精緻,博古架上陳列的都是上了年頭的古董瓷器;傢俱皆為金絲楠木和酸枝木打造而成,名貴非常;梳妝台十分巨大,擺放著銅鏡妝奩篦子等物;妝奩內似乎放了許多東西,蓋子合不上,只用一把銅鎖鬆鬆掛著,一柱陽光穿透窗戶斜照過來,隱約可見裡面反射出五彩斑斕地寶光。倘若真打開,也不知會如何耀眼。

  虞妙琪面上笑容更為優雅得體,實則心尖在一滴一滴淌血,更有濃稠的毒液從那名為嫉妒的潰爛傷口中流出,侵蝕得她骨頭縫都發疼。

  「都什麼時辰了,妹妹怎還未起床?這太陽都快曬到屁股了。」她在靠窗的軟榻上落座,口吐戲謔之語,輕輕柔柔,宛轉悠揚的嗓音聽上去悅耳至極,任誰也想像不出她此時此刻心底正關押著一頭咆哮的惡獸。

  虞襄在柳綠的推搡下咕噥兩聲,這才幽幽轉醒,一面掀開床幔一面打著呵欠慵懶開口,「姐姐來啦?」

  看清少女未著妝容的真顏,虞妙琪心底又是一陣撕扯。去掉濃艷的色彩,少女的面龐少了幾分凌厲卻多出十二分甜蜜,淡而有型的涵煙眉,黑而亮的星眸,挺翹瓊鼻櫻桃小口,氣質純淨又透著嫵媚,當真是一張十分討人憐愛的臉蛋。

  又加之她行事不羈,性情乖張,睡覺竟不著褻衣,只穿了一件鵝黃色的小肚兜和同色的薄紗燈籠褲,更顯得她酥胸圓潤,腰肢纖細,膚如凝脂,真真是一位人間尤物。其容貌之盛,氣質之佳,直叫虞妙琪看得心神失守,腦袋裡自然而然浮現兩則旖旎詩句——玉臂撩霧帳,活色滿生香。

  連她一介女子都忍不住動心,更何論男子?幸好她雙腿已廢,否則入宮成為一代寵妃也不是難事!

  虞妙琪感覺一陣刺痛,卻是不知不覺將自己下唇咬破了,連忙用帕子將血絲飛快抹去。

  虞襄並不知道她一瞬間能聯想到那許多不著邊際的事,正伸出雙手任由桃紅柳綠給自己穿衣,然後在兩人的幫助下坐進輪椅裡,推到梳妝台前擦臉潔牙。

  將抹了鹽粒的楊柳枝探入口中,她含糊不清的問道,「送給姐姐的步搖姐姐還喜歡嗎?」

  「十分喜歡,今日是特意來感謝妹妹的。」虞妙琪撫了撫鬢邊的步搖,笑容十分真摯動人。

  虞襄看也不看她,吐掉漱口水,用熱帕子將臉擦乾淨,而後擰開一個小瓶,粘了一指潤膚膏細細塗抹在臉上。

  濃郁的蓮香味兒在室內飄散,熏得人腦袋都有些發暈。虞妙琪心知她塗抹之物必定不是凡品,否則絕養不出這一身的冰肌玉骨。

  若是當年沒抱錯,這些東西原本應該屬於自己——這句話就像一個魔咒,不停在她腦海裡迴盪,然後一圈一圈將她的心綁縛,深陷進皮肉和骨髓,從此再也無法拔除。

  虞襄從銅鏡裡瞥她一眼,狀似不經意的問道,「老祖宗送給姐姐那道平安符呢?怎不見姐姐佩戴?」

  「出門時壓在枕頭下了。畢竟是紙製品,每日佩戴唯恐磨損。」虞妙琪端起茶杯,以掩蓋唇角的不屑。一張破紙罷了,值得這兩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及?

  虞襄挑眉輕笑,「姐姐卻是不會想,老祖宗送你時不是配了一個精緻荷包,荷包上拴著一根五彩絲絛麼?那意思就是讓你每日繫在腰間攜帶,又好看還能壓裙角。姐姐不知,那平安符乃四年前老祖宗向神僧苦海求來的,這些年一直供奉在鎮國寺內,是多少人搶都搶不到的好東西。我當時還奇怪老祖宗留著它作甚,卻原來是送給姐姐的,可見老祖宗一直惦記著姐姐呢!」

  虞妙琪聞見了她話中的一絲酸味,面上不顯,心裡卻十分受用。但說的再天花爛墜,一張紙也不過是一張紙,能值什麼?然而老太太重視她這一點卻也叫她很滿意。如此,回去後把那荷包找出來戴著也就是了。

  到底是親孫女,哪裡有不心疼的?只要日子長了,定能在老太太跟前壓過這賤種一籌。思及此處,虞妙琪唇角微不可查的上揚。

  虞襄從銅鏡裡打量她神色,越發覺得心冷。常人若是聽了這番話,多少會對燒掉符紙表現出一絲悔意,然而她卻無法從對方眼中看見丁點類似於懊悔自責的情緒。記仇不記恩,這虞妙琪果然似哥哥描述的那般,是個涼薄到極點的人。

  如此,自己就是不想跟她鬥,怕也是不行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6 12:16 AM

第五十四章

  心裡轉著許多念頭,虞襄手上卻動作不停,抹好潤膚膏後不需再抹別的,只在腮邊、眼角、唇珠各粘了一點桃花粉細細暈開,又用黛筆輕掃蛾眉,然後將烏黑順滑的髮絲用幾根桃木簪團成垂花髻,捻一朵桃花狀的花鈿貼在眉心,簡單的桃花妝便成了。

  她微微側頭打量銅鏡裡的倩影,當真是人比花嬌,甜如蜜糖,不禁勾唇一笑。

  早在她開始動作的時候虞妙琪就認真看過來,心裡暗暗記住她每一個步驟。都說三分長相七分打扮。這人不但十分長相,論起妝扮技巧更是出神入化。也是她身在侯府,否則哪來這份閒心日日琢磨。

  虞妙琪感覺自己不能多想,但凡想得深一點,對虞襄的恨意就增加一分,掩都掩不住。

  虞襄也通過銅鏡暗暗觀察她,忽而抿唇笑道,「姐姐,說來也奇怪,你我本是雙胎姐妹,怎麼長得一點兒也不相像?我長得這麼美,姐姐卻有些寡淡……」

  她邊說邊輕撫自己臉頰,似乎覺得口吐直言頗有些傷人,連忙拿帕子將櫻桃小嘴摀住,目露歉然。其實虞妙琪長得不差,甚至可以說秀美無雙,然而與艷麗至極的虞襄站在一處卻是不夠看了。

  人跟人最怕的就是比較。

  虞妙琪臉上溫柔優雅的淺笑差點掛不住,狠狠用指甲掐了掐掌心才平穩開口,「雙胎長得不相像的大有人在,沒甚好稀奇的。我長相隨了母親,卻不知妹妹隨了誰?」你能隨了誰呢?你就是個野種。

  虞襄笑得越發甜蜜,接口道,「我自然隨了哥哥,你沒發現我與哥哥有五分相似嗎?」話落將臉朝她轉過去。

  虞妙琪細細一看,這才驚覺她果真與虞品言有五分相似,特別是眉宇間那股不可一世的味道簡直如出一轍。難怪在她十歲之前竟無一人懷疑她身份。世界如此之大,京城與嶺南更隔著千山萬水,她與虞家毫無干係,怎會偏偏像了虞品言?該是怎樣的氣運才能造就這等巧合?

  虞妙琪氣息略微加重,對傳承自林氏的清淡眉眼忽然不滿起來。

  她心裡不痛快,虞襄就高興了,打開妝奩尋摸一朵絹花往鬢邊戴,覺得這個不滿意,那個也不合適,不過片刻功夫梳妝台上就堆了許多珠寶,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各色璀璨光芒,直叫人看得頭暈眼花。

  惱恨中的虞妙琪立時被吸引了注意力。

  虞襄手裡把玩著一支碧玉簪,漫不經心的朝她招手,「姐姐快過來。」

  虞妙琪只猶豫了一瞬便慢慢走過去,在柳綠搬來的繡墩上落座。

  「這個簪子姐姐喜歡嗎?跟姐姐今日的穿著很搭呢。」虞襄邊說邊將碧玉簪插入她發中,歪著腦袋打量片刻,又找出一隻黃金纏絲雙扣手鐲套進她手腕,讚道,「玉腕不勝金鬥,消瘦,消瘦,還是褪花時候。姐姐的腕子如此雪白纖細,正該用厚重的黃金來襯,當然,頂級的翡翠或紅翠也是絕佳搭配。」

  虞妙琪不自覺便跟著她思緒走,細細品味這番話。

  虞襄沖柳綠使了個眼色,柳綠忙將針線盒拿來,裡面放著一塊已裁剪成型的古香緞,淡紫色的底,用銀線細勾輕描而成的水草蟲魚,不但看上去低調華美,摸上去也柔軟異常。布料輕輕抖動,那水草蟲魚就活了過來。

  虞襄將緞子披在她肩頭,笑道,「這是杭州上貢的三重古香緞,鋌而不硬,軟而不疲,極富彈性,用來做一件抹胸撒花裙,外搭雪紡薄紗罩衫,朦朦朧朧、飄飄渺渺,湛然若仙。姐姐喜歡嗎?」

  虞妙琪被她描繪的景象迷住了,愛不釋手的摩挲緞面,恍惚道,「喜歡。」

  這些名貴奢華的穿戴之物,在沈家是絕找不出的,不是沈家買不起,而是買了也不敢用。誰讓沈家是地位最卑賤的商賈。

  虞襄輕輕笑了,摟住她脖頸,用臉頰緊貼她臉頰親密的磨蹭,誘哄道,「姐姐若是喜歡,這些東西我全都送給姐姐,只一條,請姐姐離哥哥遠一點。哥哥是我一個人的,可不能與你分享。」

  虞妙琪一瞬間從她刻意營造的親密氛圍中掙脫,唇角那絲恍惚的笑意也消失的無影無蹤,堅定搖頭,「這個姐姐怕是不能答應。我是侯府嫡女,哥哥也是我的哥哥,為何你能親近我卻不能?」

  虞品言是侯府真正的主子,得了他庇護,她才能在此處立足。憑什麼這野種不准自己親近?簡直不可理喻!一股怒氣灼燒著虞妙琪的心,偏她還扯出一抹淺淡溫雅的笑容,繼續道,「還請妹妹體諒我,我與哥哥十四年未曾相見……」

  虞襄用力箍了箍她脖頸,瞇眼而笑,「是啊,十四年都過去了,再相見又有何意義?索性再熬十四年也是一樣,總歸到了出嫁的年紀。既然姐姐不肯答應,那便走吧,我該用膳了。」

  她放開手,面無表情的取掉髮簪手鐲和緞面,沖滿腦袋細汗的柳綠揮手,「送二小姐回去。」卻是翻臉無情了。

  虞妙琪跟隨沈父走南闖北,還是頭一回看見變臉如此快速的人,頓時有些傻眼,直等柳綠催了兩聲才堪堪醒轉,強撐著優雅的儀態道,「妹妹作甚開這等玩笑,卻是把我嚇了一跳。我下回再來探望妹妹。」

  她略略頷首,掀開門簾緩步離開。

  柳綠漲紅著臉,將主僕幾個直送出垂花門才回轉,低聲問道,「小姐,好端端的,你為何與二小姐鬧成那樣?都是一家人……」

  虞襄命桃紅將自己推到餐桌前,端起雞絲松茸粥聞了聞,曼聲道,「誰跟她是一家人。別看她面上笑得溫柔,心裡指不定怎麼咒我呢。你瞧瞧她那做派,老祖宗苦心求來的平安符都能說燒就燒,還不是恨老祖宗十四年來對她不聞不問?這心眼比針尖還小。她在庵堂裡清寒度日,我卻在侯府裡享受榮華,你說她心裡妒忌不妒忌?既然已看清她為人,作甚還要與她虛與委蛇,索性趁早撕破臉得了,我心裡反倒舒坦。」

  桃紅嚇得直咋舌,柳綠細思片刻,點頭道,「有那性子淡然閑雅的卻是不會嫉恨,但看二小姐這模樣,已被豬油蒙了心,一家人都給恨上了。她在庵堂裡清修十四年,竟沒修出個正果來。」

  「可不是麼,」虞襄舀了一勺粥送進嘴裡,無聲呢喃,「看來沈家確實落魄潦倒了,否則她哪有這許多不甘怨恨?」

  只可惜就算猜到內情,虞襄也不敢讓人去查沈家人下落,唯恐讓虞品言察覺。她想與他做一輩子兄妹,如此便能一輩子在一起。

  虞妙琪出了小院,腳步越走越快,卻忽然在一座假山前停住,手掌撐在山石上劇烈喘息。她快被虞襄氣死了,偏偏發作不得,與她待一處僅兩刻鐘就能折壽十年,真恨不得撕了她那張嘴。

  兩個大丫頭見左右無人,一個給她拍背,一個細聲細氣安慰道,「二小姐莫與三小姐計較,她就是那麼個脾氣,自己的東西就是糟踐了也不讓旁人碰。大小姐在她手裡吃了無數回虧,現如今都不肯踏足她小院了。日後您遠著她一點也就是了。」

  「哥哥怎麼能算是東西?那也是我哥哥,憑什麼不讓我親近?簡直豈有此理!」虞妙琪氣怒難平。

  兩個丫頭不知該如何回話,正轉著眼珠思量,卻見虞品言穿著一身絳紅官袍大步而來。

  虞妙琪也同時發現,微微怔愣後用力掐破掌心,紅著眼眶迎上去,「琪兒見過哥哥,哥哥這是準備去探望襄兒妹妹?」

  虞品言瞥她一眼,不點頭亦不應聲,逕直過去了。他雖然不是以貌取人之輩,但對著這張酷似林氏的哭喪臉卻著實喜歡不起來。

  虞妙琪呆了呆,反射性去拉他衣袖,見他冷眼掃來,不需做戲眼淚就撲簌簌直往下掉,哀聲問道,「哥哥,我就是想問問你,你究竟是不是我嫡親哥哥?」

  虞品言可沒耐心與她繞圈子,沉聲道,「你想說什麼?」

  虞妙琪被他冷厲的態度傷了自尊,眼淚掉得更凶。準備去膳房領飯的桃紅遠遠看見,忙踮著腳尖跑回去通風報信。這二小姐可真夠陰險的,這麼快就找上侯爺告黑狀。

  虞品言被她哭得心煩,擰眉便要離開。

  虞妙琪這才摸到他脈門,明白他不喜人哭泣,連忙用袖子抹掉眼淚,快速說道,「哥哥,你是我的親哥哥,為何襄兒妹妹不許我親近於你?這是什麼道理?我這四年裡心心唸唸就是回到家人身邊,得來的卻是如此冷待,我究竟做錯了哪裡?」

  虞品言這才正眼看她,挑眉問道,「襄兒不許你親近我?」

  虞妙琪眸光微亮,噙著淚點頭,「她說哥哥只是她一個人的哥哥,不能與我分享。可是明明我才是真正的……」因有兩個不明就裡的丫頭在旁,沒能完全馴服她們之前,虞妙琪不打算讓她們知道自己底細,生生把未盡之語吞了回去。

  虞品言垂眸細思片刻,面上的冰寒之氣瞬間消退,一面搖頭低笑一面大步離開,看方向正是往虞襄的小院去了。

  虞妙琪傻眼,呆站片刻才回神,問道,「哥哥這是什麼反應?生氣還是不生氣?」

  寶生是侯府家生子,篤定搖頭,「侯爺哪裡會生三小姐的氣。他這是高興呢。」

  「明明是我受了欺負,他為何高興?」虞妙琪本就咬破一道口子的嘴唇淌下一絲鮮血。

  寶生嚇了一跳,忙用帕子輕輕給她擦拭,安慰道,「侯爺向來是這樣的,不管三小姐佔不佔理,反正在他眼裡錯的都是別人,三小姐哪兒哪兒都好。當年三小姐幾鞭子將一位貴女抽成重傷,那家人找上門理論,侯爺差點沒把他們剁了。二小姐,您千萬莫與三小姐置氣,先討好了她才是正理。說一句不中聽的,三小姐要是厭了您,侯爺那裡您也討不了好。日後在三小姐跟前受了委屈您只管忍下,他們十四年的情分在前,又有救命之恩在後,是您比不得的。」

  「好好好……」虞妙琪差點咬碎一口銀牙才將滔天怒火壓下,沉聲道,「我知道了,日後定然好好與妹妹相處。走,去看看大姐姐。」

  兩個丫頭見她面色恢復如常,這才扶著她往東頭的小院行去。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6 12:18 AM

第五十五章

  桃紅拎著空蕩蕩的食盒跑回來,不小心撞了正準備跨出房門的柳綠一下。

  「傻丫頭,咱們的早膳呢?怎麼提著空食盒就回來了?」

  「不好啦,三小姐當真陰險,這便找上侯爺告狀啦!我方才在路上看見她拉著侯爺哭呢,也不知說了小姐多少壞話。」

  「竟有這事?」柳綠連忙回轉,看著埋頭苦吃的主子埋怨道,「小姐,您為何這麼快與她撕破臉,她也沒招你惹你。待會兒侯爺來了你可怎麼解釋?畢竟她十四年未曾歸家,侯爺肯定得多心疼她一點。」

  虞襄不以為然的擺手,眼珠卻滴溜溜直往門外轉。

  一刻鐘後,虞品言果然踩碎晨光跨進門檻,在擺滿早膳的餐桌邊落座。

  「這雞絲粥做得十分鮮美,哥哥吃麼?我餵你。」虞襄舀了一勺粥吹涼,小心翼翼送到兄長嘴邊。

  一張俏臉粉嫩嫩紅撲撲,迎著朝陽正衝自己燦笑,鼻端既傳來雞絲粥的鹹香,又含著桃花與蓮花混合而成的甜香,叫人食慾大增。

  虞品言喉結微微聳動,含了勺子將粥喝盡,問道,「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說吧,又幹了什麼壞事?」

  「大清早的,我能幹什麼壞事?」虞襄埋頭,往自己嘴裡塞了一口。

  虞品言待她吞嚥完畢才捏住她下顎,將一張俏麗臉蛋臉轉向自己,繼續追問,「為何不准虞妙琪親近我?」

  虞襄擰眉,「不喜歡。」

  「為何不喜歡?」

  「心裡難受!」

  「同樣都是妹妹,你難受什麼?」

  「就是難受,心裡一抽一抽的疼,就像這樣!」虞襄真覺得委屈了,拿起掛在輪椅扶手上的鞭子輕抽兄長手臂,嗔怒道,「你這個騙子,你說你只喜歡我一個人的,你竟然為了虞妙琪責罵我!你知不知道她有多壞,她把老祖宗送得平安符燒掉了,她不但恨我,還恨你,也不知肚子裡藏了多少壞水兒正打算往外潑呢!你明明叫我遠著她,自己卻又跑去親近。你這個大騙子!」

  虞妙琪的回歸徹底觸動了她敏感的神經,她生怕哪一天虞品言對虞妙琪的喜歡會超過自己,然後把自己趕出門去。她面上裝得鎮定,一旦入睡,做得全都是與虞家決裂,與虞品言分別的噩夢。這般苦楚不能傾訴又無處發洩,令她本就不怎麼乖順的脾氣越發焦躁,只需一點火星就能點燃。

  虞品言心知這回問不出什麼,要等小丫頭開竅還早著呢,只得把她抱上膝頭緊緊箍住雙臂,哭笑不得的道,「我什麼時候罵你了?我只是問兩句罷了。我心裡最喜歡的自然還是你。」

  「不能『最喜歡』!」虞襄瞪著大大的貓瞳,嚴肅糾正,「是『只喜歡』!」

  「好好好,哥哥只喜歡你。」虞品言連聲低笑,將她嬌嫩的臉頰壓進自己胸膛,語氣變得十分嚴肅,「若是哥哥也有一個兄弟流落在外,將他找回來之後你是喜歡他還是喜歡我?」

  「自然只喜歡哥哥。與我朝夕相處的是哥哥,相依為命的是哥哥,親密無間的是哥哥,怎會因一個外人而改變?」虞襄毫不遲疑的答道。

  虞品言對這個回答十分滿意,尤其是那個『外人』的定義。如此一來,就算沈元奇日後暫且將襄兒接走,襄兒一時半刻也不會接受他。她信賴的,依戀的,愛重的,永遠只能是自己。

  虞品言一時間心情大悅,笑道,「這便是了,雖說流著相同的血,但虞妙琪對我而言也只是個陌生人。傻丫頭,你胡亂吃什麼飛醋。」

  虞襄細思片刻,也跟著笑了,從哥哥臂彎掙脫,倒了幾滴醋在熱騰騰的蒸餃上,夾起來往嘴裡塞,含糊道,「我就喜歡吃酸的,你管不著。」

  虞品言低笑,摟著她將剩下的半碗粥喝完。

  柳綠立在窗外窺探,表情忽喜忽悲,忽怨忽怒,互急互緩,直叫桃紅看呆了去,心道這人還罵我傻丫頭,自己卻是越來越傻了!

  虞妙琪到達東院時表情已十分自然,淺笑妍妍的與虞思雨見了禮,緊挨著她落座,目光停駐在針線盒內一塊未完工的鴛鴦蓋頭上。

  她順手拿起,輕笑道,「姐姐這是在繡嫁妝?怎麼只有一個蓋頭?」

  虞思雨臉紅了,搶過蓋頭低聲道,「嫁衣有繡娘幫著,這蓋頭簡單,我閒來無事便繡一繡,也好打發時間。」

  虞妙琪掩嘴,戲謔道,「如此,姐姐的婚期怕是近了,妹妹提前賀姐姐一聲,只不知咱家的東床快婿究竟是哪位?」

  虞思雨正缺一個聽自己炫耀的姐妹,一面羞紅了臉一面低語,「他是今科探花郎,揚州人士,父親乃鹽運使司運同方大人,雖說只四品外官,但家資豐厚更勝許多世家巨族。他自己亦被聖上欽點為揚州知州,月前已上任去了。」

  虞妙琪聽得十分認真,讚歎道,「探花郎?那定然是才華橫溢,相貌超群之輩,恭喜妹妹覓得如此良人。」

  自打議親以來,這還是頭一個為自己感到高興的人,虞思雨瞬間就被觸動,與她說起私房話,「姐姐謬讚,方公子確實芝蘭玉樹,俊逸非凡,但比起今科狀元沈元奇卻還是差了一點。狀元郎那長相堪稱絕世,幾能與大哥一決高低。他走馬遊街那天可把許多人都看呆了去,鮮花荷包瓜果砸的滿街都是。」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說起狀元郎,凡是見過他的女子少有不讚的。當然,似虞襄那種眼裡心裡只能容納一人的卻是異數。

  虞妙琪本還拿著一個鏤空香球把玩,乍一聽見被自己刻意遺忘許久的名字,手一抖便將香球扔了出去,心中存的那些算計全被駭然所取代。

  門口站立的兩個大丫頭連忙跟著去撿。

  她暗暗深呼吸,再開口時嗓音微顫,「妹妹說得沈元奇當真那般俊俏?」那人亦是十分俊俏的,昔年迷倒無數閨閣少女,前來沈家提親的冰人把門檻都踩踏了。這卻是事實,並非浮誇。

  虞思雨掩嘴輕笑,「自是十分俊俏,聽說皇上見了他還借用一句描寫傾城佳人的詩句——夫何瑰逸之令姿,獨曠世以秀群,在場眾人無不大笑應和,他非但不覺得尬尷,反還穩穩端坐微笑點頭,又讓皇上好一番讚歎,當即就賜他藏青官袍,位列翰林院侍讀學士,省了四年外放直接做了京官,當真是聖眷優渥!」

  提及狀元郎的軼事,誰家女兒都能說上幾句。

  這行為舉止風儀氣度,越聽越像那人,虞妙琪感覺自己的心臟都快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了,抖著手灌了一杯熱茶,繼續追問,「姐姐可知他是哪裡人士?」

  「是個極遠極遠的地方,我恍惚聽人提了一句,現如今卻是忘了。妹妹若是急著知道,姐姐使人幫你打聽。」虞思雨嬉笑道。

  虞妙琪連忙搖頭,「不了不了,我也是順嘴一問,姐姐專心繡嫁妝吧,不需替我勞神。時辰不早,我這便走了。」

  踩在地上時她忍不住晃了晃,頗有些頭重腳輕之感。

  倘若這沈元奇果真就是那個沈元奇,他如今飛黃騰達平步青雲,也不知會如何對付自己,畢竟自己拿走了沈氏的救命錢。他要是向旁人透露一句半句,自己在京城還怎麼立足?!不不不,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不一定就是他。他已經簽了死契入了奴籍,怎還有資格參加科舉?

  不可能!

  心情幾番起伏糾結,虞妙琪深吸口氣,跑去找林氏求助。

  正院偏廳,林氏等虞妙琪走遠,冷不丁便在老太太跟前跪下,堅定開口,「母親,我想掌家。」

  老太太臉上並無任何驚訝之情,半合眼瞼問道,「避世了十四年,你竟忽然想要掌家,這是為何?當年我可是求了你許多次。」

  林氏一字一句道,「十四年前媳婦生無可戀,十四年後琪兒回來了,我又有了活下去的盼頭。都說為母則強……」

  不等她將滿腹心事訴完,老太太舉手賞了她一巴掌,直將她打歪在地,唇染血絲。

  「為母則強,你還有臉在我跟前提為母則強!」老太太坐直了,拿起擺放在榻邊的枴杖用力抽打她,「當年言兒幾次被逼到絕境需要你幫扶的時候你在哪裡?女兒回來了你就想活,兒子在身邊你卻想死,你腦袋裡究竟在想些什麼?難道虛幻的東西更比身邊實實在在的人更為寶貴?你當年若是敢隨俊傑一塊兒死,我倒要佩服你,現如今這幅作態我見了就噁心!你該慶幸你生了個好兒子,否則我虞府早就容不下你了!」

  林氏不閃不避,任由她捶打,趁她停下歇氣的空擋再次開口,「無論如何,媳婦現在清醒了,媳婦就想重新把這個家撐起來,讓一雙兒女過得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再無後顧之憂。」她現如今何嘗不想與兒子重修舊好?但是很明顯,兒子已經不需要她了,女兒卻還那般脆弱無依,讓她覺得自己活著並非全無用處。

  後顧之憂?你就是那個後顧之憂!老太太心裡暗嘲,拿起佛珠閉眼捻動,半晌不肯發話。

  林氏還不罷休,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威脅道,「母親若是不許,媳婦少不得跑到那野種跟前將她的身世抖落出去,且看她還有沒有臉繼續待在我永樂侯府。」

  老太太猛然睜眼,表情兇惡的恨不能將林氏生吃了。四年的朝夕相伴,相依相偎,她早把虞襄當親孫女看待,最顧忌的便是她得知身世與自己生分,與言兒生分,然後吵嚷著要離開。

  虞妙琪回來果然讓林氏醒神了,卻醒的不是地方,竟然敢威脅婆婆。老太太連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勉強壓下抽死林氏的衝動。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6 12:21 AM

第五十六章

  婆媳兩互相瞪視,都不言語,廳中頓時陷入一片死寂。馬嬤嬤早將一竿子僕役都攆到院外,自己守在門口側耳聆聽。

  對峙半晌,終是林氏敗下陣來,再次三磕頭,誠心誠意開口,「若非母親逼迫,媳婦不敢出此下策。母親也不想想,言兒、虞襄、琪兒、思雨四個都那麼大了,緊接著就得議親。這個家再給虞襄管卻是不合適了,難道您要她一個未出嫁的大姑娘去給兄姐和自己相看人家?還不讓人笑話死!這其中又有許多人情往來需要走動,她不良於行如何方便?如今換我來掌家卻是最好不過,保證將兄妹幾個的親事都辦得妥妥當當,盡善盡美。當年夫君還在時,母親不是一直對我很滿意?今次便求您再給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我真的知道錯了!」話落又是三磕頭,態度十分卑微。

  老太太閉目不語,足過了一刻鐘才睜眼擺手,「也罷,便暫且交予你掌家。不過我有一言需提前告誡你,不許借掌家之權苛待襄兒,更不許出什麼紕漏。你若是叫我抓住錯處,便拿了休書回娘家去吧,我虞府再也容不下你!」

  林氏認為自己絕對不會犯錯,立即點頭道,「母親教訓的是,媳婦記住了,只不知那賬本、對牌、庫房鑰匙,虞襄何時與我交接?」

  見她如此迫不及待,老太太嘲諷的瞥她一眼,曼聲道,「待會兒我就讓襄兒把東西送去你處。你莫急,且給我立個軍令狀,言明若是出錯便自領休書離去。」

  「謝母親成全,媳婦這便立狀子。」見目的達成,林氏二話不說寫下軍令狀,然後抬腳便走,臨到門口卻又被老太太叫住,「且慢,我還得告誡你一句,切莫私底下跑到襄兒那裡將她的身世抖落出去。你以為能壓著她向你和虞妙琪屈服?那你可想錯了。襄兒乃言兒手把手教養長大,脾性與言兒像了十成十,皆是睚眥必報的主兒。你若讓她一時不痛快,她能豁出去讓你和虞妙琪一世不痛快。你若是不信儘管去試。」

  還別說,林氏果真有『私底下找虞襄戳穿她身世好叫她知曉眉眼高低親疏遠近』的念頭,然而老太太這一說破,她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若這話果然是真的,虞襄就像一粒長滿尖刺的銅球,一碰就扎傷手,唯一的辦法就是舉起重錘將之拍扁。然而她有老太太和虞品言兩尊大神護著,誰敢對她下重錘?就是稍微說幾句重話惹她紅了眼眶,也能讓虞品言揮刀剁了。

  林氏心裡慪的不行,轉臉朝金嬤嬤看去。

  金嬤嬤微不可見的點頭,表示老太太說得都是真的,虞襄還真是這種招惹不得的爆脾氣。激怒了她,她呼吸間就能翻臉無情,把小姐的身世抖落的滿京皆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兒。

  林氏只得咬牙應諾。

  分明要到了掌家權,林氏卻像打了敗仗,走起路來飄飄忽忽沒有力氣。虞妙琪站在廊下迎她,見此情景急問,「母親,可是讓祖母推拒了?」

  「不,老祖宗答應了。」林氏挽著女兒進屋,兩人坐定後把一干僕役全都遣走,唯餘下金嬤嬤守在門口,緊挨著說起私房話。

  「母親,你是不知,那虞襄好不講理,竟當著我的面兒警告我莫與哥哥親近。她憑什麼?那是我的哥哥,不是她的!」虞妙琪說起這個又開始掉淚,繼續道,「我恰在路上遇見哥哥,將此事告之於他,他竟大笑而走,絲毫不把我當親人看。實在是讓我心寒!」

  「無事無事,你還有母親呢!」林氏心裡氣極卻毫無辦法,只得摟著女兒拍撫,「日後母親掌家了,你便再不用看她臉色,母親必定給你尋一個好夫婿,叫你吐氣揚眉,富貴已極。你哥哥現如今乃正一品的驃騎大將軍,手握百萬軍權,連諸位皇子見了也要禮讓三分,莫說那些王公貴族。憑咱家這門第,你就是嫁給皇子龍孫做正妃也使得,作甚還跟她一個瘸子計較?索性她這輩子都嫁不進高門,等你哥哥結了親,我便在鄉下置辦一個小宅院將她送走,不拘管事、小廝、村夫,隨意給她配一個,老祖宗和你大哥屆時只一心記掛新媳婦和剛出生的小世子,哪還有心思管她?你且看著吧,她此時風光,日後必定落不著好下場。」

  虞妙琪聽了果然舒心不少,破涕為笑道,「還是母親待我最好。沒想到哥哥還是驃騎大將軍,我只知他是什麼都指揮使。」

  她不懂前朝政事,還當驃騎大將軍權利更在都指揮使之上,一時間更堅定了要與虞品言打好關係的決心。虞襄唯恐她搶走虞品言,那她偏要試試看。

  因都指揮使司乃皇上近些年才建立的權利機構,林氏以往從未聽說過,故而搖頭道,「那都指揮使母親也不知是作甚的,大概是個二三品的職缺,好叫你哥哥不打仗的時候不至於閒著無事。你哥哥如此位高權重,聖眷優渥,那野種自然要緊緊巴著,倒是打得好主意。兒啊,你可也得好生與你哥哥相處,讓他明白誰才是他嫡嫡親的妹妹。母親雖說能在內宅之中幫襯你一二,你的前程卻還需靠你哥哥去掙。」

  「女兒省得了。」虞妙琪不住點頭,斟酌半晌說道,「母親,您能否派人去查查今科狀元沈元奇?」

  「為何忽然查他,可是看上他了?狀元郎的名頭說起來好聽,配我的寶貝女兒卻也差了點呢!」林氏掩嘴而笑。

  虞妙琪面色紅白交替,擺手道,「非也,女兒懷疑他乃沈家嫡子,也就是我原先的兄長。若果真是他,恐會將女兒的過往說出去,亦或攀附咱們侯府謀劃好處,卻是不得不防。母親有所不知,他現如今已是翰林院侍讀學士,就在京城裡待著呢。」

  「不將沈家斬草除根已算我永樂侯府仁至義盡,他竟然還敢來攀附?」說起沈家林氏就怒不可遏,咬牙道,「女兒你放心,若果真是他,母親定然想辦法將他除了。」

  「母親您可千萬別傷他性命!」虞妙琪恨不得知道自己過往的人統統去死,面上卻露出不忍之色。

  林氏頗為欣慰的拍撫她手背,笑道,「琪兒真是心善,沈家如此卑鄙無恥,你竟還顧念那點兒舊情。罷了,我也不拿他如何,只讓你哥哥出面將他攆出京城,此生再不許回來。一個小小的翰林院侍讀學士也敢跟我永樂侯府叫板,簡直不知死活!」

  虞妙琪還不放心,遲疑道,「母親,哥哥會幫我嗎?他好像十分不喜歡我。」

  林氏略有些心虛,面上偏要強撐,微笑安撫道,「我是他母親,你是他妹妹,這點小事不過動動嘴而已,他哪敢推拒。他不是不喜歡你,他對誰都是如此。」

  「可他對虞襄卻大為不同呢。」虞妙琪話中透出濃濃的酸味。

  「虞襄救過他一命,自然與別個不同。日後你們兄妹兩相處日久,感情也會變深。到底是嫡親兄妹,還怕越不過一個野種?我的兒,你千萬莫著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母親會護著你。」林氏摟住她肩膀輕輕拍撫。

  「我知道了,果然只有母親待我最好。」虞妙琪在林氏懷中漸漸安下心來,又問,「母親,我打探清楚了,虞思雨那意中人乃今科探花郎,父親是鹽運使司運同方大人。聽馬嬤嬤說他家已經遭難了,這事兒是真的嗎?」

  林氏隱居多年,對京中動向當真兩眼一抹黑,什麼都不知道,只得看向金嬤嬤。

  金嬤嬤躬身回話,「夫人,這事兒應該是真的。前些日子皇上對鹽稅一塊大查特查,砍了許多貪官腦袋,兩淮官場更是清空大半。鹽運使司運同乃其中最易撈油水的職缺之一,那方家十有八九不能躲過皇上的屠刀。」

  虞妙琪眼珠子一轉,追問道,「那為何虞思雨還心心唸唸嫁過去?祖母竟也應了!」

  「這話說來可長,大小姐肯定還不知道這其中內情。也是她一時糊塗,為了攀上富貴人家竟連閨譽都不要了,老夫人如何不教訓她……」金嬤嬤將暗地裡打探來的『方志晨夜會被抓』等事詳細敘述,末了唏噓道,「別看老夫人嘴上說得篤定,實則不過嚇嚇大小姐罷了。您且等著,過不了幾日老夫人便會與大小姐攤牌,然後逼她安安心心擇一戶殷實人家嫁過去。方大人斬首,方家家財充公,方公子的官身拿來折了罪,贖走他老娘。就那樣一個破落戶也配娶侯府小姐?就算是庶女老夫人必然也不答應。」

  虞妙琪若有所思的點頭,林氏卻輕笑起來,壓低嗓音開口,「依我看,虞思雨還是嫁進方家最好。破落戶怎麼了?破落戶正好便於我們擺弄,給他們幾百兩銀子叫他們上京把虞思雨弄走,日後天涯海角再不相見,倘若她不老實還想著回來,便再給幾百兩銀子直接暴斃。她不是已經壞了閨譽?讓方家把這事宣揚開來,她要麼嫁人要麼浸豬籠,家規族規擺在那兒,就是老祖宗也說不出什麼。金嬤嬤,你這便派人去揚州把方家母子找來,隱秘著點兒。」

  金嬤嬤垂頭應諾,虞妙琪大為滿意,摟住林氏『母親母親』的撒起嬌來。

  老太太遣走林氏後使人去通知虞襄交接中饋,虞襄二話不說便拿出十四年的總賬和一應對牌鑰匙等物,絲毫不見怨懟。

  老太太滿意至極,心道還是襄兒最貼心,隨即命幾個壯實婆子將幾箱賬本全給林氏抬去,做好了袖手旁觀的準備。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6 12:24 AM

第五十七章

  林氏也沒料到虞襄會那般乾脆,這私房話還未說完,三個大箱子就已經擺在院裡了。箱蓋上貼著標籤,兩個為中饋賬本,一個乃林氏這些年的嫁妝本子。

  虞妙琪看見貼條眸光微暗,問道,「母親,你的嫁妝竟也是托她管理嗎?」不是說四年前已經知道事情真相,怎麼還對虞襄如此放心?

  林氏聽了十分尷尬,命人將箱子搬進屋,解釋道,「我頭幾年沉浸在亡夫之痛中難以自拔,故而府務、中饋,甚至嫁妝全扔給老祖宗幫忙打理,想來這些隨嫁的田莊鋪子也是老祖宗交予她的,我卻是完全不知情。」

  虞妙琪聽了還是難以釋懷,埋怨道,「祖母四年前就已知道她身世,卻依然將您的嫁妝交出去,可見對她信賴愛重到了極點。反觀對我,態度卻不冷不熱,不遠不近。」

  林氏連忙摟著她安慰,「我的兒,你別多想。這不是因為你早年沒在家麼?老祖宗孤單寂寞自然需要人陪,這便被虞襄籠絡走了。你日後多陪陪她也是一樣,血緣擺在那兒,沒有親近外人卻疏遠家人的道理。」

  虞妙琪點頭,逕直打開那裝載嫁妝本子的箱蓋。裡面整整齊齊碼著許多賬本,脊頁上標注著年份。

  林氏抽出其中一本翻看,冷笑道,「中饋賬本且放在一旁我稍後再看,這嫁妝本子我卻得好生查查,倘若她在我嫁妝裡動了手腳,少不得鬧到老祖宗那裡好叫她看清楚這『嫡親孫女』的真面目。」

  虞妙琪心思浮動,也抽出一本略略翻看,被林氏母家的富貴驚住了,這陪嫁的田莊鋪子也太多了點,道一句『十里紅妝』也不為過,不免好奇的問,「母親,咱們外家是做什麼的?竟然如此巨富?」

  林氏笑道,「你外家也是商賈,卻並非地位卑賤的行商,而是皇家欽點的皇商,專門負責籌辦皇室專用的瓷器絲綢等物。你外公乃大漢朝唯一的紅頂商人,當年曾向征戰在外的聖祖進獻五百萬石糧草解了戰敗之危,故此受封中書舍人,地位十分尊崇。」

  虞妙琪本以為商賈都是卑賤之人,聽了林氏的話才知曉竟然也有將商賈做到極致的神人。而她外公便是唯一的佼佼者,心底的一絲小彆扭瞬間消散,笑道,「原來我外公竟如此厲害,那我要不要抽空去拜見一下?」

  林氏臉上得色頓減,歎息道,「你外公早就去了,如今是你大舅舅當家。回去探望的事改日再說吧。」

  林氏本為林家嫡長女,然而林家現在的家主卻是她當年最看不上眼的庶長兄,她嫡親弟弟是個浪蕩子,因吸食了過多五石散傷了根骨,這輩子都無法有嗣,故而丟了繼承權。她因幫著嫡親弟弟爭奪權位與庶長兄撕破了臉,足有二十年未曾歸家。

  她那嫡親弟弟現如今也分府單過,僅剩的幾分家業早就敗得一乾二淨,時不時找上永樂侯府打秋風。虞襄每次給錢都非常大方,用得全都是林氏的嫁妝,惹得那小舅舅見了她就點頭哈腰態度諂媚,直像對待自己祖宗。這些事林氏卻是毫不知情。

  虞妙琪見她臉色陰鬱便不敢再多問,心道私下裡再找金嬤嬤詳細打聽,於是笑道,「那就改日吧。不瞞母親,我在沈家時也經常幫著沈氏看賬本,母親若是忙不過來我還能搭把手。」

  「哦?我的女兒竟然如此能幹?那感情好,咱們立時把這些賬本仔細查查,若是出了問題便拿到老祖宗那裡理論理論。」

  林氏將賬冊全都取出,按照脊頁上標注的年份從頭查起。虞妙琪拿起算盤,看一行打一行,速度十分驚人。

  因母女兩存了找茬的念頭,每一個數字都反覆核對,查到一半的時候還真讓她們找到好幾個虧空之處,且數額十分巨大。

  母女二人頓時來了精神,接著往下翻查,累計虧空竟達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步,甚至有五所京中旺鋪被無緣無故賣掉了,所獲紋銀不知去向。

  林氏氣得牙齒都在打顫,拍案怒罵,「好一個小野種,竟敢將我的嫁妝私下裡賣了!怪道她生活如此奢侈,卻原來都是挖了我的血肉去填補!好好好!金嬤嬤,帶上賬本去老祖宗那裡,順便把侯爺也叫去。當著他們的面兒,我要那小野種把吃了我的全給吐出來!」

  金嬤嬤肅然應諾,叫來兩個婆子抬上賬本就走。

  虞妙琪微微垂頭,用帕子掩住嘴角幸災樂禍的笑容。這虞襄還真夠膽大的,前後竟吞了十萬兩之巨,也不知她花用在何處?倘若逼著她吐出來,那場面真真醜死個人!又一想到這些銀子本該是留給自己的嫁妝,卻全讓那野種侵吞了,她眸色漸冷,喜色頓消。

  林氏拉起她便走,她猛然回神,擺手道,「且慢,我把祖母送我那個荷包戴上。」從針線盒裡翻出荷包,又隨意撿了一張紙疊好放進去,她這才繫在腰間隨林氏往正院行去。
  
  西廂小院,虞襄陪老太太念完經回來,在廊下逗了會兒鸚鵡阿綠,又把花圃裡發了芽的芍葯移進花盆,然後洗了把臉,半靠在軟榻上閉目養神。

  柳綠看看沙漏,發覺到了主子慣常午睡的時辰,躡手躡腳走過去給她拿掉頭上的絹花珠釵等物。

  「就戴著吧,我半靠著睡兩刻鐘,壓不著。」虞襄抬手阻止。

  「還是拆了方便,躺下睡才舒服呢,這樣坐著待會兒起來腰疼。」

  「一會兒有人要來找茬,我睡迷糊了怎麼跟她們鬥?不如略坐片刻養養神。」似想到什麼有趣的東西,虞襄掩嘴輕笑。

  柳綠還未開腔,桃紅便先驚訝的叫起來,「找茬?在這侯府裡誰敢來找小姐您的茬啊?活膩歪了?」

  虞襄朝正房的方向指了指,臉上全是蔑笑。

  柳綠更感疑惑,問道,「為何啊?這不是已經把掌家權交出去了嗎?咱們這裡可什麼都沒留!」

  虞襄乾脆不睡了,命桃紅拿來一碟瓜子,邊嗑邊道,「她那麼個自私自利的人,比起中饋定然更在意自己的嫁妝本子。可巧了,她那嫁妝本子有問題,虧空數額十分巨大,而她又對我恨之入骨,不等把所有賬本看完就會把這事鬧開來以便打我的臉。」

  「虧空?小姐您挪用了她嫁妝?」柳綠嚇得臉都白了,結結巴巴問道,「您,您究竟挪用了多少?侯爺平時給您那麼些金銀財寶還不夠您花啊?您作甚想不開去挖她牆角?倘若真鬧大了,您這臉可就沒地兒擱了。」

  虞襄聽了非但沒被嚇住,反而樂不可支,將剝下的瓜子殼全扔到柳綠頭上,戲謔道,「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你瞧瞧桃紅,多鎮定啊!合著在你眼裡我就那般貪財?哥哥平日給我的好東西可比她的嫁妝值錢多了!」

  「那是因為她傻,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柳綠苦著臉把頭上的瓜子殼拍掉,心道小姐強悍的時候誰都拿不住,不靠譜的時候那也是真不靠譜,侵吞母親嫁妝這樣的事兒別人會不會幹說不準,放到她頭上,那還真幹得出來,不是因為貪財,純粹為了給林氏添堵。焉知她就是不挪用,那些東西不也是留給她的麼?

  哦,現在可能不會了,林氏的心肝肉回來了,那些嫁妝應該沒有主子的份兒了。難道就因為知曉有這一天,主子才鋌而走險?

  柳綠陷入了各種腦補當中。

  桃紅瞪眼罵她,「你才傻!沒見小姐老神在在的嗎?這裡面肯定不是小姐的問題。」

  虞襄拍拍桃紅胳膊,笑贊,「我的小桃紅終於聰明一回。我不怕她鬧,相反,我還怕她鬧得不夠大,反正最後沒臉的人不是我。」

  小姐接管之前是老夫人掌家,不是小姐的問題,豈不就是老夫人的問題?嘶,不能吧?!

  柳綠頓覺心驚肉跳,將嗓音壓到最低,「小姐,若是老夫人出了問題,這事兒可就更複雜了,鬧起來就是一樁驚天醜聞,您可得趕緊跟老夫人通個氣兒,把這事壓下去。您也真是,怎麼不把賬目填平了再送過去。」

  虞襄笑得更歡,連連擺手,「你怎知道我沒把賬目填平?早填平了,只是她豬油蒙了心,帶眼不識而已。這虧空之事老祖宗既然敢做自然不怕人知道。倘若林氏稍微念著我與她的母女情分私底下跑來問我,亦或耐著性子把所有賬本看完,這事兒鬧不出來。但她若是存心找我茬想讓我沒臉,必定會急吼吼去老祖宗那裡告狀。老祖宗這是在試探她呢,亦或想狠狠收拾她。反正不管老祖宗想幹嘛,林氏都討不了好。你且等著,看看到時究竟誰沒臉,反正不是我這張漂亮的臉蛋兒。」

  她摸摸自己臉頰,輕快的哼起歌來。

  柳綠一見她那蔫壞的樣兒就知道這回林氏又要被打臉,不禁在心裡唏噓:分明是親生母女,怎麼弄的好似結了幾輩子的深仇大恨?就因為小姐出生剋死了侯爺?這理由忒荒謬了些!十四年來也沒見小姐克著誰啊!還有那二小姐又是從哪裡蹦出來的,看上去跟林氏一樣,滿臉晦氣。

  那母女兩湊在一塊兒,日後府裡怕是不得安寧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6 12:25 AM

第五十八章

  林氏好不容易抓住虞襄這麼大一個把柄,就是開口提出送她去鄉下單過,老太太和虞品言也說不出什麼。哪有女兒侵吞母親嫁妝的道理,就那麼迫不及待?換言之,連母親的嫁妝都能侵佔,還有什麼能阻擋她的貪慾?

  如此低劣品行,足夠將虞襄壓得抬不起頭來!就算老太太和虞品言執意要保她,日後她也猖狂不起來了!

  林氏越想越得意,腳步飛快,眨眼就到了正院門口,虞妙琪緊跟其後。

  立在廊下的馬嬤嬤見了二人連忙進屋,低聲道,「老夫人,她們果然來了。」

  「哼~」老太太輕捻佛珠,徐徐開口,「只等了一個時辰就找來,心太急了。後面的賬本怕是看都未看。」

  馬嬤嬤低頭不敢答話,心知待會兒這屋子裡將有一陣吵鬧,沖晚秋使了個眼色,暗示她把閒雜人等全打發乾淨。

  「鬧啊鬧,鬧啊鬧,剛回來兩天已經鬧出多少事端?且讓我數數。」老太太放下佛珠掐指換算,笑容越發冰冷,「果然是個喪門星,接回來就家無寧日。我還以為她能勸著林氏消停點兒,卻沒料是個更不消停的貨色,心心唸唸就是爭寵爭家業。林氏還不夠寵她?家業她也敢盯上,把我的言兒置於何地?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把她接回來。」

  老太太搖頭長歎。

  馬嬤嬤輕聲安慰,「您又不是那等鐵石心腸,哪能看著親孫女流落在外不往回接的。也是她年少輕狂,您把她打醒了日後再慢慢調教,不出一年兩年便能裁剪出個新模樣。」

  「調教?就憑她那等低劣品性,我就是再調教幾百年也無用。這是根子不好,得了林氏真傳了。說來說去全都是我的錯,怪我當年識人不清,迎了這麼個不著調的進門,連帶生了個小喪門星,這才鬧得家無寧日。」老太太越說心情越鬱怒,只等林氏進來好生料理她。

  馬嬤嬤正欲搭腔,晚秋在門外稟告道,「老夫人,夫人和二小姐來了,說是有急事找您。」

  「讓她們進來。」老太太揮手,語氣十分不耐。

  二人進屋後徐徐見禮。

  「得了,有什麼事兒直接說,甭給我行禮,我怕折壽。」

  林氏還未申訴,老太太就先橫眉怒目,她一時間有些躊躇。虞妙琪心知這會兒沒自己插嘴的餘地,撿了一張凳子落座,又偷偷拉扯林氏衣袖。

  林氏迅速鎮定下來,緊挨著女兒坐定,說道,「母親,還是等言兒和虞襄都到了再說吧。茲事體大,我怕屆時有人說我背後冤枉她。」

  老太太氣笑了,問道,「要不要把思雨也一塊兒喊來?茲事體大,索性叫全家人都聽聽。」

  「如此也好。」林氏本還有些心虛,但想到那些被掏空了一個又一個大窟窿的賬本,難得的硬氣一回。

  老太太擺手讓晚秋去喚人,然後閉著眼睛捻動佛珠。

  立在門邊的馬嬤嬤用一種既憐憫又嘲諷的目光看了看母女兩,隨即低頭縮小自己的存在感。連侯爺都叫來,找死也不是這麼個找法。隱居十四年,倒把所有的精明能幹都消磨乾淨了,只剩下滿腦袋漿糊。

  廳堂裡安靜的落針可聞,空氣中繚繞著淡而清雅的佛香味兒,聞起來本該沁人心脾,卻無端端令人感到幾分壓抑。虞妙琪按揉胸口,心間升起一股細微卻又不容人忽視的忐忑感。

  明明說好要慢慢來,慢慢在侯府站穩腳跟,卻在第二天就奪走了掌家權,然後與虞襄爭鋒相對,動作會不會太大了?這吃相在旁人眼裡怕是很難看吧?

  她心下一凜,這才發覺自己被嫉妒蒙了心,下錯了棋子。應該再慢一點的,至少在籠絡了老太太和虞品言之後。然而來都來了,也只能把錯誤進行到底。索性虞襄的錯處更大,老太太和虞品言知曉了萬萬沒有縱容的道理。

  連林氏的嫁妝都能下手,那中饋必然也侵吞不少。早想到這一點的話就應該把中饋賬目也全都看完再一塊兒拿過來。

  虞妙琪越琢磨錯漏越多,紅潤的臉色漸漸開始發白,忍不住掐了掐腰間的荷包。

  撕拉撕拉的聲響引得老太太睜眼去看,挑眉道,「這平安符你終於戴出來了?」

  「祖母送得東西,我自然應該隨身攜帶。之前是我著相了,竟有些捨不得,焉知這個磨損了,祖母豈會不給我求一個新的?祖母拳拳愛護之心孫女兒不敢或忘。」

  這番話說得太甜了,簡直能滴出蜜來。老太太臉上卻絲毫不見悅色,只用一種陰沉的、壓抑的、令人感覺毛骨悚然的目光定定看了她一眼。

  虞妙琪似觸電般低頭,心跳頓時疾如雷鼓。她隱約發覺自己說錯了話,可思來想去卻找不出頭緒。難道老太太竟早就知道我把平安符燒了,故而幾次試探於我?

  這個想法乍一浮現便引得她呼吸停滯。如此,日後再要籠絡住老太太怕是千難萬難!自己在她心目中恐怕已經是個兩面三刀虛偽做作的角色了!錯錯錯,怎麼每一步都是錯?難道這一步又錯了?

  心裡幾番思量,虞妙琪像坐在了釘板上,恨不能飛身遁走。

  恰在這時,虞襄被兩個丫頭推進門,沖幾人一一點頭見禮。

  林氏冷哼一聲,目光如利刃般向她剜去。老太太輕拍自己身旁的軟榻,喚道,「襄兒過來與老祖宗同坐。」

  兩個丫頭將她抱上軟榻,又整理好裙擺。

  虞襄歪在炕桌上,一手轉動小炕屏,一手托腮,慵懶問道,「老祖宗,家裡發生什麼大事兒了?我正準備午睡呢,這會兒眼睛都有些睜不開。」

  她眨了眨黑白分明的貓瞳,幾絲水汽粘在濃密的睫毛上,樣子既無辜又可愛。老太太揉揉她腦袋說道,「且等你哥哥姐姐來了再說。你母親有大事宣佈。」

  老太太的語氣看似平和,實則暗藏著陰森的寒意,叫林氏和虞妙琪不安的動了動。

  虞襄點頭,將炕桌上的一碟花生挪到自己近前,喀拉喀拉的剝起來。剝了也不吃,只撅起紅唇將裡層的紅衣吹落,將圓滾滾的花生米留下。

  寂靜的廳堂裡一時間只聞花生殼碎裂的脆響,更有朱紅包衣打著卷兒紛紛揚揚掉落地面,似下了一場小雪。冷肅的氣氛就在這一陣陣脆響中悄然消散了。

  老太太看看埋頭勞作沒心沒肺的孫女,嚴苛的面龐稍微和緩,又見她將辛辛苦苦剝的一捧花生米全塞進自己手裡,勸自己趕緊吃,當即便笑開了,愛憐的捏捏她臉頰。雖說虞妙琪才是血脈相連的親孫女,可到底比不上自己親手撫養長大的,感情上終究隔了一層。

  臨到這會兒,虞妙琪總算是看出來了,自己要想越過虞襄討老太太歡心怕是不可能。原本剛回來那天還有機會,然而她燒了老太太的平安符,也將自己辛苦建立的溫婉形象燒得面目全非。

  怪就怪在沒理清侯府情況。林氏哪是什麼當家主母,反倒地位尷尬,不上不下。她那小院除了金嬤嬤,其餘人怕都成了老太太和虞襄的眼線。

  不過是死了夫婿,竟弄得像天塌了一樣,真真無用至極!

  虞妙琪越想越恨,把林氏也一塊兒恨上了。
  
  金嬤嬤受命去請侯爺,這會兒正戰戰兢兢立在書房門口,剛要張嘴就被侯爺一個冰冷淡漠地眼神凍住,連忙低下頭,眼角餘光瞥見滿屋子的畫像,心尖狠狠一顫。

  畫中人她十分熟悉,全都是虞襄那張明艷至極的臉蛋,從十歲一直到十四歲,哭的笑的,喜的悲的,坐的臥的,各種表情各種姿態,簡直活靈活現惟妙惟肖,更有一種濃烈的眷戀之情由那一筆一劃中流瀉而出,就是完全不懂欣賞的人也無法忽視。

  金嬤嬤想到主子今兒意在對付虞襄,偏還請動侯爺前去裁決,怕是不能如願了。非但不能如願,必然還要與侯爺落下間隙。母子兩本就不親,日後恐會發展到爭鋒相對的地步。

  思及此處她越發後悔起來,然而主子有命又不得不從,只得咬牙繼續等待。

  虞品言站在書桌後,面前攤開一副未完成的畫像,一雙妙目在他反覆勾描下已顯出湛然神光,唯余一點櫻唇未曾著色。

  他將硃砂稀釋,沾了一筆在旁邊的紙上試色,覺得還是太過濃艷便又稀釋一點,反覆再三的試色,這才敢將濃淡相宜的硃砂輕輕點染在櫻桃小口上。在現實中用指腹摩挲過無數次的小嘴兒,到了畫作裡同樣誘得他移不開眼。

  他定定看了半晌,直等筆尖的顏料快要乾透才看向金嬤嬤,問道,「何事?」

  金嬤嬤抖了抖,低聲道,「回侯爺,夫人請您去正院一趟,說是有要事相商。」

  「不去。」虞品言拒絕的十分乾脆,邊說邊將筆浸入筆洗裡攪動。

  金嬤嬤深吸口氣,繼續道,「回侯爺,事關三小姐,請您務必……」

  不等她說完,俊美的青年已扔下筆負手而行,路過她身側時淡淡瞥了一眼,那深邃地,彷彿淬煉了無數光年的眼眸裡沒有一絲人氣,只餘風雨欲來的冷厲。

  金嬤嬤當真後悔了,縮頭縮腦,膽戰心驚地跟在他身後,眼見正院快要到了,竟生出許多怯意。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6 12:26 AM

第五十九章

  虞品言入屋後也不去看林氏和虞妙琪,與老太太打過招呼便彎腰撈起虞襄,將她抱坐在自己腿上。虞襄扭身給他餵了一粒花生米,然後接著剝殼。

  「別吃了,整天不是花生就是瓜子,當心上火。」虞品言奪過裝花生的盤子,讓馬嬤嬤端出去,吩咐道,「給小姐倒一杯苦丁茶來。」

  馬嬤嬤低聲應諾,卻又聽虞襄喚道,「苦丁茶太苦了,加兩勺白糖。」見兄長瞇眼看來,囁嚅道,「不不不,加一勺,一勺就可以了,」兄長的目光依然充斥著不認同,她垂死掙扎,「半勺,不能再少了。」邊說邊伸出蔥白的指尖戳了戳兄長堅硬的胸膛。

  虞品言終於繃不住了,冷峻的眉眼轉瞬化成一灘柔水,無奈道,「加半勺糖吧。」拇指輕輕摩挲妹妹唇瓣,心道這麼愛吃糖,難怪如此甘甜可口,也不知何時才能開竅好讓自己吞吃入腹。

  真真是一對兒歡喜冤家,百年修來的緣分。老太太搖頭失笑,心情頓時好了不少。

  堂下的林氏母女低垂著腦袋,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又過了小片刻,虞思雨姍姍來遲,身後跟著端茶水的馬嬤嬤。

  「見過老祖宗,見過母親,今日叫我來所為何事?」虞思雨滿臉期待,暗暗猜測是不是要談自己的親事。

  「坐著吧,你母親有話要說,咱們都聽聽。」老太太擺手,然後看向林氏。

  林氏灌了一杯茶,這才打開箱子取出賬本,重重拍在桌上,語氣十分激動,「母親好生看看這些賬本,我的嫁妝竟被虧空了十多萬兩白銀,還有五家旺鋪也被折賣出去,若不是我及時收回,再過幾年怕只剩下一個空殼子!我就是想問問這是誰管得家?竟然如此下作弄鬼!」邊說邊用凶狠的目光朝虞襄剜去。

  虞襄此時正依偎在兄長懷裡,小口小口啜飲兄長喂來的茶水,彷彿沒聽見她的指控。

  倒是老太太笑開了,嗓音透著壓抑過後的憤怒,「林氏,你且看看脊頁,出了問題的賬本都是成康二十一年前的,那時候還是我在管家。」

  這,這就是承認了侵吞嫁妝的事?還是老太太親口承認?林氏傻眼了。她當然看清了脊頁上標注的年份,可她壓根沒往老太太那方面想。老太太母家乃大漢朝最富盛名的鴻儒之家,自大漢開國以來就沒出過德行敗壞之輩,其家教之嚴苛可見一斑。老太太本人更是淑女中的典範,眼裡容不得沙子。

  她怎麼可能做出這樣的醜事?林氏堅定的認為是虞襄做了假賬,把虧空挪到她管家之前,好讓自己誤以為是老太太做得,吃下這個啞巴虧。

  她執意鬧開也存著讓老太太看清虞襄真面目的意思。然而萬萬沒想到,老太太還真認了,沒有一絲猶豫。她侵吞自己嫁妝幹嘛?能花到哪兒?簡直令人匪夷所思。

  「母親,寵孩子也不能寵成這樣!這麼大的事兒您竟然也幫她扛下!」林氏氣急敗壞的叫起來。

  「你給我住口!」老太太舉起茶杯狠狠往地上一摜,砰地一聲巨響似直接敲擊在心頭,震得眾人噤若寒蟬。

  虞襄把臉埋入兄長懷抱,雙手箍緊他勁瘦有力的腰。虞品言以為她害怕了,連忙輕輕拍撫她脊背,垂頭正想安慰幾句,卻見她悄悄衝自己擠了擠眼睛,小模樣透著蔫壞,

  虞品言差點繃不住低笑出聲,又愛又憐的捏捏她鼻尖,用口型無聲道了句『淘氣』。

  虞妙琪往林氏身後躲了躲,忐忑感越發濃重。虞思雨見林氏意欲找虞襄麻煩,本還幸災樂禍呢,哪曉得情況急轉直下,老太太竟親口承認自己侵吞了林氏嫁妝。這等驚天秘聞把她嚇了個半死,不免生出淒惶之感。

  老太太見林氏面色慘白,難以成言,於是繼續道,「你可知我為何要挪用你嫁妝?成康十年,言兒入宮參選太子伴讀,急需大量銀子打點;成康十四年,二房、三房、四房、五房打上門來鬧分家,我與言兒老的老小的小,著實弱勢,又花了大量銀子買通族老。成康十六年,三房設下毒計冤枉言兒謀害人命,又是一筆銀子打點;成康十七年至十九年,言兒三次中毒,性命垂危,光診費便將家資掏去大半……俊傑死後大房本就風雨飄搖,又有一竿子豺狼虎豹等著將侯府據為己有,在這種情況下,就是我帶來的一百二十台嫁妝也早就花用乾淨,而你的只動了一層油皮。我當年也是親自問過你能否借用一些嫁妝,你還點頭答應了,怎麼,現如今又反悔?也是,言兒幾次瀕死的時候,你在屋裡燒黃表紙;言兒上戰場的時候,你在繡遺像;言兒當了都指揮使,見天刑訊殺人折損福氣的時候你心心唸唸的要把女兒接回來。言兒需要你的時候你都在幹些什麼?你還當他是你兒子嗎?現在日子好過了你倒跑來興師問罪,你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有沒有臉開口!我現在看見你就犯噁心,若是俊傑泉下有知,定然托鬼差給你寄一封親筆休書,你信是不信?你敢不敢跪在俊傑牌位前親口問問他作何想?」

  林氏越聽臉色越蒼白,及至最後幾句竟搖搖欲墜起來,語無倫次的道,「母親,我,我錯了,我全不記得了。不不不,我若是早知道……也不是,我以為……」

  她腦子亂的很,發現自己說什麼都不合適,說什麼都錯,更兼之兒子用冷漠至極的眼光朝自己看來,差點沒讓她當場崩潰。她不是不在乎兒子,只是清醒得太晚了,已然無法回頭。

  虞妙琪恨不能化成一縷青煙消失掉。本以為日後靠著林氏能過上好日子,哪曉得林氏不靠譜的程度遠遠超出了她的想像,直達到人憎鬼厭的地步。與林氏綁在一塊兒,難怪在老太太和虞品言跟前討不著半點好處。

  虞思雨表情木然,對這些事並無太大感觸。

  虞襄已經被說出了真火,稍微退出兄長懷抱,睨著林氏冷笑道,「母親以為什麼?以為這些東西全是我侵吞的反而栽贓到老祖宗頭上?你也不把所有賬本全看完再來找我麻煩。老祖宗的嫁妝沒能贖回來,這些年府裡稍有結餘便都拿去贖買你的嫁妝。成康二十三年這本賬薄你且好生看看,五間旺鋪連帶十萬兩銀子已經全都如數歸還,你跑來這裡鬧騰老祖宗,實在是令人齒冷!」

  她抽出脊頁上標有『成康二十三年』字樣的賬本,狠狠砸在林氏頭上。

  林氏痛呼一聲,強忍驚訝回道,「這個且不說,每月你從我城西那間鋪子裡抽調的二百兩銀子又是為何?抽調了四年足足也有近萬兩吧?」

  虞襄搖搖頭,一字一句開口,「那二百兩的去處母親去問問小舅舅。小舅舅一家難以為繼,每月都來府裡要錢。我每月月銀二十兩,供不起,又管著中饋不能監守自盜,只能從你嫁妝裡面抽調二百兩接濟。母親若是覺得不對,可以自己去跟小舅舅要回來。」

  林氏傻眼了。虞妙琪將頭埋得更低,心裡驚訝更甚。萬萬沒想到,不但林氏不靠譜,舅家更不靠譜,每月上門跟外甥女打秋風,該是何等的不要臉面!方才不是還說富可敵國嗎?

  虞襄繼續嘲諷,「母親連賬本都沒看完就將所有罪名推到我頭上,立時找老祖宗理論,這是明擺著想把我臉面放在腳底下踐踏!若是傳出一二句不中聽的,我也不用在京裡立足了。我就奇了怪了,明明我與哥哥都是你親生的,為何你光疼二姐姐,反把我們視若無物?陪伴在你身邊十四載的究竟是誰?但凡你講些母女情面私底下來問我,亦或耐心把賬本看完,又哪來今日這出鬧劇?母親的所作所為實在令人心寒!」

  她故作傷心的抹了抹眼角,鑽進兄長懷裡尋求慰藉。林氏不是不肯承認她麼?她偏要拿母女情分來膈應林氏。

  虞品言緊緊摟住妹妹,嘴唇快速在她額角滑過,再看向林氏時眸中的一絲溫情全變成了煞氣,一字一句言道,「我本以為我們是一家人,在危難的時候就應該守望相助,卻原來母親不是這樣想的。如此,今天就把所有賬本都攤開來算清楚,免得日後你的我的牽扯不清。」

  什麼叫你的我的?這是打算與自己劃清界限了嗎?林氏悔之不及,只能揪著衣襟,難過的說不出話來。

  虞妙琪冷不丁跪到堂前,邊磕頭邊道,「還請祖母原諒母親這一回。母親也是急糊塗了才會如此。母親的嫁妝日後也有哥哥一份,為哥哥花再多也是值得的……」

  「你說得沒錯,」虞襄垂頭看她,眸中全是算計和嘲諷,「母親的嫁妝也有哥哥一份,可看母親這樣兒,卻是半點也不顧及哥哥,只把你一個當成心頭寶。你才剛回來就風風雨雨的鬧騰,再過幾年還不把母親的嫁妝全攏進掌心?這可不成!」

  虞妙琪沒想到她說話如此直白,頭磕了一半就愣住了,硬是找不到詞句反駁。

  老太太眉心一跳,當即開口,「襄兒說得對,再過幾年林氏哪還看得見言兒!林氏,你若果真知錯便當著我的面兒把嫁妝給幾個孩子分了,不能只偏疼一個。」你不是說我私吞你嫁妝嗎?那好,今兒我便光明正大把它吞了,也好過全餵進虞妙琪這白眼狼嘴裡。

  坐在凳子上裝木頭人的虞思雨瞬間精神起來。

  林氏看看面容嚴苛的老太太,又看看表情冷酷的兒子,只覺得心肝脾肺腎都被揉爛了,痛不可遏。分,她不甘心,不分,今兒怕是不能善了,誰讓她這回錯得離譜。

  虞妙琪面上不顯,實則心似火燎,頗有種快要吐血的憋屈感。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6 12:28 AM

第六十章

  虞品言不說話,只一邊把玩妹妹白嫩的小手,一邊淡淡朝林氏瞥去,見她低垂著腦袋半晌不吭聲,怕是很不甘願,本就冷硬的心這會兒已經沒有感覺了。那點子嫁妝他哪裡看得上眼?不過想稱量自己在林氏心中份量罷了。林氏果然沒讓他失望,每一次都選擇將他摒棄。

  金嬤嬤立在門口,看見侯爺眼底逐漸聚集的冰霜,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恨不能跑過去壓著林氏點頭答應。一點嫁妝算什麼?能有侯爺的心重要嗎?得了侯爺庇護,日後要什麼沒有?夫人真是太不會想了!

  林氏哪裡是捨不得給虞品言,卻是捨不得給虞思雨和虞襄,不由朝老太太看去,目露祈求。

  老太太還未發話,虞品言卻先低笑出聲,「老祖宗,不用了。她的東西我可不敢拿,省得日後落了埋怨。」

  虞襄立即張口反對,「那怎麼行,這是哥哥應得的,豈能便宜了虞妙琪……」

  虞品言捏捏她腮側的嫩肉,笑道,「好了襄兒,與她們沒甚好計較的。你想要什麼哥哥不能給你取來?東海的珍珠珊瑚,西域的寶石香料,但凡世上有的,哥哥都能雙手給你奉上。她那點東西還是她自己留著吧,日後也好過活不是?」

  這樣狂妄的話從旁人嘴裡說出也許會招致一頓嘲笑,然而從虞品言嘴裡吐出卻十分具有說服力。他是這大漢國除去皇帝和太子以外最位高權重的人物,能得他一句承諾,比什麼寶物都貴重。

  虞妙琪和虞思雨嫉妒的眼睛都紅了。虞襄卻撇撇嘴,埋怨道,「那不一樣,那本來也是你的東西,我就是心疼你,明明都是親生的,為什麼如此差別對待?要沒有你,侯府早就倒了,她那些嫁妝也必定被人搜刮一空。她享受著你給予的優渥生活,又憑什麼站在這裡衝你叫囂。我們挪用她嫁妝也不是成心的,她也是侯府一份子,難道不該為侯府出一份力?!」

  林氏被說得抬不起頭,偏偏一句都不能反駁,心裡正撕扯糾結,卻見兒子抱著虞襄站起身,面上笑如春風,語氣也溫柔至極,「好襄兒,知道你心疼哥哥。哥哥八尺男兒,難道還貪圖她那點東西?不拿正好,日後省得攀扯不清。」話落意有所指的瞥向虞妙琪。

  虞襄立時不說話了,趴伏在他肩頭沖老太太揮手告別。

  心知兄妹兩這是不耐煩了,老太太也不挽留,使人送他們出去,然後轉眼看向表情木然的林氏,「既然言兒和襄兒都不肯拿你的東西,你便給思雨分一些吧。兒女出嫁,不拘聘禮還是嫁妝,都是你這當家主母理當置辦齊備的,你說是也不是?難道光想著掌權不想著盡義務?那你趁早把中饋還給襄兒。連個未及笄的孩子都比不上,你這些年的鹽米都吃進狗肚子裡去了。」

  林氏羞臊欲死,不敢抬頭,偏還咬著唇不鬆口。虞思雨的母親破壞了她夢境一般美好的夫妻生活,她沒把虞思雨扔到鄉下自生自滅已算是仁慈,哪還能送她嫁妝?

  虞妙琪倒是知機,艱難的從地上爬起來,輕輕拉扯林氏衣袖。

  老太太也不管林氏願不願意,今兒她既然敢鬧上門,必定要挖掉她幾塊血肉才能放行,自顧翻開賬薄,指尖連點,「城西五里牌、玉清街、寧王街,花鳥坊的四間鋪子都給思雨,另有上河村、下河村、楊家坪的三座田莊外加二百頃良田,全給思雨做陪嫁。再過一年半載思雨也該出門了。」

  林氏聽得目呲欲裂,她就是久不管家也記得這些鋪子和田莊都是獲利最豐的,其餘店舖田莊加一塊兒也趕不上這幾個。真要給了虞思雨等於生生挖走她一塊心頭肉,嘩啦啦的血水淌都淌不完。

  她正要張口反駁,虞思雨飛快起身行禮,笑道,「謝老祖宗,謝母親!如此厚愛情重,思雨或不敢忘。」這還真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她都快美上天去了。

  老太太難得看她順眼了幾分,揮手道,「好了,你回去吧,等你出嫁的時候我便讓你母親把地契拿出來。」

  虞思雨連聲答應,看也不看林氏便匆匆離開,生怕走得慢了發生變故。

  虞妙琪剛坐下沒多久又給跪了,誠心誠意替母親請罪。她沒料到虞襄會挖那麼大一個坑誘使自己往下跳。怪道成康二十一年前的虧空她一點兒也不修飾填補,反而大大咧咧擺在那裡讓人查。

  也是林氏和自己太急著對付她,否則不會鬧成這樣。原來在自己歸家之前侯府竟如此風雨飄搖,而林氏卻似個透明人,完全不管也不過問。這性子當真懦弱到了極點,就是沈氏也比她強上百倍。

  虞妙琪一邊磕頭一邊自省,深覺自己還有許多事需要瞭解,再不能像今日這般貿然出頭了。

  林氏見她將腦袋磕得砰砰作響,心裡十分疼惜,連忙拉她起來自己跪下。

  老太太最厭煩的就是兩人展現母女情深那一套,你若是對孩子還有母愛,這十四年裡幹什麼去了?言兒中毒瀕死的時候你也不過點個頭說一句『知道了』。你現在是作給誰看?

  老太太的表情非但沒有和緩,反而更顯陰沉,冷笑道,「別磕了,我可受不起你的大禮。言兒不肯收你的東西也就是不肯認你,你現在高興了?日後便守著你那嫁妝跟虞妙琪好生過日子吧,你也就只剩下一堆死物和她了。哦,不對,你還有俊傑的牌位,可你把言兒扔在一旁十四年不管,你敢不敢跪到俊傑墳前親口問問他是怎麼看待你的?相夫教子,辛勞持家,你做到了哪一點?你且等著下了黃泉俊傑找你算賬吧!」

  林氏不停磕頭認錯,聽了這話不免渾身僵硬,心如刀絞。

  虞妙琪既覺得難堪又覺得怨憤。老太太話中還隱藏了一層意思,那就是將林氏和她徹底與虞品言分割開來。她跟著林氏過活,日後與虞品言毫無干係。這怎麼成?她在夫家的地位不還要靠著虞品言嗎?沒有母家撐腰她如何在夫家立足?

  虞妙琪正要開口分辨幾句,馬嬤嬤與幾個老婆子抬著兩隻紅漆木箱進來。老太太使了個眼色,幾人便砰地一聲將箱子扔在她們跟前,然後默默退下了。

  「以免賬冊再出問題你們無處理論,就在我屋裡看吧,沒看完不准回去。晚秋,拿一桶燈油過來以備不時之需。」

  晚秋應諾,輕手輕腳的退出房門。

  老太太用枴杖敲擊箱子,語氣嚴厲,「現在就看,出了問題我擔著!」

  林氏表情呆滯,還未從婆婆刀子一般鋒利的話語中醒神,心心唸唸就是亡夫對自己的看法。虞妙琪反而鎮定下來,打開箱蓋將賬冊取出,堆疊在林氏腳邊。

  老太太深深看她一眼,杵著枴杖出去了。

  沉重而遲緩的腳步聲遠走,虞妙琪這才癱軟在地,喘了幾口粗氣又飛快爬起來,將算盤挪到近前一邊翻閱一邊換算,看到成康二十一年後的賬本,眼睛暮然瞪大。

  她本以為自己七八歲跟隨沈父走南闖北已算是十分精明能幹,然而虞襄的能力卻遠遠在她之上。旁的不說,單這改良過後的賬本就十分不凡,條條款款具製作成表格,出項、進項、支出人、承辦人、收據、備註,旁人想得到或想不到的細節,她全羅列在表格中,只需掃一眼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這些賬薄簡直乾淨到了極點,且由於她經營有方,本來入不敷出的永樂侯府漸漸走出陰霾,年年月月都有了結餘。

  難怪老太太對她如此推崇,難怪虞品言對她寵愛至極,也不是沒有道理的。承認這一點的時候,虞妙琪本就被嫉妒腐蝕的心像浸泡在了岩漿裡,燒灼得厲害,更有一種絕不服輸的念頭紮根在腦海。

  掌家,她也要掌家,讓老太太和虞品言看看究竟誰更勝一籌,誰才是侯府真正的嫡女!
  
  虞品言抱著妹妹走在和暖燦爛的春光裡,妹妹伸手撫弄花朵,他就摘下來插在妹妹鬢邊,眼神十分專注。

  虞襄也摘了一朵同樣插在哥哥鬢邊,還勒緊哥哥脖子死活不讓他取下,見他無奈妥協就抿著唇壞笑。

  兩人額頭貼著額頭互相對視,都從彼此眼中看見全然的歡喜。

  「哥哥,你真的歡喜嗎?林氏那樣對你,你不傷心嗎?」猶豫了老半天,虞襄慢吞吞的開口。

  「沒感覺。」虞品言語氣淡然,隨即反問,「你呢?你傷心嗎?」

  「我也沒感覺,這世上能令我傷心的人只有哥哥。如果哪天哥哥不要我了,我會傷心至死!」說到『死』字時,她刻意加重了讀音。這不是誇張的修辭手法,而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她本就是異世之魂,她的根不是紮在大漢朝的土壤裡,而是紮在虞品言的靈魂中,如果虞品言放棄她,她自然會慢慢枯萎。

  虞品言眸光微暗,啞聲道,「怎會?我就是不要自己的命也不會不要襄兒。我說過,襄兒是我的命根子。」

  虞襄湊到他耳邊一字一句低語,「哥哥,你也是我的命根子,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喜歡的人。」話落迅速在他頰邊輕吻一記,然後抿著嘴樂開了。

  虞品言心內巨震,面上卻十分鎮定,用低沉的嗓音命令道,「再親一個,否則哥哥便把你扔掉。」

  虞襄一面燦笑一面又湊近去親,卻沒料到他忽然轉頭,本該落在腮側的吻擦著唇角滑過。虞襄不以為意,虞品言卻深深記住了唇上柔軟的觸感和滾燙的溫度,眼眸一瞬間深邃似海。

  跟隨在兩人身後的柳綠心裡掀起了驚濤駭浪。她雖然是不經人事的小姑娘,卻也漸漸察覺異樣了,蓋因侯爺看向主子的眼神一天更比一天熾熱,簡直能叫人燒起來。

  他們的的確確是親兄妹吧?柳綠開始拚命琢磨這個問題。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6 08:50 AM

第六十一章

  虞妙琪和林氏熬了一整晚再加一個上午終於把賬本看完,莫說窟窿,就連一絲一毫不妥之處都找不到。

  虞襄造得賬冊實在是太精細,誤差簡直控制在毫釐之間,甭提林氏,就連憑一己之力撐起侯府養大虞品言的老太太也多有不及。

  倘若她雙腿完好,也不知是何等驚才絕艷的人物。

  林氏的自信心在看完賬冊時便已消失殆盡,老太太過來攆人的時候她差點張口把中饋還回去。若是輸給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她的臉面就不用要了。

  然而虞妙琪拉住了她,死死拽著她的手暗示她不要反悔。辭過老太太,兩人滿臉憔悴的回到正房。

  林氏第一時間給放在廳中的牌位上了三炷香,然後跪下唸唸有詞,也不知在說些什麼,表情看上去十分痛苦。

  虞妙琪扶著額頭閉目養神,等她念完了問道,「母親,你是不是又想逃避?是不是不想掌家了?」

  「我,我掌不了。我對不起言兒,對不起俊傑……」林氏說著說著又開始抹淚。

  自己哭的時候不覺得如何,看見林氏哭,虞妙琪感覺說不出的心煩,強忍怨氣勸慰,「母親,你與父親感情深厚,因失去他而陷入悲痛是難免的。他泉下有知只會覺得感動,哪會苛責於你?你若實在覺得對不住他就更應該堅強起來,把這個家管好。我日後還要嫁人呢,沒有你幫襯我怎麼辦?在這侯府裡,我只能依靠你了。」

  她與林氏並排跪在一起,認真道,「母親,你莫怕,我會幫你的。」

  林氏大為觸動,一邊擦淚一邊點頭,然後催女兒趕緊回屋休息。

  虞妙琪辭過她,高一腳底一腳的走進廂房,卻沒即刻睡覺,反而喚來金嬤嬤詢問侯府情況,尤其關於虞襄如何掌家的,任何一個細枝末節都不肯放過。

  金嬤嬤拿來一本厚厚的家規讓她翻閱,自己立在一旁詳細講解。她心知林氏是個靠不住的,日後只能依仗剛強的二小姐。

  「這一百零八條家規均為三小姐親筆羅列,府裡每一個下人都要背記,隔一段時間還會抽查,記不住的扣月銀。您瞅瞅,她還將倒夜香、打更、漿洗衣服等下人的月銀提高到三等丫頭的份例,簡直敗家!還把所有人編成小組選出小組長,對組員進行監管,犯錯超過三次扣月錢,超過五次不拘家生子還是簽活契的,統統踢出府去。還有負責採買的人需兩月輪換一次,這差事還沒上手就給捋了,能幹成什麼大事?每隔七天讓下人輪休兩日,主子需要伺候的時候豈不是沒人了……」

  金嬤嬤一抱怨起來就滔滔不絕,最後總結道,「三小姐這哪裡是管理侯府,如此多的規矩條款不能逾越,卻是在管理軍營呢,直弄得府裡怨聲載道。二小姐,您可不能走她的老路,否則非得被人罵死。」

  府裡確實有人不滿,但大多數都是金嬤嬤這樣撈不著油水的管事嬤嬤,其餘下僕對虞襄都是敬服的。就是那些管事嬤嬤也不敢對虞襄有絲毫非議,須知她跟她哥哥一樣,也是六親不認的主兒,管你是不是家生子,管你有多勞苦功高,犯了錯就罰,犯了大錯就打,再不悔改就攆出去,旁人挑不出任何理來。

  四年過去,侯府被她轄制的跟鐵桶一樣。

  虞妙琪也看出來了,虞襄手段極為老辣,凡事都講求一個公平公允,照章處置,絕對不留情面,亦不會錯判,可以說是個極重規矩的人。

  連帶的,她調教出的下僕也十分規矩,不偷懶耍滑,不欺上瞞下,更不踩低捧高。然而他們規矩了,虞妙琪就寸步難行了,想培養幾個親信都無從下手。故此,她即便知道虞襄的管理章程是個好東西也非得打破不可。因為只有打破了平衡,扶持起自己的親信,她才能在侯府裡站穩腳跟。

  她現在已經不像初來時那樣天真,以為靠著林氏就能過好日子。林氏關鍵時刻就想著逃避,這等懦弱性子委實叫人憎惡,難怪惹得婆媳離心,母子決裂。

  如此,她要想通過討好老太太和虞品言在侯府裡扎根是不可能了。過了今天,他們只會把她與林氏相提並論,然後忽視、疏遠、冷待,等年紀到了就遠遠打發出去,地位比起虞思雨更要卑微。

  形勢對虞妙琪很不利,她唯一能做得只有牢牢抓住手中的權利,讓自己在未出嫁之前強大起來,然後找一位身世顯赫的夫婿。待她來日富貴已極的時候,必定要讓老太太和虞品言後悔,也要讓虞襄將欠她的盡數還回來。

  遣走金嬤嬤,虞妙琪思量了一個多時辰,又寫下新的條例,這才睡了個囫圇覺。
  
  相對於門可羅雀的正房,西廂小院卻十分熱鬧,管事嬤嬤們陸續登門,詢問三小姐府裡換了新主子該如何辦?她們已經聽到風聲,二小姐與三小姐極為不對付,剛回來就交了幾次手;林氏更是深恨三小姐。她兩若是掌家,形勢對三小姐大為不利。

  可三小姐背後站著侯爺,掌不掌家誰都欺負不到她頭上。相反,只要她稍微露那麼一些意思,管事嬤嬤們很樂意給二小姐和林氏使絆子,幫她把掌家權再奪回來。

  雖說起初的時候她們沒了油水可撈對虞襄確實很不滿,但只要幹得好,虞襄每月都會另外補貼銀錢,逢年過節還會發放豐厚的獎金,比起從邊邊角角里摳出來的油水是少了那麼一點,但這錢拿得安心,拿得光明正大,拿得不咬手,日子反而比以往過得舒坦。

  這要是忽然換個人,換一種章程,她們反倒汲汲皇皇不知所措,不約而同跑到三小姐這裡拿主意。

  虞襄慵懶的歪在榻上,手裡捧著一本雜書,揮手道,「甭跟我問計,日後這些事兒都不歸我管。府裡的規矩你們莫忘了,埋頭幹好差事,不讓人抓到錯處才是正理。都走吧,我要睡了。」邊說邊捂嘴打呵欠。

  不讓人抓到錯處?說得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誰知道二小姐心裡怎麼想的。她又不像三小姐,凡事都講求公平公允,照章辦事。她若是看誰不順眼,指不定就尋個由頭把你捋下來,換自己的人上。往後的日子怕是難過咯!

  管事嬤嬤們受教,告了罪輕手輕腳退出房門,與虞妙琪還未照面,印象就先壞了幾分,也更提高了警惕。

  虞品言歸家時妹妹已經睡著了,小嘴兒微微張開,露出些微丁香小舌,不時還咕噥幾句夢話,模樣說不出的嬌憨可愛。他坐在榻邊定定看了半晌,直到老太太派人來請才悄然離開,走時不忘把妹妹露在外面的手臂挪進被子裡,又輕輕揉了揉她殷紅飽滿的唇珠。

  正院,老太太肅然以待,見孫子來了也沒開個笑臉,直言道,「言兒,我沒收回你母親的管家權卻是指望她犯下大錯好將她休出侯府。忍了十四年,我已經忍夠了。不順父母,為其逆德;妒,為其亂家;口多言,為其離親。你看看,七出之條她已犯了三條,若是這回她誠心悔改,能兢兢業業把這個家操持好,我就饒了她。她若是死不悔改攪風攪雨,我少不得一紙休書奉上。言兒,你怎麼看?」

  虞品言坐下慢悠悠品茶,不以為意的開口,「她要是無錯誰也奈何不了她,她要是犯錯自然循例處置,孫子絕無二話。」

  林氏算什麼,府裡有她沒她並無差別。

  老太太點頭,語帶疲憊,「好,你能想開就好。你從小到大沒得到她一點關愛,現如今也不需回護她,你不欠她什麼。你且等著,虞妙琪是個心大的,偏偏命比紙薄,多早晚要鬧出事來。」

  「鬧出事倒不怕,只不能讓她禍害了襄兒。我時常在外辦差,勞煩老祖宗多多看顧一二。」虞品言慎重懇請。

  老太太絲毫未覺出異樣,放下顧慮後也開了笑顏,擺手道,「瞧你說的,在我心裡襄兒跟親孫女沒甚兩樣。不需你說我也會護著她。你卻是想多了,虞妙琪雖有幾分心機,與襄兒那個小母老虎比起來還差得遠呢。她要是不動妄念還好,動了不該動的心思,襄兒非得打腫她那張臉。」

  想到妹妹那張牙舞爪的小模樣,虞品言垂眸莞爾。

  虞妙琪一覺睡起來已到了申時,顧不上按揉劇痛的太陽穴,立即爬起來尋找林氏,讓她趕緊召集各位管事嬤嬤。

  「再等幾日吧,這才剛惹了你祖母不快便急著掌權,你祖母會如何看我們?」林氏十分猶豫。

  虞妙琪冷笑道,「不管我們等多少時日,祖母和大哥對我們的看法都不會改變,所以更該把家撐起來,用行動讓他們對我們改觀。母親,您振作點,父親還在天上看著您呢!」

  聽到最後一句,林氏立即同意了,使人去通知各位嬤嬤。

  虞妙琪暗暗鬆了口氣。林氏是個極好掌控的人,這是她歸家後眾多不幸當中的幸運,有林氏在前面擋著,她在背後就更好動作。

  她向來是個行動力超強的人,無論受了多大打擊都能迅速振作。老太太和虞品言厭了她,她也絕對不會像林氏那樣自怨自艾,縮手縮腳,反而更激起萬丈雄心和鬥志。別人靠不住,她就會努力讓自己強大起來。

  她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自己連個賤種也比不上,況且那賤種還是個斷了腿的廢人。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6 08:51 AM

第六十二章

  各位嬤嬤得了信第一時間來到正房,不需人指示,各自按照職位站成整整齊齊的三排,在虞妙琪看過來的時候主動報上姓名和所司範圍,態度十分恭敬。

  虞妙琪本以為這些人會聯起手來給自己一個下馬威,然後自己便能順勢拎幾個刺頭出來料理,旋即迅速在侯府站穩腳跟。卻沒料到她們如此訓練有素,循規蹈矩。難道虞襄就沒暗中授意她們給自己下絆子?

  之前想得多好,顧慮的多周全,等見了這幫紀律嚴明,畢恭畢敬的管事,心裡就有多憋屈。就好像重重揮出一拳卻打在了空氣上,有種想要撲地的感覺。虞妙琪借喝茶的空擋連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讓自己恢復平常心。

  林氏卻沒想那麼多,只略說了幾句日後我來管家各位配合之類的話,然後轉臉看向女兒,讓她把擬好的章程拿出來。

  虞妙琪這回並不急著改變虞襄立下的規矩,只說了兩點:一,日後不必每月都抽查家規背記情況,大家心裡有數就行。二,連掃地、砍柴、打水都要選出一個組長,府內管理人員未免太過冗余。從今往後便取消小組制,所有事還由相應的管事嬤嬤負責。末了詢問大家可有意見。

  虞妙琪作這兩點改動也有自己的顧慮,一是讓大家鬆快鬆快以顯示新主子慈和;二是籠絡人心,特別是職權忽然變大的各位管事;三是節省下發給各個組長的津貼,以開源節流。

  她並不敢一來就做大動作,免得人心渙散,而是暗地裡制定了小步驟,爭取在三至五個月內逐一實現。

  不用背記家規自然千好萬好,無人反對。小組長雖說每月都有津貼可拿,但也要對組員犯下的錯誤負責,平日裡壓力甚大,又加之他們沒到管事級別,見不著主子,人微言輕的就是有意見也沒法提。

  見眾人靜默,虞妙琪便當大家同意了,言道有事的說事無事的退下。大家自然無事,行禮過後陸續離開。這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算是不聲不響的燒了起來。

  林氏對女兒的聰明能幹大為讚歎,直言把這個家交給女兒必定出不了亂子,如此她就能放心了,話落走進內堂,繼續對著牌位追憶往事。
  
  西廂小院,立即有人將虞妙琪的舉動告知柳綠,又由柳綠稟給虞襄。

  「出不了亂子?也只是暫時罷了。」虞襄一邊打絡子一邊輕蔑的笑道,「我把府裡管治的像鐵桶一般,她無處插手自然會打破我立下的規矩,然後慢慢扶持自己親信。我管家時只要將差事辦好,同級別的下僕待遇都一樣,能力優異的還有機會晉陞,並不看重什麼背景人脈。她卻不能像我這樣公允。要想馬兒跑就得給馬兒吃草,她把自己親信餵飽了,自然會餓著別人。別人餓了就會眼紅,眼紅了就會生妒,生妒就會鬧事。多早晚咱們府上就要亂起來。這就好比蒙了眼睛的毛驢,你只需抽鞭子它就一門心思拉磨,哪天把眼罩脫掉,叫它見識了這花花世界,它還能理你?早溜號去了,拉都拉不回來。」

  桃紅聽得直咋舌,問道,「小姐您也不管管?好歹給她提個醒啊!府裡亂起來誰也討不了好。」

  柳綠鄙夷的瞪她一眼,用口型無聲道了句『傻丫頭』。

  虞襄用針尖撓撓頭皮,輕嗤道,「傻丫頭,我能看明白的,老祖宗焉能看不明白。虞妙琪犯錯也等於林氏犯錯,老祖宗就等著抓林氏的把柄呢。你想想七出之條她犯了幾條?不順父母、不事姑舅、不教兒女、妒忌、多言,放在別家早被休棄了,也是老祖宗心軟,這些年又騰不出手來,這才放任她。你且等著看,她們這回若是捅了簍子,老祖宗必定不會輕饒。一個休離;一個要麼關上幾年,要麼遠遠發嫁出去。」

  桃紅聽得直咋舌,再不敢多言。
  
  正院,老太太也得了信,知道虞妙琪並沒大動,只廢了兩條不輕不重的規矩,於是對馬嬤嬤喟歎,「我還當她多有心計,卻也是個短視的。這兩條廢除的規矩的確無關痛癢,然而她卻不深想一步:那些下人常年有人管束,這個幹什麼那個幹什麼都有明確分工。她一下子把管束之力拿掉,分工也就模糊了,這件事誰負責那件事誰負責都沒了定論,可不叫下人惶惑麼。你推我我推你,差事都沒人干了,府裡早晚要鬧出亂子。就比如一匹夾緊腹部疾馳的駿馬,你忽然鬆開挾持它的力量,它瞬間鬆懈下來難免撩蹄子摔倒。管理中饋也是一門學問,其中的道道跟治國有異曲同工之妙,治國嚴謹則世道清明,治國偏頗則亂象叢生。虞妙琪到底比不得襄兒啊!」

  馬嬤嬤附和道,「那是自然,襄兒小姐畢竟是您跟侯爺手把手教出來的,尋常人比不得。」

  老太太心情稍緩,低聲沉吟,「沈家到底是商家,見識淺薄,教出的孩子實在拿不出手。」

  馬嬤嬤點頭稱是。

  兩人卻有所不知,並非沈家不會管教,而是不敢管教,單看沈元奇,放在萬千人中也是極為出色的。說到底,虞妙琪被沈家捧得太高,不小心給捧殺了,這才成了如今這幅模樣。
  
  因虞妙琪手段溫和循序漸進,又暗中尋找能扶持的親信,接下來的半個月侯府並沒鬧出任何亂子,她也就漸漸放鬆了心弦。

  這日,躲在屋裡足不出戶的虞思雨忽然登門,還帶了許多禮物。虞妙琪笑著把她讓進屋,行止間絲毫不見芥蒂。

  虞思雨略寒暄幾句,期期艾艾開口,「妹妹,不是姐姐貪圖母親嫁妝,實在是長者賜不敢辭。那等境況下我若是堅持推拒,老祖宗還不更加生氣?我也是沒有辦法,母親沒怪我吧?」

  林氏怎會不怪?事後瞭解到幾間鋪子和田莊價值的虞妙琪也都心頭淌血,恨不得把虞思雨生吃了。

  虞妙琪垂眸喝茶,再開口時語氣說不出的親切爽朗,「母親怎會怪姐姐。這些年母親對姐姐多有疏忽,這回給姐姐添妝也算盡了一份心。我屆時也要準備一份厚禮送與姐姐,以全我們姐妹之情。」

  虞思雨大為感動,握住她的手讚歎,「還是妹妹貼心,不似虞襄,就是個冷心冷肺的。」

  虞妙琪掩唇輕笑。

  兩人繼續閒扯,臨到走時虞思雨才道,「聽說妹妹現如今掌家了,若是忙不過來我還能幫把手。妹妹也知道,我再過一年半載就要出閣,正該學習如何管理中饋。」

  「姐姐以前都沒學過嗎?尋常人家的女兒七八歲就開始學了呢。」虞妙琪故作驚訝。

  虞思雨眼中沁出淚水,指了指西廂,又指了指正院,低聲埋怨,「這一個霸道猖狂,一個自私偏心,我在夾縫中求存,如何學得到真本事,不過白白捱日子罷了。」

  「好姐姐,那妹妹日後便要多多仰仗你了。」虞妙琪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來,送走虞思雨後立即沉下臉,將幾個小丫頭打發走,喚了金嬤嬤過來。

  「你派去揚州的人傳回消息沒有?什麼時候能把虞思雨弄走。我看她著實礙眼。」自正院那出鬧劇之後,虞妙琪也懶得再裝賢淑溫婉,把在沈家養成的刁鑽秉性展露無遺。

  金嬤嬤也不覺得失望,反而樂見其成。夫人靠不住,二小姐正該剛強點才好,於是笑道,「回二小姐,剛得了消息,方家母子已被說動,正往京城裡趕,想必再過七八日就到了。」

  「還有七八日?可別出了紕漏。」虞妙琪按揉眉心。

  金嬤嬤連忙擺手,「出不了紕漏。那母子兩現在落魄的很,別說吃頓飽飯,連個遮風避雨的地方都沒有。眼看就要活不下去了,還能不死死抓住虞思雨這根救命稻草?他們比咱們還著急呢。」

  「如此正好,等這事成了我重重有賞。還有,讓你尋些信得過的下人扶持,你可有眉目了?」

  「還要觀察一陣。小姐您別急,大權都在您手上,不需咱們費力尋找,自然會有人送上門來。」

  「說的也是。」

  二人正合計,卻聽屋外有人通稟,「二小姐,春梅、冬水求見。」

  虞妙琪用詢問的眼神看向金嬤嬤。

  金嬤嬤壓低嗓音介紹,「這兩個本是老太太送給侯爺的通房丫頭,也不知怎地被三小姐打發到針線房裡去,快四年了,硬是連侯爺的面兒都沒見著。侯爺不管,老夫人也就不為她們出頭。她們這是見您掌家,求您來了。您畢竟是未出閣的姑娘,不好插手,還是交予夫人決定吧。方纔我就說您無需著急,這不,她們自動找來了。」

  虞妙琪微微頷首,沉吟片刻後說道,「你告訴母親,把她們調回大哥院子裡去,一個伺候梳洗,一個伺候筆墨。大哥都已加冠,不能連個暖床人都沒有,說出去豈不讓人笑話。」正該找些美貌姬妾讓虞品言分分心,最好還是趕緊讓他娶妻,有了妻妾成群兒女滿堂,他哪還有心思管虞襄?屆時恐怕連老太太也顧不上她了。

  越想越覺得此事可行,她拉住欲離開的金嬤嬤問道,「大哥可有定親?」

  「定了,」金嬤嬤點頭,「未出生就定了娃娃親,對方是靖國公府的嫡小姐。只是她眼下正在守孝,把婚事耽誤了。」金嬤嬤整天陪著林氏,又失了權柄,耳目自然不如往日靈便,老太太和虞品言意欲退親的消息她是一點也沒收到。

  莫說她,就連絕大多數下人也都不知道主子盤算,還當常雅芙除服後就要進門。

  虞妙琪略思量片刻,又問,「她還要守孝多久?」

  「不久,到下月底就能除服了。」金嬤嬤掐指算了算。

  「行,我知道了,你把春梅和冬水帶去母親那兒吧。」虞妙琪打發走金嬤嬤,不由舒心一笑,轉念想到新媳婦進門便要掌管中饋,又沉下臉,思量著該如何應對。

  不過只要林氏不放手,當媳婦的不能硬搶,再給虞品言多納幾個美妾,那靖國公府的嫡女也沒功夫管旁的。虞妙琪靠倒在椅背上,心裡轉著許多念頭,表情慢慢由遲疑變成堅定。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6 08:52 AM

第六十三章

  春梅、冬水在林氏那兒得了准信,翌日清晨精心打扮一番,拎著兩個小包裹離開針線房,路上遇見相熟的丫頭便停下來道別。

  「侯爺身邊一個女人都沒有,聽說早年那些丫頭全都被侯爺……」其中一人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告誡道,「你們可得當心點兒,侯爺不是那麼好伺候的,得了這差事還說不準是福是禍呢。」

  另一人點頭附和,「是啊,人都叫侯爺活閻王,每日乾乾淨淨出門,總帶著一身血腥味回來,涴衣房那幾個婆子最怕給侯爺洗衣裳,常常端著滿盆的血水往外倒,可嚇人了。聽說侯爺之所以氣勢那麼陰森恐怖蓋因殺了太多人,圍繞在他週身的冤魂常年不散的緣故。你兩還是小心些吧。」

  與兩人極為交好的小丫頭冷笑道,「得了,甭在這兒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正因為侯爺身邊沒有女人,春梅冬水才有前途呢。哪個男人不好色,侯爺之前不開口那是因為三小姐掌家,他不好讓自個兒妹妹尋摸女人不是?這回換了夫人來安排,他自然笑納了。」話落一左一右挽住兩人手臂,語氣諂媚,「兩位姐姐,日後富貴了可別忘了提攜妹妹一把。」

  春梅冬水抿嘴直笑,臉蛋浮上兩團紅暈,看著十分秀麗可人。她們不是沒聽說過府外那些傳言,什麼殺人如麻、冷血無情、六親不認的,在她們眼裡都比不上侯爺那張俊美異常的臉龐和滔天權勢。

  都說富貴險中求,若是有幸成為侯爺第一個女人,日後還不要什麼有什麼?

  二人各自盤算又各自防備,扭著小腰邁著碎步往前院去了。一眾丫頭用或艷羨,或憂心,或嘲諷的目光送她們離開。

  這日正值休沐,虞品言難得不用去衙門辦差,抱著妹妹先去給老太太請安,隨即把人帶回書房練字。

  虞襄坐在稍矮的書桌前,寫一個字看一眼斜倚在窗邊研究棋譜的兄長,頗有些欲言又止。

  「別看了,再看也要把這帖字練完。你耽誤了多少功課,自個兒算算。」虞品言頭也不抬的輕嗤。

  虞襄放下毛筆,抱怨道,「哥哥,我略識幾個字就得了,難不成你還打算把我教成鴻儒?我可沒那個天賦。你看看小九兒,她才十二歲就不用讀書了,整日裡吃喝玩樂,快活著呢。我好不容易不管家,你也讓我鬆快兩天。要不我陪你下棋?」

  虞品言嘴角微彎,話中卻滿是嫌棄,「九公主為了逃學能在皇上跟前打滾耍賴,你也給哥哥滾一個看看。還有,你那棋品實在太臭,讓你十子不算,走兩步竟能悔三步,不若我左右手互博。」

  想到小九兒當著皇上的面滿地打滾乾嚎那場景,虞襄頗覺丟臉,扶額歎道,「說話就說話,幹嘛掀人老底,我寫還不成麼。」

  書房內又安靜下來,兩刻鐘後,虞襄用筆桿敲擊硯台,喊道,「今兒的功課做完了,哥哥你來看看。」

  虞品言放下棋譜走過去略看兩眼,搖頭歎氣,「怎教了四年還是沒有長進?有形無神,力道綿軟,連寫個拜帖都嫌丟人。」

  虞襄甩了甩酸軟的手腕,嗔道,「我天生力氣就這麼點大,如何能做到你要求的力透紙背?哥哥你太強人所難了。」

  虞品言莞爾,取出一張白淨宣紙鋪開,將妹妹抱在膝頭握住她拿筆的小手,柔聲道,「哥哥帶你練,你自行琢磨怎麼使力。字跡有無勁道並非靠人本身,而是運筆的角度和收筆的速度。」

  清雅的檀香味將自己包圍,強健的臂膀從腋下環繞,背後靠著寬厚溫暖的胸膛,隱隱還有沉穩的心跳透過布料傳導過來,那感覺說不出的偎貼悸動。虞襄縱使有滿肚子牢騷也發不出了,乖巧的點頭答應,然後耳尖紅紅的偷瞄兄長側臉。

  虞品言故作不知,握著她的小手一筆一劃寫得十分緩慢,幾行詩句在紙上延展,訴說著某人難以言表的情愫——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寫完後虞襄喃喃念了幾遍,心湖似投入一粒小石子,盪開層層漣漪,還有一種微妙地,難以言喻地感覺飛快從腦海裡滑過,待要去抓時卻似青煙般消散。她眨眨眼,目光略有些恍惚,問道,「還有一句怎麼沒寫完?」

  確實還有最後一句——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虞品言仔細觀察她神色,少頃後歎息道,「最後一句頗不吉利,索性不寫了。」如何能不相識?那麼自己一生鍾情該寄於何處?

  虞襄愣愣點頭,正想轉移話題時門外來了兩個身段窈窕的丫頭,臉上妝容精緻,手裡拎著包裹,正扭著小腰蹲身行禮,嗓音婉轉如涓涓泉水,「啟稟侯爺,夫人命奴婢二人前來伺候您。」

  穿水藍色褙子的丫頭嬌俏一笑,「奴婢名喚春梅。」

  穿翠綠色褙子的丫頭飛快瞄虞品言一眼,語帶嬌羞,「奴婢名喚冬水。」

  旋即異口同聲道,「夫人命奴婢二人早晚伺候洗漱,白日伺候筆墨,侯爺今後有事但請吩咐。」

  虞品言挑眉,並未說話,虞襄臉上的紅暈卻迅速消退,冷聲道,「這裡不用你兩伺候,從哪兒來的還往哪兒去吧。」

  春梅冬水有了林氏撐腰,心裡又存著搏一搏的念頭,竟是蹲在原地不動,一面回話一面用楚楚可憐的目光朝侯爺看去,「回三小姐,這是夫人的命令,婢子不敢違抗。況且侯爺身邊並無丫頭伺候,平日裡多有不便……」

  虞襄冷聲打斷二人話語,「沒有丫頭伺候就叫不便?當滿院子的侍衛小廝都是死人嗎?我叫你們滾沒聽見麼?若非要我使人將你們拖出去?」

  沉默半晌的虞品言徐徐開口,「襄兒,作甚趕她們走?」

  兩個丫頭表情十分驚喜,虞襄卻用愕然的眼神朝他看去,靜默片刻,忽然將手裡的毛筆狠狠擲到地上,濃黑的墨水粘了滿手,又將鋪在桌上的宣紙撕扯成碎片,怒道,「我不寫了,你要留便留吧,我回去了,你快放開我。」邊說邊不停掙扎,眼眶逐漸泛出潮紅。

  虞品言連忙箍住她身體,沖立在門口的兩名侍衛擺擺手。侍衛上前,將還來不及收起驚喜表情的兩個丫頭連拖帶拽的弄走了。

  虞品言用力將發了瘋的小母老虎禁錮在懷中,沉聲追問,「發什麼脾氣?就算要趕走她們,你好歹給哥哥一個理由。」告訴我你對我的眷戀不是孩子氣的佔有慾,而是明明白白的男女之情。

  理由?虞襄能說出什麼理由?說我的世界只有你,而你的世界將會有姬妾孩子,然後自然而然把我遺忘?為了獨佔你,為了規避那已能預見的未來,所以不敢讓任何人靠近你?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是病態的,不能訴諸於口的,但她卻寧願撞死在南牆也不願回頭。

  她拚命眨眼,想把急劇分泌的淚水收回去,卻沒能成功,只得用手背胡亂抹了兩把,惡聲惡氣道,「沒有理由,我就是這麼不講道理!你放開,我不想看見你,你總是騙我。」

  虞品言猶豫著是直接戳破她身世還是讓她對自己的眷戀更深一些,正在兩難中徘徊,垂頭一看竟忍不住笑了。只見小丫頭臉上不但沾滿涕淚,還有手指糊上去的一道道墨跡,看著十分可憐又萬分滑稽。

  「笑笑笑,」虞襄越發悲憤,指控道,「只聞新人笑,哪聞舊人哭。你這個負心漢。」

  這都哪兒跟哪兒。虞品言實在繃不住了,一面替妹妹擦淚擤鼻涕一面朗聲大笑,「傻丫頭,哪來的新人舊人?哥哥的新人舊人全都是你,只有你。快看看,兩個丫頭已經被我攆走了,以後再不讓她們踏進前院。」捏著妹妹下顎讓她看向門口,繼續誘哄,「快別哭了,哭得哥哥心都碎了。哥哥只喜歡你。」

  淚珠掛在眼睫毛上,模糊了視線,虞襄努力睜大眼睛,果見門口沒人了,這才慢慢止住哽咽,想破涕為笑又覺得太沒面子,只抿著唇看似狠戾實則綿軟的瞪了兄長一眼。

  虞品言捧著她花貓一樣的臉蛋又笑了好一陣兒才命柳綠打一盆水進來,細細將她臉上手上的墨跡擦乾淨,心底無奈歎息:罷了,問不出來就不問了,實在無法忍受她眼淚汪汪的模樣。

  「小醋罈子,你怎醋勁兒這般大。」捏捏妹妹重現白皙清透的臉頰,虞品言低斥,話中卻透出濃濃的饜足。

  虞襄本不想理他,對上他深邃地,滿載著溫柔繾綣的眼眸,唇角不自覺就翹了起來,似貓兒一般輕哼一聲。

  虞品言對她這幅嬌嗔的小模樣簡直愛到極點,百看不厭,將她抱進懷裡好一番揉搓,蝶翼一般輕柔的吻落在她溢滿馨香的發頂。

  柳綠倒了水,立在廊下撓心撓肺,正欲咬牙催小姐回去,卻見馬嬤嬤匆匆跑來,說道,「老夫人讓侯爺趕緊過去,大小姐鬧起來了。」

  「什麼事兒?」柳綠急忙追問。

  「嗐,還能為什麼事兒,婚事唄!」

  婚事?與方家?怪不得大小姐要鬧起來,方家已然家破人亡了,如何能嫁?柳綠放好臉盆,急忙跑進去通稟。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6 09:06 AM

第六十四章

  老太太雖然對林氏多有不滿,但平時並不怎麼理會她。若不是上回她自個兒跑到正院來鬧,老太太也不會用那般刻毒的話語去敲打訓斥。

  林氏回去後反省了好幾天,對老太太產生了莫名的畏懼之情,故而也明白了那日自己立下的軍令狀怕是一個天大的把柄。若是自己出了差錯,老太太絕不會像往昔那般優容,定要拿出狀子和休書把自己攆出去。

  離開侯府她能上哪兒?親弟弟靠不住,庶長兄早已交惡,她一個女人家又拿著大批嫁妝,只有被不懷好意之人生吞活剝的份兒。

  這份隱憂時不時便要冒出來折磨她一下,她卻不敢跟女兒傾訴,只一再叮囑女兒千萬莫出錯,千萬要討好了老太太和虞品言。

  虞妙琪起初還耐著性子答應兩聲,見她日日提時時提,心氣兒便開始不順,又加之派去調查沈元奇的人回信,說他乃嶺南人士,因父母雙亡被薛家認作義子,雖查不到賣身為奴那段經歷,聽著確是記憶中那人,且還附了一張惟妙惟肖的畫像。

  虞妙琪攤開畫像一看,當即嚇得臉色煞白。這張臉就是燒成了灰她也認得,可不就是沈家嫡子沈元奇麼!他竟然有如此造化!

  是了,他賣身那戶人家正是姓薛,乃嶺南一帶有名的望族,不但家資豐厚,在朝中更有幾分勢力。只要他不是那等迂腐不懂變通之人,有了這樣的背景助力早晚能熬出頭,更何況他本就是個聰明絕頂,才華橫溢的。

  虞妙琪燒掉畫像,感覺自己的心彷彿也正遭受著火焰的舔舐,焦灼痛楚的感覺難以言表。老天爺怎如此不公平,給了沈氏兄妹得天獨厚的容貌,還給了他們莫大的氣運,總能化險為夷,絕處逢生。對她卻偏偏吝嗇至極,每一次命運轉折的背後都暗藏不幸,叫她疲於應付。

  是夜,她灌了一壺老酒,直將自己弄得醉醺醺的才勉強入睡,第二天頂著劇痛的腦袋前去給老太太請安。

  老太太最是不耐見母女兩,略微點頭就要攆兩人離開,卻沒料林氏忽然發話,「母親,思雨今年已經十六了,也該出閣了吧?定的是哪戶人家,我好幫著操持操持。」

  虞思雨早就等得心焦如焚,見她主動詢問連忙遞了個感激的眼神過去,然後巴巴的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這才想起這茬,冷冷笑了,「可不是我幫她定的,卻是她自個兒挑中的。揚州鹽運使司運同方大人的嫡長子,今科探花郎方志晨。」

  虞思雨羞澀地低頭。

  也不知怎地,這些年虞品言官位越坐越高,手中權柄越來越大,與侯府交往的世家勳貴反而越發稀少。往年虞思雨還能收到幾張拜帖,與家世相當的小姐妹走動走動,這些年卻一張也未收到,她主動去尋人家還會遠遠避開她。又因虞襄腿腳不便不喜待客,府門整天都關得死緊,老太太為了遷就她更是與別家絕了往來。時間長了虞思雨也無法,只得待在家裡彈琴繡花自怨自艾,又因她腦子愚鈍不曉事,對外界情況竟一無所知。

  皇上殺遍揚州官場的事兒早鬧得路人皆知,她這兒還做著風光出閣十里紅妝的美夢呢。

  林氏飛快看了女兒一眼,揚聲道,「鹽運使司運同?還是今科探花郎?這可是門好親。庚帖和婚書交換了嗎?」因她與虞思雨一樣也是個不問世事的,說出這番話並未引起旁人懷疑。

  「既無庚帖也無婚書,我正要派人去揚州議親。」老太太對這一個二個的蠢貨真有些絕望了,用枴杖敲擊地面,重申道,「虞思雨,我再問你一次,你果真不後悔?果真要嫁進方家?」

  「人生大事豈容兒戲?回老祖宗,孫女兒不悔。」虞思雨一字一句開口。

  「甚好,派人議親前我且告訴你一件事,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老太太灌下一杯熱茶,徐徐道,「那方大人月餘前已因瀆職、貪墨、徇私枉法等罪名被斬首了,方志晨雖未被問罪,身上功名卻拿去贖了他母親,方家萬貫家財盡皆充公。那母子兩現在顛沛流離,飢寒交迫,正等著你這份嫁妝救命。你既然如此鍾情於他,也罷,我就成全你。」

  說到這裡老太太也不管虞思雨如何震驚失神,沖馬嬤嬤揮手,「讓福順帶著人下揚州去吧,定要把方家母子全須全尾帶回來,那可是我永樂侯府未來的親家,莫怠慢了。」

  馬嬤嬤低聲應是,抬腿便要出去,卻被猛然回神的虞思雨拉住衣袖,急促嘶喊,「不能去!不能去!」

  連喊了好幾聲她又面露懷疑,看向老太太問道,「老祖宗,你定是騙孫女兒的吧?方公子被皇上欽點為探花郎,又獲封揚州知州,其聖眷優渥堪比狀元郎。他家若果真有問題,皇上豈能是這種優容態度?您一定是騙我的,您偏心,見不得孫女過好日子!您當真老糊塗了……」

  說到最後她神色漸漸變得癲狂,又笑又哭,又罵又叫的模樣十分駭人。想往了許久的無雙富貴眨眼成灰,良人也由翩翩公子轉瞬變成犯官之後,巨大的心理落差震得她方寸大亂,更兼之讓這麼多人看了笑話,她連死的心都有了。

  老太太也不使人拉她,更不搭話,只沖馬嬤嬤揮手,命她去把侯爺找來。榆木腦袋就得用重錘敲,否則這輩子都甭想開竅!

  虞品言抱著虞襄過來時虞思雨還在一個勁兒的叫嚷『不可能』之類的話,儼然不肯面對現實,看見大哥來了仿似抓住了救命稻草,慌忙追問,「大哥,老祖宗是嚇唬我的吧?方家哪會出事?方公子剛中了探花呢,皇上親口讚過的!」

  虞品言將妹妹輕輕放到軟榻上,自己緊挨著落座,整理好妹妹裙擺,又給她倒了一杯熱茶塞進手裡,這才悠然開口,「方連生的腦袋是我親手摘的,正是虞妙琪歸家那日。」

  短短一句話,虞思雨卻如遭雷擊,頓時癱坐在地上起不來了,直過了好半晌才啼哭道,「大哥,你怎如此狠心?明知道我與方公子有婚約,為何不手下留情放過他家?你這是在害我啊!你怎能六親不認到這種地步?」

  虞襄啃一口糕點喝一口蜜茶,聽見這話不樂意了,轉手將糕點朝她砸去,罵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嗎!皇上要殺的人你讓哥哥去救,方家的罪名了了,卻反而讓哥哥扛了個徇私枉法之罪,你是怕皇上不夠猜忌哥哥嗎?哥哥在朝中本就樹敵無數,稍有不慎便會讓言官彈劾。他本就專司法務,你卻讓他徇私枉法。你可知方連生以何罪名斬首的?正是瀆職和徇私枉法等罪!你說這話究竟什麼意思?讓哥哥為了你的婚事賠上前程乃至性命?虞思雨,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姓什麼,誰才是你的家人?你這吃裡扒外狼心狗肺的東西,看我不砸死你!」

  連砸了三四個糕點,她才停下喝罵,鼓著腮幫子大口喘氣。

  虞品言本還有些不虞,見了她這副義憤填膺的小模樣頓時心懷大悅,一面抿唇忍笑一面端起茶杯徐徐給她餵水。

  親生的兩個孫女,一個一心算計自家人,一個一心向著外人,也不知虞家究竟造了什麼孽才養出這兩個東西。索性襄兒雖不是親生卻更勝親生,不枉這一場緣分。

  老太太糟透的心情這才略微轉好,睨視滿身狼狽的虞思雨說道,「都說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你果然跟你哥哥結上深仇大恨了。也罷,趕明兒我就將你嫁去方家,你回去準備準備吧。」

  虞思雨心中再不存僥倖,抹掉額角的糕點渣疾喊,「不要啊老祖宗,孫女兒知錯了,您饒了我這一回吧。方家已經家破人亡,您不能把我嫁過去啊!」

  「這不是你求來的嗎?我當初勸了你多少回你且掐指算算。」老太太嗤笑。

  虞襄偷偷將她掌心壓著的一本卷宗抽出來翻看,裡面果然記載著京中門第不高但品行上佳的未婚兒郎的資料,每一頁還附有小像,正是一本相親冊子。

  老太太果然是嚇唬虞思雨的,實則早為她看好了人選,只等著她自個兒挑。若是虞思雨心氣不那麼高,眼皮子不那麼淺,將來的日子怕是過得非常舒坦。遠的暫且不提,至少要比心氣兒更高的虞妙琪舒坦。

  她是女主,將來可是要嫁給皇帝的,只不知嫁的是哪位皇子?若是太子倒還好,若是其他幾位……侯府就危險了。

  思及此處虞襄心頭便是一凜,琢磨著該如何毀了虞妙琪的婚事。管它什麼劇情不劇情,還是保護哥哥最為要緊。哥哥與太子關係親厚,手裡又大權在握,旁的皇子意圖奪嫡的話,第一個對付的定是哥哥無疑。

  虞襄越想越糟心,忍不住用陰冷的目光朝座下的虞妙琪看去。

  虞妙琪恰好也抬眼看她,臉色白了白,旋即迅速低頭。雖然她才是侯府真正的嫡女,卻不知為何,在虞襄跟前總有種抬不起頭的感覺,也因此,積壓在心底的怨恨和不甘一日更勝一日。

  虞思雨哪還有心思觀察她兩個的暗潮洶湧,只跪在地上砰砰磕頭,嘴裡不停告饒。她這時才恍惚明白老祖宗和虞襄為何總三番四次的問她會不會後悔,原來她們說得全都是真的,並非見不得自己好就蓄意阻攔欺騙。

  她悔嗎?那是自然!她悔得腸子都青了,恨不得時光倒流回去,她當場便要抽死不停在自己耳邊念叨方家如何富貴兒子如何優秀的裴氏。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7 12:33 PM

第六十五章

  老太太意欲嚇她一嚇,任由她磕頭認錯就是不應,端起茶杯緩緩啜飲。

  馬嬤嬤又拿來一碟新糕點,虞襄一邊啃一邊翻閱冊子,不時把頁面上掉落的糕點渣拂開。

  虞品言瞥見冊子上竟還附有男人的小像,臉色陰沉了一瞬,正欲伸手奪過,妹妹卻朝老祖宗歪去,指尖點著一張小像,用口型無聲道,「這個不錯。」

  老太太垂眸一看,正是自己最中意那位,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還是襄兒最實在,看得也最通透,這位雖然出身寒門,官職也不高,但勝在德行好,脾氣寬厚,更兼之家裡人口簡單,規矩森嚴,男兒過了四十無子方可納妾,堪稱良配。

  哪家姑娘若是嫁過去,上沒有公婆刁難,下沒有侍妾鬧心,只要肚皮爭氣能懷上嫡子,日子過得別提多舒坦。

  虞襄觀察老太太神情,見她眼中含笑心裡也有了數,對虞思雨反而羨慕起來。虞品言抿了抿薄唇,抽出她手裡的小冊子快速掃了一眼,視線停駐在『四十無子方可納妾』這一句上。小醋罈子擇定此人怕也是看中這點。

  思量片刻他微微笑了,隨手將冊子往旁邊扔去。此生有了襄兒惟願足矣,他只守著襄兒一個過日子便夠了,想來日後定能叫她歡喜滿意。

  虞襄橫兄長一眼,將快要掉落的冊子撿回來擺在炕桌上。

  虞思雨還在求饒,虞妙琪卻已然發現上頭的小動作,視線在那冊子上轉了一圈,立時跪下說情,「求祖母開恩饒了姐姐一回。那方家衰敗至此確是嫁不得,說出去豈不讓人笑話我永樂侯府?」既然老太太不讓虞思雨嫁入方家,她就做個順水人情,反正屆時方家母子鬧開了,虞思雨不想嫁也得嫁。

  「我永樂侯府向來不怕人笑話,且隨他們說道。」老太太冷哼。

  虞妙琪繼續勸阻,「祖母就是不為侯府聲譽著想,也該為姐姐一生幸福著想,您忍心見她嫁給那樣一戶人家過飢寒交迫的日子?」

  「不是我忍心,是她當初鐵了心。我也不是沒勸過她,是她自個兒說看中的不是方公子的家世而是人品。她既覺得有情飲水飽,我也不能不成全。」老太太絲毫不肯鬆口,非得給虞思雨一個終生難忘的教訓。

  虞思雨早就悔了怕了,恨不能把頭都磕破好叫老太太心軟,一時間道出了真心話,「老祖宗,孫女兒錯了,孫女兒撒了謊。孫女兒當初看中的不是方公子的人品,卻是他家的富貴。我就是衝著他那萬貫家財去的。這會兒我已經知道『富貴如雲煙,且行且珍惜』的道理。您之前幾次勸我全是為了我好,我真錯了,錯得離譜。請您原諒我這一回吧!」話落又是結結實實幾個響頭。

  虞妙琪也跟著磕頭,直起腰時不忘給虞思雨擦淚,似乎感同身受,頗為憐惜。

  虞襄冷眼睇視她這幅作態,忍不住暗暗諷笑。

  蓋因知道這人是女主,攪風攪雨的本事一流,對方甫一歸家虞襄就命人死死盯著,豈能不知她為了毀掉虞思雨幹得那些好事?背地裡手段陰毒,表面上溫柔和婉,當真把虞思雨賣了虞思雨還得幫她數錢。瞅瞅,這蠢貨竟感動的執手流淚,相擁而泣,倘若知道真相還不得被氣死。

  當然,虞襄同時也得知了虞妙琪的丫頭私底下打聽狀元郎的事兒,但京中少女打聽狀元郎的多了去了,就連幾位公主都頻頻找借口去薛府門前轉悠,她也就沒當回事,只以為這丫頭春心萌動了。

  如此,竟是許久之後才發覺那位竟是自己的親哥哥。

  老太太見虞思雨已然認識到錯誤,這才舒緩了神色,將手邊的冊子扔過去,「好生看看,三天之內選一個出來,我便派人去給你議親。若是再推三阻四,你乾脆不要嫁了,去鄉下陪你姨娘養老吧。」

  林氏這才遲遲開口,「還不謝謝老祖宗?」

  虞思雨恍然回神,連忙給老太太磕頭,然後撿起冊子,在虞妙琪的攙扶下坐定,臉色頓時由慘白變成紫紅。她總算回過味來了,老太太今兒是故意嚇唬她呢,否則哪會準備這麼厚的一本冊子,想必早幾個月前就開始相人了。

  意識到這一點,她心頭剛升起的感激盡數化成怨恨,不自覺扣緊的五指把書冊都擰皺了。

  老太太眸色微暗,無聲喟歎道:罷了,送出門就算盡了心,日後再不管她死活。怎一個二個全是如此不知感恩的東西?!

  虞襄本還在考慮要不要暗地裡幫虞思雨一把,見此情景立馬打消了念頭,抬手用帕子掩住唇角的諷笑。

  林氏母女見事情已經了了,這便起身告辭,卻被虞品言叫住,「虞妙琪,日後再往我院子裡塞人,你往哪兒來的還往哪兒去吧,我虞府供不起你這尊大佛。」

  「大哥在說些什麼?妙琪不明白。」這是虞品言當著她的面兒第一次確切表露出欲將她趕離侯府的意願,她嚇得臉都白了,再多的心計也使不上。

  林氏愣了愣,旋即分辨道,「言兒你誤會了,那兩人是我派去的,你如今已二十一了,身邊該有幾個知冷知熱的人兒了。」

  老太太只幾句就聽出端倪,明白這是林氏母女往孫子身邊塞暖床人了,點頭道,「既然是你母親安排的,你就收下吧,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了。」以往孫女兒掌家,孫子又不張口,老太太日子過得太悠閒竟把這等大事給忘了。

  虞品言語帶嘲諷,「你安排的?你能主動想起我來?母親莫要開玩笑。」然後睨視虞妙琪,沉聲告誡,「你才剛管家就往兄長身邊塞人,手未免伸的太長了。」

  林氏母女被他說得羞憤欲死,這才深深意識到虞品言對她們的觀感已經從冷漠疏離上升到了厭惡。當他看誰不順眼時,那人說什麼做什麼都是錯。

  但這回老太太卻並不覺得虞妙琪做錯,雖說她一個姑娘家插手兄長的房中事確實有些不妥,然則也是為了侯府子嗣考慮,正打算說幾句好話讓孫子把人收了,虞品言卻慎重開口,「老祖宗,莫忘了當年孫兒是如何中毒的。問也不問查也不查,只略微哀求幾句她們就把人送過來,是嫌孫兒死得不夠快?況且我那院子裡多少機密卷宗,傳出去一兩張邊角侯府都要遭受滅頂之災。故此,不知根底的下人孫兒不能收,也不敢收。」

  孫子當年三次中毒,前兩次都查不出個所以然,還是最後一次派人暗中監視才發現下毒之人竟是伺候孫子長大的貼身丫頭,繼續往下查,結果差點沒把老太太嚇死,孫子身邊稍微親近的丫頭小廝竟都被人暗中收買了。

  當年只為了一個爵位那些人就能做到此等地步,而今孫子已官居都指揮使,手裡不知掌握著多少官員的陰私。若是送往他身邊的女人是誰派來的釘子,鬧出的絕不是小事,輕則孫子身敗名裂,重則虞府抄家滅族。

  老太太不想還好,一想便驚出了滿頭冷汗,拿佛珠的手都開始顫抖起來,氣急敗壞道,「林氏,你要管家我且由你,言兒院子裡的事你不准插手,再有下次就給我麻溜的滾!」喪門星,真真兩個喪門星。

  虞襄一邊傾身給老太太拍背,一邊朝惶恐認錯的虞妙琪飛了個嘲諷的眼神。

  虞妙琪本就慘白的面色頓時變成鐵青。

  老太太緩過氣來,握住孫女白嫩的小手,喟歎道,「還是襄兒穩妥。襄兒管家的時候哪來這許多齷齪。未出閣的姑娘家插手兄長房裡事,誰教你的規矩?日後要點臉面吧!走走走,看見你們就煩!」

  林氏母女磕頭告罪,踩著虛浮的腳步出去了。虞思雨見有人跟自己一塊兒遭難,心情反倒好了不少,連忙上前攙扶虞妙琪,還衝她安撫一笑。

  兄妹兩留下陪老太太用膳,趁老太太回屋換衣的空擋,虞襄攀住兄長脖頸,在他臉頰重重親了一下。

  響亮的吧唧聲惹的虞品言低笑不止,摟住妹妹好一頓揉搓。

  林氏母女跟虞思雨回去後各自惱恨不甘,卻也不敢生事。虞思雨可勁的折騰那冊子,因裡面的男子全不在她選擇範圍之內,有貌的無財,有財的無貌,財貌雙全者又出身商賈地位卑賤,當真愁死她了。

  眼見三天已經過去,她又央著老太太再寬限五日。

  林氏母女安安靜靜的,要麼在府中修身養性,要麼去寺廟上香拜佛。林氏本打算舉辦一個宴會把女兒介紹給京中貴婦,卻被虞妙琪阻止了。她自覺還是先把自己的好名聲傳揚開來再舉辦宴會,如此才最為穩妥。一面之緣又怎及得上口口稱道?

  不出半月,虞府二小姐歸家的事便傳開了。這位二小姐自幼寄養在水月庵,師父乃水月庵主持了空師太。消息一出滿京矚目,都道二小姐是個有佛緣的,本人更是恬淡閑雅,溫婉秀麗,與性情乖張的虞襄簡直是兩個極端。

  實際上,這些人大多連虞妙琪的面兒都沒見過,之所以對她如此推崇,看得卻是了空師太的面子。水月庵雖不如鎮國寺那般有威望,卻是出了名的清修之所,等閒不接待香客,在大漢朝以規矩森嚴而著稱。

  水月庵的了空師太更是當朝皇帝的嫡親姐姐,年僅八歲便自行參悟佛法剃度出家,在大漢朝有轉世聖佛的稱號,威望不在苦海和尚之下,地位更是超然。

  被她看中的弟子能不資質超凡?故而京裡貴婦還未見人,就先把虞妙琪的光輝形象勾勒出個七七八八,且對此深信不疑。

  實際上,虞妙琪哪裡是了空師太的弟子,她只是聽說了了空師太的傳奇,又得知對方出海雲遊歸期不定,水月庵那幫尼姑向來不問世事一心苦修,這才敢撒下此等彌天大謊。

  哪怕有人刻意去驗證,她們也入不得水月庵的門。虞妙琪歸家時曾聽庵中尼姑說了,若非看在虞都統的面子,她們庵堂已有三十多年未曾接待香客。

  她後來也打探過,水月庵確實閉了山門再不讓人出入,如此,她的過去便被嚴嚴實實的掩蓋了。對於這一點,即便萬分不願,她也不得不承認虞品言確實有為她考量,只考量的不如虞襄那般多罷了。

  但她並不會因此就減少對虞品言的怨恨,兩次牢獄之災,她這輩子都無法忘掉。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7 12:34 PM

第六十六章

  虞思雨折騰了八日方定下一位人選,卻是老太太的長嫂的兄弟的侄孫子,雖說親戚關係有點遠,平時卻多有往來。

  此人年方二十,剛剛加冠,之前已參加過兩次科舉,皆沒考中,然而長相卻十分風流俊逸,又加之父親乃國子監祭酒,雖無實權卻很清貴。

  此人在所有人選中才華最次,若非與老太太帶著親,又是書香門第,老太太必不會將他列為考慮對象。然而虞思雨偏偏選中了他,蓋因他雖無才能,卻是其中長相最英俊,家世最顯赫者。她那一雙勢利眼終究沒能勘破迷障,打算一條道走到黑。

  老太太深深看她一眼,終究接過冊子幽然長歎,「罷,既然相中了他,我這就使人上門議親。」

  虞襄歪在老太太身邊,一邊翻頁一邊道,「這個不好,剛加冠府裡就姬妾成群,憑虞思雨那榆木腦袋,還不得被磋磨死?這個才好,雖然年紀大了些又出身寒門,但家中沒有姬妾,甚至連通房丫頭也沒有,四年從太僕寺主薄爬到京府通判的位置,憑得全是自己的能力,是個靠得住的。」

  「六品通判?妹妹若是看得上為何不自己嫁過去?」虞思雨冷笑。

  虞襄睨她一眼,壓根不稀得搭理,老太太卻怒了,拍案道,「夠了,別拿襄兒的好心當成驢肝肺!這人若不是我大嫂那邊的親戚,還請了冰人上門提親,我卻也不會考慮。罷,你既然喜歡我也不攔你,只嫁過去受了委屈莫要向我開口。回去備嫁吧。」

  一應嫁妝還要仰仗老太太置辦,虞思雨不敢再分辨,悻悻然告辭離開。

  老太太立馬讓人去議親,下午就交換了庚帖,翌日各自找人驗看後覺得合適便立了婚書。短短一天半,虞思雨的親事就這樣定下了。

  虞思雨到底心有不甘,將自己關在屋裡不吃不喝,虞妙琪聞聽消息親手做了一盒糕點登門探望。

  「好歹吃一些吧,弄壞了身子除了自己受苦,還會有誰替你心疼?」虞妙琪捻著一塊雲片糕往虞思雨唇邊送。

  虞思雨到底吃了一口,噙著淚歎道,「這個家唯獨妹妹待我最好。妹妹怎不早點回來,咱們姐妹也能相聚得久一些。」

  「早回晚回有什麼意義?反正我是個多餘的。」虞妙琪短短一句話引得虞思雨哀聲大哭,一時間更恨虞襄和老太太。

  虞妙琪緊接著開口,「雖說我剛回來不久,對府裡諸事一知半解,可也知道憑哥哥的權勢,你好歹也能往伯府、侯府、甚至公府裡嫁,卻為何祖母替你尋摸那些人選都是些見不得人的?難道虞襄嫁不出去便也不准你嫁的太好,怕戳了她肺管子?大哥與祖母究竟有沒有拿你當親人看?是不是日後我也同樣如此?」

  她極盡挑撥之能事,盤算著就是讓虞思雨嫁出去,也得讓她恨透了虞襄、恨透了虞品言、恨透了老太太才好。說不准日後有用得上她的地方。

  虞思雨聽了果然怒到極點,又深覺兩人同病相憐,抱著虞妙琪就是一頓痛哭。

  恰在這時,邱氏拎著裙擺火急火燎的奔進屋,顧不上行禮問安,張口就喊,「大小姐不好了,方志晨在外頭鬧起來了,說是與你早交換信物私定了終身,要告咱們侯府不守信譽,一女二嫁呢!老夫人叫你趕緊去正堂見她,您快收拾收拾吧!」

  「什麼?交換信物,私定終身,一女二嫁?胡說八道,沒有這樣的事兒!」虞思雨猛然站起來嘶喊,因太過驚駭,連嗓音都變了。然而下一刻,想起曾經的夜間私會傾訴衷腸,她憤怒的神色又全都化作了心虛。

  哪怕交換信物那事是假,私定終身這一條卻錯不了,她當時確有那樣的念頭,且還讓虞襄抓了個正著。眼下就是有一百張嘴恐也說不清!

  她頓時搖搖欲墜,驚駭難言,在虞妙琪的攙扶下勉強穩住身形,踉蹌著朝正院奔去。虞妙琪略微低頭,唇角飛快勾了個詭笑。

  與此同時,方家母子在府門口鬧得正凶。裴氏口口聲聲說與侯府定了婚約,只待來日提親,方志晨更是拿出一件粉紅色的,繡有虞思雨閨名的肚兜在人前展示,說此乃虞思雨親手交給他的定情信物,命他貼身收藏。

  圍觀人群頓時大嘩,腦海中勾勒出無數香艷鏡頭,對這位侯府小姐奔放的程度嘖嘖稱奇。

  守在府門外的侍衛欲上前抓住二人,二人連忙往人堆裡跑,邊跑邊喊,「誰不知永樂侯乃活閻王,殺人不眨眼的!被你們抓進去我母子二人焉有命活著出來?不去,堅決不去!若是你侯府有誠意便來我家提親,把這樁婚約定下,否則改日我母子二人便要去敲登聞鼓,告你侯府一女二嫁,敗壞私德!我們暫居於百花井巷福記糕點對面的小院,各位鄉親給我們做個見證,若是我母子二人死於非命,必定是遭永樂侯府滅口了……」

  二人一路跑一路喊,引得眾人紛紛對侯府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兩名侍衛見狀只好歇了抓人的心思,回去向老夫人稟告。

  虞思雨半隻腳剛跨進門檻就聽老太太厲聲喝道,「不知廉恥的東西,還不給我跪下!」

  虞思雨腳一軟就給跪下了,然後膝行上前,一面磕頭一面分辨,「老祖宗,我真沒與他交換信物,您一定要相信我呀!」

  「沒交換信物,私定終身可有?」老太太面色鐵青,「我早告訴過你多少次,你怎就是不聽勸?你但凡肯聽我一句二句,哪能落得今日這個下場?你這個蠢貨!把我永樂侯府的臉面都丟盡了!」話落狠狠將茶杯摜在地上,激起砰地一聲巨響。

  虞妙琪連忙退開幾步,躲到林氏背後,垂著腦袋仿似十分害怕。

  虞思雨抖得跟篩糠一樣,叫嚷道,「老祖宗,是孫女兒鬼迷了心竅,孫女兒知錯了,您萬萬不能把孫女兒嫁過去,否則……」

  話沒說完,一個老婆子快速跑進來,附在老太太耳邊輕聲稟告些什麼,老太太本就鐵青的面色逐漸變得扭曲猙獰,揮退那老婆子後咬牙笑起來,「好好好,果然是個不知廉恥的孽畜,竟連肚兜那等貼身私物都能送出去!你不知道吧,剛才方志晨把你的肚兜拿出來展示給整條街的老少爺們兒看,不出半日你就揚名了!你現下高興了?」

  虞思雨聽了這話只覺全身的血液全往頭皮湧去,幾乎要將她本就不甚清明的腦袋擠爆,她立時跳起來嘶喊,「什麼肚兜?孫女兒何曾送過他肚兜?老祖宗,他是陷害我的!我與他私下裡只見過一次,略說了幾句話,根本沒送過他任何東西!」

  她忽然想到什麼,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上前抱住老太太雙腿急急開口,「那晚虞襄也在,我與方志晨究竟什麼情形虞襄最清楚。老祖宗,您把虞襄喚來問問就知道了,你讓人去喚啊!」

  她那晚確實準備了信物要送給方志晨,卻是一塊質地上好的玉珮,並非什麼肚兜。若非虞襄及時出現,她早送出去了,現在想來當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只一點,虞襄得說實話才成!

  思及此處,虞思雨剛放下的心頭大石又高高提了起來,心中懊悔為何總與虞襄作對。她要是記恨自己,今兒只消隨意說兩句就能把自己打落深淵。

  老太太一腳將她踢開,冷哼道,「找襄兒來做什麼?污了她耳朵?你是嫌知道你醜事的人還不夠多是嗎?!」

  虞思雨跌坐在地,一時間心如死灰,卻沒料門外忽然傳來輪椅的轉動聲,然後便是一道清越嗓音響起,「襄兒不請自來,還請老祖宗恕罪。」

  被兩個壯實婆子推到老太太跟前,她並不摻雜任何私人感情的陳述,「既然姐姐讓我做個見證,我便做個見證。姐姐當晚只與方志晨說了幾句話,並未交換信物,至於私定終身,倒也有那麼點意思,卻正巧被我打斷,故而未定成。方志晨此舉是借毀壞姐姐清譽來傍上咱們侯府,所作所為令人不齒。老祖宗,萬不可將姐姐嫁給這樣的人。」

  虞思雨聽呆了,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虞襄能為自己說話。

  虞妙琪掐了林氏一把,林氏才如夢初醒,徐徐開口,「可是現在事情已經鬧大,若是不把思雨嫁過去又該如何收場?難道真把那母子兩個殺了?滿京的人都盯著咱們侯府,他兩個若是出了事,言兒還不被言官群起而攻之?咱們現在非但不能動他們,還得保著他們,在最短的時間之內把事情解決。至於思雨是否清白,現在再爭論這個實在沒甚意義。」

  林氏說得很有道理,老太太露出沉思的神色,虞襄也不說話了,廳中只剩下虞思雨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

  她膝行上前,垂死掙扎,「不,老祖宗,您不能把孫女兒嫁給他啊!您別忘了,孫女兒剛剛才訂了親,也是有夫家的人了,我夫家還跟您帶著親,您要如何向他們交代?」

  剛說到這茬,晚秋捧著一方小冊子進來,結結巴巴回稟,「老,老夫人,李家把大小姐的婚書和庚帖退回來了,說是,說是這樣的媳婦他們家不敢要,怕污了門楣。」

  虞思雨如遭雷擊,徹徹底底沒了言語,像一條陷入灘涂瀕死的河魚,拚命鼓蕩著胸膛試圖從空氣中尋找一絲活下去的契機。

  電光火石間乍然響起一串輕笑,卻是虞襄毫不留情的嘲諷將她切割的支零破碎,悔不當初,「瞧瞧姐姐這是什麼眼光,頭一個卑鄙無恥,不折手段;後一個背信棄義,落井下石。早說過讓你莫被眼前的富貴瞇了眼,你怎偏就不聽?落得今日這個下場也是姐姐自個兒作的。可憐,可悲,卻也可恨……」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7 11:32 PM

第六十七章

  老太太閉眼靠在榻上,沒言語,大拇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摁著太陽穴,顯然很是頭疼。方家母子把事情鬧大了,動他們不得;李家乃書香門第最愛惜羽毛,又飛快退了親,這最省事的解決辦法唯有將虞思雨嫁過去,然後遠遠打發出京。

  可到底是自己親孫女,怎能明知是個火坑還把她往外推?老太太下不了這個決心。還是等言兒回來再說吧,言兒定然會有辦法!思及此處她方才緩和了面色。

  虞妙琪正密切關注著她的表情,猜到她心中盤算如何肯讓,立時扯了扯林氏。

  林氏先呵斥虞襄少說兩句,隨後命人將神志不清的虞思雨送回去,表情溫柔慈和儼然是個好母親,可轉回來立馬懇請道,「母親,事情已經鬧大,還是趕緊派人安撫了那對母子為好。他們不就是貪圖虞思雨那點嫁妝嗎?咱們今日便派一頂小轎把人送過去再塞幾百兩金銀,讓他們趕緊走人!母親您覺得如何?他們留在京城一天,咱們侯府就一天不得安寧,多少人背地裡看咱們的笑話呢。」

  老太太似乎被她說動,想著孫子已經夠忙碌的,這些後宅之事理應她這個做長輩的打理好,不讓孫子分心才是。

  正要張口答應,虞襄卻發話了,「不急,哥哥總會有辦法的,還是等哥哥回來再說吧。我們永樂侯府的女兒可不能讓人白白糟蹋。」

  她一開口老太太似找到了主心骨,毫不遲疑地點頭答應。

  林氏氣得咬牙切齒,虞妙琪卻垂眸暗笑。讓虞品言親自去料理那方家母子?如此正好,自己準備的第二盆污水也有地方潑了。

  攙著林氏回到正房,她拿了一盒名貴燕窩來到東院,果見虞思雨躺在床上默默掉淚,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樣。

  「姐姐,你可得振作起來。」她踩著小碎步疾奔過去,一面扶起虞思雨一面跟丫頭要了一個軟枕墊在她身後,壓低嗓音道,「你如此作態豈不叫親者痛仇者快?你也不想想,你若是垮了,最高興的是誰?」

  「自然是虞襄那個賤人!」虞思雨聽了這話彷彿活了過來,直把錦被都掐出了絲。

  「正是。」虞妙琪輕輕拍撫她手背,繼續道,「我相信姐姐是清白的,定然做不出那等事體。然而姐姐的肚兜為何會出現在方志晨手裡?誰暗中給他的?他家本已落魄到飯都吃不上的地步,哪來的盤纏進京?還租住在百花井巷一個三進的大院子。這其中的貓膩多著呢,姐姐還請想想自己究竟得罪了誰竟要如此害你。可不能消沉下去著了那人的道啊!」

  話落她狀似無心般拿起剪刀,用力握在掌心,似乎感同身受的哽咽道,「可恨我剛歸家沒甚根基,否則定然為姐姐揪出那人以全姐姐名聲。」

  卡擦一聲脆響,她手裡的帕子被她絞成兩段,飄飄忽忽落在地上。

  虞思雨眸光微閃,不著痕跡的奪過剪刀,轉而去安撫她,「好妹妹,你有心就好。這公道還是我自個兒來討吧,你不是她對手。」

  「姐姐知道是誰?難道果真是……」虞妙琪狀似震驚的朝南院指去。

  「不是她還能是誰?難道會是老祖宗?我走以後你也得小心點,她陰險狠毒著呢!」虞思雨苦口婆心的提點,旋即命丫頭送虞妙琪回去,自己換了一件外衫,理好亂髮,袖子裡藏著剪刀就往南跨院去了。

  邱氏見她眉眼間暗含殺氣,轉回屋發現針線盒裡少了一把剪刀,連忙繞近路飛奔去示警。

  虞思雨憑著一腔怨憤跨進小院,就見一眾婆子丫頭手裡拎著杖刑用的木板虎視眈眈的盯著自己,腿腳飛快軟了一下。她強撐氣勢一步一步慢慢走進屋,卻見虞襄歪在榻上嗑瓜子,又黑又亮的眼珠輕飄飄地睇過來,目光中透出三分憐憫七分尖銳。

  邱氏跪在她腳邊,偷偷摸摸地往角落裡縮。

  「好啊,又是你這老狗!你當虞襄是個好相與的?她吃人不吐骨頭呢,等你沒了利用價值又知道她那些陰私,立馬就會被她弄死!」虞思雨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扭曲著臉叫罵,恨不能把邱氏生吞活剝了。

  「得了,邱氏是個忠心護主的,只是你不領情罷了。」虞襄直起身,慢慢拍掉裙裾上的瓜子殼,歎道,「把袖子裡的剪刀扔了,否則我讓她們打斷你胳膊,你信是不信?」

  話音剛落,桃紅便用力跺了跺手裡的板子,其餘人等皆凶神惡煞的看過來。

  虞思雨指尖一顫就把剪刀扔了,鋒利的刀尖差點沒扎進腳面,嚇得她立時出了一聲冷汗。

  虞襄傾身,臉上帶著慵懶的微笑,一字一句緩緩開口,「你倒是說說看,邱氏知道我什麼陰私令我一定要將她弄死?」

  「你,你謀害同族,毀我清譽!你自私狠毒,德行敗壞!你簡直不是人!」虞思雨起初還有些心虛,說到後面漸漸直起腰來。

  「說詳細點,怎麼個謀害同族,毀你清譽?」虞襄一隻手搭放在軟枕上,輕輕托住腮幫子,大眼睛撲閃撲閃,彷彿十分有求知慾。

  虞思雨在她灼亮的目光中頗有些慌亂,暗暗嚥下一口唾沫後控訴起來,「方志晨手裡的肚兜是你派這老狗盜去的吧?方家母子之所以進京鬧事,也是你指使的吧?他們路上的盤纏,租院子的租金,都是你給的吧?為了害我,你當真處心積慮!」

  虞襄似聽見什麼天大的笑話,頓時笑得花枝亂顫,搭在肩頭的罩衫悄然滑落,露出半邊雪白的臂膀。她也不管自己儀態如何撩人,忽然就陰下面色,沖虞思雨勾動食指,「你給我過來!」

  本來清亮婉轉的嗓音略微沙啞了些許,透著沉重地,令人心驚肉跳的壓迫感,更有幾個拿棍棒的婆子上前幾步做出威脅的姿態,虞思雨胸中鼓蕩的怨怒像洩了氣的皮球,嘶拉拉跑了個一乾二淨,唯余滿心惶然。

  她極為不願,卻無法控制腳步,一點一點挪上前,用怯弱的目光盯著虞襄陰沉的臉龐。虞襄傾身,湊近了去打量她,鋒利的視線似剔骨鋼刀,一刀一刀切割著她暴露在外的皮肉。

  正當虞思雨受不住想後退逃避時,虞襄忽而勾唇冷笑,一巴掌將她狠狠扇歪在地。

  虞思雨吃痛,摀住紅腫的臉頰低吼,「你敢打我?你害了我你還敢打我?老天爺在上頭看著呢,早晚有一天你要遭報應!」說著說著眼淚就汩汩往外流。

  此時此刻她覺得無助極了,鬥了那麼多年,她即便不肯直面也不得不承認,她對虞襄的確心懷嫉妒,但更多的是恐懼。她喜歡招惹她,卻又害怕真把她惹怒,因為她知道自己沒有與虞襄抗衡的能力。

  然而眼下,虞襄似乎是真怒了。

  虞襄的確怒髮衝冠,五指狠狠扣住虞思雨下顎,將她的臉抬起來,一字一句沉聲開口,「虞思雨,你當真蠢到了極點你知道嗎?我今兒便給你指條明路。你那肚兜是你院子裡負責盥沐釵釧的二等丫頭降雪偷走的,交到了金嬤嬤手上,又轉而交給她二女婿帶下揚州。她那女婿雇了個流民遊說方家母子,說奉了我的命令讓他們來毀你清譽,事情鬧得越大越好。你卻是說說,你究竟怎麼得罪了虞妙琪,讓她設下如此毒計害你終身?你以為你從她那裡拿走的古董玉器乃至田莊鋪面都是大風刮來的?她面上不言不語百依百順,背地裡恨不得捅死你呢!」

  虞思雨聽得呆愣,腦海中劃過一道道閃電,及至最後幾句忽然悟了。要問她怎麼得罪了虞妙琪,不就因為得知了她身世?是了,如果自己嫁在京城,倘若哪天管不住嘴巴將她的身世宣揚出去,虞妙琪還怎麼立足?更何況她憑借這個隱秘三番四次從她那裡討要東西,且還件件價值連城。她不恨她就怪了!

  若是兩人交換立場,虞思雨肯定也會寢食難安,然後絞盡腦汁的去對付她。

  然而一轉念,她又遲疑起來,色厲內荏地叫嚷,「虞襄,你不用挑撥離間,琪兒溫柔和順待人真誠,萬萬不會害我!反倒是你,時時刻刻擠兌我逼迫我……」

  話音未落,虞襄又是狠狠一巴掌抽過去,更為用力的扣緊她下顎,歎息道,「你怎麼總也抽不醒呢?這輩子就是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的命!咱們好歹相處了這麼些年,我的性格你應該瞭解一二。我這人最喜歡明火執仗的幹,不喜背地裡耍陰招。我且問問你,這麼多年下來,我可曾背後陷害過你?」

  虞思雨嘴角緩緩沁出一絲鮮血,擰眉思量片刻,不情不願的答道,「未曾。」

  「可曾命下人刁難過你?」

  沉默片刻後搖頭,「未曾。」

  「可曾剋扣過你份例?」

  沉默的時間越發短暫,「未曾。」

  「可曾在外人跟前讓你沒臉?」

  「未曾。」那是因為你回家後立刻就會給我沒臉!

  不想不覺得如何,順著虞襄的問句一點點深想,虞思雨恍然發現,她這些年除了心底的那點不甘,日子確實過得很滋潤,身上穿的頭上戴的口裡吃的,雖不名貴可也精緻,比起其他公侯伯府的庶女們要好得多了,更未曾受到下人的白眼和磋磨。就是邱氏惱人了些,可大多時候也都卑躬屈膝,埋頭幹活,並不曾在她跟前張狂。虞襄雖然口舌鋒利,時不時擠兌敲打,卻從未背後下過黑手。她喜歡就是喜歡,厭惡就是厭惡,從不矯飾偽裝自己,哪裡像虞妙琪那個兩面三刀的貨色。

  回憶越來越清晰,虞思雨頓時有種啞口無言的感覺。原來這些年她過得竟也不差。

  虞襄放開她已然青紫的下顎,冷笑道,「再者,我要是想害你,當初就該攛掇著你趕緊嫁到方家去,如何還會三番四次攔阻?你若是嫁過去,現在就是方家婦,抄家之禍也有你的一份,待幾天大牢算是輕的,重則還會發配為奴,嫁妝充公。哪來你如今這等囂張氣焰,拎著剪刀就殺上門來。我待你一片好心你視如鬼祟,虞妙琪明面上籠絡你背地裡陷害你,你還與她親密無間,姐妹情深。你自己說說你蠢是不蠢?你這雙招子長來頂什麼用?不如挖了去!」

  這話說得簡直太有道理了竟找不出絲毫破綻。虞思雨沉吟半晌忽然掩面而泣,從喉嚨裡擠出幾個字,「我蠢!我當真識人不明!」若是今兒果然刺傷了虞襄,怕是立刻就會被大哥扔給那方家母子,從此斷了聯繫。虞妙琪果然好算計!

  頃刻間,她對虞襄、對虞品言、乃至對老太太的恨意全都轉移到了虞妙琪頭上,且還急劇膨脹發酵著。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7 11:38 PM

第六十八章

  虞思雨之前有多喜歡虞妙琪,眼下就有多恨她。她不像虞襄,心裡有火當場就發作,而是埋在心底一遍遍的琢磨算計,然後想辦法神不知鬼不覺的報復回來。報復完也就罷了,竟還要你對她感激涕零。

  這種做法說得不好聽一點就是當了婊子還要立貞潔牌坊。虞妙琪就是個婊子,徹徹底底的婊子!

  虞思雨想到她平日裡與自己姐妹相稱萬分親熱的作態,噁心的差點把隔夜飯都吐出來。再觀虞襄這囂張跋扈的臉蛋,反而不似往昔那般討厭了。

  她止了哭泣,正要起身告辭卻又頓住,氣急敗壞地詰問,「不對啊!你既然早知道她那些陰謀,怎不早些攔阻?你若是肯出手,我何至於淪落到今天這等地步?」

  好哇!差點就被忽悠過去!原來這一個也不是好東西!虞思雨氣得渾身都在打抖索,對虞襄剛升起的一丁點好感又飛灰湮滅了。

  虞襄仿似聽見了天大的笑話,捂著嘴樂不可支,眼見虞思雨臉色由青變紫,鼻子也氣歪了才慢吞吞開口,「這些事都是你和虞妙琪搞出來的,憑什麼要我出手?我且問你,如果我兩交換,你會幫我麼?恐怕不但不幫,還會落井下石讓我更悲慘才對。」

  虞思雨被問住了,心虛的低下頭。的確,她不但不會幫虞襄,反而還會踩上幾腳,看著她在痛苦絕望裡掙扎。她即便不肯承認這一點,虞襄心裡也是門清。

  「佛家講求一個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你往日種什麼因,今日就得什麼果。你如何待我,我就如何待你。我沒有趁機落井下石讓你身陷煉獄,你就應該對我感恩戴德了,還有什麼資格來指責我?」虞襄慢慢靠倒在軟榻上,抬起白淨纖細的手指,對著陽光欣賞剛塗上去的蔻丹。

  她說得實在太有道理,虞思雨不但無以反駁,竟還真的升起幾縷感激之情,感激她沒趁人之危。如今看來,虞襄除了嘴巴毒一些,性子其實是極好的,從不曾背後下黑手算計人。若是當初能與她交好,如今哪會落得這個下場。

  虞思雨心底的懊悔溢於言表,卻還是強撐氣勢反問一句,「就算你不幫我,也得為侯府的名聲著想吧?侯府名聲壞了,你們誰能討得了好?可知『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

  虞襄噗嗤輕笑,「侯府名聲好不好,與我有何關係?曼說我不想嫁人,就是哥哥也很不在意。這府裡還會為家族聲譽著想的,數來數去也就老祖宗了。」因哥哥職位特殊,侯府自污尚且來不及,又怎會去經營好名聲?你名聲好了,結交的人多了,牽扯的勢力廣了,皇上還要你作何?屠刀轉眼就會懸掛在永樂侯府上空。

  想到大哥當年血洗親族那些事,虞思雨一時啞口無言。在虞襄跟前,她的舌頭完全就是個擺設。

  虞襄彈了彈指甲,繼續道,「你也受了教訓,我便教你個乖,日後看人別只看表面。佛曰:妄言、綺語、兩舌、惡口、殺人無血,其過甚惡。你自己看看虞妙琪應和了幾條就能明白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如此你還敢與她過從甚密,我實在佩服你的勇氣。」

  虞思雨細細琢磨這番話,越發覺得毛骨悚然,心道平日裡老祖宗總說虞襄見識不凡,著眼通透,原來竟不是浮誇。我若是有她一二分見識,哪會被虞妙琪那小賤人耍得團團亂轉!

  怒火和恨意被挑撥到極致,她抬起頭問道,「虞妙琪算計我,可也用得你的名義,不如咱兩聯起手來對付她吧?」

  虞襄瞇了瞇貓瞳,漫不經心的道,「我不需對付她,哥哥回來自然會找她麻煩。你要洗刷冤屈自個兒想辦法,甭拿我當槍使。」

  虞思雨被說得面紅耳赤,遊說半晌見她毫不動搖,終是悻悻離開,臉上再不復之前的深仇大恨,反而有些羞愧。

  邱氏亦步亦趨跟她出來,一路低聲解釋,「大小姐,奴婢也是怕您鑄下大錯才跑去通稟,您可不要記恨奴婢。三小姐雖說嘴巴毒了一些,卻全是為了您好,您就聽她的勸,再不要執迷不悟了。晚間等候爺回來,您把自己拾掇得頹廢點兒去求他。他好歹是您親哥哥,哪會不管您?」

  三小姐雖說嘴巴毒,卻全是為了您好……這話邱氏以前說過無數遍,虞思雨總是嗤之以鼻,到了今天才真正看明白,虞襄確實從沒有害自己的心,反而一直在為自己謀劃。只怪自己覺悟的太晚。

  她羞愧難言,一邊應聲一邊埋頭疾走。

  等主僕兩個走遠,柳綠忍不住開口,「小姐,大小姐說得很對,倘若您早些出手,二小姐哪能蹦躂到現在?」

  虞襄搖頭歎息,「你以為我不想出手?害了人還把髒水潑到我身上,我恨不得親手掐死她!可現在還不成,她手裡握著我把柄,要命的把柄!」

  沒錯,虞妙琪的身世是她最大的隱憂,對虞襄而言同樣如此。不說身世之謎解開後她與虞品言會不會心生隔閡,單說府裡的下人,每人一口唾沫就能把她淹死。屆時林氏執意要送她離開,她還真沒臉皮硬賴著不走。

  虞府嫡小姐這個身份是她最大的優勢,她自然要緊緊抓牢。倘若把虞妙琪逼得太緊,她說破彼此身世來個傷敵一千自損八百,虞襄也會陷入十分尷尬的境地。所以,能夠兵不刃血自然是最好。

  既然是要命的把柄,柳綠再不敢多問,桃紅更是嚇得摀住了嘴巴。

  主僕幾個安靜了片刻才又開始扯起閒話,卻見門外來了個小丫頭,低聲稟報道,「三小姐,邱嬤嬤讓奴婢給您傳個話,大小姐使人去鄉下抓降雪了,事情鬧得很大,想必已經驚動了正房。」

  正房驚動了自然會毀滅證據。金嬤嬤的二女婿很會辦事,去揚州時一路喬裝改扮,並無人識得他面貌,與方家母子接觸也是雇了個流民,完事了便把流民打發走。虞襄命人搜尋卻是來晚一步,那流民已經不見蹤影,最後出現的地點在瓜洲鎮的長江邊上,十有八九被滅口然後拋屍江中。

  因金嬤嬤的女婿以前曾當過兵,手段十分狠辣,這次出門用得是摔斷腿回家將養的借口,剛從揚州回來就把自個兒的腿砸斷,又有他弟弟在此期間佯裝成他的模樣躺在床上呻吟,左鄰右舍都是見證。

  故而降雪就變成了唯一的突破口。

  這事兒不說辦得十全十美,也算非常漂亮。若非虞襄早早派人監視正房一舉一動,當真抓不住虞妙琪分毫把柄。偏偏虞襄把把柄都送到虞思雨手裡她還能搞砸,也算是蠢得沒邊兒了。

  虞襄將額角鼓動的青筋一根一根摁回去,咬牙道,「豬隊友!再沒有比虞思雨更坑的豬隊友!抓人也不知道悄悄地抓,非要鬧這麼大動靜!人若是跑了她拿什麼洗刷冤屈?」

  「小姐您消消氣,她就是把事兒辦砸了,侯爺難不成還會疑到您頭上?您是什麼樣的性子侯爺還不知道麼?」柳綠連忙上前拍撫她脊背。桃紅快速沖了一杯蜜茶奉上。

  卻說虞妙琪聞聽虞思雨派人去抓降雪,面上絲毫不見驚慌失措,反而掩唇詭笑。降雪是她布下的第二道陷阱,她早已派人將降雪偷盜之事寫在紙上塞入虞思雨妝奩內,虞思雨忽然發難,她還當對方是看見紙條的緣故,並未往虞襄身上推想。

  虞思雨一面派人去抓人,一面守在二門外,見了虞品言逆光而來的高大身影,連忙跪下磕頭。

  「別磕了,」虞品言徑直越過她往書房走去,淡聲開口,「我不在乎你是否壞了侯府聲譽,我只知道我虞品言的妹妹不能嫁給那樣的下三濫。你且回去吧,這事不出五日就能解決,過後你去鄉下暫避,多則一兩年,少則七八月,還把你接回來嫁人。」

  虞品言話很少,但只要他親口許諾必然會做到。虞思雨感激地痛哭流涕,越發覺得以前的自己真是被豬油蒙了心,怎會認為大哥待自己不好呢?反而是自己,因為府外那些流言就畏懼他疏遠他,弄到後來見面都只點個頭問聲安的地步。

  虞襄卻絲毫不受影響,不管大哥帶著多濃重的血腥味回來,都會興高采烈的撲進大哥懷裡,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每當這時,大哥臉上就會流露出難言的溫柔。

  他對虞襄好,也是因著虞襄這份真心吧?

  虞思雨忽然覺得過去的十六年自己都白活了,直到今時今日才算真正開眼去觀察這個世界,比起林氏的糊塗也不遑多讓。
  
  方家母子匆匆逃離永樂侯府,在街上尋了一家酒樓大搖大擺的進去,點了一桌好菜饕鬄一頓,又買了許多布料、糕點、酒水,晃晃悠悠的回了百花井巷。

  他們租住的院子並不大,擺設也不精緻,放在以往絕對看不上眼,此時卻像住進了天堂。若是再把虞思雨娶到手,有了永樂侯當靠山,把失去的功名掙回來也不是妄想。

  母子兩邊喝酒邊暢想未來,早忘了當初那人讓他們娶了虞思雨就趕緊遠走高飛的話。

  喝到半醉,方志晨打了個酒嗝,站起身朝門外走,「母親,我回去歇息了,你也早點睡吧。說不得明兒大早虞府就來人議親了。」

  「知道了,你且去吧。」裴氏揮手,腦袋慢慢磕在桌上。

  方志晨頭重腳輕地回到自己屋裡,掩上房門正要往榻上滾,乍然看見桌邊一坐一站的兩道黑影,嚇得失聲驚叫。

  裴氏早就趴在桌上睡著了,院子裡也未曾僱傭僕役,這一聲驚叫並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8 10:18 PM

第六十九章

  聞聽驚叫,站著的身影從懷中掏出火折子,將桌上的蠟燭點燃,昏黃搖曳的燭光照耀出一張鬍鬚虯髯,煞氣沖天的臉。

  方志晨倒抽一口冷氣,再看向坐著的人時瞳孔急劇收縮,恨不得立刻厥過去。此人並非長相醜陋之輩,恰恰相反,他有一張得天獨厚的俊美臉龐,一雙極具威勢的狹長鳳眸正微微瞇縫著睨過來。

  方志晨嚇得叫都叫不出了,膝蓋一彎就重重跪下去,連磕了幾個響頭才找回聲音,「侯爺饒命啊,此來京城鬧事並非草民本意而是受了他人蠱惑,還請侯爺饒命!」父親的頭顱就是永樂侯親手摘下,他如何能夠不怕?

  「誰人指使爾等?」虞品言徐徐開口。

  「是府中二小姐虞襄,她派人給我母子二人送來五百兩銀票,言及看不慣虞思雨在她跟前張狂,必要叫她後悔終身。還道我若是能將虞思雨娶到手,另外再給我一千兩好叫我將虞思雨遠遠帶離京城,日後虞思雨若是不聽話盡可將她折磨死,留下的嫁妝侯府必不收回,全便宜我母子二人。」

  方志晨癱軟在地,不需逼供就全招了,見虞品言目光越發冰冷,急急補充道,「草民一家已遭逢大難,若非實在活不下去也不會答應幹這等缺德事,而且虞襄小姐還向我母子二人許諾必定不會連累我母子遭殃,篤定說侯爺對她百依百順無有不應,她只需在府裡敲敲邊鼓,這事兒就算成了。侯爺,此事全都是虞襄小姐的主意,草民也是受她蠱惑,還請侯爺饒了草民母子吧!要不是她,就是給草民一百個膽子草民也不敢得罪您啊!」話音未落已是涕淚橫流,狼狽不堪。

  虞品言沉默片刻,竟是低聲笑了,笑聲渾厚卻透著數九寒冬才能凝聚的霜刃。他來之前還以為方家母子是受了哪位政敵驅使,卻沒想到是侯府出了內賊。

  「侯爺,他如此污蔑小姐,是不是?」虯鬚大漢拔出腰間佩刀。

  方志晨聽聞刀刃出鞘的聲音,當場嚇尿了,一股難聞的臊臭混著酒味在房間裡瀰漫。

  「只要他母子莫名在京裡失蹤,明日早間皇上的案頭就會擺滿彈劾我的奏章。他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京裡。」虞品言一邊搖頭一邊取出一雙薄如蟬翼的手套慢慢戴上,信步走過去睨視方志晨,「我給你一個活命的機會,但看你識不識相。」

  「什,什麼機會?」方志晨連忙詢問。

  「不急,一口一個的虞襄掛在嘴邊,還敢將髒水潑在她身上,本侯且教教你何謂生不如死。」虞品言曼聲低笑,手指探過去,瞬間就卸掉方志晨下顎,讓他叫也叫不出來,然後逐節卸掉他全身骨骼……

  半個時辰過後,方志晨癱軟如泥,渾身可活動的關節都已經被卸掉,胸膛起伏微弱,只餘下出氣快沒進氣了。

  虞品言繞著他走了一圈,這才取下手套隨意扔在地上,淡淡開口,「派人速去揚州探查,把與方家母子接頭那人找出來。」

  虯鬚大漢低聲領命,將侯爺送出房門後撿起手套燒掉,然後將方志晨的骨關節再一一拼湊回去,自然又是一場分筋錯骨生不如死的折磨。

  出了房門,就見兩名侍衛從陰影中走出,默默跟隨過來,虞品言撫平衣襟的褶皺,冷笑道,「虞妙琪,爾敢!」

  無需驗證他就知道這背後黑手究竟是誰,除了兩面三刀,性子陰毒的虞妙琪,不作他人想。雖然早知道她不安分,虞品言卻並不曾派遣龍鱗衛日日夜夜監視對方。皇上最厭朝臣以公徇私,他當年連尋親都未曾動用龍鱗衛,而今區區一個內宅爭鬥就更不會用上。今日帶來的人手都是當年征戰時培養的舊部,雖比不得龍鱗衛上天入地的本事,卻也差不了多少,想來三五日就能查清真相。

  虞品言在院外站立片刻,散了身上難聞的氣味,這才施施然離開。回到侯府已近寅時,各處燈籠都已熄滅,天色黑的伸手不見五指,虞品言卻似行走在光照之下,三轉兩轉便來到西廂,輕輕推門進去。

  微風中浮動著有別於外間青草味的花香,濃郁卻不熏人,吸入鼻端後彷彿連舌尖都染上了一絲甜意。

  虞品言冷肅的面龐不知不覺柔和下來,悄無聲息走到香味最濃郁的雕花大床旁邊,拂開層層疊疊的床幔。

  他武功高絕,即便在黑夜中亦能清晰視物。只見大紅色的錦被隆起一團,一張甜美嬌俏的臉蛋擱在枕上,紅唇微啟正吞吐著如蓮的香氣。

  虞品言盯著少女粉嫩的櫻唇,臉龐越靠越近,直至鼻尖相觸,呼吸交纏。恰在這時,外間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一豆燭光顫巍巍的點燃,正由人端著逐漸逼近。

  虞品言沒有再動作,卻也並不拉開距離,雙手撐在少女頰邊,深深凝視她。

  「侯,侯爺?」柳綠捧著一盞油燈驚呼,旋即用力揉了揉眼睛。侯爺這是在幹嘛,在親吻小姐嗎?她想靠近些看個仔細,卻見侯爺微微側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柳綠不敢動了,僵硬的站在原地。

  恰在這時,虞襄半撐起眼瞼,咕噥道,「哥哥?你回來啦?」人還在半夢半醒之間,雪白地,帶著濃郁花香的手臂卻自然而然繞上兄長脖頸,微微仰頭磨蹭兄長臉頰,少頃放開,擁著被子往裡蠕動,空出一個床位。

  少女的嗓音本就嬌滴滴的,眼下染了些許睡夢中的沙啞,更帶上了一種弄得化不開的甜膩滋味,虞品言耳根酥麻,一顆心似浸泡在蜜水中,上上下下起起伏伏,沒個安定。他緩緩勾唇,在柳綠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脫掉外衫和靴子,躺在少女身側。

  十二歲之前兄妹兩經常一個榻上休憩,故而動作十分熟稔。一個剛仰起脖子,另一個就把手臂塞進去,將人輕輕抱入懷中拍撫。

  少女身量本就嬌小,這會兒像隻貓兒一般蜷縮起來,直往兄長懷裡鑽,更顯得小小軟軟一團,十分惹人憐愛。虞品言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低笑,五指插入她發間輕輕撫弄,然後滿足的歎息。

  虞襄被撫弄的萬般舒坦,眼皮子一點一點沉下去,卻又忽然撐開,問道,「哥哥去辦虞思雨的事了?」

  「嗯,已辦妥了。」虞品言漫不經心的點頭。

  虞襄哦了一聲,眼皮子耷拉兩下便漸漸陷入黑甜的夢鄉,小手緊緊拽住兄長衣領。

  柳綠拿著油燈出去了一會兒,再回來時主子已經睡熟,侯爺卻依然側躺在她身邊,將她環住,一隻手墊在頸下,一隻手正纏繞著主子的秀髮把玩,俊美異常地臉龐一半展露在燭光裡,一半隱沒在黑暗中,看不清究竟是什麼表情,但一雙狹長眼眸卻亮的有些驚人。

  柳綠暗暗嚥了口唾沫,又醞釀了好一陣才敢低聲開口,「侯爺,前院我方纔已經通知了,他們已備好熱水洗具等您回去。您明日還要上朝,請早點休息,小姐這裡有奴婢照料就好。」

  虞品言不答,用五指將妹妹的頭髮一縷一縷梳理柔順,又仔細替她攏好被角,這才慢慢抽出手臂,正要起身卻被拉了回去,這才發現妹妹還拽著自己衣領,就連在夢中也未曾放鬆絲毫力道,依戀之情溢於言表。

  虞品言雙手撐在妹妹身側愉悅的低笑,在她額角和鼻尖各落下一個蝶翼般輕柔的吻,這才抽出腰間匕首將衣領割斷,下榻離開,路過柳綠時略微停步,定定看了她一眼。

  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柳綠這才放開呼吸,踩著虛浮的腳步奔到床邊探看,發現主子拽著一塊布料睡得十分香甜,還咂摸著嘴唇咕噥了一句『哥哥』,簡直沒心沒肺到極點。

  柳綠抹把臉,又在腳踏上呆坐了半晌,這才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離開。
  
  風流艷史總是傳播的特別快,當虞思雨還在命人大肆抓捕降雪的時候,她和方志晨之間的二三事早已成了京城民眾口口相傳的談資。又有人言道永樂侯府果然家教不好,一個虞襄囂張跋扈,一個虞思雨淫蕩不堪,唯獨剛回來的二小姐出淤泥而不染,不但溫婉和順更品行高潔,不愧是了空師太的入室弟子。

  了空師太雖已經放棄皇室公主的稱號,但到底是皇家人。有她在身後立著,自然無人敢非議虞妙琪。

  足過了三天,虞思雨才把降雪抓回來,問都不問一句就急急忙忙帶到老太太跟前,說是要洗刷自己冤屈,還把林氏母女、虞品言、虞襄全請了來,大有開堂公審的架勢。

  老太太端坐在榻上,另一側的虞襄歪在兄長懷中,正有滋有味的啃著一截嫩黃瓜。林氏和虞妙琪坐在老太太下手,一個容色略顯緊繃;一個看似憤怒實則滿懷期待。

  「你說,是誰指使你來害我?」虞思雨怒指跪在堂下的降雪。

  降雪先是抖了抖,然後怯生生地朝主位上的虞襄看去,大聲呼喊,「三小姐,您一定要救救奴婢啊!您先前可是向奴婢保證過的,說絕對不會牽連奴婢,否則奴婢哪敢做這種缺德事!」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8 10:18 PM

第七十章

  虞襄起初還優哉游哉的啃黃瓜,聽見這句話愣住了,少頃掩嘴低笑,「沒想到髒水都潑到我身上來了,好大的膽子!你今兒個是找死來的吧?」

  她柳眉倒豎,嬌俏的臉龐轉瞬變得氣勢逼人,駭得那丫頭急急往後仰倒,飛快看了林氏身後的金嬤嬤一眼,決絕道,「我原就知道小姐絕不肯留下我性命,這才奔逃至城外。既然已被抓回來,我也只得認命。老夫人,這事兒是三小姐指使我做的,說是自己嫁不出去便要壞了大小姐名聲,叫她嫁出去了也一輩子甭想好過。她給了奴婢一百兩銀子,奴婢見錢眼開便將大小姐的私物偷盜出來交予她。」說完轉向虞思雨,重重磕了個頭,「大小姐,您待奴婢不薄,奴婢卻幹下這等惡事毀了您清譽,奴婢只能以死謝罪。」話音未落就悶頭朝門柱撞去,果然是找死來了。

  因虞品言清了場,院裡並無閒雜人等,廳中的幾位心腹嬤嬤又離得遠,竟無人拉住她。

  一聲悶響過後,門口就多了一具冰冷的屍體和一大灘溫熱的血液,濃烈的血腥味在空氣中蔓延。因她招供的話太出人意料,尋死的動作又十分迅疾,老太太和虞思雨幾人都傻在當場,直等鮮血鋪開一大片才驚叫起來。

  虞品言第一時間將妹妹的臉蛋壓入自己懷中,垂眸一看,卻見她臉上並無駭色,反而支稜著脖子仰著下巴想探個究竟。

  虞品言莞爾,用大掌遮住她眼眸,沖站立在身後的馮嬤嬤做了個手勢。

  馮嬤嬤是廳中唯一鎮定自若的管事嬤嬤,信步出門後喚來兩名侍衛,將降雪的屍體拖下去,隨即湧入七八個小廝,手裡拿著吸水性強的干抹布,並蹲成一排將鮮血寸寸吸乾,澆一桶清水稀釋後再次吸乾,這便魚貫出去了。

  一刻鐘未到,血腥駭人的場景就消失的無影無蹤,足可見這些侍衛和小廝平日裡多麼訓練有素。

  虞品言這才放開遮擋在妹妹眼前的手掌,順便用指腹擦掉她嘴角沾染的瓜汁。

  林氏早年掌家的時候見慣了大場面,就是怯弱那也只在老太太提起亡夫和休書的時候,這會兒飛快鎮定下來,用鋒利的目光朝虞襄剜去。虞妙琪心思歹毒,可到底才十四歲,雖然降雪的死亡是她策劃的,但親眼看見又跟想像中完全不同,那大片的鮮血彷彿還映照在眼簾內,無論如何也擦洗不去。

  她急急撲進林氏懷中,低垂著腦袋,掩飾自己心虛至極亦驚恐至極的表情。

  直等幾個小廝走得沒影兒了,虞思雨才『啊』的一聲驚叫,打破廳中死寂。

  老太太閉目輕捻佛珠,似乎並不被眼前的慘烈所撼動,但額角鼓跳的青筋卻顯示出她正在極力按捺滿腔怒火。自打信佛以來,她多年未曾殺生,卻沒料今兒竟然有人如此大膽,用厲鬼冤魂污了她這方清淨之地,當真好得很!

  至於那丫頭說的話,她卻是半個字也不相信。襄兒若要整治誰必定鬧得天翻地覆,眾人皆知,那是真刀真槍明火執仗的幹,絕不會背後行這等鬼蜮伎倆。到底是自己親手拉拔大的孩子,什麼性子她還能不瞭解?

  然而不等老太太發難,林氏指著虞襄罵起來,「好你個孽畜,竟連自家姐妹也如此殘害,你還有沒有良心?來人,請家法!」話落看向虞思雨,溫聲安慰,「思雨莫急,請完家法我必定將這孽畜趕到鄉下任由她自生自滅,也好為你討還一個公道。」

  虞思雨用錯愕的目光看著她,又看看躲在她懷中的虞妙琪,當真被這對母女陰險無恥的程度震驚了。合著降雪依然是一個陷阱,就為了把虞襄也除掉?!好厲害的手段!

  她已連續思考了三個日夜,哪裡還會被林氏母女溫柔的表象所迷惑,正欲張口反駁,卻聽虞品言冷冷開口,「請什麼家法?在這永樂侯府,本侯就是家法。誰若敢動襄兒一根頭髮,本侯就把誰的手剁掉!」

  說話間,鋒利如刀的視線已然停駐在林氏手臂上。林氏只覺一股寒氣侵襲而來,連層層布料都難以抵擋,更有一種細微卻不容人忽視的刺痛感由指尖蔓延到整個手臂,彷彿真有一把無形的利刃正在切割自己皮肉。

  她借助拍撫女兒的動作躲開那道冰冷的視線,強撐氣場訓斥,「現如今人證物證俱全,虞襄就是害了思雨的罪人,難以抵賴。兩個都是妹妹,言兒莫要只袒護虞襄一個,反倒讓其他親人寒了心!」

  聞聽此言虞襄輕蔑地笑了,「人證物證俱全?在哪兒?我怎沒看見?」

  「活生生一條人命因你而枉死,你看不見嗎?你那雙眼睛長來幹嘛用得?」林氏氣急敗壞的詰問。

  「因我而枉死?她受人指使偷盜姐姐私物,毀壞姐姐名聲,那是死有餘辜,何來枉死一說?再者,她空口白牙的污蔑我你們就信了?我還道她是受了母親和虞妙琪的指使,將髒水潑到我身上呢!我堂堂侯府嫡小姐說出的話,難道比不得一個下人有用?」虞襄將啃了半截的黃瓜扔掉,林氏母女的陰毒嘴臉實在敗人胃口。

  「你,你胡說八道些什麼?你血口噴人!」因被道破心思,林氏嗓音略帶顫抖。

  「合著只能你們胡說八道,只能你們血口噴人,就不興我跟你們學兩招?」虞襄翻了個白眼,囂張跋扈的態度委實激得林氏說不出話來。

  「母親莫氣,妹妹也莫氣,這丫頭的話沒憑沒據當然信不得。方家母子也在京裡,他們究竟為何暗害思雨姐姐,找來一問便知。咱們侯府樹大招風,指不定在外頭得罪了誰。都是自家人,說開了就好,我是萬萬不肯相信妹妹會做那等惡事的。」虞妙琪把虞襄好一頓誇。

  這欲抑先揚的招數確實頂用,此時哥哥和老祖宗對自己報以多大的信任,逼問方家母子得知『真相』後就會多麼失望。虞妙琪這是打算一箭雙鵰,把自己和虞思雨一窩端了啊,不愧是女主,果然心大。

  思及此處,虞襄勾唇冷笑。

  虞品言和老太太也被她一番不懷好意的話弄出了真火,正打算開口,虞思雨卻搶了先,咬牙怒罵,「得了吧虞妙琪,快把你那張偽善的嘴臉收一收,我看見你就胃裡泛酸,恨不得把隔夜飯都吐出來。你當你幹得那些醜事能瞞過誰的眼睛?大哥和老祖宗就是懷疑誰也不會懷疑虞襄。反倒是你,兩面三刀,口蜜腹劍,徹徹底底一個賤人,婊子!虞襄若是想害我,早八百年前就動手了,哪會等到現在?她平日裡雖然對我敲敲打打,罵罵咧咧,但都是為了我好,從未有害我之心。她悍歸悍,毒歸毒,卻絕不陰險,跟你這種骨子裡都爛透了的畜牲可不一樣!」

  虞思雨也是憋得狠了,這下一氣兒爆發出來,選用的字眼一個個都浸滿毒液,直罵得虞妙琪臉色驟變,呼吸急促,似要昏過去。

  林氏怒斥一聲『住口』,然後急急將女兒摟進懷裡拍撫。

  虞妙琪肺都要氣炸了,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虞思雨怎會說出這番話,明明三日前還握著剪刀去找虞襄算賬,被虞襄的丫頭拿棍棒攆出來,怎今日卻處處維護虞襄,反對自己厭惡至極?

  她究竟為何會態度大變?以前不是很好糊弄麼,自己說什麼都信。這回人證物證都擺在眼前,且還添上一條人命,她怎麼就不信了?

  無數個問號在虞妙琪腦海裡浮現,但她實在心虛,竟一時找不出話反駁,只能掩面哀泣。

  「哭,除了哭和背後陰人,你還有什麼本事?哦不,卻是我說錯了,你還很會演戲,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撲騰的可歡,覺得自己可能耐可精幹,把誰都玩弄於鼓掌之間。我且告訴你一句實話,你就是只開屏的孔雀,前面看著完美無瑕,實則早把你那光腚露出來了。你那腚有多臭多難看真當大家不知道?不過懶得與你計較罷了!」虞思雨尤不解氣,嘴裡罵罵咧咧不肯罷休,虞品言和老太太也不管,一個垂眸一個閉眼,竟養起神來。

  林氏和虞妙琪有心搶白幾句卻因她語速過快插不進嘴,只得磨著後槽牙用吃人的目光瞪視她。

  虞思雨更為凶狠的瞪回去。名節都被這兩個賤人毀了,她還怕個屁!什麼上孝下悌姐妹情深,都他娘的見鬼去吧!

  虞襄還是第一次見識虞思雨火力全開的模樣,捂著嘴樂不可支,罵到精彩之處恨不得鼓掌叫好,見她嗓音有些沙啞了,還主動遞了一杯熱茶過去。

  虞思雨受寵若驚的接過。

  趁著她喝茶的間隙,林氏正欲張口怒斥,卻聽虞品言徐徐開口,「馮嬤嬤,把兩位小姐請出去,她們也累了,餘下的事自有本侯處置。」

  虞襄悄悄拽了兄長一下,見他不肯妥協,只得挪到輪椅上由著馮嬤嬤推出去。虞思雨更不敢忤逆,放下茶杯起身就走。到了院外兩人不肯走遠,一個坐在池塘邊餵魚,一個站在榕樹下伸長脖子眺望,都等著欣賞虞妙琪被兄長修理後的慘樣。

  從她歸家那日算起,前前後後鬧出多少風波?也不知她為何那樣能折騰,再放任下去,早晚有一天把侯府都得折騰垮。兩人不約而同的想到。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8 10:19 PM

第七十一章

  虞妙琪才掌家不到一月就收買了許多僕役設下此等毒計,更有降雪甘願為她赴死,其蠱惑人心的能力可見一斑。虞思雨害怕老祖宗和大哥也被她蒙蔽,在樹下直繞圈圈,不時踮起腳尖伸長脖子探看。

  「想偷聽?那就去吧。」虞襄朝池塘裡撒下一捧魚食,漫不經心的說道。

  「可是馮嬤嬤和馬嬤嬤在門口守著呢,我不敢。」虞思雨對兩位嬤嬤十分懼怕。

  「你去,她們不會阻你。」虞襄揮揮衣袖。

  兩人湊在一塊兒竟沒有吵起來,也沒暗中爭鋒相對,此情此景當真百年難得一見。直到了這會兒,虞思雨才真正瞭解到虞襄的性子有多麼直率,你對她客氣,她亦對你禮讓三分;你對她好,她也對你好;你對她掏心剜肺,她便報以全心全意。

  與這樣的人相處無疑是最舒服最安全的,不用害怕哪一句話說錯就得罪了她,然後在背後捅刀子。當然,她若是當面報復回來,雖然讓人頗為難堪,可過了就過了,絕不會記恨。

  憶起過往種種,虞思雨搖頭歎息,少頃擔憂的問道,「就算證實了我並未與方志晨交換定情信物又如何?清白毀在他手裡,怕還是要嫁給他。萬萬想不到他竟是這種人。」

  「就憑你那榆木腦袋,想不到的事情多了。」虞襄嗤笑。

  被噎得滿面通紅,虞思雨也只冷哼一聲,並不反駁。以前總聽虞襄罵自己榆木腦袋她還不服氣,如今看明白了想通透了,自己都覺得自己蠢,要不怎會哭著喊著要嫁進方家那種腌臢地兒,甚至不惜自毀清譽。

  虞襄見她表情消沉,安撫道,「你且放心,哥哥絕不會讓你嫁給方志晨那種人渣。哥哥職位特殊,是皇上用來與各大世家抗衡的棋子,這就注定了侯府女兒不能與世家大族聯姻。若是我雙腿完好,頂了天也只能嫁個毫無根基的寒門士子,並不會比你好到哪兒去。老祖宗已經盡力替你安排了一條最穩妥的出路,並非不愛護你。高攀不如低嫁,你背後立著永樂侯府,立著虞都統,嫁進夫家還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偏你喜歡作踐自己,一個勁兒往那高門大戶裡鑽,寧願給人伏低做小卑躬屈膝也不願令自己活得痛快。」

  虞思雨這次聽得十分認真,沉默良久後喟歎道,「原來如此,卻是我誤會老祖宗和大哥了。你說得沒錯,低嫁比高攀確實好得多,活著痛快。」

  「低嫁這種事也不一定都能過得舒坦,也得你自己開眼,挑一個有擔當有能力有責任心的良人,看得準了,這輩子也就得靠了。像你上次挑那李家公子,百無一用竟還擺那麼高的譜兒,嗤……」虞襄不屑的冷笑。

  虞思雨以前覺得虞襄嘴巴毒,字字含針,句句帶刺,心態放平和以後才發現她簡直字字珠璣,從不妄言,不免笑道,「妹妹說的是,我早該聽你的,否則也不會選來選去又選中一個沒良心的畜牲。」因與虞襄相處的久了,她自己沒發現,旁人卻看得清,以往性子也與虞妙琪一般虛偽造作,這些年來竟慢慢往潑辣裡發展。

  她不是玩宅斗的料,撒潑罵人卻成了一把好手。就這性子,嫁入高門有可能被陰死,嫁入低戶卻絕不會受欺負,也是虞襄調教有方。

  兩人略說了幾句心裡話,都覺得關係陡然拉近了很多。虞襄撒完一捧魚食,拍拍手掌道,「去聽吧,聽完跟我講講,我這椅子笨重,還未靠近哥哥就該聽見了。」

  虞思雨欣然點頭,偷偷摸摸朝正廳靠近,馮嬤嬤和馬嬤嬤果然對她視而不見。兩人防得本也不是她,而是虞襄,就怕裡面吵起來把兩人的身世抖落出去,徒惹她傷心。

  林氏對著兒子跟老太太做了一通情緒激昂的發言,意思有兩個:一,不管虞思雨是不是被陷害的,都得趕緊嫁給方志晨然後遠遠離開京城以平息此次風波;二,虞襄殘害姐妹,心思歹毒,又兼之不是虞家血脈,應該立即備車將她送到鄉下莊子裡去,日後再不能回。

  虞品言和老太太面無表情的聽著,虞思雨卻氣炸了肺,恨不得立刻衝進去把林氏生撕了。虧事發那天她還為林氏和虞妙琪對自己的維護感激涕零,卻沒想到這兩個賤人背轉身就朝自己狠狠扎刀。若是此次有幸留下,她必定要讓兩人付出代價!

  轉而想到虞妙琪的把柄也等於虞襄的把柄,公開來虞襄也討不了好。她掙扎半晌,終是把浮現在腦海中的惡念抹除。

  廳中,虞品言放下茶杯冷聲開口,「你說完了沒有?說完了本侯就說兩句。」

  林氏坐回原位,強撐氣勢訓道,「證據確鑿,你還有什麼好說的?難道欲憑身份壓人?對著我也一口一個本侯,難道忘了是誰懷胎十月將你生下?你這個不孝子!」

  「確實忘了,那麼久遠的事誰還記得?本侯只記得本侯乃老祖宗親手撫養長大,這條性命乃襄兒幾次三番救助,沒有她兩就沒有本侯今日。你莫要拿輩分來彈壓本侯,豈不知虞家庶支偏房俱是本侯親手覆滅,虞家人的血,本侯手上沒少沾。」他曲起指節叩擊桌面,沉悶的聲響似直接撲入胸口鑽入心房,叫人瘆的慌。

  林氏被他說得啞口無言,虞妙琪更是慘白了面色,藏在袖中的手微微發起抖來。連族人都能血刃,虞品言的殘暴程度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想。若是叫他查到一切都是自己主使,可該怎麼辦?!

  虞妙琪再次陷入了深深的懊悔當中,悔不該將髒水潑到虞襄身上,否則哪會引出這許多風波。

  虞品言也不去看林氏母女的表情,徐徐開口,「一個月前,府裡有二人告假,一個是金氏的二女婿,一個是回鄉探望病重母親的小廝周同。因襄兒可憐周同孤兒寡母無依無靠,臨走時贈銀二十兩。那周同的屍體不日前已被本侯找到,乃被人一手掐斷脖頸而亡,棄屍於山澗當中。巧合的是,本侯派去揚州查探的部下在長江下游也找到一具斷了脖子的屍體,死法與周同一般無二。下手如此乾淨利落,可見行兇之人受過專門的軍事訓練。若是本侯沒有記錯,金氏,你的二女婿原在本侯麾下效力,因酒後殺人被杖刑八十趕出軍營。他慣常的殺人手法便是鎖喉。那周同想來便是你們欲往襄兒頭上潑的第三盆髒水,只等再過幾天就派人前去尋屍,然後嫁禍襄兒殺人滅口。」

  金嬤嬤滿頭虛汗,手腳發軟,結結巴巴道,「侯,侯爺說得這些事奴婢全不知情。」

  虞品言也不理她,繼續道,「才歸家月餘,虞妙琪還沒有本事讓一個丫頭對她盡忠至死。這降雪確也算枉死。一個月前她外出採買,被與之同行的金氏女兒哄騙到荒郊野外,讓金氏的大女婿奸淫了,還扯下她肚兜言及以物易物,否則便將這等醜事宣揚出去。降雪無法,明知是死局還不得不往裡跳。虞妙琪,本侯向來自詡手段狠辣,卻沒料你一介女流之輩竟也能將人算計到這等絕境。你很好。」

  他轉臉,朝僵坐在一旁的虞妙琪看去,雖口吐贊言,表情卻十分陰鷙。

  老太太閉眼捋動佛珠,不停吟誦往生咒。

  門外的虞思雨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鑽上頭皮,駭得肝膽都快裂了。三條人命,輕輕鬆鬆就算計了三條人命,且還只在十四歲的年紀。想想自己十四歲的時候都在幹些什麼,頂多也就給虞襄搗點亂添些堵,害人性命的事兒莫說干,就連想都不敢想!

  跟虞妙琪比起來,虞襄簡直太純良了!自己之前百般訛詐虞妙琪的行為就等於在懸崖邊緣行走,一個不慎就會被她害得粉身碎骨萬劫不復!虞思雨用力揉了揉胸口,這才把滿心驚恐壓下去,不知不覺間額頭沁出許多細汗。

  廳中,虞妙琪強裝鎮定道,「人都已經死了,話還不是由著大哥說?我知道大哥偏疼虞襄,可也不能偏疼到這種地步,證據確鑿了竟還顛倒黑白替她開脫,反誣賴到我頭上。我與大姐姐平日裡極為交好,有什麼理由要害她?反倒是虞襄……」說到此處她頓了頓,舉起一隻手信誓旦旦,「大哥說的那些事我並沒幹過,我敢向佛祖起誓:若是我幹得,便叫我天打雷劈墜入煉獄,永生永世不能為人,生生世世淪為畜牲!」

  老太太猛然睜眼,目光如炬的朝她看去。

  虞品言淡聲道,「將『是我幹得』改成『是我指使』恐怕更為貼切。」

  虞妙琪抿唇,再次發了一遍毒誓。她本就不信鬼神,只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莫說發兩遍,就是發百遍千遍她也不怵。

  老太太看向她的目光越發陰冷,捏佛珠的手背爆出條條青筋,可見已忍耐到了極限。

  偏金氏是個沒眼色的,也緊跟著出言反駁,「侯爺有所不知,我那女婿告假是因為把腿摔斷了,怎麼可能千里迢迢跑到揚州去殺人?這些事真與二小姐和奴婢一家無關,還請侯爺明鑒。」

  「你不似林氏,是個足不出戶的,應不至於連本侯是幹什麼的都不知道。」虞品言瞇眼冷笑,「本侯斷案無數,豈會看不出連新傷舊傷的區別。對了,忘了告訴你,你兒子、女兒、女婿、孫子、外孫,連帶一應親族,這會兒都在侯府地牢裡關著,因受不住酷刑,該招的不該招的已經全都招了,還簽了字畫了押。之所以等到現在才戳破,不過想更為清晰的看看虞妙琪是何等樣人。不愧是我虞品言的妹妹,果然心狠手辣!」

  此話一出滿堂皆寂,唯余林氏主僕牙齒打架的咯咯聲。少頃又是一聲絲帛迸裂的悶響,老太太手中的佛珠乍然斷成兩截,檀木珠子辟里啪啦朝四面八方滾落。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8 10:20 PM

第七十二章

  廳中再次陷入一片沉默,門外的虞思雨這才長長呼出一口氣,為自己擁有虞品言這樣的大哥感到慶幸。若是換了別家,家人哪裡會費心探查真相,又豈會在層層污蔑之下還堅持相信她的清白,恐怕早一頂小轎幾百兩銀子將她打發出門了。更甚者,還有可能為了挽回家族聲譽而將她沉塘。

  能在大哥庇護下長大,當真是一種幸運。想到這裡,虞思雨忍不住掩面低泣,為過往自己對老祖宗和大哥的種種猜忌感到懊悔不已。

  馮嬤嬤畢恭畢敬的遞給她一條帕子。

  最後一顆佛珠終於停止了滾動,迴盪在屋內的劈啪聲戛然而止。虞品言這才朝嚇傻了的虞妙琪看去,微微勾動食指,「你給本侯過來。」

  他那冷酷陰鷙的表情和輕柔誘哄的語氣帶給人莫名的熟悉感,虞思雨乍然想起暴怒前的虞襄,可不就跟現在的大哥一模一樣,忍不住瞇眼偷笑,暗道虞妙琪要倒霉了。

  虞妙琪不敢忤逆,慢慢走到堂前,腦袋裡不停思索著開脫的話,卻猛然被扇飛出去。

  虞品言自幼習武,手勁之大常人難以想像。不過眨眼功夫,虞妙琪的臉頰就腫的像發面饅頭,嘴角更是裂了好大一個口子,鮮血將她一口白牙都染成了紅色。

  她此時正捂著臉,驚恐萬狀的看過去,顯然沒有想到虞品言竟會對她一個弱女子動手。林氏尖叫一聲朝女兒撲去,卻被老太太用枴杖攔住,厲聲呵斥,「你給我老實坐著!言兒要教訓自己妹妹,容不得旁人插手!」

  林氏心焦如焚,伸手便要去推搡枴杖,卻被老太太狠狠敲擊膝蓋骨,痛得立時跪倒在地。

  門外的虞思雨呼吸加重,臉上浮現既仇恨又解氣的表情,心裡直為兄長和老祖宗的舉動叫好。

  虞妙琪只覺耳邊嗡嗡作響,腦子更是糊成一團,完全沒辦法思考,聽聞虞品言命令自己靠近,分明嚇得肝膽欲裂,卻偏偏控制不了手腳,一點一點挪過去。

  虞品言用力擒住她下顎,一字一句開口,「虞妙琪,你是什麼樣的人,本侯一早就已知曉。沈家因你妄圖攀附太子的舉動而沒落,你的養父因你欺瞞的舉動枉死,你的養母本欲送你歸家卻被你奪走治病的銀兩,活生生氣死。那些往事暫且不提,你知曉沈元奇也在京中就讓人將他曾在薛府為奴的消息散播出去,意欲毀他仕途。俗話說養恩大於生恩,你連教養自己長大的沈氏夫婦都能說棄就棄,一塊兒長大的兄長亦能下此黑手,其心腸之歹毒已到了喪盡天良的地步。你只管將髒水往襄兒頭上澆淋,卻不知我從不會對她起半分疑心。你這張偽善的臉皮也該扯下來了,省得四處噁心人。」

  虞妙琪聽了這番話簡直嚇得魂不附體。她自以為嶺南天高地遠,沈家人也都死的差不多了,自己的過往應該無人知曉,哪想到虞品言一早就調查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只秘而不宣罷了。如此,他和老太太對自己的冷淡排斥也就說得通了……

  就好像大庭廣眾之下被人剝光了衣服,虞妙琪羞憤欲死,拼了命的用雙手環抱肩膀,試圖蜷縮起來。

  門外的虞思雨露出驚恐萬狀的表情,對虞妙琪陰險狠毒的程度又有了新的認識。她不是畜牲,她簡直畜牲不如啊!

  林氏先是不可置信,繼而瘋狂地叫嚷道,「沈氏夫婦本就是害了琪兒的罪魁禍首,琪兒棄他們何錯之有?他們早已死絕算他們命大,若是不死,我亦要他們付出代價……」

  「你給我閉嘴!」老太太一枴杖抽在林氏嘴上,直將她門牙打出一個豁口,這才冷聲道,「都說有其母必有其女,有你這麼個心腸歹毒的母親,沈妙琪自然好不到哪兒去。孽畜,一個二個都是孽畜!」

  「不,不是的,我沒做過,大哥,我真的沒做過!」虞妙琪猶在垂死掙扎。

  臉色慘白的金嬤嬤忽然撲通一聲跪下,磕頭道,「侯爺,這事確實與夫人和小姐無關,一切都是奴婢的主意。奴婢見不得你們肆意寵愛襄兒小姐卻棄小姐於不顧,又見不得大小姐握著小姐的把柄日日訛詐她,這才設下這連環計,欲替夫人和小姐分憂。一切都是奴婢幹得,因奴婢害怕家裡人不肯出力,這才哄他們說是小姐和夫人的命令。他們對小姐和夫人忠心耿耿,自然無有不應。奴婢有罪,還請侯爺降罪!」

  虞品言放開鉗制虞妙琪的手,轉而向金嬤嬤看去。虞妙琪大鬆口氣,急急忙忙撲進林氏懷中。林氏見金嬤嬤出來頂罪,頓時傻了。

  一家人都落到侯爺手裡,怕是一個都跑不了,不如跟他們一塊死,順便也全了主僕之誼。金嬤嬤定了定神,再次磕頭懇請「都是奴婢幹得,夫人和小姐完全不知情,還請侯爺降罪。」

  「好,很好。」虞品言玩味的笑了笑,擺手道,「既然你一心尋死,本侯就成全你。至於這些事究竟是誰的手筆,本侯心裡自有定論。本侯雖然心狠手辣,卻還沒到手刃親母親妹的地步。」

  林氏和虞妙琪雙雙露出劫後餘生的表情。

  虞品言瞥了她二人一眼,繼續道,「不過若是再有下次,本侯絕不容情,少不得要剁幾隻不安分的手。」

  林氏和虞妙琪連忙將顫抖不止的雙手藏進袖子裡。

  馮嬤嬤立即使人去捆金嬤嬤,虞品言叮囑老太太在屋裡休息,然後命林氏母女跟他去地牢。虞妙琪躲在林氏懷中,踉踉蹌蹌朝大門走,卻聽老太太徐徐道,「慢著,把腰間的荷包解了再走吧。不過一張廢紙,作甚還裝模作樣的揣著,卻是把我當猴兒耍呢。」

  虞妙琪渾身僵硬,呆愣了好半晌才回神,扯下荷包遞給滿目嘲諷的馬嬤嬤。馬嬤嬤取出裡面的廢紙展開來給主子看,然後隨手撕成碎片。

  折騰了這麼久,原來一直折騰的都是自己。虞妙琪這才明白,虞府與沈家完全不同,再也不是她能夠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地方。她把別人統統當成傻子一般糊弄,焉知別人卻把她當成跳樑小丑一樣圍觀。

  臉皮早已經丟盡了!

  思及此處,虞妙琪氣血上湧,將本就紅腫的臉頰撐得差點炸開。她躲在林氏懷裡縮頭縮腦的往外走,跨過門檻時恰與橫眉怒目的虞思雨對上,有意避讓卻被她再三堵住。

  「虞思雨,你反了天了!」林氏色厲內荏的怒斥。

  「我就是反了天了,你待如何?你有本事弄死我啊!」虞思雨冷笑,醞釀了很久的一口濃痰狠狠吐在虞妙琪臉上,罵道,「賤人!婊子!豬狗不如的東西!我虞思雨自此以後與你勢不兩立!」

  因虞品言站在一旁冷眼看著,虞妙琪並不敢反駁,只用衣袖默默將濃痰擦去。

  虞思雨露出個蔑笑,又向兄長告了罪,這才朝不遠處的虞襄跑去,指手畫腳的說些什麼。虞品言沖妹妹揮揮手,帶著林氏母女和金嬤嬤來到地牢。

  「金氏背主殺人,罪不可赦,杖刑一百。」在太師椅上坐定,他冷冷開口。

  兩旁的牢房裡關押著金嬤嬤的兒孫,一家幾十口人,一個不落全在這裡,聽聞這番話連忙撲到牢門口求饒,又向林氏和虞妙琪呼救。

  林氏和虞妙琪抱成一團,嚇得瑟瑟發抖。

  「坐下,好生看看你們究竟造了什麼孽。」虞品言拍了拍身旁的兩張椅子。

  林氏和虞妙琪戰戰兢兢落座,不時用祈求的目光朝他看去。

  虞品言並不理會,擺手道,「行刑。」

  侍衛們將金嬤嬤綁在椅子上,掄起棍棒砰砰砰的打起來。金嬤嬤起初還咬牙堅持,三十棍棒過後便開始求饒,五十棍棒過後舌頭都咬斷了卻還沒嚥氣,鼓著一雙血紅的眼珠直勾勾地盯著林氏母女。

  又過了小片刻,只聞喀嚓一聲悶響,卻是她脊椎骨被打斷,血肉模糊的身軀裂成兩截,更有碎肉末被揮舞的棍棒帶得四處飛濺。

  金嬤嬤的家人全在兩旁的牢房內,不敢親睹這等慘狀,互相抱著哀聲哭泣,還有幾個幼童早已嚇昏過去。

  林氏和虞妙琪自然也不敢看,各自偏頭閉眼。

  虞品言不管林氏,卻站起來走到虞妙琪身旁,用力扣住她下顎,將她的臉轉過去,冷聲命令,「睜眼,否則本侯親手把你眼珠子摳出來。」官居都指揮使,沒人比虞品言更清楚如何摧毀一個人的意志,如何不傷皮肉就讓對方生不如死。

  虞妙琪抖了抖,終是睜開佈滿血絲的雙眼,看向已被打成兩截的人。一百杖終於打完,她仰著脖子大口大口喘氣,卻見虞品言慢慢將挽起的袖筒放下,仔細撫平褶皺,語氣前所未有的溫和,「如此,本侯便不再追究你之前所犯過錯,這些人亦隨你處置,是殺還是放,全憑你一句話。」

  是殺還是放?虞妙琪陷入了更為痛苦的掙扎。放了,這些人心懷怨恨又知曉太多陰私,往後必然會對自己不利,殺了又顯得自己無情無義。

  可自己在虞品言和老太太心裡早就成了無情無義之輩,還遮掩什麼?終究是自己的安危更為緊要!

  虞妙琪下定決心後咬牙道,「殺了。」

  林氏猛然轉頭,用錯愕的目光看著她。金嬤嬤從小將林氏奶大,她的兩個女兒更是與林氏情同姐妹。要林氏來說自然該把人放回去,給點補償再讓他們永遠離開京城,好歹有了一條生路,卻沒料女兒會選擇將他們殺掉。

  哪怕再如何偏袒女兒,林氏心底也不免生出幾絲寒意。

  虞品言低低笑了,撫掌道,「果然是本侯的嫡親妹妹,夠狠。如此,那便全都杖斃,你且繼續觀刑,本侯先走一步。」

  他行至門口,對幾名侍衛命令道,「不觀刑完畢不准她二人離開。若是虞妙琪不肯睜眼便用竹籤將她眼皮撐起,無需客氣。」

  幾名侍衛沉聲應諾,虞妙琪瞬間癱軟在椅子上。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8 10:30 PM

第七十三章

  這一觀刑便觀到華燈初上母女二人才互相攙扶著從地牢裡走出,聞到外面毫無血腥味的空氣,似活過來一般大口呼吸。

  都說虞品言手段狠辣,行事詭譎,她們終於親身體驗了一回,雖是打在別人身上,可那血肉橫飛的場景卻能令人銘記一輩子。自此以後,這段經歷會成為糾纏在她們每一個夢境中的惡鬼,除非身死,否則永遠無法擺脫。

  林氏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不顧形象的嚎啕大哭起來。她懊悔,她恐懼,她恨自己無能為力。

  虞妙琪何嘗不悔不懼,可事已至此,再懊悔恐懼又有何用?索性大家已撕破了臉皮,她也不用費盡心機去討好虞品言和老太太,且趕緊找一個權勢更大的夫婿將自己嫁出去,離了虞府,她還能過得更好!

  虞妙琪咬牙將林氏拉起來,踉踉蹌蹌朝前走,卻見兩盞燈籠越靠越近,虞襄那張明艷的臉龐掩映在燈火中,瞬間將周圍的一切都照亮了。

  「喲,出來啦?」她掩嘴輕笑,「裡面好玩嗎?」

  虞妙琪不搭理她,扶著林氏繼續前行。兩人錯身而過時,虞襄伸出自己的小指,微微晃了晃,輕蔑的語氣讓人恨的牙根發癢,「虞妙琪,跟我鬥,你還是這個。」

  虞妙琪猛然回頭,用吃人的目光瞪視她,見她抽出馬鞭面露殺氣,又連忙轉頭,扶著失魂落魄的林氏飛快遠遁,活似有惡鬼在追趕。

  一串銀鈴般的輕笑在她二人身後響起,如影隨形。

  正院,老太太歪在榻上,目光盯著曾經躺過一具屍體的空地,表情陰鷙。

  「把我的賬本拿出來。」她徐徐開口。

  馬嬤嬤翻出一個小本子和一支筆,遞到她手裡。

  老太太一邊書寫一邊沉吟,「思雨剛出事我就將林氏趕出侯府,也不知外頭會如何編排我虞家骨肉相殘,故此只能再忍忍。原以為把林氏趕出去家裡就清淨了,現在看來卻不然,那虞妙琪是個更不省心的。這一筆一筆的我且記下,來日不僅林氏,就連虞妙琪我也要一塊兒攆出去!」

  馬嬤嬤認真聽著,並不敢隨意搭腔。

  老太太長歎一聲,繼續道,「你看看她,那樣歹毒的誓言張口就來,完全不敬鬼神亦不分善惡,一切皆為自己的利益考量。為了自己,她能害死沈氏夫婦,阻了養兄仕途,毀了姐妹名節,來日豈不連侯府都能毀去?似林氏那般處處順著她尚且得不到半點真情,咱們這些人又如何能入她的心?不入心倒也罷了,只怕將我們恨之入骨,來日便要施展報復了。」

  馬嬤嬤心有慼慼焉的點頭。

  老太太將賬本合上,冷笑道,「早知今日,當初我就不該接她回來。孽畜,真真是一隻孽畜!」

  馬嬤嬤想了想,問道,「那中饋,老夫人可需收回來?」

  「不用,派人看著她們便是,來日一塊兒算總賬。這次事件不宜鬧大,我暫且忍下。那虞妙琪性情極為狡詐,哪怕明擺著的罪證也死不承認,可比林氏難對付多了。她要折騰,我便讓她可勁的折騰,等折騰出花兒來,我亦要她臉面開花。到了那時,看誰還能為她頂罪。」老太太語氣陰鷙。

  馬嬤嬤點頭,不再多言。

  過了兩日,京中又出一樁奇事,依然與方家母子有關。卻是那方志晨白日在一戶人家院外徘徊,那戶人家只餘一對孤兒寡母,故此對自家安危十分看重,拿棍棒追出來喝罵,引得四鄰紛紛圍攏來看。

  方志晨拔腿狂奔,卻被好事者摁住,言道他必定偷了東西,伸手往他懷中一探,竟摸出許許多多五顏六色的肚兜,引得所有人膛目結舌,更有一無知小兒指著其中一條喊道,「啊,那是我娘親的!」

  肚兜一角繡有自己閨名,抵賴也抵賴不掉,小兒母親嚇得魂不附體,立即辯白道,「我說怎麼曬在外頭的肚兜每天都不見蹤影,卻是被這黑心爛腸的狗東西偷了去!」

  又有許多爺們認出自家女人的肚兜,女人們為了維護自己名節,不得不坦白肚兜被盜之事。小偷不偷盜財物反而偷盜肚兜,這事雖說罕見,卻絕不是頭一遭。蓋因前年還抓住一個專偷女子羅襪的,被抓住後活生生打成肉泥,事情鬧得很大。

  眾人義憤填膺,正欲將方志晨也打死,卻恰好遇上一隊巡邏的官差,圍上來弄清狀況後將方志晨押到衙門裡審問。

  此等略帶香艷色彩的奇聞傳播的最是迅速,不出半日方志晨就出了名,然後此事又與幾日前他在永樂侯府鬧得那一場聯繫上,眾人紛紛悟了,那哪兒是兩情相悅私贈信物啊!分明是方志晨偷了侯府小姐衣物,順便就把人給賴上了。誰叫永樂侯府樹大招風呢!

  更有同樣受害的婦女為虞思雨說起好話,一時間引來無數人同情。

  再過一日,虞府大小姐上吊尋死的消息傳來,同情者更多,之前那些刻薄的言論反而慢慢消散。與此同時,京城的女人們再不在自己肚兜上繡閨名,有家裡女人眾多,怕漿洗過後弄混的便只在繡花的樣式上做個不起眼的標記。

  方志晨最後被判杖刑五十,流徙三千里,這事便算了結。不久之後,狀元郎乃奴隸出身的傳聞取代了永樂侯府的熱鬧,成了京城民眾最新的話題。人人都在觀望這位驚才絕艷的狀元郎仕途還能走多遠,皇上又會如何處置他。

  自杖斃金嬤嬤那天起,林氏母女就雙雙重病在床。林氏憂懼過度傷了心神,虞妙琪卻是因為臉上紅腫的巴掌印不敢見人。

  在此期間許多管事嬤嬤前去找三小姐和老太太稟事,兩人都不理會,無奈之下只得去正房尋林氏。

  虞妙琪本以為掌家之權必定會被剝奪,卻沒料仍然還在自己手上。她也不管老太太和虞襄打得什麼主意,她只知道通過掌家自己能撈到不少好處,能在出嫁之前蓄積人脈和財富,能在出嫁之後成為自己的助力,這便夠了。

  故此,她蒙上面紗,強打精神,每日裡處理府務,竟彷彿絲毫未受『栽贓事件』的影響。

  老太太聞聽消息後冷冷笑了,對這個嫡親孫女更是忌憚到了骨子裡,心裡想著日後斷然不能叫她得勢,否則憑她毒蛇一般的心腸,磐石一般的心性,得勢後第一個報復的必定會是侯府。

  虞思雨也病了一場,卻並非外間傳聞的投繯自縊,而是被那母女兩氣病了,將養半月才略微好轉,恢復請安後立馬求老太太將她送到鄉下去。雖說外間那些流言已不再辱她淫蕩,而是道她可憐,然而終究損了名節,不好再在京城露面。

  老太太當即便點頭同意了。

  翌日,虞思雨正在房中打包行李,卻聽門外傳來輪椅轉動的聲音。

  「這便要走了?」虞襄用馬鞭撩起門簾。

  「嗯,去鄉下陪我姨娘。」虞思雨將一個巨大的錦盒擺在桌上,笑道,「這裡面全是我收藏的小物件,玉石珠釵小陶俑之類的,雖然比不得你那些名貴,卻全都是我心愛之物,留給你做個念想。」

  「嗤~誰稀罕你這些破玩意兒,拿到鄉下打發莊頭婆子去吧。」虞襄滿臉不屑。

  若是以往聽見這種話,虞思雨必定氣得七竅生煙,然而現在非但不氣,還能從她話裡發現那些隱藏的關心。虞襄就是一隻刺蝟,渾身都豎滿尖刺,看似很不好惹,然而與她熟悉起來之後就會發現,她不過是為了保護自己最柔軟的那塊肚皮罷了。

  這小性子其實挺可愛的。

  虞思雨衝她笑了笑,也不收回錦盒,繼續埋頭整理東西。

  「這次你帶誰一塊兒去?」虞襄環顧四周,除了打理箱籠的邱氏,其餘丫頭全都不見了,院子裡顯得極為冷清。

  「還能帶誰一塊兒去,自然是邱嬤嬤。那些丫頭豈肯跟我去鄉下受苦?為了尋個更好的去處,這會兒都忙不迭跑到正房去求虞妙琪去了。」虞思雨嗤笑道,「我也不攔,索性將她們全放了。跟了虞妙琪,指不定哪天就步了金氏後塵,且讓她們開心一時是一時吧。」

  因虞品言清了場,那天的事沒幾個下人知道,還當虞妙琪多麼溫婉和順。虞思雨直起身向埋頭忙碌的邱氏看去,忍不住自嘲一笑。沒想到鬧到最後,最忠心的反而是虞襄派到自己身邊的眼線,也真夠諷刺的。

  虞襄命桃紅柳綠將自己推進屋,挑眉道,「你就這麼走了?失了名節,失了夫婿,失了地位,就這麼灰溜溜的像喪家犬一般走了?也不想想究竟誰將你害到這等地步。」

  「我心裡自然記著呢。等我再次回來,定要整死那小婊子!」虞思雨朝地上啐了一口。

  「你沒財沒勢沒人脈,拿什麼跟她鬥?就憑你口水吐得比她遠?」

  虞思雨頓時啞火了,惱恨的瞪了虞襄一眼,心道難怪滿京的閨秀都不喜歡你,就憑你這般毒舌,誰受得住?!

  虞襄掩嘴而笑,沖柳綠使了個眼色。

  柳綠立馬將手裡的小匣子遞過去,解釋道,「這個是我們小姐幫大小姐討要來的精神損失費,請大小姐過目。」

  虞思雨打開匣子翻看,狐疑的表情逐漸被錯愕取代。萬萬沒想到裡面放置的竟是城西五里牌、玉清街、寧王街,花鳥坊四間鋪子的房契外加二百頃良田的田契。這些可都是林氏手裡最值錢的產業!

  「你,你怎麼要來的?」虞思雨結結巴巴問道。

  「直接開口要的唄,還能怎樣?她心裡有鬼,略嚇唬幾句就老老實實給了,反倒是虞妙琪,很有些不高興呢。她不高興,我也就放心了。有了這些東西,你就算去了鄉下也照樣過得滋潤。人都是健忘的,再過一年半載,誰還記得你那些破事,屆時讓哥哥幫你物色一個老實本分的夫婿,好好過日子吧。」虞襄用手裡的馬鞭抽了抽桌沿,表情很是漫不經心。

  虞思雨沉默片刻,噙著眼淚哽咽道,「謝謝妹妹,無論如何,我虞思雨只承認你虞襄是我的嫡親妹妹。這些東西我現在確實很需要,就卻之不恭了,日後必定百倍千倍的還給妹妹。」正所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這個道理她終於明白了。

  虞襄不屑的瞟她一眼,斥道,「哭什麼哭,別跟虞妙琪學那上不得檯面的作態。我這便走了,出門之前記得去給老祖宗磕個頭,你前些日子把她氣壞了。」

  「哎,我省的,是我錯了。」虞思雨連忙用袖子擦淚,亦步亦趨送她出門。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8 10:31 PM

第七十四章

  虞襄穿來的這本書不是悲劇,虞妙琪身為主角自然不會輕易被打垮。她在虞品言和老太太那裡已無形象可言,便也不自己找上門討人厭憎,反而一心一意管理府務。她心知自己目前唯一的出路就是嫁人,所以府務中饋只能拽在『林氏』手裡,而不能交給老太太,否則老太太便要插手她的婚事。

  讓她似虞思雨那般嫁個六七品的芝麻官她是打死也不肯幹的。她將來的夫婿,其權勢地位必定要在虞品言之上。

  虞妙琪暗暗打聽清楚了都指揮使的職權範圍和龍鱗衛的種種事跡,這才明白——放眼整個大漢朝,權勢地位能在虞品言之上的,除了皇上就是太子,其他幾位皇子到了虞都統跟前都得陪著小心。

  聞聽此言虞妙琪瞬間出了滿頭滿臉的冷汗,隨即又覺得羞憤欲死。手裡握著這麼一支無孔不入手眼通天的勢力,還有什麼是虞品言查不到的?可他什麼都不說,反一句一句誘問,冷眼看著她編造一個個拙劣地謊言以掩蓋過去。

  他一定覺得她很可笑吧?將自己的嫡親妹妹當做跳樑小丑來觀賞耍弄,果然似傳言一般冷血無情。

  虞妙琪對虞品言、對老太太、對虞襄、對虞思雨、乃至對整個虞家,都充滿了刻骨的仇恨。她發誓一定要出人頭地,然後將虞家狠狠踩在腳底碾壓。

  可作為一介弱質女流,她不能參加科舉,不能拋頭露面,不能揚名立萬,她用什麼來跟虞家鬥?思來想去唯有嫁人一途,且還一定要嫁給太子。

  等臉上的巴掌印消下去,虞妙琪開始搜集關於太子和幾位皇子的信息,然後催促林氏趕緊養好身體,才可帶她出門交際。

  這日,九公主忽然前來拜訪虞襄。她佝僂著背,縮頭縮腦的行在兩名宮女身後,面色很是淒惶無助。

  虞襄正坐在蓮花池邊餵魚,見她來了忙命桃紅去端糕點。

  「咦,怎麼瘦了這麼多?下巴都尖了。」虞襄將手裡的魚食一股腦扔進水裡,擦乾淨手指後擒住九公主下顎仔細打量。

  九公主嘴巴癟癟的,顯得很是難過。

  「怎麼了?誰欺負你了?」虞襄執起馬鞭。

  「沒誰欺負我,這個事兒有些不好說。」九公主左右瞄了瞄,含胸縮背的在池邊的石凳子上落座,雙手托起下巴,滿面愁苦的歎氣。

  「跟我還不好說啊?有什麼不開心的說出來讓我開心開心唄。」虞襄一面把玩馬鞭,一面咬著她耳朵低聲誘哄。

  九公主目露掙扎,小嘴兒一開一合的,眼見就要口吐實言,卻見虞妙琪端著一盤香氣撲鼻的糕點款款而來,臉上帶著招牌式的溫婉微笑。

  九公主鼻尖聳動,直勾勾的朝她手裡的托盤看去。

  傳聞都道九公主是個吃貨,要討好她很容易,進上一盤風味獨特的糕點就成。虞妙琪腦海中回憶著打聽來的消息,見果然引起了九公主注意,臉上微笑越發溫柔似水。

  九公主乃太子嫡親妹妹,傳說太子對她愛若珍寶。與九公主交好,何愁不入太子的眼?

  思及此處,虞妙琪快走兩步,將糕點輕輕放在石桌上,墩身行禮,「臣女見過九公主。這是民女親手做得幾樣糕點,還請九公主品嚐。」

  「她誰啊?」九公主拉了拉閨蜜衣袖。

  「我有個雙胎姐姐的事兒早前不是寫信告訴你了嗎?喏,這個就是。」虞襄不屑的撇嘴。

  九公主面露瞭然,旋即仔細打量虞妙琪,驚愕的說道,「這不可能吧!一定是弄錯了!你跟虞大哥都長得那麼漂亮,為何獨她一個寡淡至極?你看看她那眉毛,跟沒有似得;還有那嘴唇,幹得都龜裂了;皮膚又糙又黃,人瘦的跟排骨一樣,風一吹就能刮跑。這容貌氣度,與你跟虞大哥一點兒都不像,一定是弄錯了!」

  九公主是個顏控,無可救藥的顏控,誰長得漂亮她就喜歡誰。虞妙琪雖然長相堪稱清麗脫俗,可與明艷無雙的虞襄比起來瞬時就成了清湯寡水。更何況她最近夜夜夢魘,身體消瘦的極為厲害,臉色也十分難看,早前的六七分美貌現如今只剩下一二分,看著就像根頭大腳尖的豆芽菜,很有些頹廢。

  虞襄向來以自己的容貌為傲,聞聽此言箍著九公主的脖頸笑得花枝亂顫,「好球兒,真真是我的好小球兒,你說的太對了。我也覺得一定是哪裡搞錯了,否則怎會與她成了姐妹。」最後一個字音落下,燦爛的笑顏已被深深的鄙夷所取代。

  虞妙琪直將掌心都摳出血才勉強壓下心頭滔天的恨意,全當自己沒聽見她的挑釁。

  作為太子最寵愛的妹妹,虞妙琪自然將九公主的信息打聽的一清二楚,知道她腦子有些愚鈍,故而說話十分直接,方纔那些言論並非有意針對自己,而是道出心中所想罷了。

  分明她才是侯府真正的血脈,可帶出去總有無數人對她的身份提出質疑,那種憋屈到心肺都快爆裂的感覺不是常人能夠忍受。

  若非虞妙琪與林氏長得極為想像,也不知外頭要如何編排。都說世界之大無奇不有。這真假三兄妹的長相也算是奇了,有血緣關係的兄妹長得一點不像,沒有血緣關係的反而處處神似。三人站在一塊兒,虞妙琪倒成了外頭撿來的那個。

  九公主不懂虞妙琪的憋屈,見虞襄高興了,她也跟著高興了,一手反摟住閨蜜,一手自然而然去抓糕點。虞妙琪見了忙將碗碟朝她那處挪了挪,引得她甜甜一笑。

  虞襄臉上的悅色立馬消失不見,衣袖一拂便將碗碟掃落石桌,沉聲道,「不能吃。」

  乒呤乓啷一陣亂響,把九公主嚇住了,她囁嚅道,「為,為什麼啊?聞上去很香的。」

  虞襄掰開她指尖,將最後一塊糕點拿走扔掉,斜睨虞妙琪,一字一句緩緩開口,「有些東西看著好看,聞著很香,其實是有毒的。就像某些人,看著溫柔和順,實則背轉身就能將自家姐妹推下萬丈深淵摔得粉身碎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外人端來的東西,你可千萬不能亂吃。」

  九公主用驚恐的目光朝搖搖欲墜的虞妙琪看去。她的兩個大宮女都是宮裡一等一的精明人,立馬將前些日子虞思雨名節盡毀的事聯繫起來,對虞妙琪的觀感瞬間跌落谷底。

  虞小姐雖然乖張,卻從不妄言,凡是從她嘴裡吐出的話,十成十都是真的。九公主性格如此單純,與虞妙琪這樣心懷叵測之人交好,也不知哪天就被算計的骨頭渣子都不剩。思及此處,二人上前幾步將虞妙琪與主子隔開。

  虞妙琪故作惶恐的退後,眼眶很快凝聚起淚水,本就消瘦憔悴的容顏越發顯得楚楚可憐。

  恰在這時,被放出來遛彎的阿綠撲簌簌從空中飛落,叼起地上的糕點渣吧唧吧唧吃起來。

  「阿綠,有毒的東西不能吃,快給我吐了。」虞襄扔了一粒瓜子過去,正好砸中阿綠腦袋。

  阿綠聽不懂人話,但眼珠子轉了轉,終是吐出糕點渣,叼起主人投喂的瓜子,揮舞著翅膀飛遠了。九公主見狀咯咯咯的笑起來。

  虞妙琪心中萬般怨恨,面上卻分毫不露,噙著眼淚解釋,「妹妹作甚如此刁難我?我早已說過,絕不與你爭奪大哥與老祖宗的寵愛,所以你不用對我過多防備。然而母親病重,將掌家之權交予我,我卻也要盡責的。九公主是為侯府貴客,我這個做主人的奉上一盤糕點不過是最基本的禮節罷了,還請妹妹不要多想。這糕點有毒無毒,妹妹找人驗過就知,何必顛倒黑白污蔑於我。」話音未落已是淚水漣漣。

  虞襄豈會吃她這套,當即冷笑道,「找人來驗?那麼麻煩作甚?姐姐撿起來親口吃一個給我看看就成了。有毒你便咎由自取,無毒我立馬向你道歉。」

  九公主撫掌笑贊,「好主意!蓮子糕向來聰明!」

  虞襄頗為滿意的瞥她一眼。

  讓自己吃地上的糕點?這二人當她是什麼?豬狗嗎?折辱人也要有個限度!虞妙琪眼下真是一點討好九公主的心思都沒了,只恨不得撲上去掐死她們,眼中剛露怨毒,就見兩個宮女上前幾步,虎視眈眈的看過來。

  她悚然一驚,立馬收起恨意,掩面哭起來。

  虞襄反倒笑開了,嗤道,「我就知道你會哭。每次戳破你那些爛事你就哭,能不能換個新招數?我這人性子暴烈,哭的我腦仁疼當心抽得你滿臉開花你信是不信?你當我喜歡與你作對?若不是你三番四次栽贓陷害於我,髒水一盆接著一盆往我頭上澆淋,我也不會對你如此防備。你就是一條毒蛇,一旦靠近便要咬人,被你咬一口是我疏忽,再讓你咬第二口就是愚蠢了。」

  她揚起馬鞭狠狠抽在石桌上,皮革撞擊硬物發出沉悶的響聲。

  虞妙琪抖了抖,竟顧不得告罪,掩面逃了,生怕再待下去虞襄會將她那些醜事全抖落出去。

  招惹了虞襄,十個閨秀有九個都是這般掩面逃遁,還有一個被硬生生氣暈過去。這樣的場面顯然九公主見得多了,卻還百看不厭,拍著小手樂不可支。

  虞襄揉揉她腦袋,語重心長的告誡道,「看見了麼,似這樣動不動就哭天抹淚的女人最好離遠點,她們沒事都能惹出一身騷!被賴上倒也罷了,通過你再賴上太子殿下可就不好了。」

  九公主連連點頭。兩個宮女對虞妙琪的目的早有揣測,印象自然更壞,回去後少不得在皇后跟前說道一二。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28 10:32 PM

第七十五章

  趕走了虞妙琪,虞襄笑道,「說吧,找我來所為何事?」

  「今兒我小侄子小侄女滿月,嫂嫂讓我邀你去喝滿月酒。」

  「我早收到帖子了,何須你親自上門?臉都尖了,心裡必定藏著事兒吧?」

  說話間桃紅奉上一碟糕點,然後與兩名宮女遠遠避開。九公主最近心事重重,問了偏不肯張口,眼見腮邊的軟肉都快捏不住了,帝后心急如焚,商量過後決定放她出宮散心。

  她果然第一時間就來找虞襄傾訴。

  九公主左右看了看,見附近沒人,往虞襄那處靠攏,一邊拉開衣領一邊低聲道,「我最近這裡疼得厲害,漲漲的十分難受,連睡覺都不敢亂動。你幫我看看是不是長了什麼惡瘡?我每天都用紅花油塗抹,卻一點也沒見效,反而更嚴重。」

  九公主雖然不知事,卻也知道這地方十分羞於啟齒,每日沐浴都不准宮女伺候,自己匆匆洗好就裹上褻衣往床上鑽,然後蒙在被子裡偷偷揉,一邊揉一邊掉眼淚,場景那叫一個淒苦。好不容易要來一瓶紅花油塗抹,一點沒用不說,反而弄得那處似火燒一般灼痛,腫的比以前更大。

  她越發不敢對外人言,甫一出宮就急急忙忙來找虞襄。

  虞襄往她衣領內一探,卻見胸前兩團微微的隆起已經發紅了,散發著強烈的紅花油的味道。虞襄連忙扭頭扇風,扇著扇著竟趴在石桌上笑起來,直笑得差點滾下輪椅。

  九公主越發惶然的盯著她,連呼吸都放輕了,「我這怪病能治吧?」

  「不,不能。」虞襄笑得直喘氣。

  九公主急的眼淚都出來了,絕望道,「那我還有幾天好活?我該怎麼跟父皇母后皇兄開口?」憑著天性她就知道,病在這種地方是不能對外人說的,要不怎從小就得用一塊小肚兜將它遮起來呢?

  「等等,等我把氣兒喘勻了再跟你說話。」虞襄擺手,又自顧笑了好一會兒才指著自己胸部說道,「好生看看,看出我跟你的區別了嗎?」

  她今日穿了一件雪紡紗的透明罩衫,內裡一條抹胸團花煙羅裙,這是時下大漢朝最流行的穿法,貼身的剪裁將少女完美的身體曲線勾勒出來,酥胸渾圓高挺,纖腰不盈一握,牛乳一般雪白滑嫩的肌膚半遮半掩的藏在罩衫內,不仔細看還好,乍一細看差點把心火從眼珠子裡勾出來。

  九公主死死盯著蓮子糕胸前的白膩,只覺得有些口渴。

  「給我一杯蜜茶好不好?」說這話時她眼珠子半點也沒挪動地方。

  「傻丫頭,問你話呢,先回答了再喝茶。你就沒看出來我跟你的不同?」虞襄沒好氣的戳她腦門,繼而朝她靠過去,指尖將領口拉的更低,露出一條深深的乳溝。

  九公主舔了舔唇,呢喃道,「好,好大。」

  虞襄也不去管自肩頭滑落的罩衫和裸露在陽光中微微泛著玉潤光芒的臂膀,得意的笑道,「看清楚了吧?你這不是生病,是發育,所以治不了,也不能治,每一個女人在你這個年紀都要經歷一回,若是沒感覺反而糟糕了。會痛表示你這個地方在長大,是正常的,應該高興才對。我有幾個法子可以緩解疼痛,待會兒寫給你。你回宮以後就老老實實跟皇后娘娘說,她會很高興的。我們的小球兒終於長大了。」

  九公主眼饞的厲害,忍了半晌終是忍不住,伸手去撫摸她圓潤滑膩的肩膀,盯著她胸口問道,「我也會長得像你這樣大?」

  「回去以後多吃木瓜牛乳,多吃豆類、肉類、水產、動物內臟等食物,不要總揉它,會長大的。」虞襄捂著嘴偷樂。

  九公主記不住,央求道,「你把這些也給我寫下來吧?寫詳細點,你怎麼吃就怎麼寫,不能有丁點不同。」話落也捂著嘴偷偷樂了。長大不就可以嫁人了嗎?那她一定要讓父皇將自己嫁給狀元郎。

  虞襄點頭,沖站在遠處的桃紅柳綠和兩名宮女招手。

  桃紅柳綠依言去拿文房四寶,兩名宮女焦急的看著她。

  虞襄忍不住又笑開了,指著自己胸口解釋道,「不用著急,你們公主長大了,這兒有些脹痛。對了,往後千萬可得把紅花油看牢了,抹在太陽穴還好,抹在那處豈不遭罪?時辰還早,你們去我院子裡讓下人備水給公主洗洗吧,她這會兒指不定多難受呢。」

  兩名宮女恍然大悟,眼中沁出點點笑意。原來是這麼回事兒,難怪主子最近堅決不讓人伺候,回去告訴娘娘,她非得笑死不可。

  九公主拽緊衣領,臉色漲得通紅。

  將火辣辣的紅花油洗乾淨,胸前的皮膚反而沁出一絲絲涼意,在春末夏初的季節倒也帶來幾分舒爽。九公主穿好褻衣,滿足的長歎一聲。

  虞襄命桃紅將自己十二三歲時穿的衣裳翻出來,挑了幾套沒穿過的鋪開在床上,讓九公主自己選。

  九公主咬著唇,這件提起來看看,那件翻一翻嗅一嗅,忙活了好半晌。

  「挑衣裳就挑衣裳,你聞什麼?當是選糕點不成?」虞襄將寫好的兩張信箋用荷包裝好,交給兩名宮女。

  「好香,全都是你的味道。」九公主笑嘻嘻的點頭,將幾件衣裳拂到一邊,臉紅紅的開口,「蓮子糕,還有沒有別的衣裳?」

  「果然長大了,竟知道愛美了,想當年吃的滿嘴油渣都不帶洗臉,直接就去書房上課。我要幫你擦擦你還不讓,說是留著油渣下頓吃。」憶起那些糗事,虞襄一時間笑得停不下來。

  「那,那不是因為我用膳時粘了米粒,父皇見了也不讓擦,說可以留著下頓吃麼。我當時才多大,自然信了。」九公主臉頰紅的能滴出血來,若是澆上一瓢水,頭頂準能冒出白煙。這些日子,她像是忽然之間就長大了,總對著銅鏡捏自己肉肉的雙下巴,然而露出滿臉愁容。

  然而她的愁苦沒人能夠理解,莫說笑得前仰後合的虞襄,就連兩名宮女也都聳著肩膀強忍笑意。

  虞襄笑夠了,這才命人將自己的衣箱全打開,讓她自己挑。

  九公主顧不上臉紅了,在箱子裡挑挑揀揀,最終拿出一套淡紫色的衣裙。虞襄定睛一看,卻是一件抹胸曳地長裙和一件百蝶穿花的半透明罩衫,無論款式還是布料都十分飄逸。

  這一套裙子是新做的,對剛開始發育的九公主而言可能有些大了,撐不起。虞襄卻不開口攔阻,只管讓她穿,小嘴用力抿直,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噴笑出聲。

  在兩名宮女的伺候下,九公主終於將裙子穿好,本就是曳地長裙,裙擺長一截短一截倒無所謂,然而胸前那塊地方卻十分平坦空蕩,多餘的布料擠擠皺皺擰成一團,看著十分滑稽。

  九公主垂頭看看自己,又瞟瞟蓮子糕,方纔那點小竊喜全都消失的無影無蹤。怎同樣的衣服,穿出來區別那樣大?

  虞襄一本正經的指指她胸口,「要不,我往你這裡塞兩個饅頭,將布料撐起來?」

  九公主眼睛一亮,拍手道,「好呀,那樣好看多了,我要是餓了還能拿出來吃兩口。」

  想像著肥嘟嘟的少女將自己胸前的小饅頭掏出來一口一口吃掉的場景,虞襄面容漸漸扭曲,然後趴伏在梳妝台上,將臉龐藏在臂彎裡,肩膀劇烈聳動。

  九公主有些慌神了,走過去輕輕拍撫她,「蓮子糕,你這是怎麼了?怎好端端的哭起來了?」

  虞襄肩膀抖動的越發厲害,桃紅柳綠連帶兩個宮女早跑到院子裡去,捂著嘴背轉身,一抖一抖的活似抽筋了一般。

  九公主看看虞襄又看看窗外的丫頭們,越發手足無措,「你們都怎麼了?可是生病了?」

  「沒,沒事,」虞襄連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敢抬頭,眼尾紅紅的,彷彿哭過一般,正經道,「球兒,饅頭捂在胸口會糊成一團,可難受了,咱還是別塞饅頭了。這套衣裳好看是好看,你穿著卻有些大,我幫你另外選一套,再化個妝,保證走出去人人都誇你漂亮。」

  九公主萬般不捨的拉扯衣擺,聽到最後幾句才動了心,期期艾艾問道,「真的嗎?可以跟你一樣漂亮嗎?」

  「比我還漂亮。你是紅花,我就是陪襯你的那片綠葉。」虞襄捏捏她肉嘟嘟的手。

  「不,咱們兩個都是紅花。」九公主十分認真的反駁。

  虞襄大樂,摟住她脖頸左右搖晃,末了在她臉上狠狠親了幾口。

  西廂這邊言笑晏晏,正房卻是陰雲密佈。虞妙琪離開幾人視線後便放下捂臉的手,眼中哪有半滴淚水,只餘滿滿地怨毒。她順著平坦的小路往回走,看見台階兩旁用大理石鋪建的滑道,忽然諷刺的笑了。

  在這永樂侯府中,沒有鋪滿碎石子的小徑,只有光滑平坦的道路;但凡遇見台階,必定伴有滑道;每個房間的門檻,中間那截必定會被填平。這一切繁瑣地改建,不過為了讓虞襄的輪椅能輕輕鬆鬆抵達侯府任何地方。

  她沒有雙腿,卻能在侯府暢通無阻,沒有血緣關係,卻能博得所有人的寵愛。不似自己,明明身體健全,明明流著同樣的血液,卻無法在此處立足。

  這是為什麼?又憑什麼?

  虞妙琪順著滑道一步一步走上台階,被摳爛的掌心灑下一路鮮血。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1-30 06:32 PM

第七十六章

  林氏已經接連半月未曾睡過踏實覺,此時正躺在軟榻上喝藥,看見女兒進門,眸中快速閃過一抹驚懼。

  金氏一家血肉模糊的樣子和女兒冷酷無情的臉龐交替在腦海中浮現,她咬了咬牙,低聲道,「回來啦?見著九公主了嗎?」

  「見過了。」虞妙琪隨意撿了張凳子坐下,掏出帕子擦拭掌心的鮮血。

  林氏見了悚然一驚,急忙問道,「怎麼受傷了?我這就使人給你找大夫。」

  虞妙琪將染血的帕子隨意纏在手上,搖頭道,「這點小傷算什麼,我自己灑點金瘡藥也就是了。想當初我被大哥關在地牢用刑,傷的比這重百倍千倍。皮肉之苦於我而言已是家常便飯了,反正我一條賤命,有甚打緊。」

  聽了這話,林氏哪還記得之前的驚懼和防備,奔到她身邊查看那傷痕纍纍的雙手,心疼的直掉淚。若非受了太多苦楚,女兒哪會變成現在這樣?就算是造孽,那也是沈家造的孽,虞品言造的孽,虞襄造的孽,管琪兒何事?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我的兒,苦了你了!母親對不起你……」她一面拍撫女兒脊背,一面嗚嗚咽咽的哭起來。

  虞妙琪心裡厭煩,面上卻不顯,安慰道,「能和母親團聚,女兒受再多的苦難也甘願。你別哭了,快把眼淚擦擦。母親,他們寵愛虞襄,故而對我十分厭憎,長此以往,我在侯府也是待不下去的。母親,我想快些嫁人,然後將你接出去。」

  林氏萬分感動,含著眼淚笑道,「我的兒,你傻了麼?哪有母親跟女兒出府單過的道理。言兒待我再不好,他也是侯爺,是虞府的嗣子,得給我養老送終的。」

  「看他那冷心冷肺的樣兒,豈會替你養老送終?我定然要嫁個比他權勢更大的夫婿,讓他忌憚於我,如此,你在侯府裡才算有了靠。他不認你我認你,他不養你我養你,我要讓你下半輩子都過得快快樂樂風風光光。母親,你說好不好?」虞妙琪摟住林氏脖頸,期待的問道。

  林氏被她畫出的大餅迷住了,心裡湧現無數歡喜,將她本已漸漸枯死的心田澆灌的鬱鬱蔥蔥,興興向榮。她止住哭泣,笑著點頭。

  虞妙琪退出她懷抱,直言道,「那母親這便去梳妝打扮,然後帶我去太子府赴宴吧。」

  「去太子府赴宴?」林氏愣住了。

  「正是,要想將我嫁出去,母親不得幫我相看一戶好人家?母親,女兒不瞞你,女兒要嫁給太子。」虞妙琪語氣既堅定又平淡,彷彿談論的只是區區小事,而非自己的終身大事。

  「嫁給太子?」林氏還未回神,只能一句一句重複她的話。

  「正是。只有嫁給太子,我才能與虞品言抗衡,才能保護自己和母親。」

  「可太子已有正妃,難道你要與他做妾?我虞府的嫡女怎能與人做妾?況且,太子妃剛誕下一雙龍鳳胎,正得皇上的喜歡,你嫁過去能有什麼好日子可過?」林氏終於消化完這一驚人的消息,旋即強烈反對。

  「母親不知道嗎?」虞妙琪不以為意的笑笑,「太子妃生產時寒毒入體,不但再難有嗣,連根骨都已大損,而今不過是熬日子罷了。我不給人當妾,我只做正妃。等太子妃薨了,憑虞品言與太子的交情,憑他手中掌握的滔天權勢,只要太子不傻,只要你向皇后娘娘透出聯姻的意思,那正妃之位必定是我的。」雖然厭憎虞品言,她卻又不得不借用對方的權勢,這種屈辱感更加深了壓抑在心底的仇恨。

  「你怎知道太子妃沒幾年好活了?打哪兒聽來的?」林氏不肯相信。

  「太醫院的太醫日日輪流去太子府問診,已持續了一月;太子最近面色頹唐時時淒惶;太子妃母家更將幾個姿色過人的姑娘送入太子府侍疾。聯繫此間種種,任誰猜不出其中關竅?母親莫要再問,太子妃既已下了帖子邀請虞府女眷去吃小皇孫的滿月酒,你這當家主母理應攜帶厚禮上門慰問才是。」虞妙琪臉上漸漸露出幾分不耐。

  「已送帖子來了嗎?我怎沒收到?」林氏還在猶豫。

  「早送來了,在虞襄手裡拽著呢。你快著點,當心老祖宗帶她先走,反把我們撇下。」虞妙琪徹底沒了耐心,將林氏推入廂房換衣服,自己也精心裝扮一番。

  虞襄替九公主選了一件合身的煙雲蝴蝶裙穿上,又給她化了一個粉粉嫩嫩的桃花妝,頭髮挽成垂鬟分肖髻,兩邊各插一支蝴蝶簪,走起路來蝴蝶的翅膀會微微扇動,彷彿下一瞬便要飛走一般。

  九公主本就長得嬌俏可愛,這一打扮更似個陶瓷娃娃,說不出的靈動鮮活。她對著鏡子左看右看,然後摟住蓮子糕脖頸,傻乎乎的笑了。

  「甭臭美了,時辰快到了。」虞襄捏捏她腮邊的軟肉。

  九公主這才依依不捨的離開梳妝台,為了讓蝴蝶翅膀扇起來,走路都變得一蹦一跳的,惹得兩名宮女笑了一路。

  到了大廳,老太太果然已經等候良久,笑著向九公主行禮問安,又清點了禮單,這便要走,剛出儀門,就見林氏與虞妙琪站在前方恭候。

  「老祖宗,媳婦兒也準備妥當了,這便走吧。」林氏上前幾步,自然而然的攙扶住老太太,虞妙琪沖九公主微微一笑,「臣女見過九公主。公主這身打扮比天上的彩蝶還要漂亮。」

  好聽話誰不愛聽?九公主臉紅紅的謙虛幾句,小嘴兒卻咧的老大,滿臉的喜色擋都擋不住。虞襄能當眾給虞妙琪難堪,卻不能如此對待林氏,只得保持沉默。

  林氏見了放心不少,攙著老太太向大門行去。

  老太太是個要臉面的,九公主和兩名宮女在一旁看著,她不好攆人,只得一言不發的朝前走。

  太子妃一直臥病在床,未能得知當初抓走的燒炭的婢女就是虞府嫡小姐,病情稍緩後還曾交代說不能牽連無辜,讓侍衛將人放了。太子看在好友的面上,也為了姑娘家的聲譽考慮,對此事守口如瓶,更明白錯不在虞妙琪,還特意送來許多禮物以示壓驚。

  兩位主子仁厚,做臣屬的卻不能得寸進尺。這事才過一月就將人帶去太子府現眼,不是平白給太子妃添晦氣?況且虞妙琪還是那麼個命數,也不知會不會再克著誰。

  老太太越走越慢,眼看大門近在眼前,終於用力掐住林氏手腕。林氏緊張萬分的朝她看去,眼中露出濃濃的哀求之色。

  如此迫切的想要去太子府露臉,這是眼見著太子妃病重,打上了太子繼室的主意?人還活得好好的呢,貪心也要有個限度!老太太胸中翻騰著一股戾氣,恨不得論起枴杖將林氏和虞妙琪狠狠抽打一頓。

  已走出大門的九公主和虞襄此時正轉頭看來,老太太沖兩人微笑擺手,「還請公主帶臣婦的孫女先行一步,臣婦落下一件東西,得親自回去取。」

  九公主不疑有他,扯著虞襄的衣袖朝自己外觀奢華的大馬車蹦去。虞妙琪自動自發的跟上,彷彿沒看見老太太暗示她留下的眼神。

  九公主先上馬車,敞開懷抱笑道,「蓮子糕快上來,我接著你。小心頭,小心腳,小心磕著手肘。」

  虞襄連聲答應,上了馬車立馬抱住小球兒,狠狠親了兩口。九公主也回親兩下,咯咯咯的笑起來。

  兩人抱在一起鬧得正歡,就見宮女攙扶著虞妙琪上了馬車。因老太太說得是『帶臣婦孫女先行一步』,卻沒明說是哪個孫女,宮女自然以為是兩個一塊兒帶上。

  虞妙琪也是個臉皮極厚的主兒,知道當著九公主的面老太太必定不會刁難自己,便鑽了這個空子緊緊跟上。

  此時老太太正用力掐著林氏手腕,目中燃著兩團怒焰,朝已經上了馬車的虞妙琪瞪視。虞妙琪全當什麼都沒看見,放下車簾後微笑道,「已是春末夏初,陽光有些炙熱,還是把簾子都放下為好,免得曬傷公主嬌嫩地皮膚。」

  兩名宮女也覺得陽光刺人,將另一邊的車簾放下,然後彎腰弓背的出去了,與桃紅柳綠搭乘下一輛馬車。

  虞襄透過車簾的縫隙朝大門看去,只見老太太正面無表情的說著什麼,林氏看似攙著她,實則被反制住,臉色由紅變白,由白變紫,十分精彩,可見老太太說得必定不是好話。

  馬車緩緩開動,虞襄這才收回視線,從暗格內取出一碟糕點擺在小几上。九公主左右手各拿起一塊,左手的自己吃,右手的餵給蓮子糕,神情饜足,對虞妙琪卻是不聞不問。

  虞妙琪低眉順眼的坐在車內一角,並不曾多話。

  虞襄吃完糕點,謝絕了小球兒的再次投喂,沖虞妙琪揚起下顎蔑笑道,「姐姐,水至清則無魚的下一句是什麼?」

  虞妙琪猶豫了一瞬,答道,「下一句是人至察則無徒。」

  這句話的意思是人太精明了就會失去朋友。虞妙琪不得不懷疑虞襄在暗諷自己。然而下一瞬她就明白,虞襄那張嘴,狠毒的程度遠遠超過世上一切利器。

  「姐姐錯了,是人至賤則無敵。」虞襄掩嘴輕笑,一字一句緩緩開口,「通俗點來說就是『人不要臉天下無敵』。姐姐你已經無敵了,恭喜恭喜。」

  她雙手作揖,模樣說不出的嬌俏可愛,然而在虞妙琪看來卻不啻於長相最猙獰的厲鬼。

  正在吃糕點的九公主忽然噴笑起來,拍著小案幾讚道,「這句話好有意思。水至清則無魚,人至賤則無敵。人不要臉天下無敵……真是好通順好貼切,蓮子糕你太有才了!」

  虞妙琪按揉胸口,默默將已經湧到喉嚨的心頭老血吞下。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1 12:35 AM

第七十七章

  因太子妃身體違和,滿月酒並未大辦,只給相熟的人家和幾位皇子發了請帖,其餘官員送來禮物便都遣走了。

  九公主一行抵達時還未開宴,太子妃正在內室接待母家來人。九公主不顧宮人阻攔,領著虞襄便往裡走,虞妙琪被她孤零零地扔在廳外。

  太子妃的聲音聽上去十分虛弱,顯然坊間流傳的有關她病重的消息並非空虛來風。聽不清她究竟說了什麼,她的母親開始低低抽泣,哽咽道,「那便依你吧,總不能虧了兩個孩子……」

  九公主蹦蹦跳跳的跑進來,兩人連忙各自抹淚,然後笑著打招呼。虞襄不似她那般沒眼色,早就命桃紅柳綠將自己的輪椅推到外間,靜靜等候。

  「皇嫂,今兒是大喜的日子,你怎麼哭起來了?」九公主俯下身,盯著她通紅的眼睛看個不停。

  太子妃側臉躲避,她也跟著把臉轉過去,姑嫂兩你追我躲的玩鬧了一會兒,臉上漸漸都顯出悅色。太子妃的母親見了心裡舒坦很多,起身告辭,出了房門看見虞襄,笑著上前敘話。

  太子妃聽見虞襄清甜的嗓音,連忙喚道,「襄兒也來了?快些進來。」兩個小姑娘一個是她的開心果,一個是她的小福星,都深得她喜愛。

  簡單寒暄了幾句,太子妃使人去端糕點,見小姑子埋頭吃上了,這才看向虞襄,柔聲問道,「襄兒與本宮三個妹妹可相熟?覺得她們性情如何?本宮這身體怕是不成了,總想著給一雙兒女找條後路。」

  她病情一天更比一天嚴重,腿腳酸軟的無法動彈不說,下腹更是惡露不斷,若是再止不住惡露,沒準哪天就血盡而亡。然而一雙兒女卻還幼小,且是所有皇子龍孫的眼中釘肉中刺。如何讓一雙兒女安然長大成了她除不掉的心病。大概因為生產前得了虞襄一支龍鳳簽的緣故,她對這位靈氣逼人的小姑娘有種莫名的依賴情緒,否則也不會說出這樣私密的話。

  沒錯,正如外界傳言的那樣,她打算從自己的三位妹妹中挑選一位做太子繼妃。帝后那裡她已經通了氣,為著皇太孫的安全考慮,也為了制衡太后母家,帝后已經默許了。

  虞襄不常出門,可因為打理府務的關係,又因哥哥耳目通天,京中貴女她一個個的如數家珍,然而當著太子妃的面卻不能對她的姐妹多作品評,說的好了是諂媚,說得不好是詆毀。她略略想了想,乾脆直言不諱的道,「不太相熟,說不出好壞,但是我知道,人都是有私心的,不能將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

  「可本宮這身體怕是撐不過半年了。」太子妃苦笑,挽起衣袖,讓她看自己瘦成枯枝一樣的手臂。生產過後太醫明明說沒有大礙,哪料到一月後竟是將死之局,老天爺賜給她一雙麟兒卻拿走她半生壽數,果然極為公平。她也沒什麼好怨的,只想在死前給孩子們安排好一切。

  「樸神醫……」虞襄擰眉道。

  太子妃笑得越發淒苦,「早在八歲那年得天花時,本宮便將一次問診的機會用掉了。太醫們也都束手無策。」

  虞襄沉默了,恰在這時,老太太在一名宮女的引領下走進來,手裡捧著一盆朱紅色的似珊瑚又似樹木的東西。老太太給太子妃見禮,將那東西置放在床頭,笑道,「這是驅邪草,來自南洋的一種植物,說是可祛除病氣使人安康。但在南洋卻從未有人種活過,只是個傳說而已。襄兒找來一包種子,全部撒下去也只種活這一株,不但樣子好看,聞著也香,這便送來給太子妃娘娘,希望您能早日康復。」

  朱紅色的植物散發出一陣陣沁人心脾的甜香。太子妃隱隱作痛的太陽穴瞬間平復不少,笑著向老太太道謝,因捨不得兩個小姑娘過了病氣,又命宋嬤嬤將她二人帶到外面與各家貴女玩耍。

  兩人出門後卻沒往人多的後花園走,反而順著小徑來到一處幽靜涼亭,準備說些私房話。剛坐定便聽見一陣腳步聲緩緩而來,兩人轉頭回望,恰與一雙狹長的眼眸對上。

  九公主臉頰爆紅,不知所措。來人亦是十分驚訝,眼中流露出激動的情緒,卻又飛快收斂起來,彎腰作揖後準備離開。

  「你,你別走啊!」九公主蹭的一下站起身,焦急的喊道。

  那人心裡也是不捨,聞聽此言立即停步,嘴角緩緩勾出一抹淺笑。

  虞襄眉頭輕皺,「公主留他作甚?此處乃後院,他一個外男擅闖後院,若是衝撞了哪位貴人他擔當的起嗎?」話落看向俊美異常的青年,厲聲呵斥,「公主大人大量不與你計較,你還不快點滾開!」

  沈元奇抿了抿唇,指著不遠處的一扇院門說道,「啟稟公主,你們過了那道角門就算入了前院,」又指了指涼亭後方掩映在層層綠蔭中的一棟小樓,躬身稽首,「那是太子書房,離此處只五百米,故而此處已是前院地界。微臣未料到公主與虞小姐在此歇息,若有衝撞還請恕罪。」

  虞襄只來過太子府幾回,哪記得府中佈局,用詢問的眼神朝九公主看去。

  九公主心裡眼裡全都是青年俊美的臉龐,溫雅的笑容,低沉的嗓音,此時臉頰充血,腦子混沌,哪裡接收得到她發出的疑問,只一味憨笑。

  九公主六歲時還曾哭著鼻子跑到金鑾殿找父皇,在宮裡都是橫行無忌的主兒,到了太子府哪個敢攔?守門的小廝見來人是九公主和虞小姐,忙著躲開了,全當自己沒看見,這才造成了誤會。

  虞襄了悟,見狀元郎還躬身稽首的等待責罰,心裡甭提多尷尬,沉默片刻掩嘴笑了,「沈大人快快請起,方纔我們是與沈大人鬧著玩呢,您千萬莫怪。」

  真是死鴨子嘴硬。沈元奇險些笑出聲來,垂頭強忍片刻才道不敢。

  分明擔心自己擅闖後院讓侍衛拿住,卻又裝作凶神惡煞的樣子大加斥責,然後好叫自己走脫,這性子還是那般彆扭可愛。如此一想,他心情越發明朗,素來晦暗的雙眸此刻顯得十分晶亮。

  九公主這才堪堪回神,揮著小胖手喊道,「沈大人,你過來啊,我請你吃栗子。是御膳房的大廚用秘法炮製出的糖炒栗子,可香了。」邊說邊從荷包裡掏出幾粒又圓又大,油光發亮的栗子。

  這誘哄孩子的語氣叫沈元奇哭笑不得,若是往常他早就告罪離開,眼下虞襄也在,竟是萬分捨不得,心裡還在掙扎,腿腳已跨入涼亭,等回神時已經坐定了。

  九公主喜不自勝,親手剝了一粒黃燦燦的栗子遞過去。

  沈元奇連忙道謝接過。

  論起臉皮,虞襄比起虞妙琪也是不遑多讓,這會兒早已甩脫尷尬,笑嘻嘻的問,「太子殿下與幾位皇子在都在前廳,你不過去巴結,跑到這裡幹嘛來了?」

  沈元奇心裡微微一動,直言道,「想必虞小姐已經聽說了,我原本乃薛府家奴,並非豪族嗣子。憑我這等出身,還是不要污了各位貴人的眼,躲來此處反倒自在。」

  「原來坊間傳聞竟是真的。」虞襄恍然大悟的點頭。

  九公主見他孤零零的避讓到此處,不知怎地竟覺得十分難過,眼圈逐漸泛紅。

  虞襄眼角餘光瞥見她表情,頗有些哭笑不得的說道,「人家沈大人都沒覺得如何,你難過什麼?聖祖時的鎮國將軍房大人乃御馬奴出身,威名赫赫的滄海使乃一位閹人,高祖時官居左相的林大人曾當過龜奴……」

  她一口氣數出七八個官位顯赫卻出身卑賤的名人,戲謔道,「論起咱們大漢朝十大勵志名臣,沈大人還排不上號呢,需得身世再慘烈些才好。」

  九公主眼圈不紅了,心裡也不那麼難過了。

  沈元奇用力抿唇,克制住心底不斷攀升的笑意。小丫頭安慰人的方法永遠那麼獨特。

  虞襄自顧從九公主手裡搶過一顆栗子扔進嘴裡,笑道,「世人都道沈大人出身卑賤不堪大用,卻不知這出身卑賤也有出身卑賤的好處。今兒能入太子府參加宴席的哪個不是大人物?似沈狀元這樣的芝麻小官,莫說參宴,恐連門縫都摸不著。得了太子殿下和皇上的青眼,沈大人這官路順著呢。」

  沈元奇笑而不語,心裡卻連連歎息:果然是他沈元奇的妹妹,眼界比起虞妙琪不知高出何幾。虞妙琪以為將他身世散播出去便會毀了他仕途,焉知皇上如此重用他正是因為他的身世。而今京中勳貴個個避他如蛇蠍,原本打算與薛家聯姻的也都沒了音信,這是打算將他孤立起來。

  如此,他一個毫無背景根基的孤臣,皇上用的豈不更放心?素來與皇上一條心的太子自然也會格外優待。眼下他看似潦倒落魄,實則日後步步坦途。說到底,他還要反過來感謝虞妙琪才是。

  九公主聽了這席話徹底放心了,結結巴巴的與狀元郎搭話。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1 12:38 AM

第七十八章

  沈元奇本就是個手段圓滑處事老辣的,這會兒朝思暮想的妹妹就在身邊,自然打疊起萬般精神應對,不過須臾,兩位少女就與他熟稔起來。

  虞襄聽他說完在薛家為奴那段往事,一面嘖嘖稱奇一面問道,「你有十兩銀子嗎?」

  沈元奇伸手便去拿荷包,柔聲道,「自然有。」一點兒沒覺著僅有兩面之緣的少女跟自己討要銀兩有何不對。

  虞襄捂臉道,「當初不是說了,等你發達了便將銀子擲回我臉上,沒想到一語成箴。你擲吧,我虞襄可不是那等食言而肥的小人,再者,那銀子本就是我的,沒有不往回要的道理。這世上最舒爽的事兒莫過於被銀子砸,你且砸,只要不砸花我這張臉蛋,再多百十兩我也受得住。」

  沈元奇愣了愣,旋即朗聲大笑起來。如此古靈精怪卻又灑脫不羈的小丫頭就是他的嫡親妹妹,比他想像中更可愛千倍萬倍。為何老天偏要弄人,讓她去了虞家,反把那喪門星送來沈家。若非如此,他們一家人現在一定過得很是幸福快樂。

  笑著笑著,他眼中沁出沉沉的苦澀。

  虞襄似有所覺,九公主卻撐著下巴,盯著狀元郎俊美至極的笑臉看得如癡如醉。

  恰在這時,一道低沉渾厚的嗓音傳來,「沈大人,太子殿下正欲尋你。」

  幾人轉頭回望,表情各異。九公主和沈元奇莫名有些拘謹,虞襄卻驚喜萬分的喊了一聲哥哥。

  虞品言上前給九公主見禮,而後盯著妹妹問道,「襄兒與沈大人早就認識?」

  「嗯,沈大人倒在我車輪下差點被碾死,我就賠了他十兩銀子壓驚。」為了給狀元郎留點面子,虞襄將『尋死』的事兒模糊帶過。

  沈元奇哭笑不得的點頭。

  虞品言將她的輪椅轉了個方向,朝不遠處的角門推去,柔聲道,「此處乃前院地界,未免碰見外男衝撞了九公主,你且帶九公主回去。方才范老將軍到了,范小姐想必正在尋你們。」

  虞襄乖巧的應諾,拉著依依不捨的九公主去了。虞品言目送兩人走遠,這才回頭看向沈元奇,目光十分尖銳,「你與襄兒說了什麼?」

  「不該說的下官一句未說,還請虞都統放心。」頓了頓,沈元奇終是忍不住問道,「虞都統,您說過會送下官妹妹回家,卻不知究竟要等到何時?」

  虞品言深深看他一眼,舉步前行,「等到襄兒及笄之後。」

  沈元奇亦步亦趨跟上,追問道,「為何非要及笄之後?」他一時一刻都等不起了。

  「及笄便可嫁人,自然要等到那之後。」虞品言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沈元奇斂眉深思。

  虞妙琪被九公主扔在偏廳,因她是永樂侯府的嫡女,太子妃的三位妹妹待她十分和善。少女們湊在一起聊聊梳妝打扮,胭脂水粉,家長裡短,氣氛倒也和樂。

  太子妃的母家乃滄水閔家,前前後後出過四任帝師,太子妃的祖父更是手把手教導過皇上和太子,雖說現在已經致仕,太子妃的父親只擔任從二品的翰林院掌院學士一職,但閔家的地位卻很超然。

  也因此,閔家的三位姑娘都是落落大方清貴逼人之輩,更有年齡最幼容貌最盛的一位,隱隱以主人自居,上至賓客下至僕役都料理的十分妥帖。

  虞妙琪冷眼看著,已覺察出對方的心思,這是打算承襲太子妃的遺願給太子當繼室?真是蠢的無可救藥!太子妃早已誕下一雙麟兒,她能不為自己的兒女考慮?必定會趁著沒死之前哄騙妹妹喝下絕育藥,然後讓對方心甘情願的為自己將一雙兒女養大。

  禍事已然臨頭,這幾個還沾沾自喜的做著美夢呢!

  垂頭小啜一口熱茶,虞妙琪自得一笑。不管太子妃有沒有這個心思,只需將事情輾轉透出去,她們自家姐妹便能鬧起來。除去閔家姑娘,放眼整個大漢,還有誰更適合當太子正妃?自然是太子伴讀皇上重臣的虞都統的妹妹。太子若想順利登基坐穩皇位,不拉攏虞品言是萬萬不成的。

  虞妙琪想得正入神,就見一膀大腰圓,皮膚黝黑的少女踏入偏廳,舉目四顧。

  閔氏三姐妹連忙笑著迎上去,「嬌嬌來啦,快坐。」

  如此粗壯一位人物,濃眉大眼英氣勃勃,若非穿著女裝,差點要以為是哪家的兒郎,偏取了個閨名叫嬌嬌。虞妙琪垂頭,用帕子掩住唇邊的諷笑,眼角餘光瞥見許多貴女與自己一樣,也都忍俊不禁,目露嘲諷。

  閔氏三姐妹,大的叫閔松,次的叫閔芝,最小的叫閔蘭,因太子妃病重,托她三人招呼女眷,大妹二妹雖與范嬌嬌沒甚交集,卻也毫無輕視之意,反倒是閔蘭,臉上笑容顯得十分僵硬,扭捏間反把身上那一二分的清貴之氣全都衝散,再不復之前的雍容。

  范嬌嬌是個直腸子,看見閔蘭立馬沉下臉,自動自發的撿了張凳子落座,問道,「九公主跟襄兒呢?怎沒看見?」

  閔松使人給她奉茶,溫聲道,「她兩見了太子妃姐姐就自去玩耍了,眼下也不知躲在哪個旮旯裡。莫急,到了開宴的時辰她兩自然會回來。」

  離開宴還有小半個時辰,想到要與這幫嬌滴滴的貴女虛以委蛇,范嬌嬌渾身就像爬滿了螞蟻,難受的厲害,本就黝黑的膚色更顯暗沉,左右看了看,指著身邊的虞妙琪問道,「這是哪家姑娘?怎如此面生?」若是合適就拿來打發打發時間。

  「這位是虞襄的雙胎姐姐,了空師太的俗家弟子,渡完厄剛歸家。」閔芝柔聲解釋。

  閔蘭在主位坐定,一面豎起耳朵聽幾人說話,一面應付其餘貴女,儼然一副當家主子的模樣。

  范嬌嬌瞪著眼珠朝虞妙琪看去,直將她上三路下三路都掃了個遍,目光極其放肆。虞妙琪心生不悅的同時更感到幾分忐忑難安。能與虞襄交好,這位必定不是好相與的主兒。

  果然,范嬌嬌下一刻就虎聲虎氣的開口了,「這真是襄兒的雙胎姐姐?怎長得如此醜陋?莫不是搞錯了吧?」

  她聲音本就洪亮,驚愕之下更提高了好幾個分貝,莫說偏廳的貴女,就連正廳的太子妃和一眾貴婦都聽了個一清二楚。貴女們紛紛掩嘴忍笑,更有幾個猝不及防噴笑出聲,引得虞妙琪恨不得挖個地縫鑽進去。

  閔松微微怔愣,回神後連忙圓場,「雙胎也有長得分毫不像的,王大人家的兩個幼子就是如此。再者,虞二小姐如此清麗動人,她若是稱得上醜陋,叫我們這些中人之姿的可怎麼活?」

  范嬌嬌聽見母親在隔壁咳嗽,心知自己又闖禍了,補救道,「她其實長得不醜,只是跟襄兒比起來就顯得丑。剛才是我說錯了。」

  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你還不如不解釋呢!廳中接二連三響起一片噴笑,就連向來矜持穩重的閔松也忍不住莞爾。

  虞妙琪臉頰已漲成青紫色,偏嘴角還掛著一抹牽強的微笑,上牙咬緊下牙,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口腔裡蔓延。她真想不管不顧的大聲嘶吼,告訴所有人自己才是永樂侯府真正的嫡女,虞襄不過一個野種,一個卑微的商家女。

  但這個想法甫一浮現又被她死死按捺住。她知道這話不能說,這輩子,虞襄都得是她的雙胎妹妹,是永樂侯府的嫡女。否定虞襄就是否定自己,摧毀虞襄也等於摧毀自己。

  虞妙琪在水深火熱中煎熬著,眼見快要熬不下去的時候,門外響起輪椅轉動的聲音,嬉笑的貴女們瞬間收聲,裝模作樣的與同伴聊天,就連矜傲的閔蘭都忍不住露出懼色。她們都知道虞襄是個極其護短的性子,她的人她自己可以使勁的欺負,卻容不得旁人彈壓分毫。

  不過這回大家都猜錯了,虞襄與虞妙琪非但不是自己人,還是不死不休的敵人。

  「說什麼呢笑得這樣歡快?」一道清甜的嗓音伴著濃郁的花香飄進來。

  「沒說什麼,就說你姐姐跟你長得不像。」范嬌嬌急忙奔上去,從桃紅手中接過輪椅往前推,生怕自己說虞妙琪醜陋的事被其他人抖落出來。

  「她跟母親長得像,我跟哥哥長得像,有甚稀奇的?」虞襄瞥了眼面色青紫的虞妙琪,並未落井下石。在侯府裡,在單純的九公主跟前,她可以有什麼說什麼,但在這幫心思彎彎繞繞的貴女跟前,她可不會叫人看了永樂侯府的笑話。

  閔松連聲附和,又帶頭向九公主行禮,其餘貴女連忙聚攏過來,畢恭畢敬的墩身問安。

  九公主向來不喜人多,擺擺手便躲到虞襄和范嬌嬌後頭。虞襄將她拉出來,往前推了推,朝嘴巴撅得老高的閔蘭看去,「有什麼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趕緊給九公主進上來。你今兒不是受了太子妃娘娘囑托代為接客嗎?」

  「還不趕緊端茶遞水上糕點。」閔蘭指著一名宮女呼喝,末了將九公主讓到主位,細聲細氣的問,「公主,咱們來玩華容道?」

  九公主還未開腔,范嬌嬌就甕聲甕氣的拒絕,「不玩,你輸不起,上次欠的二百兩銀子還沒還清呢。」

  閔蘭臉色瞬間漲紅,倒叫虞妙琪心裡好受很多,暗暗忖道:都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話果然很有道理。虞襄是個嘴毒的,她這些朋友也是一張口就能把人噎死。

  虞襄瞇著眼睛笑了,懶洋洋的開口,「要玩可以,但綵頭得加大。輸一場給一百兩銀子,你敢麼?」

  閔松閔芝連忙去拉閔芝,卻被她狠狠拍開,冷笑道,「有何不敢。」姐姐就在邊上看著,虞襄也敢如此囂張,今日一定要給她一個教訓。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3 12:08 AM

第七十九章

  一眾貴女紛紛圍上來觀戰,九公主和范嬌嬌一左一右趴在虞襄輪椅背上,看得津津有味。

  虞妙琪也是玩華容道的高手,連忙擠進去,剛擠到桌子邊上,就見虞襄已經將代表『曹操』的棋子移到了底格,順利逃脫了。

  閔蘭甩出一百兩銀票,咬牙道,「這回不算,繼續!」

  「好啊,不算就不算吧。」虞襄輕笑,幾乎不用思考,棋子剛擺好就辟里啪啦往下移,不管閔蘭如何圍追堵截,總是能在十步之內逃脫。接連下了十幾盤,也不過用了一刻鐘,堆在她手邊的銀票已經厚厚一沓,怕被風吹走了還用一錠銀子壓著。

  閔蘭輸紅了眼,發現銀票全沒了,拔掉頭上的釵環還要繼續,被兩個姐姐死死摁住。旁的貴女紛紛掩嘴輕笑。

  虞妙琪卻笑不出來。她忽然發現虞襄比她想像中的更不簡單,她嘴毒,性野,豁的出去也放得下臉面,腦袋更是十分聰慧,簡直太難纏了。

  虞襄見閔蘭惡狠狠的瞪著自己,抬手便將銀票甩出去,嗤笑道,「說了不跟你玩,每次輸了就像急眼的兔子。拿去吧,我不缺你這點銀子……」

  隔壁正廳傳來老太太的咳嗽聲,還有太子妃連說『無事』的輕笑聲,虞襄不得不吞下未盡之語。

  閔松將銀票壓的平平整整又塞回她手裡,與閔芝拽著閔蘭下去了。虞妙琪此時倒真有些佩服虞襄,明知太子妃就在隔壁,她還敢如此對待閔氏三姐妹,性子比傳言更為乖張。

  因皇上有旨,兩位小皇孫的百日宴要挪到宮中大辦特辦,又因太子妃身體違和,滿月宴只意思意思也就罷了。太子妃果然只請了幾位妯娌、母家和幾戶極其相熟的人家,又把貴婦和貴女們分開,一邊由自己招待,一邊交給閔氏三姐妹。

  閔氏三姐妹直到開宴了才回來,招呼眾人上席用膳。虞妙琪見所有貴女都有意避開九公主和虞襄三人,便也不過去自討沒趣,與一位剛認識的貴女坐在一起。

  虞襄三人佔了十二人的大圓桌和幾十道菜餚也不覺得尷尬,反而習以為常,自個兒倒上酒,拿起筷子開吃。閔蘭瞥了三人一眼,表情有些詭異。

  酒宴快結束時,范嬌嬌忽然暴喝一聲,「酒呢?我的酒怎麼沒了?再給我上一壺!不,上一壇!」邊說邊拎著一個空酒壺站起身,用筷子敲得乒呤乓啷作響。

  九公主軟綿綿的靠在她肩上,順著她站起身的動作慢慢滑倒在地,竟哼哧哼哧的打起呼來。

  唯獨虞襄斜倚在輪椅上,一隻手晃晃悠悠的甩著馬鞭,一隻手托著腮幫子,又大又圓的貓瞳裡綴滿晶亮的水光,正饒有興致的盯著范嬌嬌;臉頰紅撲撲的,比打了胭脂更為嬌艷;櫻桃小嘴微微開啟,似乎覺得口渴,不時伸出粉嫩的舌尖舔一舔貝齒。那慵懶的姿態蘊含無數風情,直叫人看一眼也不由自主跟著醉倒了。

  聽見吵鬧聲,所有人轉頭看去,有的驚訝,有的偷笑,還有的憂慮……閔蘭臉色忽青忽白十分難看。她本想讓虞襄出一次大醜,九公主與范嬌嬌只是順帶。她都快成為太子正妃了,還需怕誰?

  眼下九公主與范嬌嬌確實出了醜,虞襄卻還好端端的,既沒昏昏倒地也沒大喊大叫,那半醉半醒的小模樣反而好看的緊。

  閔松狠狠瞪妹妹一眼,正欲起身料理九公主,卻見太子妃進來了,指使宋嬤嬤將九公主抱進自己臥房安睡,又將范嬌嬌摁坐在椅子上,奪過她手裡的酒壺略略一聞,笑歎,「卻是府裡下人錯將青果釀當成了青果酒拿來,怪道醉的如此厲害。」

  青果釀是存放在特製的木桶內發酵了四十年以上的青果酒,沒了果酒的清冽,卻多了幾份綿軟醇厚,喝進嘴裡酸酸甜甜十分爽口,下了肚卻後勁十足,故而別名又喚『肚裡燒』,是大漢朝有名的烈酒。成年男子只需飲小半瓶就爛醉如泥,三位少女合飲一瓶,那勁道可想而知。

  別桌都沒弄錯,單女兒這桌弄錯了,太子府的下人會粗心至此?范嬌嬌的母親若有所思的看了閔蘭一眼。太子妃亦在心中大搖其頭,將閔蘭排除出繼妃之列。本以為她最好掌控,然而若是嫉妒心強到這等地步卻是萬萬不能選的,省得招了太子厭惡還帶累兩個寶貝。

  閔芝心有所感,不免心中竊喜,閔松卻出了一頭的冷汗。她這輩子還想擁有自己的孩子,哪怕有朝一日能坐上鳳位,她也不會往長姐的套子裡鑽。

  老太太慈愛的撫摸孫女滾燙的臉頰,笑道,「叫太子妃娘娘見笑了。既然酒宴已經結束,娘娘身體也不舒坦,臣婦便帶孫女先行一步,省得再出大醜。」

  范嬌嬌的母親連忙附和。

  太子妃確實快支撐不住,並不多加挽留,使人給前院的虞都統遞了個口信。

  在太子的宴席上,虞品言與沈元奇一樣都是乏人問津的存在,卻也略有區別。虞品言是因為性子太冷叫人懼怕,沈元奇卻是因為出身卑微讓人鄙夷。得了太子妃送來的口信,虞品言立即起身與太子告辭,沈元奇也告了罪,說是與虞都統同路。

  太子並不強留,使人送他們出去。虞品言大步往二門走,身後緊緊跟著沈元奇,因顧慮此人是自己的大舅哥,虞品言也不攆他,全當沒看見。

  兩人剛跨出前院就見老太太正半彎著腰,與坐在輪椅上的孫女說著什麼。虞襄睜著一雙又圓又大的杏眼,黑而亮的瞳仁似浸在清澈的泉水中,閃著瀲灩的波光,無論老太太說什麼都只緩緩點頭,然後小嘴兒咧咧,笑得十分憨傻。

  沈元奇一見她那迷迷糊糊的小模樣,心就軟得一塌糊塗,腳步不知不覺加快,竟走在了虞都統前頭。

  聽見腳步聲,老太太停下逗弄孫女,轉頭看去,狀元郎那張急切地俊美地臉龐映入眼簾。此人是襄兒的嫡親哥哥,老太太心裡門清,心下不免升起幾絲戒備。

  好在沈元奇及時找回理智,猝然停步給老太太見禮,又淡淡瞥了一眼如遭雷擊僵立當場的虞妙琪。

  老太太也發現了虞妙琪的異樣,表情略顯諷刺。無需派人探查她就知道,有關於狀元郎的風言風語全都是虞妙琪散播出去,目的只為毀了狀元郎仕途繼而將他趕出京城。到底是小門小戶裡長大,見識淺薄,想不到皇上之所以重用狀元郎除了他的才幹還因為他的身世。

  日後狀元郎步步高陞位極人臣,也不知虞妙琪會是什麼表情?佛曰愚人除事不除心,智者除心不除事,這虞妙琪真真是個無可救藥的愚人。老太太暗自歎息。

  虞妙琪本以為沈元奇現如今的處境必定落魄潦倒,沒幾月便會被皇上發配出京,這輩子再不能寸進,哪料到在皇太孫的滿月宴上竟還能看見他。似他這般從五品的芝麻小官,如何有資格?

  腦子裡亂哄哄的沒個頭緒,虞妙琪不自覺退後幾步,躲在老太太和馬嬤嬤身後。沈元奇卻連個眼角餘光也未給她,只定定看著正向自己憨笑的妹妹,心裡湧出無限愛憐。

  世上只剩下這一個親人,又加之虞襄的性子是個爽直大氣、灑脫不羈的,看在沈元奇眼中真是哪兒哪兒都招人疼。眼下還有虞妙琪這矯揉造作心思歹毒的在旁陪襯,更是將妹妹愛到了骨子裡,恨不得立馬將人帶回家藏起來。

  他壓抑住滿心激動問道,「襄……虞小姐這是怎麼了?」

  「下人錯把青果釀當成了青果酒奉上,小丫頭不小心喝多了,這會兒正迷糊著呢。」老太太笑得無奈,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孫女軟嫩的腮肉。

  虞襄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瞅她,然後咧嘴傻笑。那嬌憨的模樣令沈元奇又是一陣眼熱,忍不住又往前靠近一步,卻被虞品言揮袖拂開,那輕飄飄卻又冷颼颼的眼神令他瞬間找回理智。

  虞品言走到妹妹跟前,伸手去捏她鼻尖。

  虞襄毫無焦距的雙眸忽然曝出亮光,一頭扎進青年懷裡,嬌滴滴的喚道,「哥哥,你背我回家,我要回家。」

  老太太笑歎,「喝醉了誰都不認識,只認識她哥,小沒良心的。」

  虞品言愉悅的低笑,「連我都不認識了才叫沒良心。」話落將小丫頭背在背上,大步就走。

  虞襄將滾燙的小臉埋進兄長脖子裡,發覺他抖了抖,忍不住咯咯咯的笑起來,小手拍打他腦門,喊了一聲『駕』。

  被人當馬騎了,虞品言非但沒生氣,臉上的寵溺之色反倒更深,不著痕跡的拍了拍小丫頭軟嫩的臀肉。沈元奇一邊與老太太寒暄,一邊盯著前方的『兄妹兩』,心裡又酸又澀十分難受。

  虞妙琪比他更難受千萬倍,曾經親密無間的兄妹已成了死仇,而今認回的親人卻對她冷漠敵視,對一個野種千嬌萬寵。雖然回到了權勢滔天的侯府,卻彷彿一無所有。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4 09:21 AM

第八十章

  虞襄趴伏在哥哥寬闊的背上,心裡莫名歡喜,路過一棵柳樹順手就折下一截柳枝,一邊揮舞著一邊咿咿呀呀唱道,「不問情由破口罵,罵得我痛心疾首話難講!方纔我路遇婆婆將我打,肚中苦水似汪洋。只道夫君知我心,誰知也會不體啊諒!虞郎呀說什麼父女同謀毒心腸,可記得送衣送鞋到門牆。我若要另抱琵琶另嫁郎,又何必花園相約贈銀兩?不是夫妻並痛癢,我今日怎會到法場?你看我滿身都穿孝衣裳,難道我還想做新娘?」

  這是越劇《血手印》裡的一段唱詞,說的是王家千金法場祭夫控訴冤屈之事,虞襄人雖然醉的迷糊,卻不忘把『林郎』改成『虞郎』,把哥哥當成夫君。

  虞品言一邊走一邊低笑,轉頭想看看小丫頭嬌俏的臉蛋,就見她噙著兩汪眼淚,控訴一般又唱了句『只道夫君知我心,誰知也會不體啊諒』,那小模樣像足了受夫君冤枉的小娘子,彷彿下一刻就要痛哭失聲。

  虞品言忍了又忍才沒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她微微撅起的小嘴兒含住,只拍了拍她臀肉,啞聲道,「是夫君冤枉了小娘子,回家定然給娘子賠罪。乖了,好生抱緊夫君,小心掉下去。」

  虞襄呆頭呆腦的想了半天才消化完這番話,自覺滿意了,重又攀住哥哥脖頸,唱起了貴妃醉酒。

  老太太走得慢,沈元奇也只得陪著緩步而行,隔得越來越遠只聽見虞襄似模似樣的咿呀聲,反倒沒聽見虞品言的話。

  一行人走到門外,馬車早已套好,沈元奇依依不捨的目送妹妹,虞妙琪行過他身側時忽然低語,「大哥,有時間我們談談?三日後紫向閣一聚。」

  沈元奇嘴唇微動,表情冷冽,「抱歉虞二小姐,你認錯人了,你的大哥在那兒呢。」他朝正抱著虞襄登車的虞品言指去。

  虞妙琪哀傷的看著他,見他無動於衷,只得邁著小碎步朝馬車走去。如此態度,要想和好怕是不能了。

  虞品言跟虞襄坐一輛馬車,小丫頭唱完了貴妃醉酒似乎覺得有些口渴,正伸出舌尖舔著殷紅地唇瓣。

  虞品言倒了一杯茶緩緩餵進她嘴裡,目光沉沉的問道,「襄兒,再過幾月你便及笄了,能嫁人了。」

  虞襄捧著哥哥握茶杯的大手,傻笑道,「我不嫁人。」

  虞品言用指腹擦掉她嘴角的水漬,啞聲道,「不能不嫁。」

  虞襄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嬌聲道,「那我就嫁給哥哥好不好?」

  虞品言放下茶杯將小丫頭拉進懷裡,雙手掐著她纖細的腰肢,嗓音格外暗沉,「好,就這麼辦,等你及笄便嫁給哥哥,嫁妝聘禮哥哥一人全出了。」

  虞襄先是沉思片刻,隨即伸出食指勾起兄長堅毅性感的下顎仔細打量,慎重點頭道,「好吧,就依你,能娶到你這樣的美人算我賺大了。」

  話音剛落她又咿咿呀呀的唱起來,「虞襄用目瞅,從上下仔細打量這位閨閣女流,只見她頭髮怎麼那麼黑,她的梳妝怎麼那麼秀,兩鬢蓬鬆光溜溜何用桂花油,高挽鳳纘不前又不後,有個名兒叫仙人鬏,銀絲線串珠鳳在鬢邊戴,明晃晃走起路來顫悠悠,顫顫悠悠真亞賽金雞,叫的什麼亂點頭。芙蓉面、眉如遠山秀、杏核眼兒靈性兒透,她的鼻樑骨兒高,鑲嵌著櫻桃小口,牙似玉唇如珠她不薄又不厚,耳戴著八寶點翠叫的什麼赤金鉤……」一面唱一面用小手摩挲哥哥烏黑的鬢髮,狹長的眼目,高挺的鼻樑,性感的薄唇……唱著唱著忍不住在那唇上親了一口,稍微拉開距離後覺得滋味美妙,湊上去又是一口,連續親了五六口才饜足的舔舔唇瓣,軟倒在哥哥懷中,小手揪著他腰間的玉珮把玩起來。

  好嘛,先是受了委屈的小媳婦,後是勾魂奪魄的楊貴妃,眼下又成了調戲良家婦女的紈褲。小丫頭扮什麼像什麼,弄得虞品言苦笑不得的同時又覺得心頭火熱。

  似乎大鬧了一場,小丫頭出了一身細汗,濃郁的蓮香味隨著汗滴從她玉一樣瑩潤光滑的皮膚中緩緩沁出,手掌一觸便似被吸住,無論如何也挪不開。

  虞品言順著她玉白的手腕緩緩向上摸索,指尖在她肩膀上停留許久,最終一點一點將本就鬆垮的罩衫掃落,手掌覆蓋在她滑膩的後背用力揉搓。

  粗糙的掌心摩擦著後背的蝴蝶骨,那感覺說不出的酥麻,虞襄微微瞇眼,似貓兒一般呻吟起來。

  虞品言本就漆黑的眼眸此時已看不見一點亮光,猛然將小丫頭壓進懷中,叼著她柔嫩的紅唇瘋狂吸允,與此同時,大掌由後背探到胸前,緩緩揉弄那圓潤挺翹的兩團。

  一時間,車廂內只剩下唇舌交纏的水聲和粗重的喘息,直過了好半晌虞品言才意猶未盡的放開那靈活的小香舌,垂眸去看妹妹究竟是何表情。

  虞襄已經完全醉迷糊了,一吻過後更覺得腦袋缺氧,砸吧砸吧紅腫的唇瓣甜甜睡了過去,兩隻小手習慣性的揪住哥哥衣襟。

  沒有驚愕,沒有厭惡,也沒有不知所措,小丫頭竟然就這樣睡著了。虞品言定定看了她半晌,終是扶額低笑。

  馬車緩緩在侯府門前靠攏,桃紅柳綠奔上去接主子,卻見主子裹著侯爺的外裳,被侯爺打橫抱在懷中,小臉埋在他臂彎內,只能看見一個紅紅的耳尖,一股清甜濃郁的蓮香味透過布料渲染開來。

  虞品言繞過桃紅柳綠大步前行,入了西廂沉聲道,「打盆水過來,再拿一盒雪膚膏。」

  桃紅依言去打水,柳綠從箱籠內翻出一盒雪膚膏。虞品言將妹妹輕輕放在榻上,掀開裹在她身上的外袍,伸手梳理她略微凌亂的額發。

  柳綠湊上前來一看,禁不住倒抽一口涼氣。只見主子因為喝酒過後體溫過高,已經出了滿身細汗,額發濕漉漉的粘在腮側,還有一縷含在嬌嫩的唇瓣裡,雙頰泛出淺淺紅暈,身體軟綿綿的彷彿沒有骨頭,那嬌弱無力沉沉安睡的模樣用一句『活色生香,艷色無邊』來形容也不為過。

  更令人無法忽略的是她脖頸和肩膀上的點點紅痕,印在瓷白光滑的肌膚上說不出的旖旎,整一副被人疼愛過後的模樣。

  連柳綠一個未經人事的小姑娘此時此刻都覺得眼熱心跳,更何論血氣方剛的男子。侯爺絕不會允許外人如此對待主子,所以這些痕跡都是侯爺弄出來的吧?可是他們是兄妹啊!

  柳綠驚恐不安的朝侯爺看去,聽見門外傳來桃紅的腳步聲,想也不想就放下藥膏,出門接了水盆,將桃紅打發走。這要命的場景她一個人看見也就罷了,讓桃紅看去豈不害了她?

  虞品言神色如常,輕輕脫掉妹妹的鞋襪和罩衫,擰乾帕子仔細幫她擦拭裸露在外的肌膚,擦完粘了少許雪膚膏,塗抹在斑斑紅痕上。只需睡一覺,這些痕跡就會被藥力化去。

  抹完藥,他捏捏妹妹軟乎乎的小手,又揉揉她飽滿的唇珠,最後還是壓抑不住心中渴望,俯身啄吻,從小嘴兒啄吻到額頭,這才低低一歎,替妹妹蓋好薄被。

  柳綠僵硬萬分的站在榻邊,額頭落下豆大的汗水都不敢抬手去擦。

  虞品言定定看了她一眼,沉聲道,「不想死的話就管好你的嘴。」

  「奴婢知道了,奴婢什麼都沒看見。」柳綠顫聲答話,頭埋得極低,不敢去看侯爺那張俊美無儔的臉,直到腳步聲遠去才軟軟癱坐在腳踏上。兄妹亂倫,這都是什麼事兒啊!怪只怪小姐長得太好,又太粘人,見了侯爺就跟連體嬰似得膩在一塊兒,絲毫不理會男女大防。身邊成日墜著這麼個嬌滴滴甜膩膩的可人兒,哪個男子不動心?

  柳綠恨鐵不成鋼的沖榻上的主子揮了揮拳頭,認命的去倒水。

  虞襄醒來時已到了傍晚,日頭黃燦燦的掛在西邊,天空佈滿了大片大片的火燒雲,看上去十分瑰麗。她伸了個懶腰,盯著天邊的雲朵發呆。

  柳綠進來伺候她穿衣,躊躇了半晌忽然問道,「小姐,您還記得您喝醉以後發生了什麼事兒嗎?」

  不問還好,一問便湧出許許多多模糊不清的片段,印象最深刻的一個片段竟是自己一邊哼唱《花為媒》一邊調戲哥哥,還在他嘴上啃了好幾口。天哪,虞襄捂臉呻吟,往後一倒一滾,用被子將自己裹起來。

  柳綠急忙將她扒拉出來,焦急的問,「小姐,您想起什麼了,快跟奴婢說說。有什麼事咱們一塊兒想辦法。」

  哪料到被子掀開後看見的不是一臉淚水,而是一臉壞笑。虞襄瞇著貓瞳自顧笑了好一陣兒才不以為意地開口,「沒發生什麼大事,就是唱了一段《花為媒》,把哥哥當成李月娥給調戲了。」話落又是嘻嘻哈哈一陣大笑

  柳綠真想給主子跪下了,都被人啃出滿身紅印子還道自己把人給調戲了,這得沒心沒肺到何種地步!然而想到侯爺臨走時的警告,又不得不將滿腹話語壓下。

  定了定神,柳綠繼續給主子穿衣,卻聽外面有人稟報,「小姐,靖國公夫人與常小姐來了,身後跟著舅夫人。」

  這兩撥人卻不是一路,僅在門口碰上而已。靖國公夫人帶著常雅芙直接去拜訪林氏,舅夫人孫氏卻徑直往西廂來,表情很有些怨憤。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4 09:22 AM

第八十一章

  虞襄穿好衣服,坐在梳妝台前畫眉。

  片刻功夫,孫氏就已到了,進門便喊,「襄兒,舅母的好襄兒,你怎許久未給府裡送銀子?我跟你舅舅都快揭不開鍋了。快快把銀子補給我,我準備把林老五的兒子過繼到你舅舅名下,林老五硬要六百兩,否則不肯放人。我與你舅舅今後是否有子嗣送終就看這回了,襄兒你可千萬不能棄我們於不顧啊!」

  孫氏只生了一個女兒,正準備要一個兒子的時候丈夫吸多了五石散,那處不中用了,家產也被大房奪去,從此潦倒落魄好不淒慘。她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只得死死扒著小姑子過活。哪知道小姑子也是個不中用的,死了夫君就跟天塌了一樣,竟就關門謝客避世隱居了!

  所幸外甥女是個得靠的,不僅月月封二百兩銀子,逢年過節還一車一車的禮物往家送,日子這才好過很多。自從外甥女掌家起,四年了,就沒哪年給舅家斷過餉,似今次這般不管不顧真算是罕見,孫氏按捺了幾日,眼見到手的兒子快飛了,這才急急找上門來。

  「你要過繼林老五家的兒子?」虞襄用黛筆一根一根仔細塗刷眉毛,漫不經心的說道,「我記得林老五家的兒子最小那個都已經十九,養得熟嗎?」

  孫氏見有門,連忙湊過去諂笑道,「養得熟養得熟,我們兩家本就比鄰而居,他娘統共生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哪裡照看的過來,都是把林雲托給我照料。我們雖然沒有母子名分,論起感情卻比他親娘還親。林老五的次子這回要娶方主事家的女兒,出不起彩禮,這才同意將林雲過繼給我。」

  她拿出手絹裝模作樣的擦淚,「襄兒啊,我與你舅舅日子過得苦哇,連個養老送終的人都沒有,你就幫幫舅母這一回吧。」

  虞襄放下黛筆,在腮側粘了一點胭脂,細細塗抹開,歎道,「我不是不願幫舅母,不過區區六百兩,往常從我指縫裡漏出來的零頭也比這個多。但今時不同往日,舅母沒聽說麼,我那雙胎姐姐回來了,如今這虞府全歸她和母親管理,沒我什麼事兒。怎麼,這都多少天了,她們竟沒想著給你和舅舅送銀子?我當初可好生交代過的。」

  對於孫氏一家,她向來不吝嗇錢財,反正掏的都是林氏的腰包,何樂而不為?

  孫氏恍然大悟,咬牙道,「原來如此,我說襄兒怎會如此無情,竟忽然不管我們了。我這幾日忙著過繼嗣子的事兒,只等你母親帶著你姐姐登門來拜,哪料到她們完全不把我跟你舅舅放在眼裡,不來認門也便罷了,連銀子也給我們斷了。」

  虞襄歎道,「莫說斷了你們銀子,當初交接賬目的時候她們自個兒算錯了還賴在我頭上,非要找老太太評理。我算是怕了她們,這中饋賬目日後再也不敢去碰。舅母若想要銀子只管去向母親討要,母親心裡還是惦記舅舅的,大概因為忙碌一時忘記了。只一點我需得提醒舅母,我那姐姐性子十分吝嗇,恐不會輕易掏錢。」

  一聽這話,孫氏對虞妙琪簡直恨進了骨子裡,她一大家子全靠虞襄每月給的二百兩過活,忽然給他們斷了,豈不叫他們生生餓死?

  「那可怎麼辦?」孫氏攪著帕子急問。有虞品言壓著,她並不敢在侯府撒野。

  虞襄一邊塗抹口脂一邊提點,「你只管找母親去鬧,多鬧幾次她自然允了,難道她還能眼睜睜的看著舅舅斷了香火?再者,母親那些嫁妝已從老祖宗手裡要回去了,她信不過老祖宗的人,必定得更換一批掌櫃。便宜了外人不如幫扶自家人,你與舅舅跟她商量商量,看能否接管幾個鋪子,也是一門長久生計不是?」

  得了虞襄指點,孫氏大喜過望,甩著帕子往正房疾奔。她老早就瞄上了小姑子的嫁妝,無奈嫁妝均握在老太太手裡,她不敢妄想,而今林氏既要了回去,自然得狠狠刮一層油水。她忌憚老太太和虞襄,卻從未將林氏放在眼裡。

  靖國公夫人心知老太太必定不會見自己,便將主意打到林氏頭上。早年林氏對女兒可是十分喜歡的,說不得見了女兒便會心軟。

  林氏見了常雅芙果然歡喜至極,拉著她的小手上上下下打量,直說長大了長漂亮了。靖國公夫人見氣氛正好,試探性的問道,「妹妹,你看芙兒就快出孝了,言兒也都二十有一,這婚事是不是該辦一辦了?再拖下去咱們何時才能抱上孫子?」

  靖國公夫人也是急了,否則當著女兒的面萬萬說不出這樣露骨的話。

  林氏自然想趕緊找個與自己一條心的媳婦,好把兒子籠絡過來,點頭道,「正是,孩子們都大了,稍晚我就與老太太商量,選個黃道吉日上門下定。芙兒幾時除服?」

  靖國公夫人先是面露喜色,隨即憂慮起來,「後天就除服了,嫂子屆時帶孩子們過來熱鬧熱鬧。只是老太君似乎對我們芙兒心存誤解,會不會不同意?」

  「什麼誤解?」林氏瞬間繃緊心弦。若是老太太不同意,她還真做不了主,也不敢做主。

  常雅芙面露尷尬,靖國公夫人更是不能明說,含糊其辭道,「嗐,就是他們小兒女私下裡鬧了些矛盾,一時賭氣唄。過了這茬也就好了。」

  林氏垂頭沉默。『賭氣』這個詞用在虞品言身上真是怎麼看怎麼違和。就他那殺伐果斷的性子,怎會與人賭氣,惹急了就是一刀兩斷。若非常雅芙真觸碰了他的禁忌,兩家不會鬧到要退婚的地步。而她眼下若是答應了靖國公夫人,也就是與虞品言和老太太對著幹,鬧起來又是一場沒臉!

  林氏能想到的,虞妙琪自然也能想到。她今日遇見沈元奇本就壞了心情,又發現未來嫂子也是個不中用的,早就與虞品言起了齷齪。如此,誰還敢做主將她迎進門?

  「我大哥從不與人賭氣,夫人還是把事情說清楚為好,免得我母親兩面不是人。」她笑容得體,言辭卻極不客氣。

  常雅芙唇色泛青,惶惶不安的朝靖國公夫人看去。

  靖國公夫人有一下沒一下的撩著茶杯蓋子,忽而輕輕一歎,「罷了,我說得再多都是自討沒趣,這門親事成與不成全看你們虞家。只是咱們兩家好歹相交幾十年,成不了姻親也無需壞了情分。妹子,你給老太君帶句話,就說我們常家對不起言兒,只但願除服那天能與言兒親口道個歉。」

  見靖國公夫人如此通情達理,林氏鬆了口氣,連說除服那天一定登門拜望。常家母女這才起身告辭,出了院門,互相交換了一個怨毒的眼神。

  二人前腳剛走,孫氏後腳就到,不等落座便大倒苦水,末了向林氏討要兩千兩銀子和幾間店舖的管理權。都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孫氏惹不起虞襄跟老太太,卻將林氏當成個軟柿子,愛怎麼揉搓就怎麼揉搓。

  林氏真心疼愛弟弟,只遲疑了一瞬便要去開妝奩,卻被虞妙琪死死摁住。林氏病倒了,這些日子以來都是虞妙琪在打理府務和嫁妝。也不知怎地,在虞襄手裡生意興隆的店舖,剛到她手上一月就出現了嚴重的虧損,不是貨源出了問題就是客人鬧將起來難以收場。

  偏她接連辭退了好幾位經驗老道的掌櫃,這些問題無人處理竟越鬧越大,好幾個店舖都不得不暫時歇業。她這裡補一個窟窿那裡填一個漏洞,荷包裡的銀子早就入不敷出了,哪來的兩千兩給這一家吸血蛭?

  再者,舅舅是個什麼東西她早從金嬤嬤那裡探聽的一清二楚,林家偌大的基業都差點被他敗光,自己這幾間小店舖怎夠他折騰?

  不給,銀子不給,店舖更不能給!

  孫氏見她態度如此堅決,當即就大鬧起來,候在廳外的丫頭們先是聽見乒呤乓啷一陣巨響,隨即便是孫氏粗俗不堪的叫罵,諸如你算老幾、你連給襄兒提鞋都不配、林氏你跟哪兒撿來的野種,快快扔回去……種種謾罵不絕於耳,惹得路過的僕役紛紛駐足聆聽。

  虞妙琪和林氏的臉皮差點被孫氏活生生扒下來,最後實在沒法,只得找出幾樣貴重首飾讓她拿走,又把幾家店舖交給她幫忙打理。

  孫氏滿意了,拎著個小包裹笑瞇瞇的離開。

  虞襄和老太太聽聞此事,不約而同的歎道——惡人自有惡人磨。

  這一天有人夜不能眠,自然有人酣然入睡,臨到寅時一刻的時候,侯府的大門忽然被人敲響,聲音沉悶而急切。門房打開小角門一看,卻是太子府的侍衛,連聲說要見虞都統。

  虞品言匆匆趕來,命人將侍衛長請到正廳詢問,老太太和林氏等人也都躲在屏風後探聽消息,面上均帶著倉惶之色。

  「啟稟都統大人,太子命卑職前來請您和虞三小姐過府一敘。」侍衛長半跪行禮。

  「出了何事?為何連本侯妹妹也要請去?」虞品言眉頭緊皺。屏風後正在打呵欠的虞襄瞬間清醒過來。

  侍衛長左右看了看,湊到他耳邊低語。虞品言面無表情的聽完,將侍衛長先打發走,這才將妹妹打橫抱起,走進漆黑的夜色。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4 09:23 AM

第八十二章

  一行人走後,老太太再也睡不著了,披著外袍盤坐在軟榻上唸經。

  林氏跟虞妙琪也都留下等候消息,幾豆燭火被風吹得明明滅滅,將幾人的身影投射在牆上,一會兒拉長一會兒縮短,一會兒變濃一會兒變淡,倒似進了一屋子魑魅魍魎,氣氛很是陰森不祥。

  老太太睜眼看了看天色,臉上徒增許多皺紋。

  林氏心裡也慌張的很,期期艾艾開口,「母親,您說太子殿下大半夜的找他們做什麼?叫走言兒也就罷了,為何連襄兒也一塊兒叫走?能出什麼大事?難道太子妃不成了?」

  老太太狠狠瞪她一眼,厲聲呵道,「你給我閉嘴,萬事等孩子們回來再說。」

  虞妙琪眉梢微動,猜測很可能是太子妃出了事,且事故還牽連到虞襄身上,否則不會大半夜的把人叫走。難道又是中毒?

  思及此處,她用帕子掩嘴,緩緩笑開了。

  虞品言和虞襄直接被侍衛領到太子妃的廂房外,門口站了許多人,太子府幾位側妃、閔氏三姐妹、九公主、太子,人人臉上都帶著或真或假的焦慮之色。

  「易風你來了。」太子快步迎上前,又拍了拍虞襄發頂,溫聲道,「襄兒,太子妃病中一直說要見你,否則大半夜的孤也不會讓人喚你過來。待會兒太醫出來了,你就進去陪陪太子妃吧。」

  虞襄點頭稱是。虞品言將妹妹放進輪椅裡,交給匆匆跑過來的九公主,與太子行至一邊說話,「殿下,究竟出了何事?」

  「太子妃中毒了……」

  兩人避開女眷們找了個僻靜角落說話,但只短短半句已足夠令虞襄心驚:太子妃中毒了?中的什麼毒?下在哪裡?又為何半夜三更的把我弄來?果真是太子妃的吩咐而不是太子多疑?

  想起今日送給太子妃那盆驅邪草,虞襄額頭沁出細細密密的冷汗。

  九公主對此事懵然不知,徐側妃等人亦不發話,閔蘭卻忽然衝上前,狠狠一巴掌甩了過去,「你這個毒婦,姐姐待你如此親厚,你竟向她暗下殺手!姐姐若是出了事,我要你陪葬!」

  虞襄哪會坐著白白挨打,眼疾手快的擋了一下,然後一馬鞭反抽回去。

  閔蘭打人不成脖頸卻被抽出一條鮮紅的印子,遠遠一看像被割了喉似得。她目眥欲裂,探出鋒利的指甲便要去撓虞襄明艷照人的臉龐。她對虞襄的仇恨不僅源於對方犀利的言辭和囂張跋扈的舉止,更源於這張舉世無雙的面孔。都說美女相輕,論起嫉妒心,閔蘭是其中的佼佼者。

  閔松跟閔芝拉不住她,九公主想擋在好友身前卻被一手拂開,虞襄接連又是幾鞭子抽過去,這回沒客氣,鞭鞭都往閔蘭臉上招呼。

  閔蘭哪還有心思掐人,連忙抱著腦袋閃躲。

  場面一時之間有些失控,徐側妃正欲上前攔阻,虞襄卻先停了下來,冷笑道,「太醫還在裡面診脈,你們吵吵鬧鬧是何居心?有意干擾太醫嗎?有話好好說,別動手動腳的。」

  論起動手動腳,誰動的過她?就是斷了腿,虞襄也是不能招惹的存在。閔蘭安靜下來,一面揉著傷痕纍纍的手臂,一面低聲指控,「虞襄,不要裝模作樣,若不是你送來的盆栽含有劇毒,姐姐如何會流血不止?」

  「哪裡流血?」虞襄冷靜的詢問。有哥哥護著,她一點也不發楚。

  「流鼻血,已經流了好幾個時辰了,還頭疼,疼的打滾,偏還抱著你的盆栽不肯撒手。」九公主快哭出來了。她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慘烈的景象。

  虞襄沉默片刻,緩緩說道,「那盆栽我已經養了三年有餘,雖然香味奇特,卻只能驅趕蚊蟲,若是有毒我們虞府上上下下幾百口人早就死絕了。再者,我為何要暗害太子妃娘娘?於我有什麼好處?」

  閔蘭立時冷笑起來,「沒有好處?你好處大了,你早就覬覦姐姐的正妃之位,除掉姐姐你可取而代之不是?」

  虞襄目露輕蔑,「我一個廢人,莫說給太子殿下做正妃,就是嫁給尋常人家,人還不肯要。滿京的閨秀站成一排任人挑選,皇上和太子殿下也絕不會選我,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別用你的心思來揣度我,我沒你心大。」

  這番話說得實在是太有道理,竟讓人無從反駁,更叫人難堪的是最後一句,簡直一針見血。

  屋內,太子妃的呻吟聲忽然中斷,也不知是否觸動了心弦。眾人紛紛掃視閔蘭,眸光暗含深意。閔蘭臉皮漲得通紅,顫著手指著虞襄,嘴唇抖抖索索發不出聲,更兼之太子跟虞品言不知何時已站在三米開外,正表情冷厲地睇過來。

  「你姐姐在屋內病得厲害,你在外頭吵吵嚷嚷成何體統?還不退下!」

  太子素來溫和儒雅,猛然沉下臉色當真駭人至極。閔蘭眼眶中蓄滿淚水,仰著頭盯著太子俊美的臉龐,可憐巴巴的低喚,「殿下,殿下您為何如此待我……」活脫脫一副『癡情女子遇上絕情漢』的模樣。

  虞襄慘不忍睹的將臉別過去。幾位側妃妾室目露鄙夷,閔松跟閔芝尷尬異常,恨不得將腦袋藏進懷裡去。

  房中,太子妃忽然尖叫起來,高昂的嗓音飽含著深深的恐懼,駭的眾人心臟陡然一跳。虞品言連忙彎腰將妹妹的臉蛋壓進自己懷裡,輕輕拍撫她脊背安慰,「襄兒莫怕,哥哥在這裡。哥哥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末了含著她耳垂,低不可聞的強調,「哪怕是天皇老子也不行。」

  虞襄僵硬的身體緩緩放鬆下來,撓了撓酥麻的耳垂,揚起小臉沖哥哥甜甜一笑。虞品言飛快揉了揉她飽滿殷紅的唇珠,然後直起身朝忽然推開的房門看去。

  只見太醫一邊擦拭滿頭大汗一邊跨出門檻,躬身回稟,「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已然大安了。」

  太子還未開腔,徐側妃和閔蘭卻異口同聲的叫起來,「什麼?大安了?」難道不是死了麼?你確定沒有說錯?

  兩人話語中暗藏著濃烈的失望之情,在場眾人只要不是聾子都能分辨,太子歡喜的面色陡然一沉,房內更傳來杯盞打碎的巨響。

  太醫淡淡瞥了二人一眼,點頭道,「是的,太子妃並非中毒,眼下已然大安,日後亦無性命之憂。太子殿下您請進,微臣與您細說。」

  太子立刻隨他入內。虞襄伸長脖子探看,心裡貓抓似得難受。

  虞品言擒住她下顎將她的臉轉過來,竊竊低語,「別四處亂看,想知道什麼哥哥回去告訴你。太子妃能夠平安,應是與你送的盆栽有關。」

  屋內點著許多蠟燭,將四面角落都照的亮亮堂堂,地上扔著許多沾了血的棉團,空氣中飄蕩著一股融合了血腥味的甜香,聞起來卻並不使人難受。太子妃半躺在榻上,衣襟粘了許多鼻血,臉色比之前更為蒼白,眸中的死氣卻已消失的一乾二淨。

  「珍兒,你果真無事了?」到底是少年夫妻,太子妃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無可取代,此時見她眸光璀璨,竟激動的差點掉淚。

  太子妃已經哭開了,大滴大滴的淚水直往下掉,很快就打濕了衣襟。

  太子也不管她身上沾滿血跡,將她環在臂彎中細細打量,好似一輩子都看不夠似得。太醫低垂著腦袋聽夫妻二人說話,見他們訴完衷腸,這才端著一個小茶杯走上前。

  太子妃立即退出太子懷抱,將虞襄送的小盆栽牢牢抱在懷中,擋住那小茶杯,彷彿裡面關押著一隻惡鬼,打開杯蓋就會向她撲過去一般。

  太子心中疑惑,定睛往那杯中一看,頓時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只見瓷白的杯子底部盤著一條八寸長,拇指粗的暗黑色螞蟥,因找不到血液吸食,正昂著尖細的附有吸盤的腦袋在杯壁上四處拱動。

  太醫看了幾眼,也覺得噁心的緊,砰地一聲將杯蓋蓋上,徐徐開口,「啟稟太子殿下,這只螞蟥就是從太子妃娘娘鼻孔內爬出的,看個頭應該在娘娘體內存活了半年有餘。娘娘生產過後氣血大損,這螞蟥在鼻腔內沒了充足血液吸食便往娘娘腦內鑽去,這便是造成娘娘重病不治的元兇。眼下既已將它取出,娘娘只需進些補藥,不需兩三月便能恢復如初。」

  太子聽得目瞪口呆,繼而又似遭了雷劈,驚問道,「螞蟥只在污水淤泥中存活,太子妃從未靠近過那等腌臢之地,這螞蟥是如何鑽進她腦內的?」

  太醫被問住了,吭哧半晌答不出話。

  太子忽然冷笑,滿心的喜悅之情被滔天怒火所取代。不是太子妃自個兒沾染的,便是有人下了黑手。如此陰毒的手段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而能將此等邪物神不知鬼不覺植入太子妃鼻腔,此人必定是太子妃親近之人。

  若這螞蟥沒被鼻血衝出,這行兇者還能隱藏多久,又會用這種手段暗害多少人?想得深了,太子只覺得毛骨悚然。

  太醫從未見過如此震怒的太子,不免心中惶惶,加快語速解釋道,「啟稟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之所以化險為夷全是這株小樹的功勞。這事說起來堪稱萬幸,如果螞蟥入腦,天下間除了這株小樹,怕是再無藥可醫。偏在最危難的時刻這神藥竟直接送到娘娘跟前,可見殿下與娘娘福澤深厚,得天庇佑。」

  太子轉頭,用驚訝的目光朝那盆栽看去。

  太子妃把盆栽抱得更緊,臉上滿滿都是劫後餘生的表情。襄兒果然是本宮的福星,只要將襄兒喚來身邊,本宮總會化險為夷——自打順利誕下龍鳳胎,又親眼看見道光普照,這個念頭便在太子妃心中紮了根。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4 09:24 AM

第八十三章

  太子用指尖輕觸那朱紅色的像珊瑚一樣的樹木,問道,「此為何物?」

  太醫躬身回話,「啟稟太子,此樹名喚『蟲噬』,並非能食蟲的意思,而是因為它散發出的香氣能夠驅走蛇蟲鼠蟻。此樹原本生長於瘴氣瀰漫毒蟲遍地的南洋,是南洋行商人手必備之物,卻因為木質太過脆弱難以培植,近些年早已絕跡。太子妃娘娘嗅多了這樹木散發出的香氣,那螞蟥受不住,便只得從鼻孔中鑽出另尋他處安身。也是此物送來的及時,若是再過半月螞蟥入腦,恐是……」

  發覺自己說錯了話,太醫連忙補救,「娘娘果然是吉人自有天相。微臣這便寫幾張補血養氣的方子,按方子精心調養幾月便無事了。」

  「甚好,拿紙筆來。」太子沖立在角落的宋嬤嬤揮袖。

  宋嬤嬤立即遞上筆墨紙硯,手指還打著顫,顯然被嚇得不輕。太子湊到太子妃懷中,仔細嗅了嗅那朱紅小樹,仰起臉問太子妃,「珍兒看看孤有無流鼻血?」

  太子妃被他逗笑了,輕撫他鬢髮柔聲道,「並無,太子乃真龍血脈,魑魅魍魎豈能近身。」

  太子眸色暗沉,歎道,「什麼真龍血脈,也不過是血肉之軀罷了。若非襄兒偶然送來此物,誰能想到一條小蟲就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取人性命。」

  「正是,襄兒是臣妾的小福星。她腿腳不便又受了驚嚇,實在是臣妾虧待她了。」

  「日後你好生補償她便是。」太子將太子妃腮側的亂髮攏到耳後,見太醫書寫完畢,低聲道,「此事陰毒詭奇,孤與易風需得查個水落石出不可。你且早些安置,孤先去了。」

  太子妃也想早日抓住兇手,故而並不挽留。

  太子出了房門,沖虞品言使了個眼色,隨即對等候在外的女眷們叮囑道,「太子妃精神萎靡,你們進去稍看兩眼便都回去吧,莫要太過叨擾。」

  二人徑直往書房行去,太醫捧著茶杯緊緊跟上。

  眾女眷稱是,低眉順眼的恭送太子與虞都統,旋即入屋探視。閔蘭搶在最前頭,徐側妃跨過門檻時重重絆了一下,沉穩的表情瞬間迸裂,流露出深深地驚惶。

  宋嬤嬤與兩個宮女迎出來,彎腰將虞襄的輪椅抬過門檻,含著淚低低道了聲謝,引得虞襄莫名其妙的看了她好幾眼。

  太子妃已換了一身潔白褻衣,地上的棉團也都清理乾淨,四面窗戶統統敞開,清涼的微風一縷縷吹入,將朱紅小樹的香氣帶的到處都是。如此景象實在是靜謐安逸,又加之太子妃晶亮有神的妙目盈盈看來,哪還有半點彌留之態。

  閔蘭藏不住心事,嘴角的弧度要多僵硬有多僵硬,反倒是徐側妃,疾步上前伺候太子妃喝藥,臉上每一個笑紋都寫著『喜悅』二字。

  太子妃銳利如刀的視線在眾人臉上一一劃過,擺手歎息,「本宮累了,小九和襄兒留下,其餘人等全都散了吧。夜半三更跑來探望,幸苦你們了,日後本宮好起來必定親自登門道謝。」

  眾人連說不敢,蹲身行禮後魚貫而出。太子妃冰冷的表情立時和緩下來,笑著沖兩個小丫頭招手,「快過來,今兒可有嚇著?」

  「快嚇死了!」兩人不愧是多年姐妹,回答的異口同聲,就連揉胸口的動作也一般無二。

  太子妃心情越發鬆快,經歷了如此險惡的算計,她對單純的九公主和爽直的虞襄更是愛到了骨子裡,連連招手命宋嬤嬤給二人端兩盞燕窩過來壓驚。

  吃上甜絲絲的燕窩,兩人蒼白的面頰緩緩泛出紅暈,緊皺的眉心也舒展開來。九公主毫不避諱的問道,「皇嫂,你究竟得了什麼病?真的已經好了嗎?」

  「只是身染微恙,而今病灶已除自然大好。這還多虧了襄兒送來的『蟲噬』。」太子妃拍了拍虞襄柔軟的發頂。

  「蟲噬?那是什麼?」虞襄眨著大眼睛。

  「喏,那就是蟲噬,南洋人都這麼喚它。此物可祛除病氣邪崇,是世間難得的異寶。」太子妃指了指擺放在床邊的盆栽。

  虞襄恍然大悟的點頭,臉上既無得色亦無可惜,引得太子妃柔柔一笑。

  九公主放下碗,伸手便要去拿盆栽,太子妃連忙扶了一把,宋嬤嬤跟兩個大宮女也都虛抬著手在下邊接著,生怕她不小心把寶物給摔了。

  九公主是個沒眼色的,笨手笨腳的轉動盆栽,垂涎道,「真香,能吃嗎?」

  「不能吃。」太子妃掩嘴輕笑。

  虞襄歎道,「早知道這東西如此好用,當初那海商賣給我時就不該壓他的價。我買了一包種子只花了二兩銀子,雖然只種活這一盆,說起來還是我佔了大便宜。」

  似乎意識到自己竟然送了如此廉價的禮物,且還當著主人的面兒說破,她尷尬萬分的咳了咳,眼珠子滴溜溜地直往太子妃臉上瞟。

  太子妃就喜歡虞襄的坦白爽直,況且送禮送的是一份心意,禮物太貴重她反而不知該如何處置。這盆栽雖只花了二兩銀子,卻買回她一條性命,這份恩情足夠她銘記一輩子,當即笑道,「不是你佔了大便宜,卻是本宮佔了大便宜,日後本宮得了新奇的植物或種子便都往你那裡送。」

  虞襄暗鬆口氣,正欲推拒,隔間穿來嬰兒洪亮的啼哭聲。剛避過死劫,太子妃正是最脆弱感性的時候,立即讓宋嬤嬤將兩個孩子抱來。

  小皇孫五官已經長開,渾身都是藕節一般軟嫩的肥肉,看上去十分玉雪可愛。太子妃一手抱一個,心肝肉的直叫喚,又想到自己被奸人所害差點與夫君和孩子們天人永隔,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

  兩個孩子似乎心有所感,啼哭聲漸漸小了,嘴裡咿咿呀呀的叫喚,小胖手在母親臉上輕輕拍打。

  「娘娘快別哭了,小皇孫都在安慰你呢。」宋嬤嬤遞上一條手帕。

  太子妃將孩子還給奶娘,接過帕子拭淚,見九公主跟虞襄睜著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一雙麟兒,不由笑問,「想抱一抱嗎?讓奶娘教教你們如何抱孩子吧,再過兩年你們也差不多了。」

  若非親近之人,太子妃絕不會如此打趣。虞襄和九公主卻絲毫也不臉紅,齊齊伸出雙手,眼巴巴的盯著奶娘。奶娘如臨大敵,一面細細解說正確的抱孩子姿勢,一面小心翼翼的將小皇孫放入二人懷中。

  孩子們哭累了,眼角還粘著亮晶晶的淚水就陷入夢鄉,小嘴兒不時咂摸一下,發出吧唧吧唧的響聲,可愛的樣子叫人心都化了。

  虞襄一上手就捨不得放開,垂頭用鼻尖輕輕磨蹭小皇孫肉呼呼還帶著奶香味的臉頰,嘴裡心肝寶貝的喚個不停,正準備嘬兩口,卻見一根細小的黑色線頭從小皇孫鼻孔內探出。她一面伸手去捻一面驚訝的問道,「娘娘,小皇孫鼻孔裡怎吸入一根線頭?要不要找太醫過來看看?」

  那邊九公主也說道,「小侄女兒鼻子裡也有。」

  太子妃和宋嬤嬤面色煞白,如遭雷擊,一時間竟僵住了。

  然而虞襄比她二人受到的打擊更大,蓋因她已將線頭捻在食指和拇指之間,發現那線頭竟在微微蠕動,尖細的那端還在她指腹上嗅聞舔舐,似乎在尋找一個好下口的地方。

  這哪裡是線頭,卻是一隻正在尋找血源的螞蟥。虞襄天不怕地不怕,兩輩子最害怕的東西就是蟲子。她感覺自己的靈魂和身體已經剝離開來:身體平穩的抱著小皇孫,鎮定自如的說道,「太子妃娘娘,這好像不是線頭,是螞蟥。小皇孫鼻孔裡爬進了螞蟥。」

  靈魂卻瘋狂地撓著頭髮,尖聲驚叫,「這是螞蟥!人的身體裡怎麼會爬進螞蟥?太可怕了!哥哥快來救命!」

  當她以為自己會僵化成一座石像時,宋嬤嬤用針挑走粘在她指腹上的螞蟥,放入茶杯內,又撩著裙擺急急奔出房門,一路大聲喊道,「太醫,太醫在哪兒?快把太醫找過來!」

  九公主不明所以,太子妃已將孩子搶到懷中用被子緊緊裹好,崩潰的大哭起來。房間裡一時亂成一團。太子匆匆趕來,先將兩個小丫頭請出房間,又命太醫仔細給孩子們檢查身體,更將那盆栽挪到孩子們腦袋邊,表情忽而慈祥憐愛,忽而又猙獰可怖,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麼。

  虞襄一出房門就讓宮女端來一盆水,用力揉搓手指,蟲子在指尖蠕動的黏滑感覺卻無論如何也清洗不掉,皮膚更爬上一種莫名的瘙癢,無處可撓,燒心燒肺。

  九公主守在房門口不肯離開,宮女奉太子之命帶虞小姐去偏廳等候。虞襄卻不敢在府內多待,總覺得到處都爬滿了蟲子,冷不丁便要往她皮肉裡鑽。她命人將她抬出府,等候在門口的桃紅柳綠連忙將她抱上馬車,見她身體不停顫抖便加蓋了一床薄被。

  虞品言登上馬車時看見的便是披頭散髮,衣衫凌亂的少女,因少女嚇出一身冷汗,濃郁的花香味隨著掀開的車簾撲面而來,令人眼熱心跳,口乾舌燥。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4 09:25 AM

第八十四章

  虞襄渾身都在發癢,一上車就扯掉髮帶拉開衣襟,撓了頭皮撓脖子,撓了脖子撓後背,若是面前放了一塊釘板,她二話不說便要往釘板上滾一滾。

  豐富的想像力將她對蟲子的恐懼擴大到極致。

  看見掀開車簾的兄長,她憋了許久的眼淚瞬間湧出眼眶,嬌嬌弱弱的喚道,「哥哥,我癢。」

  虞品言立即放下車簾,將她擁進懷裡,啞聲詢問,「哪裡癢?哥哥幫你撓撓。」

  「背上癢。」虞襄指了指後背。

  虞品言伸手去撫摸她後背,低聲詢問,「是這裡?」

  「左邊一點。」

  「右邊一點。」

  「上一點,下一點。」

  虞襄胡亂指揮一通,越發覺得瘙癢難耐,恨不得把自己皮子都掀了,看看下面是不是也藏了一條螞蟥,且又想起被常琦倒了滿身蟲子那次,指不定就有幾條順著耳朵眼或鼻孔鑽進體內,一如小皇孫那般。

  想的深了,她緊緊攀附在哥哥脖子上,身體止不住的發抖。

  虞品言又是好笑又是憐惜,大掌直接探入她衣衫,輕輕掀開褻衣,在她光滑的後背上不停游移,每一寸肌膚都細心撫慰。

  大掌滑過的地方不再感覺瘙癢,而是酥酥麻麻十分舒適。虞襄不抖了,撩起衣袖讓哥哥看自己滿是雞皮疙瘩的手臂,「這裡也癢,渾身都癢的難受。哥哥你知道嗎?」她湊得極近,咬著青年耳垂低語,「小皇孫鼻子裡鑽出一條螞蟥,活得,我親手抓住的。」

  她伸出右手晃了晃,「喏,我這隻手現在還是麻的。」

  虞品言另一隻手輕輕揉搓她手臂,又解開外袍將她整個兒攏在懷中,上上下下好一通揉搓,然後含著她指尖舔舐,舌頭在她指甲縫內滑過,將那種麻木的感覺帶走。

  沙啞異常的嗓音在車廂內迴盪,「現在好些了嗎?」

  虞襄忽然覺得臉紅耳熱心臟狂跳,哪裡還有心思去想旁的事,揉著被舔過的指尖點頭,沉默片刻又點點頭,然後往哥哥衣袍內鑽去。

  虞品言暗暗吸氣,身體的變化實在無法抵擋,又恐小丫頭察覺端倪,只得往後仰倒,側躺著將小丫頭摟在懷中,揉揉她腦袋低聲道,「時辰不早了,快睡吧。」

  虞襄點頭,雙手緊緊拽住他衣襟,閉眼安睡,只小片刻卻又睜眼,哼哼唧唧,拱來拱去。

  虞品言掐住她纖腰,語氣中滿滿都是無奈,「又怎麼了?」

  「耳朵癢,哥哥幫我看看是不是有小蟲子鑽進去了。」虞襄邊說邊將耳朵貼在青年胸膛上磨蹭。

  車廂裡響起一陣吸氣聲,虞品言咬著牙根回道,「這麼暗,哥哥如何看得清?且忍忍,回家點了蠟燭哥哥幫你掏一掏。」

  「不行,現在就要看,萬一蟲子順著耳蝸鑽進我腦子裡去了怎麼辦?」清甜的嗓音已帶上了哭腔。

  虞品言無法,只得捧住她腦袋,將舌尖探入她耳蝸內舔舐,兩邊耳朵細細舔過,又含著她圓潤的耳垂吸允,良久後喘著粗氣問道,「還癢嗎?」

  虞襄心臟都快停止跳動了,卻又克制著自己不敢深想,悶聲道,「不癢了。」沉默片刻又焦急的開口,「哥哥你下次別舔我耳朵了,聽說有人耳朵裡鑽進一條蜈蚣被毒死了。要是我耳朵裡也鑽進一條蜈蚣,咬了你舌頭怎麼辦?」

  虞品言啞然,心裡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糾結在腦海中的旖旎幻想瞬間消失的一乾二淨,用力拍打小丫頭軟乎乎的臀肉,低斥,「快別說了,噁心你自己也就成了,莫再噁心哥哥。」

  虞襄也恢復了正常,得意的笑起來。

  雖已過了寅時,侯府裡依然燈火通明,老太太盤坐在軟榻上唸經,林氏和虞妙琪坐在下手,頻頻探頭往門外張望。

  「老夫人,侯爺和小姐回來了。」一個老婆子撩著裙擺匆匆跑進正廳。

  老太太身子搖晃,差點從榻上栽倒,幸虧馬嬤嬤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晚秋連忙跪下幫她穿鞋。捯飭整齊,老太太杵著枴杖就往外跑,看見抱著孫女大步而來的孫子,眼眶慢慢紅了。

  「這是怎麼了?襄兒是睡著了還是……」

  「睡著了。」虞品言掂了掂臂彎裡睡顏甜美的小丫頭,笑道,「怕您擔心,先來給您報個平安,待孫子送襄兒回房再與老祖宗細說。」

  「好好好,人沒事就好。快回去歇息,明兒再說也是一樣。」老太太連連揮袖。

  虞妙琪拉了拉林氏,林氏立即問道,「言兒,可是太子妃出了什麼變故?為何深夜把襄兒也叫去?」

  虞品言邊往西廂邁步邊沉聲開口,「太子妃能出什麼變故?太子妃已然大好,不出兩月就能康復。」

  「怎麼就康復了?不是說快不成了嗎?」林氏大感驚訝。

  虞品言理也不理,快速消失在夜色中,老太太定定看了虞妙琪一眼,冷笑道,「這是打上太子繼妃的主意了?也不看看自己有沒有那個命。晚秋,扶我回去。」

  晚秋應諾,扶著她緩步回房,虞妙琪低眉順眼的恭送,等一行人走遠才露出陰鷙的表情,呢喃道,「我乃天生貴人,為何沒那個命?」

  林氏見女兒頗有些不甘,憂慮的詢問,「琪兒,莫非你還想著給太子當妾室不成?」

  「給太子當側妃跟別家的妾室可不同。等太子登基,女兒便是皇妃,焉是京中貴女能夠企及的人物?母親,女兒心意已決,女兒就要嫁給太子。」虞妙琪語氣緩慢而堅定。

  林氏張了張口,終是無奈歎息。

  若只是太子妃遇害,此事便有可能只是內宅爭鬥,因此太子並不敢輕易上稟父皇,然而後來又牽扯進小皇孫的性命,太子實在不敢大意,宮門一開便跪在養心殿外。

  成康皇帝是個控制欲十分強烈的皇帝,否則也不會設立無孔不入的龍鱗衛以監管百官。他不但制定了自己在位期間的政令,還制定了自己駕崩後大漢國百年內的治國方針。太子正是他手把手教導,唯一能將他的政治抱負嚴格貫徹下去的皇子,除非太子已令他失望到難以容忍的地步,亦或早亡,否則他絕不會考慮其餘幾位皇子。

  眼下太子誕下嫡子,而他又正值壯年,太子若是早亡,他手把手再教養一個皇太孫也是一樣。等他年老,皇太孫正值最富活力與雄心的年紀,豈不正好?

  故此,皇太子一家在成康帝心中的地位是任何皇子都難以取代的。而野心日漸膨脹的皇子們對太子的嫉恨也到了難以估量的地步。太子妃和皇太孫此番遇害有可能是內宅爭鬥,更有可能是其他皇子的手筆。

  消息傳入成康帝耳朵內,他當場掀了御案,暴跳如雷,咆哮著命虞品言嚴查到底。各種各樣害人的手段他聽得多,見識的更多,然而這種手段卻真真觸動了他本來十分堅韌的神經。

  試想一下,那螞蟥並非什麼稀罕物,只要有心尋找幾乎人人可得,將之往你眼耳口鼻內一放,便能叫你死的神不知鬼不覺。它吸食你的血液還不算,還在你血管皮肉中竄動,最後啃噬你的腦髓,此番景象只略略一想就覺毛骨悚然。

  這手法不但陰毒,還很噁心。皇帝渾身上下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連忙命太子將『蟲噬』拿進宮來,讓他和宮妃們輪番聞一遍。

  太子不敢不從,立刻命人去取,心裡想著改日定要再找一包種子,讓襄兒幫他再植一盆,否則夜晚都不敢入睡。

  虞襄直到日上三竿還賴在床上,若非宮裡來人宣旨,她還要再躺兩個時辰。

  成康帝身邊的太監總管親自頒的旨,將虞三小姐好一通誇讚後賞賜了許多寶物,又封了一個司農鄉君的封號,然後在虞三小姐院子裡挑挑揀揀,拉了一車奇花異草回去。緊接著便是太子和太子妃母家使人前來道謝,運送禮物的馬車來來往往,絡繹不絕。

  鄉君乃入八分鎮國公和輔國公之女才配擁有的品級,且得了皇上親賜封號,地位更在所有鄉君之上。雖比不得皇室宗女,在外姓貴女中卻算是頭一份。

  接了聖旨後虞襄並不覺得如何,該吃吃,該睡睡,林氏和虞妙琪卻差點沒被氣暈過去。本以為她與太子妃病重有什麼牽扯,要倒大霉了,哪料太子妃一夜之間轉危為安,她還獲封鄉君。這裡面究竟有何玄機?

  林氏猜不透便也不猜了,接完旨,揉著太陽穴往回走,虞妙琪卻攔住老太太,低聲問道,「祖母,妹妹獲封鄉君本是一件天大的喜事,然而您也知道她原本是什麼身份,若是哪天被人揭破,咱家豈不犯了欺君之罪?一個小小的商女焉能配得上司農鄉君的稱號?」

  老太太眸色晦暗的看了她半晌,冷笑道,「襄兒不配,難道你就能配?別忘了,你可是在小門小戶的沈家長到十歲。」她也不戳破帝后早已知曉襄兒身世的事,警告道,「既然知道這其中的厲害,你與你母親就管好自己的嘴巴。」話落抬腳便走。

  虞妙琪追著她急急開口,「我與母親自然不會亂說,但是還有趙家,還有虞思雨,還有我曾經的哥哥……他們管不管得住自己的嘴可就不一定了。」

  這是打算利用侯府的權勢斬草除根?竟是半點餘地也不留給旁人。老太太回頭定定看她一眼,終是大搖其頭而去,徒留虞妙琪站在原處恨得牙癢癢。

  為了調查太子府的事,虞品言接連三日未曾歸家,這日剛踏進家門,就見老太太甩了一件乾淨衣袍過來,催促道,「快洗漱洗漱去常家赴宴,常雅芙今兒除服了。」

  「她除服與我何干?」虞品言挑眉。

  「你不想退婚了是吧?」老太太沒好氣的瞪眼。

  虞品言恍然大悟,換了衣袍匆匆去西廂接妹妹。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4 09:26 AM

第八十五章

  自從查賬那次過後,林氏並不敢招惹老太太,將常家母女的話帶到,又略微試探兩句,見老太太堅持要退婚也就作罷。索性老太太是個厚道人,並不打算在除服當天就退婚,而是定在半月之後,且讓常家先開口,也算全了兩家最後一點情面。

  一家人備了幾件看得過去的禮物,乘馬車到訪。靖國公夫婦親自跑到大門口迎接,態度十分慇勤。

  虞襄與常雅芙素有齷齪,見了面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撇撇嘴哼一哼便算是打了招呼,看見常琦更是揮舞馬鞭,目露殺氣。

  靖國公已向皇上請封常琦為世子,但聖旨還未下來,故而他如今還是白身。常雅芙雖為公爵之女,卻不入八分,頭上並無鄉君封號,故而在場貴女竟是虞襄地位最高,又加之她張揚跋扈的名聲,一時間無人敢上前招惹。

  虞襄也樂得輕鬆自在,見今日陽光正好,拿了一袋魚食到後花園餵魚去了,幾個膀大腰圓的婆子守在她四周,輕易不許人靠近。常雅芙命人時時盯梢,見她久未挪動地方,便推說身體不適先行離開。

  前院,靖國公擺上酒菜與虞品言賠罪,從他呱呱墜地說到他位極人臣,言語間頗多愧疚與遺憾,又連番勸酒。

  虞品言素來千杯不醉,只冷著臉喝酒,並不曾答話,弄得靖國公好不尷尬。直把準備的好話全都說盡也不見對方有絲毫觸動,靖國公眸色暗了暗。

  恰在這時,靖國公夫人的貼身大丫鬟跑進來,著急忙慌的道,「侯爺不好了,虞三小姐在池塘邊餵魚,不知怎地竟掉進水裡去了。這會兒人雖救上來,卻還昏迷不醒,我家夫人請您趕緊過去看一看。」

  虞品言砰地一聲扔掉酒杯,甩袖便走,到了後院廂房,見靖國公夫人站在門口,表情驚惶不定。他以為老祖宗和林氏等人都在房內,想也不想便推門進去。

  屋內並不見老祖宗等人的蹤影,空氣中飄蕩著一股蓮花香味,卻不似平日聞到的那般純粹,一輛輪椅放在床邊,層層疊疊的紗幔後依稀可見一團微微隆起。

  虞品言焦急地心情瞬間安定下來,緩步走過去掀開紗幔。

  只見常雅芙裹著被子怯生生地朝他看來,眉宇間含著無盡嬌羞之意。她低低喚了一聲『易風』,然後半坐而起,緩緩褪掉絳紅色的鴛鴦被。

  虞品言保持著掀紗幔的動作,挑高一邊眉毛盯著她,漆黑的眼眸中不見一絲一毫波瀾。

  常雅芙僅著一件大紅肚兜和輕薄透明的燈籠褲,渾身上下因為羞恥而泛出淺淺的粉紅色,又加之她體態曼妙肌膚白皙,乍一看竟似妖精一般撩人。她抱著雙臂等了又等,見虞品言只是定定望著自己,並無動作,只得主動湊過去,摟住他勁瘦的腰肢,用誘哄的語氣說道,「易風,我錯了,你要什麼我都給你,你且原諒我這一回吧?我日日夜夜都想著你,心裡又痛又悔,苦不堪言。易風,求求你不要厭棄於我,不然我會死的。」

  不用懷疑,這就是常家母女思慮了半個月才想出的美人計。虞品言官居都指揮使,什麼鬼祟伎倆沒見過?將他灌醉行不通,下藥等同於自尋死路,唯有光明正大的色誘還有幾分希望。

  他一個血氣方剛的兒郎,身邊既無侍妾亦無通房,平日裡也從未尋花問柳,如此壓抑到二十一二,乍然看見一具完美的女性酮體,且對方還是自己早有婚約且年少時戀慕過的女子,此等誘惑誰能抵擋得住?

  只要虞品言還是男人,他就沒有不下口的道理。只要他下了口,這婚約他不認也得認。

  然而想像永遠都與現實存在差距,常雅芙強忍羞恥抱了半天都沒見虞品言有絲毫動作,只得抬頭去看,卻見虞品言狹長的眼眸中充斥著滿滿地譏嘲與鄙薄,嘴角更是惡劣的上揚,似乎在欣賞一個跳樑小丑。

  羞恥感暴漲到極致竟轉化為惱羞成怒,常雅芙乾脆利落的解開脖頸上的衣帶,將最後一塊遮羞布也扯掉,然後大膽的朝男人胯下探去。她就不信自己做到這種地步,虞品言還能忍得住。

  虞品言終於動了,卻並非抱著常雅芙往床上滾,而是擒住她手腕,低聲嘲諷,「常雅芙,你真是讓本侯大開眼界。莫說你脫掉衣衫引誘,就算你主動張開雙腿求歡,本侯也不會要你。」

  常雅芙懵了,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

  門外的靖國公夫人卻掐著點領著老太太和虞襄等人匆匆趕來,非得讓虞家人親眼看看他們造的孽,然後風風光光將兩個孩子的婚事給辦了。

  聞聽腳步聲,虞品言伸手便去推搡常雅芙,哪料她忽然似發了狂一般跳到他身上,雙臂扣緊脖子,雙腿盤繞腰間,撕都撕不下來。

  大門匡噹一聲打開,因早有預謀,屋內的屏風已被扯掉,眾人的視線一下便聚焦到糾纏不清的兩人身上。靖國公夫人與嫡長女故作驚訝的低叫,然後反手便將房門緊緊關上,將一干人等全都鎖在屋內不讓出去,大有秋後算賬的架勢。

  老太太氣得話都說不出來,杵著枴杖的手直打哆嗦,林氏和虞妙琪連忙上前攙扶她,唯恐她受不住打擊暈過去,低垂的眼瞼遮擋了眸中幸災樂禍的神采。

  這常雅芙也是個狠人,為了套住虞品言竟捨得拿自己當餌,如今該看的不該看的都看光了,為了兩家聲譽,虞品言再不甘願也得負起責任。

  因丫頭婆子已被靖國公夫人摒退,虞襄臉色極為陰沉的朝虞妙琪看去,命令道,「推我過去。」虞妙琪愣了愣,旋即放開老太太去推她,倒想看看她究竟想幹些什麼。

  虞品言還在撕扯常雅芙,但無奈常雅芙胸前空蕩蕩的,被扯下來還不被人看光了?為了保住最後一點顏面,她是鐵了心的不肯下來,兩人掙動間反把虞品言整潔的衣衫弄得凌亂不堪,倒真像有了首尾的模樣。

  虞襄被推到床前,揚起馬鞭就往常雅芙屁股上抽,一連抽了五六鞭還不肯罷休。皮革撞擊臀肉的悶響接連迴盪在空氣中,叫人聽得牙疼,常雅芙更是承受不住,一面哎呀哎呀呼痛,一面放開手腳爬上床榻,以躲避抽打。

  虞襄撿起掉落在地上的薄被扔到她身上,晶亮的雙眸中燃燒著兩團怒焰,隨即將哥哥扯到自己身後,凶神惡煞的瞪了他一眼。

  虞品言卻衝她微微一笑,慢條斯理的整理衣衫。

  靖國公夫人和嫡長女撲到床前查看常雅芙傷勢,見她死死裹著錦被不肯露臉,只得轉而看向已冷靜下來的老太太,問道,「老夫人,你看這事該怎麼辦吧?我們芙兒被言兒如此欺負,總得給個交代不是?」

  老太太哪裡看不出來這是常家母女設好的陷阱,可言兒確實毀了人家名節,且常家的嫡長女還嫁給了左都御史江大人,眼下也是一個有力的人證,若是不迎常雅芙進門,也不知常家還要鬧出怎樣的蛾子。

  老太太思來想去,只得打落牙齒和血吞,點頭道,「那便盡快把他們的婚事辦了吧。」

  聞聽此言,不僅常家母女三人笑了,連林氏母女也面露喜色。常雅芙明顯與老太太和虞襄不對盤,入了虞府大門便是她們的助力,又加之虞品言正值血氣方剛的年齡,對自己的第一個女人總會特別一點。如此,倒大有希望將他籠絡住。

  被眾人算計的核心虞品言卻還面色悠然,彎腰俯身盯著妹妹陰沉地臉龐。

  虞襄將他越湊越近的俊顏推開,冷笑道,「這婚事不能辦!」

  「婚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時長輩俱在,聘禮婚書俱全,如何不能辦?」靖國公夫人語帶嘲諷,「襄兒,你也該學學規矩了。這種事哪有你一個未出閣的女子插嘴的餘地。」

  虞襄用馬鞭抽打床褥,語氣陰森,「叫我學規矩,你這話你也好意思開口?哪家未出閣的女子會私下裡把男人引到自己房間,大大方方脫光衣裳給人看?這就是你常家的規矩?還真叫人大開眼界!」

  常夫人被氣得說不出話來,嫡長女常雅婷更是不知該如何反駁。今日這事確實是他們布的局,以犧牲常雅芙名節為代價套住虞品言,若不然常雅芙這輩子還能嫁給誰?誰敢接手活閻王不要的女人?

  既然名節已毀,再拿規矩說事確實有些惹人發笑。

  虞襄直將被褥抽得裂開才冷聲道,「常雅芙素來行為不撿,還與虞品鴻有過牽扯,如今竟連主動脫衣勾引的事也幹得出來,行為實在太過放蕩。我懷疑她身子早已不乾淨了,這婚事不能結。你們當我哥哥是什麼?專撿破鞋專戴綠帽的烏龜王八?」

  常家母女氣得頭頂冒煙,常雅芙縮成小小一團往床角擠,似是無臉見人,虞品言卻低低笑起來。

  虞襄回頭,凶狠的瞪了他一眼。

  老太太晦暗的眼眸透出一絲精光,點頭附和,「襄兒說得對,我虞家容不得不清不白的女人進門。」

  靖國公夫人急了,尖聲道,「我們芙兒如何不乾淨了?分明是你們家虞品言見色心起又仗勢欺人,佔了便宜還不肯認賬!你們懷疑芙兒的清譽是吧?何不找個嬤嬤來驗身?若芙兒乃清白之身,她名節毀在虞品言手裡,你們虞家可要負責!」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4 09:26 AM

第八十六章

  常家這是變著法子要讓虞家認賬,真把嬤嬤請來驗身,常雅芙若還是處子,受了如此屈辱定是要虞家負責的。

  老太太正在猶豫,虞襄卻嗤嗤笑了,明艷的臉龐盛氣凌人,「請嬤嬤來驗了又如何?她若不是處子,我們虞家不會要她,她若還是處子,那更可怕。試想一個還未出閣的姑娘家就能左右徘徊在兩個男子之間,將他們耍弄的團團亂轉,翻了船竟乾脆連最後一層臉皮也不要,主動脫了衣裳求歡。未出閣就是如此一個淫娃蕩婦,進了門還不將我虞家攪合的烏煙瘴氣?我虞家不是青樓楚館,不接收婊子賤婦!」

  「你,你欺人太甚!」常夫人憋了半天才憋出這句話,而後拚命按揉劇痛不已的胸口。常雅芙和常雅婷更不是虞襄的對手,被她淬滿毒液的話說得羞憤欲死,眼眶通紅。

  「敢做就要敢當,做了婊子就甭想給自己立貞潔牌坊。這樁婚事我們不認。」虞襄繼續接口,「一塊塗滿大糞的糕點往我們口裡塞,還指望我們毫不猶豫的吞下去?你當我們虞家人全都是傻子?常雅婷,虧你還是左都御史夫人,卻連最基本的禮義廉恥也不知道。信不信我把常雅芙脫光衣服勾引男人的事宣揚出去,弄得你也身敗名裂?你們若是要臉,就趕緊主動把婚退了。」

  老太太徐徐開口,「正是如此。你們常家若還想保留一絲顏面,七日後便來虞府退婚。襄兒,我們走。」

  虞襄點頭答應,虞品言立即推著她往外走,不防手背被她狠狠擰了一下,臉上非但不見痛色,反而滿是愉悅。

  人都走光了,常雅芙才從被子裡探出頭,放聲大哭。常夫人與常雅婷也都被虞襄罵得搖搖欲墜,體無完膚。

  這伎倆若是使在別家頭上,那家人只有捏著鼻子認栽,偏偏虞家既有權勢又不要臉面,且常雅芙還劣跡在前,他們不肯認,竟無人奈何的了他們。若是鬧大了,指不定嫁出去的嫡長女也要跟著聲名掃地,真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可恨虞襄今日為何要來?虞家最不要臉面最仗勢欺人的便是她。若非她忽然開口,老太太本已經答應了。

  常家母女頓時把虞襄恨進了骨子裡。

  老太太出了虞府大門,揉揉孫女發頂,揚眉吐氣的讚道,「襄兒幹得好。這一家子委實太不要臉了!」

  虞襄抿著小嘴兒點頭,依然有些怏怏不樂,虞品言抱她上馬車時被她拿鞭子抽了好幾下,只得箍住她雙臂低聲討饒。

  林氏母女墜在後一輛馬車上,雙雙對視一眼,均吐出一口濁氣。虞襄那張嘴真是毒啊,什麼淫娃蕩婦,塗滿大糞的糕點……差點沒把那一家子罵死在當場。與她為敵,確實很需要勇氣。

  林氏暗自唏噓,虞妙琪卻譏笑道,「常家還是有些豁不出臉面。若是能把別家女眷也一塊兒喚來做見證,虞襄就是嘴皮子再厲害也撇不乾淨。再者,常雅芙本就與虞品言有婚約,就算損了名節,其程度也是有限。等她日後成了虞夫人,誰還能說她勾三搭四不成?她今日敗就敗在不要臉的程度還不夠。」

  林氏沉默片刻後點頭。

  虞妙琪忽然想起虞襄對自己的那句評價——人不要臉天下無敵,神情頓顯難堪。

  虞品言推著妹妹回到西廂,自動自發的端了一盆熱水給她淨面。虞襄試了試水溫,又呆怔片刻,抬手便將一盆水盡數潑在他身上。

  柳綠見狀連忙將驚慌失措的桃紅拉出去。

  虞品言抹掉臉上的水珠,沉聲問道,「又怎麼了?哄了一路還這般氣性大,可見哥哥平時太寵你,把你寵得無法無天了。」

  「是,我是脾氣大,我無法無天,比不得你憐香惜玉,翩翩君子,人都撲進懷裡來了還抱著不撒手,唯恐把她摔著。」虞襄紅著眼眶詰問,「是不是我不阻攔,你今兒就要把她娶回家了?」

  虞品言強按笑意,一把將她抱進懷裡,雙雙仰倒在榻上,又用滴著水的下顎去磨蹭她白皙嬌嫩的脖頸,柔聲道,「我怎會娶她?我不是等著襄兒進來拯救我麼?日後哥哥的清白就全靠襄兒保護了。」

  虞襄沉默片刻,悶聲道,「你被她抱了那許久,還有什麼清白可言?髒死了,快去洗洗!」話落戳了戳哥哥堅硬的胸膛。

  虞品言握住她指尖,埋在她腮側深深吸幾口氣才揚聲喊道,「打一桶水進來。」

  桃紅連忙叫人去打水,柳綠在門口站了半晌,終是一步一挪的進屋,卻見侯爺已轉到屏風後面去了,白色的霧氣瀰漫的到處都是,地上還扔著幾件濕淋淋的衣服。

  「小姐,侯爺就在這裡洗澡啊?您要不要迴避一下?」她嚥了嚥口水,期期艾艾的問道。

  「迴避什麼?」虞襄正斂眉沉思,頭也不抬的道,「那兒不是擺著一扇屏風嗎?還讓我避至何處?」

  柳綠半晌無語,呆站片刻只得彎腰去撿地上的衣袍,準備拿去盥洗,卻沒料聽見主子冷聲下令,「不用洗了,趕緊拿去燒掉。」

  「啊?這套衣服可是您剛叫繡娘給侯爺做的,只穿了這一回。」柳綠遲疑。

  「叫你燒就燒,囉嗦什麼!」虞襄不耐煩的瞪她一眼。

  柳綠無法,只得將衣服團成一團拿到外面燒掉,臨出門,彷彿聽見屏風後傳來侯爺低沉的笑聲。

  等人都走光了,虞襄才露出一個咬牙切齒的表情。天知道看見哥哥與常雅芙衣不遮體的抱在一塊兒的時候,她恨不得把兩個人用繩子倒吊起來狠狠抽打。然而將溫水潑到哥哥身上之後,她又開始忐忑不安。

  也許自己的情緒有些過激,也許自己越庖代俎的行為會惹哥哥不快。他畢竟已是二十一二,對女子存在幻想也無可厚非。

  心臟尖銳的刺痛了一下,虞襄恍惚的眸光慢慢變得暗沉……

  時間在胡思亂想中流逝,虞品言披散著濕漉漉的頭發出來,就見妹妹腿上鋪著厚厚的棉布,衝自己招手,「哥哥快過來,我幫你擦頭髮。」

  這動作二人做過無數次,自是熟稔無比。虞品言依言躺在妹妹腿上,白色的棉布將他頭髮包裹,一隻小手時而隔著布料輕輕按揉,時而插入髮絲慢慢捋動,溫馨宜人的感覺悄然而至。

  虞襄臉上早已沒了先前的怒氣,反而充斥著甜蜜的微笑,低聲道,「哥哥,我今天不是故意衝你發脾氣,實在是被常家母女的無恥驚著了。好在她們雖然無恥卻還不夠不要臉,否則把前來赴宴的女眷全都叫去當見證,你就是長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你難道真就甘心娶常雅芙那個不檢點的女人?」

  嬌滴滴的嗓音中不自覺帶上了幾分怨懟,虞品言雙目微合,唇角微勾,「怎會?就算他們臉皮夠厚,哥哥也有辦法叫他們自動把婚退了。襄兒莫擔心,哥哥娶誰也不會娶常雅芙。」邊說邊抓住妹妹在自己髮絲間撫弄的小手,輕輕捏了捏。

  虞襄暗鬆口氣,笑道,「那就好。大丈夫何患無妻,沒了常雅芙,咱再慢慢相看,總要找一個對哥哥一心一意的才好。」

  虞品言抬眸瞥她一眼,漫不經心的道,「一心一意?在京中隨便找一個都能對我一心一意。哪個女子嫁人後不以夫為天?」

  這話說出來好似對娶妻十分急切一般。虞襄敏感的神經被刺了一下,一手用力抓扯哥哥頭髮,一手環住他脖頸越勒越緊,小臉低垂用鼻尖抵著哥哥鼻尖,冷笑道,「隨便找一個?妻子能隨便找的嗎?你若真著急,我明兒就讓老祖宗給你娶十個八個進門,讓她們整天圍著你轉悠,把你當塊肥肉似得爭來搶去,這個下點藥,那個下點毒,為了早日誕下小世子忙不迭的往你被褥裡鑽,把你搾成人干,還往你鼻孔裡塞蟲子……」

  她一面說一面放開手中揪緊的髮絲,改去拉扯哥哥臉皮,齜著小白牙口吐恐嚇之語。

  虞品言被她勒的氣都喘不勻,卻還低笑不止,求饒道,「襄兒快放手,哥哥跟你開玩笑的,沒你點頭,哥哥誰都不娶。」

  「真的?」虞襄用指尖戳他高挺的鼻樑。

  「自然是真的,什麼十個八個的,哥哥應付你一個都夠嗆,哪有心思應付十個八個。好襄兒,快放開哥哥。」虞品言哭笑不得的去掰妹妹手臂。

  虞襄定定看了他一會兒,這才放開箍住他脖頸的手臂,展顏而笑,「這才乖。咱不急著娶妻,咱慢慢相看,啊。」最好相個十年八年的。

  如是想著,虞襄大眼一瞇,狡黠的笑了,撅嘴在哥哥腦門用力親了一口。

  虞品言呼吸略微一窒,點了點左頰誘哄道,「這裡也親一個。」

  吧唧一聲脆響,他又點點右頰。

  虞襄咯咯直笑,大方慷慨的親完他臉頰去親雙眼,然後是鼻樑,下巴,嘴角,直將他滿臉都親的濕漉漉的才肯罷休。

  虞品言胸腔鼓蕩,滿心的柔情壓都壓不住,反手箍住她脖頸將她撈入懷中,細細揉搓愛撫,密密實實的啄吻。

  柳綠守在廂房門口,臉色慘白,印堂發黑,瞥見優哉游哉嗑瓜子的桃紅,沉聲問道,「你不覺得小姐與侯爺太過親密了嗎?」

  「小姐不跟侯爺親還能跟你親?」桃紅呸呸吐出瓜子殼。

  「……」

  柳綠沉默片刻後又道,「那也不能成日賴在侯爺身上啊!」

  「不賴在侯爺身上難不成賴在你身上?」

  「……」

  柳綠扶額,「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侯爺怎能成天抱著小姐。」

  「侯爺不抱,難不成讓那些泥丸一樣的老婆子去抱?哎呀,真傷眼!」桃紅連忙用手摀住眼瞼,彷彿被那場景噁心到了。

  柳綠默默嚥下一口心頭老血,對桃紅的愚鈍感到絕望。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4 09:28 AM

第八十七章

  常家吃了個悶虧,過了三日自動找上門退婚,當初定親時送得禮物也都原封不動的還了回來,態度還算誠懇。

  老太太欣然笑納,直言過去的事休要再提。

  常家母女見虞府並無刁難之意,懸在心頭的大石這才算真正落了地。

  又過了半月有餘,老太太聽聞紫向閣來了一批新奇的海貨,其中有一種明晃晃亮堂堂的鏡子,可將人影照得纖毫畢現,估摸著孫女兒那般愛美定然會喜歡,便讓孫女隨自己前去挑選。

  虞襄一聽就知道此物乃水銀鏡,自是滿口答應,出了院門見林氏母女也緊跟不放,好心情頓時去了大半。

  幾人分乘兩輛馬車抵達紫向閣,同樣收到消息的各家女眷也都匆匆趕至,馬車滿滿當當停了一排。虞家雖只是二等爵,虞品言卻是京中一等一的權貴,店家不敢怠慢,遣了好幾個夥計前去招待。

  西洋的塔夫綢、蕾絲布、鐘錶、音樂盒、水銀鏡等物擺在店內最顯眼的地方,誰來了都要奔上去看一看,摸一摸。

  虞襄見那處人多,便叫桃紅將自己推到幾扇博古架後,欲選購一些精緻的小物件。一條五彩斑斕的歐泊項鏈吸引了她的視線,正要伸手去拿,卻被人先拎了去。

  虞襄橫著眉毛怒瞪,旋即驚呼,「太子殿下?」

  太子滿眼含笑,衝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虞襄立即用小手摀住大張的嘴巴。

  「這條項鏈你喜歡?」太子低聲問道。

  虞襄老實的點頭。

  「如此便送給你吧,還喜歡什麼可勁的挑,孤來買單。」太子大方的揮袖。

  虞襄一點兒也不知道『客氣』二字該怎麼寫,指尖連點,「那就多謝太子殿下,我要這個串珠,這個梳妝盒,這個玳瑁梳子,這個……」一口氣挑了七八件東西,命桃紅柳綠捧在懷裡。

  太子就喜歡她這股直率勁兒,連問了好幾聲還要不要。

  「盛情難卻,那就再加一面水銀鏡吧,要最大的,能從頭照到腳的那種。」今日來了那麼多貴婦,要想搶到一面鏡子,恐怕只有靠太子殿下出馬。虞襄伸展雙臂,比劃了一個巨大的輪廓。

  太子被她逗得低笑不止,命身邊的小太監去與掌櫃交涉。二人略說了會兒閒話,等小太監回來稟報事已辦妥,虞襄這才心滿意足的去了,臨走做了個噤言的手勢,表示自己絕對不會透露太子殿下行蹤。

  太子微笑揮手。

  虞襄從博古架後轉出來便讓桃紅柳綠把自己推到人最多的水銀鏡前去,想看看鏡面是否平滑。她走後不久,另一扇博古架後探出半張詭笑的臉龐,卻是不知躲了多久的虞妙琪。

  太子殿下……她默默咀嚼這四個字,攏了攏腮邊的髮絲,又撫平衣襟和裙擺的褶皺,裝作漫不經心的朝太子所藏之處行去。

  太子今日穿著一件玄紋錦袍,黑色髮絲用一根白玉簪束在腦後,高大挺拔的身形佇立在璀璨金黃的光暈中,顯得俊美逼人,氣勢滂潑。

  虞妙琪心尖狠狠一顫,立即收回癡迷的視線,伸出蔥白的指尖撫弄一隻青花瓷瓶,臉上的笑容溫柔嫻雅,恬淡動人。

  太子聽見腳步聲抬眸看去,發現對方只是一名弱女子便也不開口呵斥,拿起一尊巴掌大的銅爐,對著陽光鑒別真假。

  「你說這是什麼時代的銅器?是真是假?」他問身邊的小太監。

  「殿下,公子,奴才見識淺薄,實在分辨不清。」小太監苦著臉搖頭,隨即指了指樓上說道,「不如奴才把掌櫃叫下來幫您掌掌眼?」

  「他自然希望把這銅爐賣出去,真真假假的從他嘴裡吐出來如何能信?」太子哂笑。

  小太監恭維道,「公子是何等人物,他騙誰也不敢騙您啊!公子稍等,奴才這便去叫人。」

  見主子並不阻攔,那小太監抬腳欲走,卻聽一道清越婉轉的嗓音響起,「這銅爐乃真品,且還是大夏時期的宮廷御用之物。公子若是有意,定價當在五千紋銀左右。」

  太子挑眉看向緩步而來容貌清麗的女子,一副願聞其詳的表情。

  沈家原就是盜墓起家,祖祖輩輩與陪葬之物打交道,論起鑒賞古董,虞妙琪堪稱大師,幾乎從未有走眼的時候。她信步上前,自然而然從太子手裡接過銅爐,指著上面的紋路徐徐解釋,一番引經據典披古通今,其從容不迫的姿態和淵博的學識引得太子頻頻打量她,眼裡的欣賞之意毫不掩飾。

  鑒別完銅爐,太子已是完全信服,拿起一副古畫與虞妙琪共賞,二人竊竊私語,談笑晏晏,氣氛非常融洽。

  另一頭,虞襄已到了水銀鏡前,用馬鞭排開幾位搔首弄姿的貴女,佔據了最正中的位置。因她動作實在是蠻橫霸道,幾位貴女怒目而視,幾欲張口辱罵,卻被旁人急急拉走,小聲勸解,「算了,莫要跟她吵。連未過門的嫂子都能被她罵得投繯自盡,主動退婚,你豈是她對手?若是吵不贏,她舉手抽你幾鞭,你哭都沒地兒哭去。虞都統可不管誰對誰錯,只一徑兒護著她呢!算了算了,離她遠點兒!」

  幾位貴女面色紅紅白白不停變換,最終攝於虞襄的毒舌和侯府的權勢,不甘不願的走開。

  虞襄聽了一耳朵閒言碎語,哪裡肯讓她們離去,馬鞭一橫,冷聲道,「站住,給我說清楚咯,什麼叫未過門的嫂子被我罵的投繯自盡主動退婚?跟哪兒聽來的?」

  「還用跟哪兒打聽?京裡早就傳遍了,大家都在說。」其中一位貴女嗤笑道。

  虞襄眸光漸冷,握著馬鞭的手忽然有些發癢,心裡暗暗罵道:好你個常雅芙,退了親還拿我當墊腳石,你好得很!

  心裡正思量著該如何回敬,卻見一表情猙獰的婦人疾步衝入紫向閣,將手裡的臭雞蛋狠狠砸在她臉上,口裡謾罵不止,「虞府的雜種,去死吧!虞品言為官不仁,狼子野心,竟妄想在京中一手遮天,不但濫殺無辜還殘害忠良,早晚會遭報應!我今兒便替天行道,與你這孽種同歸於盡……」邊喊邊伸出雙手作勢要掐。

  她眼珠子早已變成血紅色,顯見已入了魔怔,所過之處眾人退避,驚叫不已。

  虞襄卻絲毫未露駭色,一面用帕子擦拭臉頰上的蛋液,一面揮手,「把這瘋婆子給我抓起來!」

  虞府的丫頭婆子自是與別府不同,多多少少都會些拳腳,此時一擁而上,幾個呼吸就將那婦人制住。婦人瘋狂掙扎,破口大罵,引得所有人圍攏來看。

  博古架後,虞妙琪見太子總不詢問自己來歷,心中暗暗著急,聽見吵嚷聲墊腳一看,頓時計上心來,故作焦急的向太子告辭,「公子,舍妹好似遇見了些許麻煩,小女子需得前去相助,這便先行一步。」這番話首先暗示了自己身份,然後用虞襄的狼狽襯托自己的溫雅,若是順利解決事端,還可顯出自己的精幹,正可謂一舉多得。

  她腳步凌亂,氣息急促,彷彿十分憂心虞襄安全。太子見虞襄遭人責難,也立即跟了出來,卻並不上前相助,反而負手觀望。虞襄有多少能耐,他自是一清二楚,區區一個發了瘋的婦人還奈何不了她。況且那婦人他也認識,正是徐側妃的大嫂。

  正如太子預料的那般,太子妃與孩子們鼻孔內的螞蟥正是徐側妃指使人投放,目的不過為了扶正,好叫她的兒子成為嫡長子。因徐家近年來擁兵自重,太后又欲左右朝堂,成康帝早已忍無可忍,藉著這件事狠狠整治了徐家,身為九門提督的徐茂更是被虞品言一刀一刀凌遲處死。

  徐家女眷因有太后苦苦求情,這才免除一死,可家產已被抄沒,想來日子十分難過。而罪魁禍首徐側妃則被成康帝賜下一杯毒酒,對外宣稱暴病而亡。

  當初徐側妃之所以能想出那般毒計,不過偶然聽見一小丫頭與人閒聊時提及的鄉野傳說罷了。在徐側妃起了妄念之前,那小丫頭便已病死,且她本人還是個孤兒,來歷並無可疑。

  種種情況看似十分巧合,卻叫太子和虞品言留了心。這徐側妃恐是被人當了槍使,真正的幕後黑手還藏在暗處。

  在太子回憶前事之時,虞妙琪已衝上去擋在虞襄身前,一邊攙扶那婦人一邊勸解,「大家都冷靜下來好好說話。這位夫人何不隨我去內室打理一番,再坐下慢慢交談。若是我虞府有何對不住你的地方,我願意向你賠禮道歉。咱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且私下裡解決吧。」

  那婦人不肯聽勸,反而狠狠啐了一口。

  虞妙琪側身躲避,焦慮的表情中帶著幾分憐憫,又加之她長相清麗脫俗,聲音溫柔和緩,在虞襄凶神惡煞的襯托下倒顯出十二萬分的慈悲來。

  旁觀眾人先入為主,都很同情那婦人,仇視虞襄,對虞妙琪更生出許多憐惜,憐惜她怎攤上那麼個不省心的妹妹。

  虞妙琪還來不及得意,就被虞襄一手拂開,差點摔了個倒仰,「滾一邊兒去!她欺到我頭上就是欺到我虞府頭上,我若是私下裡與她和解,她潑在我虞府門楣上的髒水豈不是清洗不掉?再者,她若是心存報復自個兒碰死,旁人還當我虞府殺人滅口,反叫哥哥攤上一樁罪責!要談就在這裡談!」

  話落她斜睨虞妙琪,語氣森冷,「你要坑我也不看看時候,我眼下可沒心思與你玩那些勾心鬥角的遊戲。把那瘋婆子押上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4 09:29 AM

第八十八章

  虞襄幾句話點出虞妙琪的私心,有些個眼明心亮的旁觀者,看虞妙琪的目光就有些變味。虞妙琪狼狽的站定,匆匆朝太子瞥了一眼,見他眸色暗沉的掃過來,心尖便是一顫。

  虞襄哪有心思搭理她,讓人把瘋婦押到近前,用馬鞭抵住對方下顎,冷聲詢問,「你是誰?我虞家與你有何深仇大恨?」

  婦人撅嘴,欲啐她一口,卻被她狠狠抽了好幾下,臉頰頓時被抽出條條血肉模糊的鞭痕。周圍有認識她的貴婦亦不敢吭聲,就怕被虞襄惦記上。

  「你究竟是誰,快說,再不說我叫人拔了你舌頭!」虞襄表情萬分猙獰,幾個老婆子狠狠掰扯婦人手臂,引得她連聲慘叫。

  「我說我說,我是徐茂的妻子周氏!」婦人終究是嬌生慣養長大的貴女,受不得苦,那股衝動勁一過,又被虞襄的狠辣攝住心魂,沒一會兒就老實交代了。

  圍觀眾人,尤其是那些沒見過世面的閨秀,盡皆露出驚駭的表情,對虞襄本就存了幾分忌憚,此時全都化作了懼怕。而貴婦們則暗暗歎道:果然是虞都統的妹妹,其心性手腕脫不開一個『狠』字,這周氏落在她手裡怕是完了。

  周氏剛鬧騰起來的時候就有幾人從樓上緩緩而下,紫向閣的掌櫃畢恭畢敬滿頭大汗的伺候在左右。打頭的那人是位身穿玄色深衣的雄偉男子,剛毅的眉眼間隱隱流露出睥睨之態,後面跟隨著兩名俊美異常的青年,一人手執玉扇,風度翩翩;一人手握繡春刀,眼含血煞之氣。

  太子看見來人連忙躬身行禮,講述事情始末。

  另一頭,虞襄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嗤笑道,「原來是你!你也好意思說我哥哥濫殺無辜,殘害忠良?你丈夫徐茂算什麼忠良?」

  她眸色微斂,似在回憶,少頃後一一細數,「成康九年,徐茂於郊野踏青,見色起意奸污了一名農家女子,為掩蓋此事將她一家七口全部滅門。成康十一年升任宣慰使司同知,貪墨數十萬兩軍餉,致使長江六道兵士無錢銀棉服過冬,凍死者逾萬人。成康十七年升任健銳營翼長,私自釋放天牢死囚,將之引領到密林中如畜牲那般獵殺。成康二十一年升任九門提督,收受賄賂逾百萬,為排除異己暗殺數十人……其斑斑劣跡罄竹難書,樁樁血案駭人聽聞。似他那般的畜牲,你也好意思用忠良二字來形容?」

  虞襄沖柳綠揮手,「買一筐雞蛋過來。」在眾人莫名其妙的神情中繼續道,「皇上誅殺他實乃他罪有應得,哥哥手刃他實乃為民除害。你若覺得受了冤屈自可去敲登聞鼓告御狀,作甚為難我一個廢人?我哥哥確實殺人如麻,但他從未殺過任何一個無辜之人,亦未曾陷害過任何一位忠良。他為家國上戰場拋頭顱灑熱血,為皇上盡忠職守死而後已,我虞襄在這裡撂下話來,誰若是覺得我哥哥手上有一件冤假錯案,便拿一個雞蛋往我頭上砸,使勁兒砸。我且坐在這裡候著你們!」

  她一字一句重若千斤,不見半點氣短更沒有絲毫怯弱。在場眾人被她冷厲的目光掃過時紛紛垂頭緘默,目露惶然。

  老太太這才艱難的從人群中擠出,冷聲道,「襄兒說得對,若是誰覺得受了冤枉,我虞家人且生受著。來人啊,看座!」

  馬嬤嬤連忙搬了一張椅子讓老太太坐定。柳綠也很快買了一筐雞蛋,擺放在眾人面前。

  店裡店外靜悄悄的落針可聞,不僅周氏,連看熱鬧的路人都白了臉色。虞襄話已說到這個地步,誰人敢砸?虞品言那是奉旨殺人,皇上說此人有罪,誰敢說個不字?就算對虞品言恨入骨髓,今日誰又敢站出來砸一個雞蛋?砸了那就是對皇上心存怨懟,對朝堂心懷不滿,回去後多得是人收拾你。

  虞襄雖然斷了腿,其胸襟氣度卻半點不輸男兒,一張嘴皮子更勝過千軍萬馬。若碰見這事的是尋常女子,怕早就被砸得方寸大亂哭哭啼啼,十個裡面有十一個都會似虞妙琪那般將人帶到內室私下解決。如此,潑在虞家門楣上的髒水這輩子都洗不掉。

  虞襄處事手法雖然粗暴,卻極為有效,一番傲語更是將虞品言推崇到極致,一時間令人欽佩不已。

  周氏怕了怯了,心甘情願的跪在地上磕起頭來,相熟的人家也都紛紛上前安慰老太太。虞襄銳利的目光掃過,眾位貴女們盡皆捂臉躲避,腳步踉蹌。

  虞襄這才勾唇冷笑,斜睨五官略微扭曲的虞妙琪,徐徐開口,「人都打上門來了你還軟乎乎的上前攙扶,還揚言要賠禮道歉。你道的哪門子歉?認定了哥哥濫殺無辜殘害忠良?既然你姓虞,最好記住這一點——無論何時何地,維護虞府尊嚴都是你最重大的職責。虞家的名聲可以壞,脊樑骨卻不能彎!」

  因有許多人看著,虞襄雖然憋了滿肚子火,卻也點到即止,並未戳破虞妙琪試圖用她的良善來襯托自己卑劣的意圖。

  然而她不說,明眼人又豈會不知?尤其成康帝和太子等人,更是在陰謀詭計中浸淫長大,對虞襄這種爽直率真的人懷著天然的好感,對虞妙琪此等心思詭譎的則厭憎不已。

  又加之成康帝並無鳥盡弓藏的想法,待他百年之後,虞品言還要繼續為太子守衛邊疆。眼看曾經跟隨自己四處征戰的眾位大將盡皆老邁,大漢軍力日漸衰微,成康帝怎忍心磨損虞品言這支寶刀利刃?近些年的血腥殺戮不過為了磨礪他而已。放言說虞品言隻手遮天狼子野心的人壓根沒摸準成康帝脈門,反被他暗暗惦記上了。

  眼見自己的心腹愛將受到如此維護,他心裡自然感動,威嚴的臉上頓時露出一抹柔和笑意。

  虞品言面上不顯,拇指卻搭放在刀柄上用力摩挲,勉強壓制著心中洶湧澎湃的情潮。那就是他的妹妹,他的心肝寶貝,無論旁人如何非議,永遠待他如一全心全意。他不知道該如何回報這份真情,只覺得怎麼寵她都嫌不夠,怎麼愛她都覺不足。

  站立在成康帝身後的沈元奇垂頭苦笑,心中的酸澀之感簡直無法用言語描述。曾經千嬌萬寵的妹妹四處散播流言欲毀他仕途,而血緣相牽的嫡親妹妹卻連他的存在都不知道。兩人一個心思詭譎狼心狗肺,一個純粹天然重情重義,難道果真是沈家家教不好,才把虞妙琪養成今日這般模樣?

  如此一想,他心裡更加難受了。

  成康帝在虞襄話落之時便撫掌叫好,渾厚的朗笑聲引得眾人紛紛抬頭看去。與此同時,店裡店外忽然冒出許多龍鱗衛,將紫向閣把守的密不透風。

  「皇……」老太太驚跳而起,杵著枴杖便要行禮。

  「此處不便,老太君無須多禮。」成康帝揮袖擺手。

  能光顧得起紫向閣的人大多是京中數一數二的權貴之家,雖然多為女眷,可認識成康帝的人亦不在少數,本要跟著行禮,聞聽此言連忙打住,站在原地頗有些手足無措。眾位閨秀更是懵懵懂懂,六神無主。

  反倒是虞襄,隨意用袖子抹掉下巴上的蛋液,又將裙擺上的雞蛋殼拂落,大大方方的拱手作揖,「虞襄見過黃老爺,黃老爺您也來買水銀鏡?」

  成康帝一面朗笑一面闊步上前,嫌棄的彈掉她頭頂殘留的碎蛋殼,溫聲道,「正是,給小九兒和髮妻訂購了兩面,襄兒可喜歡?喜歡的話老爺也給你買一面。」

  「黃公子方纔已經給我買了一面,多謝黃老爺。」虞襄嬉笑拱手,態度親暱自然。

  成康帝又是一陣朗笑,指著塔夫綢、蕾絲布等物問她要不要,要就全拿走。虞襄連忙說『長者賜不敢辭』,竟是毫不客氣的笑納了,引得太子也低笑連連。

  眾位貴婦見此情景,對虞襄都有些刮目相看。莫說她這份雍容大氣處變不驚,單說皇上太子等人對她的喜愛之情便足夠令她在京中立足。她雖然斷了腿,脊背卻挺得比誰都直,真要論起才幹氣度,京中貴女誰又能比得上她?

  虞妙琪退至林氏身旁,不著痕跡的打量太子,見他目中再無對自己的欣賞之意,反而透著點略帶反感的審視,方纔還雀躍浮蕩的心開始慢慢下沉,拽著林氏胳膊往老太太身後躲。

  成康帝與老太太寒暄幾句,這才看向被龍鱗衛摀住嘴巴壓在地上的周氏,歎息道,「凌遲徐茂的旨意是朕下的,你對辦案之人都如此仇視,對朕豈不恨之入骨?若讓你得了機會,豈不連朕都敢刺殺?看來寬恕你徐氏餘孽的決定是錯誤的,早知如此該判一個滿門抄斬才是。」

  周氏聽了這話瘋狂掙扎起來,眼裡滿都是哀求之色。

  成康帝冷笑一聲,命龍鱗衛將她押下去。

  眾位貴婦俱都屏住呼吸不敢抬頭,暗暗慶幸虞襄幾句話將她們攝住,若是虞襄帶人下去私了,她們少不得要說些幸災樂禍的風涼話,而皇上和太子就在店內,各處還潛伏著許多龍鱗衛,若不小心吐出幾句大逆不道之語,那她們就全完了。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眾位貴婦不約而同的念起佛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4 09:32 AM

本帖最後由 domotoika 於 2015-5-27 07:41 PM 編輯

第八十九章

  處理了周氏,成康帝指著躲躲藏藏的虞妙琪問道,「老太君,你這個孫女就是了空師太的俗家弟子,剛歸家不久的二姑娘?」

  了空師太的俗家弟子?什麼時候的事兒?老太太多年不管俗物,也不與各家走動,竟是對林氏母女放出的流言一無所知,如今皇上親口問起,且還對虞妙琪的來歷瞭然於心,那股尷尬勁兒就別提了。

  此事說小了是虞妙琪愛慕虛榮口吐妄言,說大了便是欺君啊!

  老太太冷汗都流出來了,虞妙琪卻只淡淡一笑,躬身回話,「啟稟黃老爺,妙琪只在了空師太身邊略呆了幾日,聆聽些許教誨,還稱不上俗家弟子。」

  當初她也沒明說自己是了空師太的俗家弟子,只暗示了幾句,旁的似模似樣的流言都是那些貴婦們憑空臆測的。眼下她說得是實話,而在別人聽來卻是謙虛之語。了空師太到底是皇上的嫡親妹妹,日後兄妹二人論起此事,她也算平了一個話柄,並無欺君之嫌。

  成康帝目光微冷,就連素來溫和的太子也都皺起了眉頭,暗道此女果然心機深沉,秉性不良。

  虞妙琪窺見二人情緒變化,心下不由凜然,正琢磨著自己究竟哪裡說錯了,卻聽成康帝沉聲說道,「老太君,你這個孫女到底是在外頭長大的,論起氣度終究比不得襄兒,還需好生調教才是。」

  「黃老爺說的是,早請了兩位嬤嬤調教著,可她終究少了些許靈性,不開竅。」老太太長聲一嘆,絲毫不顧及虞妙琪顏面。

  眾位貴婦聞聽此言盡皆在心中搖頭,暗道此女果如皇上所言,太小家子氣了。雖說有了空師太教導,可長年隱居在深山老林內,還是少了幾分見識,可堪蓬門妻,不配為世家婦。若今日被砸的是她,少不得要被周氏暗算一把,叫虞品言攤上一個殺人滅口的罪責,更會牽連在場所有人。真真是個上不得檯面的。

  虞妙琪臉色煞白,眼眶潮紅,避至林氏身後微微發起抖來。她今日又敗給了虞襄,且還是慘敗,有了皇上這句評價,她嫁入太子府的路算是徹底斷絕了。

  林氏悄悄握住她冰涼的手以示安慰,心中何嘗不感到羞恥憤恨。

  幾人說話之時,沈元奇悄然挪到虞襄身邊,將乾淨的手帕遞過去。虞襄雖與他有兩面之緣,且感觀很好,卻不足以親近到接受他的私物,微微搖頭推拒。

  恰在這時,虞品言從掌櫃那裡要了一條濕帕子過來,虞襄一看見哥哥便扎進他懷中,將滿腦袋蛋液全都磨蹭在他衣服上,眯著晶亮的貓瞳壞笑。

  虞品言表情無奈,眼中卻全都是濃的化不開的寵溺,一點一點仔細幫她打理乾淨,愛憐的捏了捏她鼻尖。

  沈元奇暗暗苦笑,將帕子收入袖袋退至一旁。

  成康帝既露了行跡自然不便在宮外多待,命宮人將水銀鏡等物打包妥當便迅速離去,顧慮老太太受了驚嚇,令虞品言留下安撫。

  掌櫃送走這尊大神,回轉後瞅著虞襄沾滿蛋清板結成塊的頭髮,小心翼翼的說道,「都統大人,三小姐若是不棄,可去內室稍微將頭髮清理一番。讓那瘋婦闖入店門行兇實是小的監管不周,還請都統大人恕罪。」

  「瘋婦無狀,與你何干,算了。」虞襄大方擺手,卻又很快補充道,「若真心賠罪,日後來你店裡買東西便給我打個七折吧。」

  掌櫃哪敢說個不字,立馬應了,然後使人去準備熱水。虞品言推著妹妹去內室,臨走眸色森冷的瞥了沈元奇一眼。

  沈元奇心知他惱怒自己接近襄兒,心下不由苦笑,暗嘆虞都統果然如外界傳言那般愛妹如命。可事實上那也是他的妹妹,不過被虞府陰差陽錯抱去罷了。將如此可心的妹妹抱走,留下虞妙琪這樣的煞神災星,該是虞家虧欠了沈家才是!

  在他暗自腹誹的時候,虞妙琪已飛快從難堪的情緒中掙脫,見店內客人全都被嚇走,又見老太太坐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似乎不想搭理自己,這才沖曾經的兄長使了個眼色。

  二人行至店內最偏僻的角落,隱在巨大的博古架後交談。林氏不好阻攔,只得一眼一眼的望過去,憂慮之情溢於言表。

  「哥哥,是我錯了,看在你我二人兄妹一場的份上莫要針對於我。實話告訴哥哥,我在虞家的日子並不好過,老太太和虞品言只看得見虞襄,反把我當做外人。我整日裡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哪天就被他們趕出家門。還是爹娘和哥哥待我最好,早知如此我就不回永樂侯府了,現在想想真是悔之莫及。」她一面說一面掉淚,哀痛之情真真切切。

  沈元奇打量她許久方輕聲嗤笑,「別,你還是老實待在虞家吧,你還嫌禍害我沈家禍害的不夠?」

  虞妙琪忘了掉淚,詰問道,「我怎就成了禍害?我堂堂侯府嫡女被你們錯抱成商家女,十幾年來骨肉分離。你摸摸自個兒良心,究竟是誰禍害了誰?」

  她態度一硬,沈元奇也冷聲而笑,「想當年是侯府主母出門倉促,明知要臨盆了竟沒置備奶娘,為防你餓死才問我沈家奶娘要幾口奶水喝,臨走也是虞家的下僕錯把我妹妹抱走。我那樣嬌憨可愛重情重義的妹妹被換成了你這麼個狼心狗肺薄情薄意的東西,我沈家何錯之有?若是沒有你,我沈家何至於淪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虞妙琪見他將自己說得如此不堪,差點沒被氣暈過去,想與他翻臉卻又不敢,只能咬著牙沉默。皇上白龍魚服之時只喚了太子、虞品言、沈元奇三人陪伴,其中深意連傻子都猜得到。她這個哥哥怕是入了皇上法眼,今後要飛黃騰達了。

  早知如此,她當初何苦與他作對。

  虞妙琪心中一陣懊悔,軟著聲調開口,「起因雖不是沈家的過錯,但你們既然發現了真相,就該早日送我歸家,而不是將我藏藏匿匿十多年。不管虞家和沈家誰對誰錯,終歸我是無辜的,是最大的受害者。哥哥,你說這話對是不對?我現如今在虞家舉步維艱,你就全當不認識我,莫為難於我,也算償還了沈家對我十多年的虧欠。」

  沈元奇用驚異的目光打量她,嗤笑道,「虞妙琪,我才知道你的臉皮竟這樣厚,當真是天下少有。償還沈家對你的虧欠?你害得沈家傾家蕩產,害得我爹娘枉死,沈家對你的虧欠早就還清了,我沈元奇不欠你什麼。」話落轉身就走。

  虞妙琪這下真急了,一面拉扯他手臂一面跪下哀求,「哥哥我錯了,我真知道錯了。你就看在我兩十年的兄妹情分上饒我一次吧。咱們今後橋歸橋路歸路,老死不相往來還不成嗎?」

  沈元奇定定看她半晌,終是妥協道,「我可以當做不認識你,只一點,你不能對襄兒出手。若是讓我知道你於她不利,我定要你身敗名裂一無所有。」

  虞妙琪聽愣了,眼中緩緩流下淚水,這次不是裝的,卻是真的痛心疾首。想當年對她千嬌萬寵的哥哥,有朝一日竟會對她說出如此絕情的話,為的還是一面都未曾見過的虞襄。她究竟有哪點好,為何所有人都向著她?

  強壓下心中怨恨,虞妙琪一面拭淚一面慘然而笑,「哥哥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如何是虞襄的對手?今日之事你也看見了,得罪她的人沒一個有好下場,滿京閨秀都怕她,我豈敢上前招惹。我還唯恐她來對付我呢。」

  「你不惹她,她怎會惹你?她不似你,是個心腸歹毒的。」沈元奇拂袖而去。

  虞妙琪五官扭曲的不成樣子,用力摳撓地面以洩心頭之恨,恍惚中聽見林氏的呼喚才慢慢爬起來整理儀容,款步而出。

  「他沒怎麼樣你吧?」林氏連忙上前拉她,語重心長的勸道,「你日後莫再招惹他了。皇上白龍魚服只叫了他與虞品言作陪,其聖眷之優渥可見一斑。前日放出的流言怕是根本未傷及他皮毛,咱們一介婦人,手再長也伸不到前朝,還是算了吧。」

  虞妙琪輕拍她手背安撫,「母親我知道,我與他已經說好了,日後橋歸橋路歸路,老死不相往來。他是個信守承諾的,應不會報復我。」

  「那就好,那就好。」林氏大鬆口氣,緊接著又道,「虞襄那裡你也別跟她計較了,且算了吧,咱們過好咱們的日子就成了。」

  「為何?」連林氏都不站在自己這邊,虞妙琪滿肚子仇恨噴薄而出。

  「你看她如此厲害,咱們恐怕不是她對手。咱們拿什麼與她斗?老祖宗跟虞品言護她跟護眼珠子似得,見了咱們立馬拉下臉皮愛答不理。她自個兒也是厲害角色,莫說心機手腕,單一張嘴皮子就能把人說死。若是把她惹急了,就憑她那炮仗性子,恐怕連天都要捅一個窟窿出來。她把天捅破了有虞品言幫她頂著,誰來幫咱們頂?還是算了吧。」

  林氏這話說得很對,虞妙琪心中清明,卻更激起了一股不服輸的念頭,發誓總有一天要將虞襄踩在腳底恣意碾磨。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4 09:34 AM

本帖最後由 璃幻 於 2015-2-9 12:09 AM 編輯

第九十章

  因紫向閣的一場大鬧,虞襄再次名滿京城。各家主母宗婦對她的印象大為改觀,都道她是個能幹的,足以撐得起門楣,若是男兒,少不得又是一個『虞品言』。

  閨秀們則恰恰相反,對她畏懼居多,更沒有與她結交的念頭。

  虞襄是個我行我素跌宕不羈的,並未將流言放在心上,這日睡到巳時一刻才姍姍轉醒,換了一件軟銀輕羅百合群,對著剛買的水銀鏡梳妝打扮。

  銅鏡打磨得再光滑,照起來也有少許失真,且還將影像染成暗淡的銅黃色,看上去總似隔了一層紗,有種逼仄的感覺。水銀鏡卻大為不同,不但影像真實,更將色彩原原本本拓印出來,看上去亮亮堂堂,真真切切。

  虞襄一面將自制的絲瓜水拍在臉上,一面轉動臉龐仔細打量自己,口裡咿咿呀呀的哼唱,「你這麼美,你這麼媚。你這麼美,美,美,妹妹。你是寒冬裡的花蕾,你是西施攪亂了春水,你是天使般的恩惠,你是我寵愛的寶貝。世間的傷悲全都被你摧毀,你是美酒千杯,我怎能不醉……」

  調子奇怪也就罷了,歌詞更是自戀的慘不忍睹,再加上她一會兒挑眉,一會兒皺鼻,一會兒鼓起雙頰,一會兒撅起嘴做邀吻狀,模樣搞怪的令人發噱。

  柳綠的臉已經變得慘綠,主子偶爾會抽瘋她早已經習慣,但行行好,侯爺那麼牛高馬大一個人站在門口,您也看不見?果然照鏡子的時候主子只看得見自己。

  虞品言斜倚在門框上,瞅著古靈精怪的妹妹微笑。你是美酒千杯,我怎能不醉……他其實早已經醉了。

  抹完雪膚膏,虞襄對著鏡子開始畫眉,畫著畫著瞥見鏡子中映照出的傲人乳-溝,竟伸出指尖將衣領往下拉了拉,對鏡自賞。

  柳綠再也忍不住了,劇烈咳嗽起來,引得侯爺冷冷瞥她一眼。

  「哥哥你下朝了?快來幫我畫眉。」只露了一點肉體,對穿過比基尼的虞襄來說委實算不得什麼,她自然而然的將衣領攏好,沖哥哥燦笑招手。

  虞品言信步走過去,沒接黛筆,反而啞聲問道,「今日準備去哪兒?」

  虞襄如何不瞭解他的言下之意,連忙搖頭道,「嬌嬌的母親過生日,邀我前去飲宴。哥哥放心,我只待在內院,哪兒也不去,見不著外男的。」一面解釋一面摀住臉,生怕哥哥將自己剛打好的底妝卸了。

  虞品言這才接過黛筆,仔仔細細渲染她淡而有型的涵煙眉,畫完捏著她的下顎打量片刻,然後俯身與她一起看向水銀鏡。

  鏡子裡映照出兩張五分相似的臉龐,一張明豔無雙,一張俊美無儔。虞襄看愣了,托著腮幫子喟嘆道,「哥哥,咱們長得真像啊!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夫妻相?」

  虞品言顯然被她取悅了,低笑著在她腦門親了一口,吃進去滿嘴蓮香,而後沾了一點胭脂,輕柔的塗抹在她臉頰。

  他動作嫻熟,描畫精緻,可見為妹妹梳妝打扮已不是一次兩次,涂完腮紅挑了一款淡粉色的口脂,慢慢染在妹妹柔軟的唇上。染完之後指尖還剩下少許,他正欲用帕子擦去,卻被虞襄先一步含進嘴裡,用小舌頭將桃花瓣和蜂蠟調和而成的甜蜜口脂捲走,末了眯著貓瞳回味。

  一簇火苗順著指尖竄入下腹,虞品言漆黑的眼眸爆射出一縷凶光又很快收斂,喉結一上一下的聳動。若非沒有挑明,他恨不得將小丫頭生吞活剝了。

  柳綠捂臉轉頭,不忍再看,心道莫怪侯爺動心,怪只怪主子太會勾人!

  虞襄吃完口脂便笑嘻嘻的去開梳妝盒,沒心沒肺的說道,「哥哥幫我挑一朵花鈿吧。」

  虞品言將妹妹殘留在指尖的津液舔走,這才俯身去挑花鈿。

  ----------------------------------------------

  虞襄足足打扮了一個時辰,臨到門口才發現林氏和虞妙琪竟站在馬車前等候。林氏本打算舉辦一次隆重的宴會將女兒介紹給各家主母和閨秀,卻被老太太否決了,為了讓女兒在京中站穩腳跟,她不得不厚著臉皮扒上虞襄。

  少了交際就絕了女兒幾條出路,她也是無法。

  虞襄並未說什麼,只無論如何也不肯與虞妙琪同車。幾人分乘兩輛馬車到得范府,林氏前去與范夫人敘舊,虞妙琪和虞襄被下僕引到後花園與赴宴的貴女們玩耍。

  看見虞襄,眾位貴女似潮水般分開一條過道讓她直行,臉上帶著畏懼、忌憚、防備等情緒。范嬌嬌早煩透了不斷上前攀附的人,看見好友連忙屁顛屁顛的迎上去。

  「聽說你被人砸了臭雞蛋?」這位也是個口無遮攔的。

  「是啊,滿腦袋的蛋黃蛋清,噁心。」虞襄撫了撫鬢髮。

  「周氏現在還關在牢裡,皇上收回聖意,將她一家十三口全都流放了,不日便要出京。我大哥的下屬負責此次押解,要不要我幫你照顧照顧他們?」

  「知我者嬌嬌也!」虞襄摟住好友粗壯的腰肢搖晃。

  范嬌嬌臉黑紅黑紅的,特豪爽的朗聲一笑。因她兩個名聲狼藉,少有閨秀敢接近,這番話除了虞妙琪竟無人聽見。全家流放已經夠苦,若是路上受到兵士刁難,也不知能不能活著去到流放之地。這樣想著,虞妙琪對虞襄的狠毒又有了更深刻的體會。她不得不承認,越是瞭解虞襄,她就越是感到恐懼。

  然而她與虞襄是天生的宿敵,再恐懼也要置對方於死地。只有她死了,她才能過上安生日子。

  思慮間,她舉目四顧,看見被幾位貴女簇擁在中間的常雅芙,眸色微閃。

  范嬌嬌顯然也看見了常雅芙,指點道,「瞅瞅,常雅芙也來了。聽說她除服那天你兩起了口角,她被你罵的投繯自盡差點殞命,這才主動與你哥哥退了婚。襄兒,你果然是罵遍京城無敵手!」邊說邊豎起兩根大拇指以示敬佩。

  被人罵幾句就投繯自盡,這事放在別人身上也許顯得有些離奇,放在虞襄身上誰都不會懷疑。京中被她罵哭過的貴女比比皆是,被她罵得不敢見人的也不在少數,還有些干脆懶得張口,抬手就一鞭子抽過去。

  她長到十四歲也才交了兩個好友,一個范嬌嬌,一個九公主,卻都是不能得罪的人物。眾位貴女表面上看不起虞襄,實則哪個對她不嫉恨在心?

  她確實斷了腿,是個廢人,但她卻活得比誰都舒坦,比誰都自在。因為身體的殘缺,虞老太太絲毫不敢拿世俗禮教去束縛她,她高興的時候可以大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悲傷的時候可以大哭,大大方方頂著紅腫的眼眶;憤怒的時候破口大罵抬手便打,無論得罪了誰,自然有權勢滔天的兄長為她善後。她得到的是虞家上下毫無原則的寵溺,就連無法嫁人這一點,在她看來也無關痛癢,她可以在虞家當一輩子姑奶奶。

  條條狀狀數下來,讓那些被世俗禮教綁縛的貴女們如何不嫉恨。久而久之這些人竟產生了同仇敵愾之感,凡是虞襄出現的場合,必定聯起手來孤立她。

  也因此,受過她摧殘的常雅芙如今很是受人歡迎。她所到之處必定有許多人圍上來好言好語的勸慰,然後自以為隱晦的朝虞襄投去責難的目光。

  虞妙琪只猶豫了一瞬就朝常雅芙走去,拉住她蒼白冰涼的指尖,柔聲道,「芙兒姐姐,你沒事了吧?襄兒那事……實在是對不住了。」

  她欲言又止,尷尬的表情中透著憐憫和同情,叫眾位貴女更認定虞襄仗勢欺人。

  常雅芙見她過來本欲離開,聞聽此言立刻停步,苦笑著搖頭,片刻後又搖搖頭,彷彿有萬千委屈卻不敢傾訴。

  有人冷笑道,「妙琪,本是一母同胞,為何你如此知書達理,溫婉和順,你妹妹卻囂張跋扈,性情乖戾。虞老太君還說你缺乏調-教,卻是老眼昏花了!」

  虞妙琪連連擺手,表情苦澀,引得眾人紛紛猜測她在虞府如何受虞襄欺壓,對她也不由同情起來,又連忙圍著她好言安慰。

  幾人說話之時范嬌嬌正推著虞襄靠近,常雅芙臉色煞白,抬腳便走,卻被鎮國公府的三姑娘拉住,「作甚要走?見不得人的又不是你。有些人你越是怕她,她就越是欺到你頭上,很該給她一個教訓才是。」

  「哦,那你說說該如何教訓此人?」虞襄揮舞著馬鞭挑眉詢問。

  打打不過,罵罵不過,虞襄又是個不怕挑事的,惹毛了她,她能把范夫人的壽宴都給掀了,回過頭虞品言還得尋到鎮國公府找她算賬。三姑娘頓時啞口了,吭吭哧哧漲紅了臉。

  常雅芙連忙伏低做小,上前賠罪。

  幾位貴女實在看不過,將她一把扯到身後,硬著頭皮斥道,「虞襄,這裡不是虞家,你別鬧事。你害的芙兒還不夠,還要怎樣?人在做天在看,你當心遭了報應。此處不歡迎你,你快些滾開。」

  虞襄眉毛豎了起來,這是她發怒的前兆。常雅芙見勢不好連忙將幾位貴女拉拉扯扯勸走,唯恐虞襄口無遮攔將她那些事爆出來。若非母親欲藉著這次壽宴給她相看一戶人家,她哪裡敢與虞襄碰頭。如今肯娶她的人也只有那些粗鄙的武將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4 09:35 AM

第九十一章

  虞襄脾氣本就不好。常雅芙暗算虞品言已經觸了她逆鱗,事後還將她當墊腳石踩,藉著抹黑她來洗白自己,真真是卑鄙無恥。

  讓人暗算了還忍氣吞聲向來不是虞襄的性格,她的原則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踩我一腳我把人踩死』。她衝著一群人遠去的背影喊道,「常雅芙,你老老實實把婚退了咱兩的事兒也算完了,眼下你硬要與我為難,可不能怪我翻臉無情!」

  常雅芙身形晃蕩差點摔倒,好在旁邊的人扶了一下,其中一人怒而回頭,低聲吼道,「虞襄你夠了!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你莫要把人逼急了!」

  「你們感情倒是好,果然是物以類聚。我好心給你們一個忠告,離她遠一點,當心壞了名聲。」虞襄喊完沖隱在廊下的虞妙琪指了指,「你也是,明知她是什麼樣的人還湊上前安慰,你什麼意思?莫非你覺得她的所作所為很值得效仿?在水月庵清修十四年,你的道行都修到哪裡去了?竟是絲毫不知道寡廉鮮恥。」

  常雅芙已經奔跑著往偏廳去了,找到靖國公夫人便躲在她身後瑟瑟發抖。虞妙琪低垂著腦袋不吭聲,心中卻頓感不妙。

  范嬌嬌看似憨厚,實則一點不傻,好奇問道,「什麼壞了名聲,寡廉鮮恥?難不成這裡面還有什麼內情?常雅芙不是被你罵退婚的?」

  虞襄豎起食指抵住桃花瓣一樣嬌嫩的嘴唇,「噓,眼下莫要多問,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虞妙琪悚然一驚,連忙上前低語,「虞襄,你不能這樣!芙兒姐姐主動退了婚還不夠嗎?她今年已經二十出頭,若不找個好點的理由把這事圓過去,今後如何嫁人。你就不能體諒體諒她麼?」

  虞襄挑高一邊眉毛,嗤笑道,「若是被人壞了名聲的是你,你體不體諒?合著你們看我名聲本就不好,所以能夠可勁兒的抹黑是吧?你們以為我是活菩薩,且由著你們在我頭上拉屎?你今日替她長臉,就要做好被我打臉的準備。滾一邊兒去,我不想搭理你!」

  她兩雖然壓低了聲量,卻依然叫多年習武的范嬌嬌聽了去,立即擠開虞妙琪,冷哼道,「滾滾滾,又是一個不安好心的賤人。襄兒咱們自去玩吧,甭搭理她們。」

  「去玩投壺,一支箭一百兩銀子,幹不幹?」虞襄搓手。

  范嬌嬌拂開想去推輪椅的桃紅和柳綠,急道,「干,怎麼不干!你等會兒,我把我弟弟妹妹全都叫來,咱們聯手把他們的荷包贏過來。」邊說邊火急火燎的推著人走了。

  桃紅柳綠無奈跟上。

  虞妙琪僵立片刻,轉身往偏廳疾走,想給常家母女提個醒,讓她們趕緊想辦法阻止虞襄,卻沒料常家母女早被嚇跑了。

  虞襄與范嬌嬌贏了許多荷包,一時高興便多喝了兩杯,回到侯府還有些暈頭暈腦,老太太給她灌了一大碗醒酒湯才讓她放空的眼眸重新聚焦。

  吐出滿嘴酒香,她張口就道,「老祖宗你知不知道,常雅芙玩了一把投繯自盡,說她受不了我的惡毒才與哥哥退婚。老祖宗,我自己把自己名聲搞臭沒所謂,可我受不了別人往我頭上潑髒水。我要找她算賬!」

  虞妙琪和林氏賴在正院不肯離開,聞聽此言連忙勸道,「算了吧,得饒人處且饒人。她也是出於無奈,便給她留條活路吧!」

  「讓她主動退婚就是饒了她一回,她怎麼反過來對我不依不饒了呢?祖母你不知道,虞妙琪竟跑過去安慰她,說咱們虞家對不住她。這是什麼意思?她一腳踏兩船,可勁的往我哥哥頭上戴綠帽,怎麼反過來竟是我虞家對不住她了?」虞襄越說越覺得荒謬,嗤嗤笑起來。

  因一句得饒人處且饒人而略微鬆動的老太太頓時也火冒三丈,扔掉佛珠厲聲詰問,「虞妙琪,你還記不記得自己姓什麼?」

  「祖母,我只是見芙兒姐姐可憐,想著幫她略說幾句好話讓她順利找一戶人家,也算積一點陰德,修一個來世……」虞妙琪試圖用佛偈來為自己開脫。

  「你意思是說咱家讓她退婚就是損陰德咯?哥哥娶了她,戴一輩子綠帽做一輩子王八,就能積一點陰德以便下輩子找個賢良的妻子是吧?虞妙琪,你腦子是不是有病?」虞襄比劃著自己的太陽穴。

  林氏被臊的抬不起頭來,虞妙琪辯白道,「我怎麼腦子有病了?芙兒姐姐本就被你逼得幾欲投繯,你若是再不依不饒,豈不是打算生生把她逼死?」

  老太太按揉眉心,沉聲道,「行了,都少說幾句!虞妙琪,你心疼常雅芙可比心疼你哥哥多多了,到底是在外頭養大的,不把自己當虞家人。若是下次你再合著外人與襄兒留難,你便跟你母親一塊兒去莊子裡單過吧,我們虞家容不得吃裡扒外的東西。」話落瞅了瞅氣鼓鼓的孫女,無奈擺手,「你想怎麼找常雅芙算賬?就憑你那臭名聲,說出實情人家還當你故意污衊她,誰會信?說得多了人家再尋死一回,你就更撇不乾淨了。」

  常家這種做法也是真噁心,瞅準了虞襄惡名遠颺,把責任都推到她頭上。又因虞襄得罪了太多貴女,這些人對同病相憐的常雅芙自然多有包容,更甚者還會興起提攜之心。藉著這股東風,常雅芙不需多少時日便會找著下家。

  這是拿自家孫女當墊腳石在踩啊!老太太心頭氣悶,一時間卻也想不出萬全的解決之法。虞襄見她頭疼,摟著她胳膊軟言軟語的安慰,直道自己暫且忍忍,不會惹事,伺候她洗把臉躺下,才隨著林氏母女出去了。

  說來說去還不是得忍下這口閒氣?人言可畏,虞襄再厲害還能敵得過眾口鑠金?也是一隻中看不中用的紙老虎罷了!虞妙琪如此想著,嘴角不由露出一抹蔑笑。

  三人行至路口正欲分道揚鑣,卻聽虞襄柔聲喚道,「姐姐,去我院子裡玩玩?」

  虞妙琪面露遲疑。

  「怎麼?怕我?」虞襄挑高一邊眉毛,本就豔麗的臉龐更帶出一股盛氣凌人之感。

  虞妙琪無端端覺得自己矮了她一頭,立時笑開了,「怎會,那便走吧。」

  「琪兒……」林氏拉住她衣袖微微搖頭。

  「姐姐幾歲了?離開母親連路都不會走了嗎?我又不是老虎,還能吃了你不成?」虞襄掩嘴輕笑。

  虞妙琪拂開林氏,帶著兩個大丫頭跟在她身後。一行人剛走進桃花源一般的小院,虞襄就叫人關了院門,扯著虞妙琪的腰帶將她拉跪在地上,一手反剪她胳膊,一手掐著她薄薄的一層臉皮,笑容陰森詭異。

  兩個丫頭大驚失色,正欲上前幫忙,卻被桃紅和柳綠一腳踹翻,而後壓在地上動彈不得。

  「虞襄你想幹什麼!?」虞妙琪驚駭莫名,詰問時嗓子都帶上了尖銳的破音。

  「我想幹什麼,該是你想幹什麼才對!今兒你主動上去安慰常雅芙就是為了坐實我欺辱她的流言吧?有這麼一個厲害的小姑子,哪家女兒敢嫁進侯府。眼下老祖宗是沒醒神,等她想明白了,必定會把我送出去給新嫂子挪地方。你就那麼見不得我好過?我哪裡招你惹你了?」

  掐臉皮的手指越發用力,疼得虞妙琪直吸氣,可她滿腔的仇恨都無法訴諸於口,只能紅著一雙眼睛瞪視。

  虞襄冷笑,「虞妙琪,你若是不招惹我,我也不會招惹你。你若是硬要與我做對,我少不得掀了你這張面皮。」邊說邊狠狠拉扯指尖的皮肉。

  「求你不要再掐了,我錯了,我就是嫉妒你受老祖宗和大哥寵愛才會處處與你作對。我今後不敢了,求你快些放手吧!你若是放了我,我今後一定老老實實的,見了你就自動繞道而行,這樣成麼?成麼?」一陣尖銳的刺痛告訴虞妙琪,她的臉頰已經被虞襄掐破了,若不及時上藥,指不定會留下疤痕。如此,這輩子還有什麼想頭?

  此人哪裡是什麼大家閨秀,卻是比悍匪更悍,比惡鬼更惡,惹急了她什麼喪心病狂的事兒都幹得出來。虞妙琪這回真知道怕了,一抽一抽的痛哭起來,眼淚浸入傷口帶來更尖銳的刺痛,嚇得她六神無主,方寸大亂。

  看著這張涕淚橫流狼狽不堪的臉龐,虞襄這才覺得心情舒暢了,鬆開她胳膊和面皮,將她推遠,而後掏出手絹慢條斯理的擦拭指尖,柔聲道,「這就對了嘛。咱們畢竟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何苦相互為難?你若是肯乖乖的,我絕不會動你。好了好了,哭什麼?多大個事兒?」

  扔掉手絹,她沖蹲坐在寶生背上的桃紅揮手,「去,把我妝奩裡的紫晶化瘀膏拿來。」

  桃紅應諾,踹了寶生一腳才往屋裡跑。寶生連忙爬起來去扶主子,抽噎道,「三,三小姐,您太過分了。您看您把我們小姐臉掐成這樣,侯爺和老夫人問起來……」

  虞襄漫不經心的打斷她,「得了,不用哥哥和老祖宗詢問,你們若是覺得委屈只管去找他們告狀,去吧去吧,藥拿好了。」

  匆匆跑出來的桃紅將藥瓶塞進被噎住的寶生手裡。

  虞妙琪恨不得離虞襄這只惡鬼越遠越好,用眼神制止憤憤不平的兩個丫頭,腳步踉蹌的走了。日後這個小院她是再也不敢進了,統共進了兩回,就被虞襄威脅了兩回,真真是噩夢一般的經歷。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6 12:04 AM

第九十二章

  虞襄對老太太保證過暫且忍耐,便果然忍耐了四五天。期間虞妙琪老實呆在房裡養傷,並不敢出門。林氏見了她臉上四道血淋漓的指甲印,奔到南跨院找虞襄算賬,恰遇上下衙的虞品言,滿肚子責難不敢宣洩,只得灰溜溜的離開。

  因虞襄委實得罪了太多貴女,常雅芙因禍得福竟入了這些人的眼,連續好幾日受到邀請去參加聚會,結交了許多朋友。

  常夫人也沒閒著,四處給女兒相看人家,最後擇定了外務部右丞齊大人的嫡次子為婿,雖然對方比不得虞品言權勢滔天,但相貌人品很是過得去,只前頭定的那個未婚妻也在守孝,孝期過後正準備結親之時竟意外病死了,這才叫常家撿了漏。

  常雅芙提心吊膽了幾天,見虞襄遲遲沒有動靜,焦慮的情緒逐漸安穩下來。也是,虞襄名聲差到此等地步,污衊她簡直是順理成章的事。她再如何辯白,旁人也全當她在狹私報復,哪裡會信!

  多行不義必自斃,這回她就是長一百張嘴也說不清。虞品言這輩子若是還想娶妻,必得將她趕緊打發出門才可。她一個斷了腿的廢人,脾氣又如此爆裂,除了意圖攀附侯府的勢力小人,哪個敢要?

  嫁給這樣的人,初期還能過幾天安穩日子,等對方得了勢,還不把虞襄往死裡整?想想就覺得痛快至極!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常雅芙禁不住低笑出聲。

  「庚帖換了,婚書下了,這回你可高興了?」常夫人摟著女兒打趣。

  「是啊,總算否極泰來。」常雅芙大舒口氣。

  「也多虧了虞襄的壞名聲,否則我還真不知該怎麼把退婚的事圓過去。」常夫人撫了撫女兒鬢髮,諷笑道,「虞家人只管寵著她,將她寵上天去,等日後虞品言討不著妻子的時候,他們就該後悔了。」

  「正是。虞品言今年已二十一二,身邊又沒個暖床人,我且看他能忍耐到幾時。女人和妹妹,他總要有個取捨吧?」常雅芙很想知道虞品言對虞襄的底線在哪裡,又會被她拖累到何種地步。

  常夫人擺手冷笑,「管他如何取捨,總之又是一場雞飛狗跳的好戲。咱們只需坐著看戲就成了。」

  在她們逐漸靠近靖國公府的時候,虞襄已先一步抵達,跟來的五輛大馬車上跳下許多身強力壯的僕役,拿著扁擔將一個個紅木箱抬下來碼放在府門前。

  虞襄使了個眼色,柳綠立刻前去敲門。

  門房聽見動靜打開大門旁邊的小角門,問道,「誰啊?」

  「告訴你家主人,永樂侯府三小姐來訪。」

  「永樂侯府三小姐?」門房一聽此言臉色大變,砰地一聲將角門關死,大喊道,「你且等著,我去稟報國公爺!」

  靖國公府與永樂侯府的恩恩怨怨早已被編成無數個版本在府裡流傳,虞襄更是其中最卑鄙無恥的角色。她來拜訪能有什麼好事?門房快速跑去前廳稟報,得了國公爺一句『不見』,回來後隔著門縫驅逐柳綠。

  「小姐,他們不肯見您?怎麼辦?」柳綠蹙眉。

  「不見正好。」虞襄掩嘴而笑,打開身邊一個紅木箱,取出一隻青花瓷瓶掂了掂。

  「小姐,您不會是想……」柳綠嚥了口唾沫,心頭升起不祥的預感。

  「桃紅,把它砸到門上。砸完一個還有這許多,全給我砸了,甭替我心疼!」虞襄將花瓶扔給興致勃勃的桃紅,而後拍了拍滿滿噹噹的紅木箱。

  「小姐,那我可真砸啦!」桃紅笑得跟花兒一樣。她最喜歡這種粗活累活。

  「廢話什麼,砸一個賞你一兩銀子,給我砸。」虞襄揮了揮馬鞭。

  桃紅不等她話落就狠狠砸了過去,哐啷一聲脆響引得路人紛紛駐足觀看,發現鬧事的是虞襄,又著急忙慌的退後七八米遠免得被波及。

  柳綠捂著臉,恨不得立時昏過去,卻不得不強撐著,拽住一個正在跺扁擔示威的老婆子,低聲下令,「快去龍鱗衛所把侯爺找來,跟他說小姐又在鬧事了,今兒個說不得會跟靖國公府幹起來!」

  「幹就幹,怕啥?」老婆子耷拉下眼角。

  「你傻了嗎?這裡人多手雜,若是誤傷了小姐,咱們全等著被侯爺一刀劈死吧!」柳綠用力掐她胳膊。

  老婆子這才大驚失色,扛著扁擔往龍鱗衛所去了。

  與此同時,桃紅已連續砸了五六個花瓶並一個銅爐,把靖國公府的大門砸的坑坑窪窪,直掉漆。靖國公不好與一個斷了腿的小丫頭糾纏,只能躲在門後聽動靜,希望他們砸完了趕緊走。

  幾箱子瓷器全砸了個遍,靖國公府門前已經完全沒有下腳的地方,虞襄用一方帕子擋住臉,免得被碎片劃傷,見桃紅衝自己搖了搖頭才朗聲喊道,「常雅芙你給我聽好了,你自己行為不檢,放浪形骸,退了親也莫往我頭上栽贓。動不動就脫衣撅屁股的晃蕩,你有什麼毛病?你左乳上的紅痣快把我眼睛都戳瞎了!我今兒是留了口德才沒揭你老底,你且見好就收,甭想拿我當墊腳石踩。你退回來的禮物我全給你砸了,免得髒了我永樂侯府的地方!」話落沖眾僕役揮袖,「咱走。」

  眾人抬起空了的紅木箱,浩浩蕩蕩回轉。

  臨上馬車前,虞襄忽然回頭補了一句,「常雅芙,今後出門多穿幾件衣裳,好歹遮一遮你滿身的騷氣!你若是吊死了可不是被我罵的,是你自個兒無臉見人!」

  好麼,幾句話把人罵得恨不得去死,幾句話又將那尋死的路都堵住了。常雅芙若果真吊死,便是她自己沒臉,徹徹底底坐實了虞襄今日的喝罵。

  圍觀路人頓時大嘩。

  躲在門後的靖國公差點氣暈過去,更別提恰好趕回來的常家母女,躲在不遠處的馬車內抱頭痛哭,汲汲皇皇。

  她們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虞襄怎麼就能做出當街大罵這種事,哪家的閨秀有這膽子?她罵痛快了自己又能得什麼好處?凶悍的名聲再也無法挽救了。

  名聲算什麼?能吃嗎?虞襄撇嘴,只覺得心情前所未有的舒坦。

  眾人將箱子往馬車上搬運的時候,靖國公府大門忽然打開了,常琦舉著一把寶劍衝出來,一聲不響就往虞襄背心刺去。柳綠連忙上前阻擋,卻聽叮的一聲脆響,一枚碎銀將那寶劍震成數斷,虞品言鐵青著臉大步走來,所過之處人群轟然而散,依稀還有人倉惶的大喊,「不好,活閻王來了,快跑吧!」

  虞品言在大漢的名聲可止小兒夜哭,虞襄本還有些心悸,見狀捂著小嘴兒笑開了,撲進哥哥懷中時打趣道,「哥哥,瞧見沒,咱們是黑白雙煞,人人都怕呢!」

  「你給我老實點兒!剛才差點被人刺中你知不知道!」虞品言將她扔進馬車,放下車簾後狠狠拍打她臀肉,臉色依然是青的。

  虞襄哼哼唧唧的求饒,小屁股一拱一拱的躲避。

  虞品言打了五六下,力道漸漸小了,改為揉捏,擰著她臉頰警告道,「日後上門找事先跟哥哥說一聲,聽見了麼?嗯?」

  「聽見了聽見了。」虞襄小心翼翼的掰他手指,心中暗暗忖道:原來被人掐腮幫子的感覺真的不好受。

  虞品言將她翻了個身,撈進懷裡在她鼻尖咬了一口,這才下車走向被一群僕役壓制得動彈不得的常琦。靖國公著急忙慌的從小角門內跨出,色厲內荏的罵道,「虞都統,你好氣魄,竟三番兩次與一小兒動手。」

  「國公爺你也好氣魄,放任兒子暗算我手無寸鐵不良於行的妹妹。他今兒若是碰著我妹妹一根頭髮,我活剮了他!我凌遲人的手段相信國公爺早有耳聞,統共三千六百刀,必定一刀不少。」他一邊說一邊頂開刀鞘,漆黑的眸子漸次染上一層血色,空氣更是因為他散發出的殺意而變得冰冷粘膩。

  常琦嚇得面如土灰,瑟瑟發抖。靖國公咬牙硬撐道,「虞品言,你眼中還有沒有王法?琦兒不是沒碰著她麼!」

  另一頭,見人走光了的常家母女也用帕子遮著臉快速跑來,常雅芙一鑽進角門便蹲在地上痛哭,常夫人撲上去想把兒子從扁擔底下扒拉出來。

  虞品言附到靖國公耳邊略說了幾句話,然後揮袖大步離開。眾僕役這才散了。

  虞襄趴在窗沿上,見靖國公嚇得魂兒都沒了,大滴大滴的冷汗汩汩往下流,待哥哥上馬車後急忙問道,「你跟他說什麼了?瞧把他嚇成那樣。」

  虞品言將她抱坐在自己腿上,低聲道,「沒什麼,只是他與徐茂有幾封密信落在我手上。這事可大可小,單看我心情如何。」

  「那你心情好不好?」虞襄笑嘻嘻的去摸他下巴上的鬍渣。

  「你差點被常琦刺中,你說我心情好不好?」虞品言臉色頓時又青了。

  虞襄不敢吭聲,回過頭老老實實窩在他懷中。二人一路無話,直到了西廂小院,虞品言將她抱上軟榻才叮囑道,「及笄之前你都給我乖乖待在家中,哪兒也不許去。」指了指柳綠,「把你主子看好了,若是讓本侯知道你帶她出去胡鬧,杖刑五十再攆出去。」

  柳綠連連點頭,心中卻腹誹道:明明是主子把我們帶壞了,怎麼就成了我們帶她胡鬧?侯爺您的心都偏到胳肢窩去了!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6 08:43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2-9 01:25 AM 編輯

第九十三章

  虞襄在靖國公府門前的大鬧很快就傳得人盡皆知。雖然她語焉不詳,但僅憑『左乳紅痣』、『脫衣撅屁股』、『行為不檢』等話就能猜出其中內情。

  沒憑沒據的,虞襄能說得那樣真切?原來常雅芙退親並不是受不了惡毒的小姑子,卻是讓永樂侯府抓住了要命的把柄,且那把柄還很香豔。莫說大老爺們如何意淫,各家主母頓時對靖國公府的女眷退避三舍。前幾日與常雅芙過從甚密的幾位貴女更是臊的沒臉見人。

  想起常夫人壽宴那日虞妙琪主動跑來安慰常雅芙的情景,她們肺都快氣炸了。虞妙琪這是跟常雅芙合起伙來誤導她們,好坐實常家傳出的抹黑虞襄的流言,以便全了常雅芙名聲啊。

  這虞妙琪究竟是什麼人?連自個兒嫡親哥哥嫡親妹妹都如此陷害,把所有人當傻子糊弄!想明白其中關竅,貴女們對虞妙琪簡直恨進了骨子裡,凡是宴飲聚會再不叫她。

  常雅芙這回是真的想尋死,剛把脖子套進繩索又想起虞襄那句『死了是你自個兒無臉見人』的話,在凳子上僵立了半個多時辰,最終放棄了。

  齊夫人遮遮掩掩的來了靖國公府,將婚書給退了,還暗示常夫人趕緊把常雅芙送走,否則她嫡長女也討不著好。常夫人糾結數日,不得不把女兒悄悄送回了老家。

  風言風語很是傳了一陣,除了沒心沒肺的虞襄,不知有多少人連續數月睡不著覺。時間飛逝,轉眼就過了炎夏迎來寒秋,虞府的兩位嫡女終於及笄了。

  林氏為了給女兒正名,一再要求老太太將典禮舉辦的隆重些。

  「你要如何隆重?正賓、贊禮、贊者、擯者和執事你能請到誰?你給我說說。」老太太捧著流程單詢問。

  林氏多年未曾交際,前幾月女兒還把京城裡半數閨秀都給坑了,莫說贊禮等人,恐連賓客都無人上門,她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坐在一旁的虞妙琪備感屈辱,又深恨林氏懦弱沒用。

  恰在這時,虞襄拿著一張宣紙風風火火進門,「老祖宗,這是我及笄之禮的宴客名單,您幫我瞅瞅。」

  老太太接過一看,禁不住笑了,「你竟說動了太子妃娘娘給你當正賓,好好好。讓九公主和嬌嬌給你當執事是不是有些不合適?到時可要跪坐一個時辰,她們恐怕受不住。」

  林氏湊過去一看,氣都喘不勻了。正賓乃太子妃,贊禮乃范夫人,贊者乃太子妃的母親閔氏,執事乃九公主和范嬌嬌,擯者乃老太太的娘家嫂子吳氏,這排場擺得委實太大了。

  「不是我讓她們來的,是她們硬要當執事,還不是圖一個好玩。我腿腳不便,乾脆把流程精簡精簡,省得折騰自己也折騰大家。」虞襄彈了彈紙邊。

  老太太笑著點頭,「好,單子拿來讓我看看,我幫你斟酌。」

  老太太正欲伸手去接,卻被虞妙琪搶先拿了去,笑容溫婉,「我管家已有大半年了,按理說這事該由我負責,卻沒料妹妹已經籌備好了,實在是慚愧。祖母精力不濟,妹妹有什麼要求只管與我說,我條條款款全都幫你辦妥。這畢竟是咱們兩人的及笄典禮,妹妹權且放心,我沒有不盡力的道理。」

  聽過蹭吃蹭喝,就是沒聽過蹭及笄禮的。虞襄乜她一眼,噗嗤笑了,「還是那句話,人不要臉天下無敵。虞妙琪,我服了你了。好吧,你若是搞砸了我的及笄之禮,當心我扒了你的皮。」

  她語氣十分輕快嬌俏,還狀似玩笑的捻起虞妙琪手背上一層皮肉扯了扯。虞妙琪衝她微微一笑,眸子中隱含幾分陰鷙。

  老太太只當自己眼瞎了,看不見兩人的暗潮洶湧,擺手道,「罷了,你要辦就好生辦,一生只此一次的及笄禮,你若是搞砸了受罪的也不是別人。」

  「琪兒知道了。」虞妙琪連忙跪下應承,心裡委實大鬆口氣。請來太子妃娘娘為自己當正賓,看日後誰還敢小瞧她。

  沐浴齋戒三日,到了及笄禮的當天,虞襄破天荒的起了個大早。眼下已是十月底,涼爽的秋風帶上了幾絲冷冽,僕役們早已換上了棉裌襖,踩著嘎吱作響的落葉來來往往。

  虞襄端坐在水銀鏡前塗抹口脂,選了好幾種顏色都覺得不滿意,用帕子擦了數次後嘴唇有些微微泛腫。她再一次成年了,不像上一世的十八歲,與哥哥兩人躲在療養院的頂樓吹冷風喝啤酒。

  這一世她有心疼她的家人,有朝夕相伴的朋友,有盛大的慶典。凝視著鏡子裡的自己,她忽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小姐,再試一試這個橘色的吧,裡面放了些許麥芽糖,很甜的。」柳綠拿起一盒口脂。

  古代的東西就是好,完全未曾受過污染,連製作出來的面霜和口脂都能隨便吃,當然胭脂和底粉除外。虞襄幽幽感嘆,用小拇指佔了少許仔細塗抹在唇上。

  因太陽還未升起,天空剛泛出魚肚白,桃紅舉著一個燭台為她照明。少女本就嬌豔的臉龐經過修飾後美得如一朵盛開的牡丹花,滿頭青絲瀑布一般披散在肩頭,又大又圓的貓瞳沒有焦距,看上去懵懂而純真,或者還有些迷茫。

  柳綠低聲問道,「小姐今兒好似興致不高?」

  「沒有,只是覺得一夜之間就長大了,有點困惑。」長大之後,總會有各種各樣的煩惱接踵而至。虞襄如是想著,噘著唇吐出一口濁氣。

  柳綠笑而不語,拿起篦子幫主子梳頭。恰在這時,虞品言踏著晨露緩步而來,身後跟著馮嬤嬤和幾個捧著小匣子的丫頭,桃紅柳綠連忙上前見禮。

  「哥哥,這是我今日要戴的冠笄、冠朵和珠釵?」虞襄伸長脖子探看。

  「正是,你且看看喜不喜歡。」虞品言走過去摸了摸她臉頰。

  幾個小丫頭將手中的匣子打開,一溜兒排放在梳妝台上,由頂級翡翠和黃金打造而成的蓮花狀冠笄冠朵在燭光的照耀下顯得異常奢美華貴。

  哪怕是見多識廣的虞襄也忍不住發出驚嘆。

  「喜歡?」虞品言俯身笑問。

  「不能更喜歡!」虞襄捧起匣子親了兩口。

  因人多眼雜,虞品言強忍住索吻的衝動,讓幾個丫頭將匣子捧去給老太太看。這些東西理應由執事保管,然而虞襄請的兩個執事因為身份高貴,卻是純粹來湊熱鬧吃乾飯的,終究還得虞品言和老太太親力親為。

  待一行人走遠,虞品言接過柳綠手裡的篦子,一下一下為妹妹梳理烏黑如雲的秀髮,因為頭髮實在太過光滑,他在掌心抹了一些桂花油,將之束成簡單的墮馬髻,然後挑了幾支珠釵點綴。

  「襄兒終於長大了,哥哥等這一天都快等不及了。」他俯身,臉頰貼著妹妹嬌嫩的臉頰,定定凝視鏡子裡明豔無雙的佳人,微啞的嗓音蘊含著數不清道不明的曖昧。

  虞襄被他灼熱的目光看得心臟狂跳,更有一股引人顫慄的感覺從緊貼著他臉頰的耳蝸擴散開來。虞襄衝著鏡子裡的俊美青年微笑,而後裝作忙碌的去挑選妝奩內的花鈿。她不敢思考他話中的深意,因為她知道只要自己隨著他的引誘向前跨進一步,將給她的生活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

  她覺得自己現在過得很好,不需要這種改變。或者更坦誠的說,她恐懼這種改變。

  虞品言點到即止,幫她挑了一朵蓮花狀的花鈿貼在眉心,又萬分愛憐的吻了吻她香氣四溢的鬢髮,這才抱著她往前院去。

  桃紅柳綠推著輪椅跟在後面。

  虞襄趴伏在兄長肩頭,胸脯不可避免的摩擦著兄長強健有力的手臂,以往並不覺得如何,今日卻格外的尷尬,臉頰無需塗抹胭脂就紅的似染上了無邊朝霞。她極力讓自己忽略兄長散發出來的極具侵略性的氣息,認真數著地上的落葉,一片、兩片、三片……無數片……

  等等,今天的落葉是不是太多了?下人竟然忘了掃地!

  虞襄柳眉一豎,拍打兄長肩膀說道,「哥哥等等,問一問這條道是誰負責清掃的?眼看賓客就要臨門,咱侯府卻連路都沒給他們掃乾淨,像什麼樣子!」

  虞品言向來不管這些瑣事,但見妹妹一副管家婆的小模樣著實可愛,便沖身後跟隨的兩名侍衛揮了揮袖子。

  侯爺親自過問下人如何敢怠慢,然而經過虞妙琪的改革,原本分工明確的僕役們已經變得零散不堪,你推我我推你,竟老半天找不出誰人負責,一時間鬧哄哄的。

  「甭吵了,虞妙琪呢,把虞妙琪叫過來。她不是說一定幫我把及笄之禮辦得妥妥噹噹風風光光嗎?」虞襄眉頭皺得死緊,忽然有些後悔當日的決定。

  這可是她兩輩子以來唯一的一次成人典禮,誰若是將它搞砸了,她也會把那人搞砸了。

  虞妙琪幫著沈母管過家,後來又接手永樂侯府,雖然偶爾出些小岔子,但有林氏在旁指點,又有虞襄之前定下的規矩可做參照,處理起來並不困難。

  然而及笄之禮程序繁瑣,規模盛大,連林氏也是第一次辦,加之她們將虞襄定下的規矩毀了個七七八八,又因扶持親信很是得罪了某些有頭臉的管事,平日無事也就罷了,遇上如此慶典便顯出了亂象。

  一會兒廚房少了幾筐食材,一會兒庫房少了幾百個杯盞,一會兒戲檯子沒搭好略有些鬆動……各式各樣的麻煩接踵而來。虞妙琪忙得昏頭昏腦,竟連最基本的清潔都未曾留意,聞聽虞品言傳喚,恨不得變出幾百個分身,親自把那地給掃乾淨。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6 08:44 AM

第九十四章

  四處都缺人手,四處都凌亂不堪,虞妙琪沒頭蒼蠅一樣轉悠了半天才拎出幾個下僕,去清掃各處通道。

  老太太佇立在廊下觀望吵吵嚷嚷的院落,搖頭嘆息道,「就這點能耐還想著往太子身邊鑽,不自量力。」

  馬嬤嬤不敢搭腔,見侯爺抱著三小姐緩步而來,立即下去置備早膳。

  太子妃在宮門口接了九公主便徑直往永樂侯府趕。九公主撲進太子妃懷裡問道,「嫂嫂,你病可好了?」

  太子妃撫摸自己紅潤的臉頰笑道,「已經大好了。」雖然損了根骨再難受孕,但她在道光沐浴中生下一雙麟兒,比那些妾室生一百個孩子都管用,又加之徐側妃暴斃,庶長子眼下正拽在她掌心,還不任由她捏圓搓扁?

  本以為是山窮水盡疑無路,卻原來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太子妃如何不高興,如何不感激?她甚至興起了認虞襄做乾妹妹的念頭,後來擔心皇上和太子猜忌自己有意拉攏虞都統,這才作罷。

  「那就好,這個糯米糕給你吃。聽母后說及笄之禮很耗時,咱們先吃些東西墊墊肚子。」九公主將糕點掰成兩半,一半自己幾口吐掉,一半不由分說的塞進嫂子嘴裡。

  太子妃差點被她喂進鼻孔裡去,連忙哭笑不得的搶過糕點,一口一口慢慢吃著,吃完後一邊擦手一邊詢問,「虞襄那雙胎姐姐樣貌如何性情如何?鳳兒和麟兒滿月之時她依稀去過府中探望,只是我記不得了。」

  九公主仔細回憶片刻,脆生生的道,「她很厲害,她天下無敵。」

  太子妃頓感驚訝,「天下無敵?怎麼個說法?」

  「人不要臉天下無敵,她已經無敵了。」九公主模仿著虞襄嘲諷的語氣。

  太子妃很想笑,卻硬生生忍住了,用詢問的眼神看向蹲坐在角落中的兩名宮女。二人會意,湊到她耳邊將虞妙琪有意攀附九公主和太子府的事兒原原本本說了。

  因虞妙琪是虞襄的雙胎姐姐,她對對方本來存著天然的幾分好感,眼下聽了這番敘述,當真覺得既可氣又可笑。氣這些人在自己沒死的時候就開始覬覦太子,笑這些人痴心妄想白日做夢。

  「嫂嫂你怎麼了?不高興了?」九公主察覺到馬車內的氣氛有些凝滯,放下糕點眨巴眼睛,顯得十分憂慮。

  「嫂嫂沒事,好了快別吃了,當心吃撐了坐不住。傻丫頭,以後離虞妙琪遠著點。」太子妃捏了捏小姑子肉呼呼的臉頰。

  「我知道,蓮子糕也這樣說過。」九公主乖乖點頭。

  太子妃一行抵達之時,各位賓客也都到齊了。因老太太看不過眼略為襄助,這才壓下虞妙琪弄出的岔子。無論先前如何糟亂,如今各處均顯得井井有條。

  跪坐在正廳角落的樂人們一面演奏一面吟唱祝詞,虞品言親自推著妹妹上前,讓范夫人替她插上一支樣式普通的釵冠,而後桃紅柳綠接過輪椅,將她推入東屋。虞品言站在原地凝望片刻,這才在老祖宗身邊坐下。

  虞襄入了東屋後脫掉原來的罩衫換上褙裙和特製的奢華錦袍,然後喝了一杯薄酒吃了一口膳食,又緩緩而出。太子妃早已站立在廳中,見她靠近微微一笑,摘掉范夫人給她戴上的普通釵冠,打開身旁宮女跪捧的匣子,取出翡翠蓮花冠笄給她戴上,又接連取出一支支精美無雙的冠朵點綴在發間。

  虞襄低垂著腦袋,眼珠子卻滴溜溜直轉,一會兒看看笑容慈和的太子妃,一會兒看看表情欣慰的老祖宗和眸色漆黑的兄長,一會兒又朝旁邊扭來扭去沒個安生的九公主和范嬌嬌輕瞥,心中的徬徨無定已被滿滿地喜悅之情取代。

  當然,虞妙琪和林氏看見她佩戴的奢華冠笄而流露出的嫉恨之色也沒錯過。

  胡思亂想間,太子妃徐徐開口,「旨酒嘉薦,有飶其香。咸加爾服,眉壽無疆。永承天休,俾熾而昌……」一大段祝詞均為太子妃苦思冥想而得,其中的祝福之意令人心暖。

  虞襄眼眶略微潮紅,因腿腳不便無法叩首,只得雙手交疊平舉抵住額頭,象徵性的一拜,「太子妃娘娘一番厚愛,虞襄敢不祗承!」

  太子妃笑著輕拍她肩膀,賓客們紛紛露出欣悅的表情。禮畢,九公主和范嬌嬌忙不迭招手讓她過去同坐,等待許久的虞妙琪屏息上前,讓范夫人幫她戴釵冠。站立在原位的太子妃收起微笑,表情變得冷漠疏淡。

  這個訊號立刻被赴宴的賓客們察覺。大家雖然嘴上不說,心中卻明了——太子妃娘娘這是沖虞襄的面子才來,對侯府二小姐並無甚特別。

  虞妙琪心中羞憤,面上卻絲毫不顯,在丫頭的攙扶下入東屋換褙裙和錦袍。虞襄起初還低聲與范嬌嬌和九公主說著話,少頃便覺下腹一陣墜痛,且越來越強烈,及至虞妙琪出來時已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

  這種疼痛的感覺萬分熟悉,虞襄恍惚憶起自己上輩子也是在十五歲生日這天來的初潮。這可真是……哪怕換了一具身體,某些節點依然巧合的令人心驚,就彷彿她不是借屍還魂,而是經歷了前世今生。

  若是往常,虞襄必不會忍耐,然而今天不同,今天是她的成人禮,哪怕被虞妙琪蹭去一半,也是屬於她的唯一一次成人禮。她必須忍耐至終結。

  索性她雙腿已經殘廢,不用站起來招待賓客,故而也不會有人發現她被葵水弄髒的裙襬,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虞襄一面咬牙強忍,一面苦中作樂的想到。

  與此同時,虞妙琪穿戴整齊從東屋出來,踩著優雅而沉穩的步伐行至太子妃跟前跪下,目露期待。太子妃衝她微微勾唇,笑意卻不達眼底,取下她頭上的普通釵冠,拿起林氏準備的一副紅翠滴珠冠笄。

  這紅翠雖然水頭十足,但比起之前虞襄佩戴的帝王綠的翡翠卻終究差了一大截,莫說林氏面色難看,就是幾位賓客都露出怪異的表情。看來二小姐果然是在外頭長大的,比不得三小姐受寵。倒也是,三小姐一雙腿就是為了虞都統而廢,二小姐再溫婉可人又豈能比得過他兄妹二人同生共死的感情。

  虞妙琪心中倍感屈辱,表情卻越發沉靜恬淡,略微垂頭以便太子妃動作。然而坐在主位的虞品言卻忽然起身朝虞襄走起,伸手將她撈入臂彎,交代道,「舍妹身體不適,虞某先帶她回房休息,還請各位見諒。」

  眾人轉臉一看,這才發現虞襄果然面色煞白嘴唇乾裂,大冷的天額頭竟然滿是細汗,可見病得十分厲害。

  太子妃連忙揮手,「快帶襄兒回去,來人,拿本宮的帖子去請太醫!」

  一名宮女拎著裙襬急急忙忙出去,老太太也坐不住了,杵著枴杖便要跟上前,卻被林氏一把拉住手臂,低聲哀求,「母親,琪兒的及笄之禮還未完,你們都走了叫旁人如何看她?」

  老太太遲疑片刻,終是慢慢坐下,然而到底感覺憂急不安,面色十分難看。太子妃也沒了興致,將冠笄戴好後草草說了幾句祝詞便算是完了。九公主和范嬌嬌似兩隻蚱蜢,若非范夫人和閔氏在後摁著她們肩膀,她們早蹦出去找虞襄了。

  另一邊,虞襄趴伏在兄長肩頭,期期艾艾說道,「哥哥,能不能換個姿勢抱我?」用這種抱小孩的姿勢,豈不是把那什麼都沾到他袖子上去了?而且他今天竟然破天荒的穿了一件白色深衣,白裡透紅的簡直太扎眼!

  虞品言依言換了個公主抱的姿勢,腳步越發迅疾,「肚子還疼嗎?別怕,太醫很快就來了。」

  「我沒病,不要請太醫。」虞襄揪住兄長衣襟,哭喪著臉哀求。

  「疼得冷汗都出來了還說沒病。」虞品言語氣十分不好,匆匆跨進西廂小院,讓桃紅和柳綠幫忙把床幔掀開。他彎腰,正欲將妹妹放入被窩,卻被她勾住脖頸死活不肯下來,蒼白的臉蛋浮上一層紅暈。

  「別胡鬧,快些躺進被子裡去,瞧你都冷得發抖了。」虞品言真有些哭笑不得。

  虞襄一想到哥哥衣袖上沾了自己的葵水就恨不得挖個地縫鑽機去,她又是難受又是害臊,咬牙啟齒的質問,「哥哥,你平常總喜歡穿黑衣,今兒怎麼不穿了?」你要是穿了我能賴在你身上不敢下來嗎?

  「你不是說喜歡看哥哥穿白衣的樣子麼,所以今日便穿來給你看看。乖了,快些躺進被子裡捂著,柳綠在裡面塞了幾個湯婆子,很暖和。捂熱乎了肚子就不痛了,哥哥留下陪你。」虞品言一面誘哄一面彎腰欲將她放下。

  「不要,先墊一塊黑色的棉布。」虞襄閉著眼睛,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我,我不是病了,我初潮來了,快墊棉布,免得弄髒褥子。」

  初潮兩個字被她含糊不清的帶過,卻仍然毫無阻礙的鑽入虞品言耳蝸,引得他渾身僵硬。

  桃紅和柳綠傻眼了,怔愣片刻後一個去拿棉布,一個去燒草木灰。虞襄睜開水汪汪的眸子,羞憤欲死的瞪視兄長。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6 08:50 AM

第九十五章

  萬萬沒想到竟是這種情況,妹妹的初潮竟在自己臂彎裡忽然而至。虞品言回神後只覺喉頭發癢,心尖止不住的震顫。

  虞襄既然破罐子破摔喊了出來,這會兒也顧不上羞臊了,等柳綠鋪好棉布就惡聲惡氣的命令道,「快些放我下來,我冷,我疼。」

  虞品言立即將她輕輕放入被窩。虞襄用被子將自己裹住,連腦袋也一塊兒埋起來,甕聲甕氣地叮囑,「快快回去換衣服,千萬別讓人看見!」看見了她就沒臉見人了。

  虞品言起初還不明所以,伸手幫她掖被角的時候才發現袖子上沾了點點紅痕,這是……妹妹的……初潮?

  難怪她硬要自己換一個姿勢抱,難怪她賴在自己臂彎死活不肯下來。虞品言將妹妹連人帶被子撈進懷裡輕輕搖晃,笑得直喘氣,「襄兒,我的小襄兒,你怎麼如此可愛?」

  虞襄從被子裡鑽出來,面紅耳赤的低吼,「你快走開!」

  「初潮來了是好事,有什麼可害羞的,哥哥留下來陪你。」虞品言現在的心情非常愉悅,前所未有的愉悅,他見證了妹妹成長的每一刻,這樣的親密無間,就好像她注定應該屬於自己。

  「你走開,你不要動我!」虞襄急了,小手用力推搡兄長湊過來的俊臉。

  柳綠對侯爺的厚臉皮和不講究也算是服了。葵水乃污穢之物,常人避之唯恐不及,侯爺怎似沒感覺一樣?然而反過來一想,這葵水不是別人的,卻是主子的,他自然不覺得噁心。由此可見他對主子究竟喜愛到何種程度,簡直什麼香的臭的都能容忍。

  最後一個念頭略有些違和,柳綠嘴角抽了抽,正準備開口勸侯爺回去換衣服,就見桃紅捧著一個木盒進來,身後跟著一名端水盆的小丫頭。

  虞品言心知她們要給妹妹洗漱換衣,這才出去了,走到廊下靜靜看著自己衣袖上的紅痕。分明是污穢不堪的血液,對他來說卻甜膩的令人發瘋,若非自制力超凡,他甚至想湊到鼻端仔細嗅聞。這是蜜桃成熟時的氣味,引-誘著他前去採擷……

  窗戶半開著,金色的陽光將他高大挺拔的身影投射在薄薄地窗戶紙上,虞襄滿心羞恥的喊道,「你還站在那裡幹嘛!快回去換衣服!」

  低沉的笑聲連綿不絕越去越遠,虞襄這才抹把臉,任由柳綠解開自己褲帶,眼見桃紅拿著一個長條狀的布包,正往裡灌草木灰,她臉綠了,不敢置信的問道,「你待會兒要讓我墊這玩意兒?」

  「是啊,大家都是用的這個。」桃紅點頭,將多餘的灰抖落,然後拿起針線將缺口縫起來。

  虞襄呻-吟,忽然覺得自己這些年都白活了,竟連姨媽巾這樣的神物都忘了弄出來。她沖桃紅招手,「別縫了,我畫個樣子看看你能不能幫我做出來。用草木灰不好,不乾淨。」

  柳綠一面幫她擦洗一面哀求道,「小姐,您能不能好生躺著,冷汗一刻不停的往外冒,您就不覺得難受?等不那麼痛了您再搗騰這些東西成不成?」

  不說還好,一說下腹就開始一抽一抽的疼,就像有一把鋤頭正在拚命挖掘自己皮肉。虞襄頹然的仰倒,有一聲兒沒一聲兒的哼哼。

  太醫沒多久就到了,診脈後開了幾幅補血養氣的方子,直言沒甚大事,略躺幾個時辰也就好了,期間可以喝些生薑紅糖水緩解疼痛。

  桃紅去煮糖水,柳綠跑到前廳給老太太報平安,因這事不好宣之於口,便只附耳一提。太子妃等柳綠走了才低聲問道,「襄兒如何?」

  老太太笑開了,用手掩嘴竊竊私語,太子妃撫掌笑嘆,「大善,及笄之日正是成人之日,大善。老太君,該讓她多喝糖水多吃紅棗才是。」

  老太太點頭,命人下去置備糖水和紅棗。女賓們聞聽此言自然心中明了,紛紛掩嘴忍笑。虞妙琪此刻恨不得掐死虞襄,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自己戴冠的時候來,她十分懷疑虞襄是故意的。

  林氏見女兒面容陰鷙,悄悄捏了捏她指尖,然後站起來笑道,「小女已經大安,各位無需擔心,廳外已擺了宴席,還請隨我移步。」

  老太太彎腰恭請太子妃。九公主和范嬌嬌早溜了,想是去了西廂探病。

  林氏不肯讓虞襄奪了女兒風采,言談間極力誇讚女兒如何能幹,如何把侯府打理的井井有條,又言此次典禮均為女兒一人籌辦。各位主母笑而點頭,時不時順著她說幾句,心中怎麼想卻無從得知。

  將太子妃安頓好,她又笑著去攙扶老太太,湊近時語帶埋怨的問道,「母親,你為何不替琪兒也準備一套冠笄?今日她兩個若是頭戴冠笄站成一排,旁人必定會看不起琪兒。」

  老太太看似扶著她手臂,實則用力掐她皮肉,低不可聞的詰問,「你準備冠笄時怎沒想著給襄兒也準備一套?但凡你有這個心,我不偏不倚都會備上同樣的東西。可惜你不問,我與言兒自然不能放著襄兒不管。要論偏心,我可比不得你。」說完在太子妃身旁坐定,笑著扯起閒話。

  林氏五官扭曲了一瞬,見女兒彬彬有禮的招呼各家主母,行止間說不出的優雅從容,這才恢復常態上前幫忙。

  西廂小院,九公主和范嬌嬌坐在虞襄床頭呼哧呼哧的喝著滾燙的生薑紅糖水。虞襄自然也捧著一碗,卻因為肚子太痛沒有胃口,略嘗了一勺就放下了。

  「主子快趁熱喝,喝完肚子就不痛了。」桃紅端起來試圖喂她。

  虞襄躲了幾回躲不過,勉為其難的喝了大半碗。桃紅幫她擦乾淨嘴角,又哄了一會兒,見她實在喝不下才作罷。

  九公主舔著嫩紅的嘴唇問道,「蓮子糕,你怎麼了?」

  「我長大了。」虞襄幽幽嘆氣。長大了就這點不好,尤其對她這種不良於行的人來說,連姨媽巾都要人幫忙換,那種難堪不是常人能夠忍受的。好在她癱了兩輩子,早已經習慣了。

  九公主反射性的朝她胸前看去,眼裡的羨慕昭然若揭。已經那麼大了,竟然還在長。

  虞襄摀住半敞的衣領,沒好氣的說道,「往哪兒瞅呢,不是這裡。」

  「嗯,是下面。」范嬌嬌大口喝光紅糖水,粗聲粗氣的說道。

  虞襄捂臉呻-吟,暗嘆自己怎麼就與這兩個二貨好上了,簡直被豬油懵了心。

  九公主立馬去掀被子,想看看她下面,卻被虞襄用力摁住,惡狠狠的瞪了幾眼。九公主好奇的問道,「下面怎麼了?」

  「來葵水了。」范嬌嬌再次搶白。

  「葵水是什麼?」

  「是一種水,來了那玩意兒就能生孩子了。」

  「蓮子糕要生孩子了嗎?難怪肚子變大了!」九公主驚呼,不敢置信的盯著虞襄高高隆起的腹部。

  虞襄真想給二位祖宗跪下了,從被窩裡掏出兩個湯婆子,氣急敗壞的吼道,「看見了麼,是湯婆子,不是懷孕!你見過誰一刻鍾不到就把自己肚子弄這麼大的!?在外頭不要亂說壞我清譽!」

  范嬌嬌和九公主這才怵了,連連點頭。

  桃紅和柳綠守在門外,向強忍笑意的侯爺不尷不尬的行禮,禮畢半天沒抬頭,似乎在認真地尋找地縫。

  「進去告訴九公主和范小姐,前面已經開宴了,她們再不回去就沒吃的了。」虞品言並未壓低音量,不等柳綠進去回稟,二人就已自動自發的出來,向侯爺打過招呼便火急火燎地直奔宴會廳。

  虞品言搖頭失笑,這才掀簾子入內,果見妹妹縮在被窩裡,腹部因為塞了兩個湯婆子的緣故隆得高高的,可不就像懷胎六七月的孕婦。

  「肚子還疼嗎?」他徑直坐到床沿。

  虞襄瞅瞅他衣袖,見他換了一身黑色錦袍,這才紅著臉點頭,語氣說不出的委屈,「還疼,像有刀子在裡面攪合。」

  「這麼疼?」虞品言面色變了變,在她身側躺下,探手進去將兩個湯婆子推開,又掀起她衣擺,大掌覆蓋在她平滑的腹部上輕輕按揉,問道,「這樣疼不疼?聽太醫說適當按一按能緩解疼痛。」

  「你幹嘛問太醫這種事?」虞襄臉又開始泛紅,一雙眸子水汪汪的瞪過去。

  「事關你的身體,我自然要問個明白。」虞品言不以為意,忍了又忍終是沒忍住,在她捲翹的睫毛上啄了一口。

  虞襄臉頰頓時紅得滴血,氣弱道,「你一個大男人問這種事,不覺得丟人嗎?」

  「只要你能好,我丟再大的人都無所謂。」虞品言手掌漸漸往下,摸到一根細繩,好奇的問道,「你在腰間繫一根繩子作何?」

  虞襄感動的表情立時被他這句話震裂了,一面推搡他一面氣急敗壞的低吼,「要你管,你快走開。」系一根繩子自然是為了綁住月事帶,他摸到也就罷了,問什麼問,簡直沒有下限。

  虞品言哪裡知道這些彎彎繞繞,見妹妹羞臊的要命,眼角都已經閃出淚光,小模樣可憐又可愛,頓時也明白自己說錯話了,連忙掀開被子去抱她,低笑道,「好了好了,哥哥不問了,哥哥繼續幫你揉。」

  低沉的笑聲連綿不絕,他從來不知道妹妹逗起來竟如此有趣,簡直叫人上癮。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6 08:54 AM

第九十六章

  揉一揉果然好了很多,而且大掌的溫度適中,比湯婆子受用,虞襄狠狠瞪兄長一眼,卻也乖乖窩在他懷裡不動。

  虞品言重新替兩人蓋好被子,見妹妹自動自發抬起脖頸,連忙笑著伸出手臂給她當枕頭,另一隻手攬住她纖細的腰肢,試圖將她往自己懷裡攏。

  初潮來勢兇猛,下邊墊的又是三百六十度側漏的古早月事帶,虞襄僵直的躺著,生怕弄髒新換的褻褲和床褥。見兄長要挪自己,焦急的低喊,「不要動我!」

  「怎麼了?又疼了?」虞品言不攏她了,改去按揉腹部。

  一揉便是一股熱流滾滾而出,虞襄簡直想死,漲紅著臉吼道,「說了不要動我!」

  虞品言惆悵的嘆息,「太醫說你這幾天可能會有些喜怒不定,果然如此。乖,別胡亂發脾氣,揉一揉才好得快。」邊說邊繼續按揉。

  虞襄捂臉呻-吟,感覺草木灰似乎兜不住了,這才湊到兄長耳邊,萬分羞恥的低語,「不要再動我,一動就血流成河,待會弄髒你衣服可別怪我。」

  虞品言直過了兩息才明白她話中深意,眸色暗了暗,呼吸也粗重了幾分,大掌覆蓋在她肚皮上不再亂動。

  房裡一片寂靜,片刻後,虞品言啞聲而笑,「弄髒就弄髒吧,不值得為了幾件衣服幾套褥子就強忍疼痛。哥哥繼續幫你按,大不了待會兒叫桃紅柳綠幫你換褻褲和床褥。」一面低笑一面不由分說的揉起來。

  虞襄想去掰開他大掌卻使不出勁兒,只得妥協,滾燙的臉頰埋在他頸窩,問道,「哥哥,你今天怎麼如此無賴,一點兒都不像你了。」

  虞品言低沉的嗓音中滿是愉悅,「因為今天襄兒終於長大了,所以我很高興。你知不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

  他雖然沒明說,但言語間暗藏的火熱連傻子都聽得出,虞襄眼眶略微泛紅,從他頸窩中挪開,把臉扭向另一邊。她不願意順著他的引-誘踏出那一步,因為前路太難走了。世上能有什麼感情比親情更牢固?她為什麼要用一份前途未卜的愛情去換一份永恆存在的親情?

  虞品言眸色暗沉,擒住她下顎讓她直視自己,正欲道出她身世,卻聽馬嬤嬤在外喊道,「侯爺不好了,出大事了!宴客的紅棗干被人下了毒!」

  虞襄大驚失色,正欲掙紮起身卻被虞品言摁回去,沉聲叮囑道,「好好躺著,有哥哥在,定然無事。」話落喚來桃紅柳綠,「看著你們主子,切莫讓她亂跑。」

  桃紅柳綠躬身應諾,虞品言這才隨著馬嬤嬤往正院疾行。

  這事說來也怪虞妙琪。因她為了拉攏人心,將自己的親信調配到侯府最有油水的差事上,膳房採買便是其中之一。然而她只打理過沈家那樣的商戶,卻是小看了永樂侯府這般的豪門巨族。

  雖然近些年侯府與各家勳貴少有往來,但是此次赴宴的女賓卻人數眾多。也不知她如何計算的,竟讓膳房管事少買了許多食材,開宴才兩刻鐘,桌上的菜餚就已經被吃空。

  世家宴客自然有其規矩,十二人為一桌,但凡桌上還有一人動筷,空了的菜碟就必須添滿。對這些常年養尊處優身居高位的人來說,將菜碟吃空是非常失禮的行為;對主家來說,不添滿菜碟亦是十分丟臉的事。

  僕役只往太子妃那一桌添菜,旁桌實在是有心無力,只能讓菜碟空置著。林氏和虞妙琪急得上火,反倒是老太太鎮定自若,命人取來糕點擺放,好叫場面不那麼難看。

  老太太尤其愛吃紅棗干,每到秋冬便使人去甘陝一帶收購,屯在庫房裡慢慢吃,這回不敢藏私,把干棗全取出來供應。大顆大顆的狗頭棗擺放在瓷白的碗碟裡,顏色鮮亮,形狀飽滿,賣相十分饞人。

  老太太笑著請給位女賓品嚐。因九公主和范嬌嬌來得晚,正碰上僕役上棗干,飯都顧不上吃,先就拿了幾顆往嘴裡塞,太子妃正在補血,也略吃了兩顆。眾人見狀十分給老太太顏面,吃糕的吃糕,吃棗的吃棗,對菜餚不夠的事隻字未提。

  虞妙琪和林氏還來不及鬆口氣,就見九公主捂著喉嚨呻-吟起來,然後便是范嬌嬌、老太太、太子妃……凡是吃過紅棗干的人無不感覺喉嚨燒灼,胸口悶痛,似乎是中了毒。

  馬嬤嬤驚得六神無主,拔腿就去找侯爺。若是這些貴人出了事,任侯爺再權勢滔天也扛不住。

  虞品言到時宴會廳裡早已亂成一團,吃過棗干的女賓無不神情痛苦,面色驚恐,未吃過的躲在角落連聲尖叫,什麼『殺人啦』、『中毒了』、『救命啊』……喊得人心惶惶,沸反盈天。

  「冷靜,一味恐懼會導致血液加速流動,血液加速則致使毒素飛快蔓延全身。冷靜,放慢呼吸,找個凳子坐下,本侯已派人去請太醫,半刻鐘就到。」虞品言威嚴的嗓音如警鐘敲響,太子妃經歷過那麼多風雨,是最先冷靜下來的人,扶著九公主依言在凳子上坐下,一點一點調試呼吸,果然覺得好受很多。幾名宮女連忙圍過去拍背搧風。

  隨後范夫人也扶著范嬌嬌坐下,勉力壓制著心中的焦急,眾人見狀也都紛紛效仿,大廳逐漸安靜下來。林氏和虞妙琪並未吃棗干,故而身體無恙,此刻正抱在一起瑟瑟發抖。這宴席是虞妙琪一手置辦,若果真被人下了毒,第一個遭殃的就是她。

  名聲壞了倒是其次,怕就怕還像上次那樣,被虞品言這個冷血無情的押去龍鱗衛所審問。她一想到這層就嚇得神魂俱裂,拽著林氏欲偷偷離開。

  虞品言早已在院外佈滿守備,無他准許,任何人不得出入,又派遣一列侍衛將接觸過棗干的下人全都帶到大廳。這麼多賓客中毒,其中還包括太子妃和九公主,他為了給大家一個交代,也為了最大限度的撇清侯府,必須公開審問疑犯。若是其中有半點隱瞞之處,明日早朝皇上的案頭就會被彈劾他的奏摺淹沒。

  堂堂虞都統的府邸竟被歹人混入投了毒,一次性暗害了這麼多權貴,他的能力也會受到皇上質疑。總之,此事若解決不好,不但他的仕途,恐連侯府都保不住。

  老太太也心中明了,好幾次差點暈過去,卻又咬著舌尖硬生生挺住,啞著嗓子吼道,「把那些下人全都帶上來一個一個審,當著賓客的面兒審。」

  與此同時,幾名太醫匆匆趕到,中了毒的女賓魚貫入東屋診脈,剩下一名精於驗毒的太醫拿著紅棗干查看。身體無恙的女賓斂容肅目的端坐在巨大的屏風後,聆聽虞都統查案。今兒若是不查個水落石出,她們絕不肯善罷甘休。

  林氏母女剛到院門就被侍衛攆了回來,白著臉坐在虞品言身邊。

  第一個開審的便是採買這批紅棗的管事,她渾身抖得跟篩糠一樣,不等候爺詢問就竹筒倒豆子的全說了。原來自從虞妙琪掌家後府裡的用度就一減再減,也不知她如何經營的,侯府那些產業相繼開始萎縮,生意一落千丈。她換了掌櫃,換了貨源,換了賬房,凡是虞襄之前重用的人全都換了個遍。如此更是雪上加霜,沒幾月竟連基本的開支都有些不夠用。

  虞妙琪無法,只得力圖節省,旁的她不敢大動,就在吃食上做手腳,別看侯府的菜餚還是原來那個味兒,用的食材卻都是最次的。前幾月老太太嚷著要吃棗,撥下五百兩銀子雇行腳商去甘陝收購正宗的狗頭大棗,她袖子一揮就截下三百兩,剩下的二百兩管事也起了貪慾,又截走一百兩。

  僅剩的一百兩連來回的路費都負擔不起,管事的幾經尋摸,在一家小雜貨鋪子裡看見這種賣相十分漂亮的棗干,要價亦十分低廉,大喜之下也不問出處,立刻全買了來。

  恰在這時,太醫也驗完紅棗,上前稟報,「侯爺,這批紅棗應是發霉的陳年舊棗,用硫磺燻蒸過後變得鮮亮飽滿,充作新鮮棗干來賣。各位貴人是吃多了硫磺中了毒,還請侯爺立即派人去熬煮綠豆甘草汁以緩解毒性。」

  東屋也出來一名太醫,其診脈結果佐證了同僚的話。

  廳中女賓大嘩,沒想到此事竟還藏著這樣不堪的內情。虧得林氏之前還大讚特贊虞妙琪如何能幹,卻原來連自家祖母的銀子都要貪,偌大一個侯府剛交到她手裡半年就千瘡百孔,搖搖欲墜,論起敗家的能力簡直萬中無一。

  歡歡喜喜去接人,接回來的卻是這樣一個喪門星,也是侯府氣數將盡了!

  老太太抬手指著虞妙琪,卻因嗓子被硫磺燒傷,一句話都罵不出,隻眼裡的怒火猛烈翻騰,恨不得將她燒成灰燼。天煞孤星,果真是天煞孤星,一克就將侯府克到了敗落的邊緣,當初怎麼就豬油懵了心硬要接她回來?

  原以為她一個閨閣女兒,鬧不出多大事,卻沒料她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把所有人都坑了。老太太悔得心肝俱碎。

  虞妙琪臉皮先是漲紅,後來慢慢變成紫色,若非林氏用力拽著她胳膊,她早就奪路而逃了。從沒有這一刻讓她覺得如此丟人,是比待在龍鱗衛所那一天更叫人痛苦的經歷,痛苦的恨不得把自己臉皮都剝了,好叫人再也認不出。

  虞品言冷著臉,命人去將賣棗干的店家抓回來繼續審,然後沖馬嬤嬤揮袖。馬嬤嬤會意,領著幾個下僕去熬藥,剛跨出門檻就見虞襄緩緩而來,身後跟著一溜兒端托盤的婢女,托盤上盛放的恰是眾人最需要的綠豆汁。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6 09:04 AM

第九十七章

  馬嬤嬤著急忙慌的迎上去,「小姐,您怎麼來了?您身體好了?」

  侯府宴席竟被人投了毒,虞襄哪裡躺得住,一面派人去打聽情況,一面使人去尋隔壁的朴神醫。因為她種藥的手藝了得,朴神醫刻意在侯府旁邊置辦了一所宅子,弄到稀奇的植株就送來讓虞襄幫忙照顧。

  朴神醫雖然重原則,卻是個一頂一的俗人,不但看診的費用高昂,更開了一間藥鋪專賣他研製的丹藥,那價格貴的令人咋舌。因他師父曾救過太祖一命,雖然垂涎神藥的人很多,卻都不敢動他,成康帝欲拿幾瓶丹藥防身也得花大價錢購買。

  如今虞襄求到他府上,他竟不肯拿銀票,只要虞襄幫他打理三年藥園。虞襄聽了下僕回報,咬咬牙答應了,這才弄到專解硫磺丹毒的熄燥丸和美容養顏的冰肌玉露膏,又使人熬了幾鍋綠豆汁,火急火燎的送來。

  「我永樂侯府與各位無冤無仇,犯不著在及笄禮上明目張膽的動手,如此行跡與自毀何異?定是我家下僕受了奸商矇蔽,買來劣質紅棗欺上瞞下,才惹出這等禍事。各位夫人好生想想,若是菜餚足夠,這紅棗又豈會端上桌?不端上來就全入了我家老祖宗的肚子,也是各位夫人替老祖宗受了過擋了災,虞襄實在是慚愧,卻又銘感五內。這是朴神醫製作的熄燥丸,快去送與太子妃娘娘等人服用,還有綠豆汁也莫忘了,喉嚨被硫磺灼傷,正可用此物緩解一二。」

  虞襄甫一進門就拱手致歉,態度謙遜而誠懇,說完徑直上前往幾欲昏倒的老太太嘴裡塞了一顆熄燥丸,用綠豆汁送服吞下。

  「你怎麼來了,這裡無事,你快回去。」虞品言捏了捏她冰涼的指尖。

  「侯府出了這樣大的事,我怎能不來?」虞襄苦笑,額頭的冷汗直往下掉,見兄長抬手欲替自己擦汗,連忙躲開,衝門外喊道,「把東西抬上來。」

  柳綠領著一溜兒下僕魚貫而入,手裡各捧著一個盆栽和一個錦盒。盆栽裡的植物均為大漢難得一見的奇花異草,拿到外頭是有市無價。在座女賓愛花的不少,眼睛立時亮了亮。

  虞襄接過其中一個錦盒,打開來讓各位女賓驗看,笑道,「為表歉意,小女置備了一份薄禮送與各位夫人,待侯府事了,小女與兄長必定親自登門賠罪。」

  女賓們的眼睛更亮了,之前的憤怒慌亂盡皆被驚喜取代。無他,盒子裡擺放的便是傳說中的養顏聖品冰肌玉露膏,朴神醫的藥店一月只賣五瓶,不是有錢就能搶得到的。女人嘛,哪個不看重容貌?虞襄這份禮物簡直送進她們心坎裡去了。

  東屋的女賓服用過熄燥丸後症狀立時消減。也是她們素來喜歡端著,在外並不肯多吃東西,中毒的程度不深。只九公主和范嬌嬌稍微嚴重一點,看在虞襄的面子上卻也不會計較。

  太子妃更是把虞襄當成自己人,又私下得了柳綠傳來的口信,說是每月都會給她送兩瓶冰肌玉露膏,她哪裡還會生氣,稍微好轉後便出來打圓場。

  「冰肌玉露膏十分難得,襄兒怎一出手就是這麼多?」她按照事先套好的詞兒問道。眾位夫人也覺得出奇,紛紛看過去。

  虞襄苦笑,「娘娘也知道臣女這司農鄉君的稱號是如何來的,不過因為臣女善於種植罷了。為了籌到這許多冰肌玉露膏,臣女已向朴神醫許諾,幫他打理三年藥園。因為我永樂侯府監管不力才鬧出這樣大的亂子,臣女只替人當三年藥農,也算是佔了便宜。」話落沖各位女賓拱手,「各位夫人有什麼要求只管提,我虞襄自當竭盡全力以恕己身之過。」

  她態度謙卑,病容憔悴,而且堂堂永樂侯府的嫡女竟去給人當藥農,簡直屈尊降貴到了極致。莫說這事怪不得她,就算果真是她的責任,眾女賓的氣也早就消了。

  太子妃擁著她連說無事,范夫人和閔氏也都上前安慰,眾人哪裡還敢擺出不依不饒的面孔,盡皆表露出不再追究的意思。

  老太太見狀大鬆口氣,盯著人群中臉色慘白的孫女直掉淚。真是苦了她了,虞妙琪弄出的亂子卻要她去恕罪。給人當藥農,她何至於卑微到如此地步!

  虞品言面無表情的坐在廳中,因為隔了一扇屏風,看不見妹妹的身影,只能一再握拳,少頃後緩緩攤開掌心,將化成齏粉的茶杯拂落地面。

  賣棗干的店家本來想把店子盤掉,見庫房裡還有許多發霉的舊貨覺得十分可惜,想著稍微加工後或可賺一筆橫財。他見買棗的管事穿著不俗,怕得罪了權貴就略微盤問幾句。管事本就做賊心虛,騙他說自家老爺只是個有錢的鄉紳,她因為手頭緊,想從中抽一層油水才買這種次貨。

  反正店舖也要轉手,店家見對方主家並無甚權勢,便把棗干全賣了,然後去了鄉下購置田地。若是招惹得旁人倒也罷了,偏他招惹得是虞品言,莫說只是去了鄉下,就是鑽進地下都能把他挖出來。

  不過半個時辰,店家就被侍衛五花大綁的帶上來,一邊磕頭一邊求饒,將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全招了。

  鬧了半天竟是虞妙琪剋扣了老太太吃食才惹出這一連串的禍端,女賓們暗自感嘆虞都統不容易,差點毀於內宅婦人之手;看看錦盒裡的冰肌玉露膏,又感嘆他還有一個頂得住事,撐得起門楣,亦能生死與共的妹妹,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還沒感嘆完,林氏忽然撲出來,直言這事皆因自己而起,不關女兒的事。因她嫁妝鋪子接連虧損,才想著挪用中饋去填窟窿。虞妙琪之所以剋扣府中用度都是受了她指使,千錯萬錯都是她的錯,與旁人無干,話落砰砰磕頭請老太太降罪。

  真相已水落石出,接下來就該虞家人關起門料理私事。女賓們十分尷尬,在太子妃的帶領下紛紛告辭。至於此事究竟是林氏還是虞妙琪的責任,她們並無興趣探究。總之這母女兩都不是省油的燈,虧得虞老太君能容忍她們那許久。

  虞思雨早得了虞襄口信,讓她在自己及笄這日歸家。如今大半年已經過去,她的事沒誰記得,也該回來談婚論嫁了。虞思雨坐著馬車緊趕慢趕,卻沒料路上壞了一個車軲轆,耽誤了行程,臨到門前時及笄之禮已經快結束了。

  她走上台階意欲敲門,卻見一長身玉立的俊美男子站在門外,表情躊躇。

  「您是狀元郎?」虞思雨遲疑開口。

  「正是沈某。敢問姑娘可是永樂侯府的大小姐?」沈元奇微笑拱手。

  虞思雨不答,她在鄉下收服的一名老嬤嬤警惕的問道,「沈大人前來侯府所為何事?需不需要老奴代為通稟?」

  沈元奇面露掙扎,片刻後終是嘆息道,「不了,無需通稟。這個錦盒還請大小姐代為交給三小姐,沈某在此謝過。」話落從袖中取出一個長條狀的錦盒塞到那老嬤嬤手裡,匆匆離開了。

  虞思雨接過錦盒打開一看,卻是一副翡翠盤腸冠笄,用料和做工皆十分名貴,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

  虞思雨眯了眯眼,呢喃道,「送如此奢美的冠笄,沈大人究竟什麼意思?看上虞襄了?」來不及細想,便聽大門吱嘎一聲推開,太子妃扶著病怏怏的九公主疾步而來,身後跟著許多女賓。她悚然一驚,連忙半跪行禮。

  太子妃等人只略略點頭便去了。

  門房等一行人走遠才低聲說道,「大小姐,您回來得真不巧,家裡出大事了!」

  「哦?何事?正巧我這裡也出了一件大事!」虞思雨舉步往正院行去,門房一路將硫磺棗的事說了一遍,引得她冷笑連連。有一句話怎麼說的來著?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今兒可巧,她手頭也握著虞妙琪一個把柄,正要稟報老祖宗和大哥知道。

  虞品言送走太子妃等人,理也不理跪在地上的林氏和虞妙琪,大步走到虞襄身邊,探手就要去摸她肚子。

  虞襄飛快瞥了老太太一眼,先一步捏住他手背上的皮肉,呲牙咧嘴的威脅,又用誇張的口型一字一頓無聲警告——別、動、我!當、心、血、流、成、河!

  虞品言縱使有滿腔怒火,這會兒也都被澆熄了,收回大手,改去揉她腦袋,然後二話不說將她抱起來往外走,頭也不回的交代,「老祖宗您先去休息,讓她兩個跪著,我安頓好襄兒再回來處置。」

  虞襄急得捶打他肩膀,低聲喊道,「換一個姿勢,這樣不方便。」

  「無事,哥哥穿得是黑色衣服,經髒。」虞品言空出一隻手拍了拍她柔軟挺翹的小屁股。

  虞襄羞得無地自容,將滾燙的臉頰埋進他頸窩不肯說話了。

  正院大廳,老太太哪裡躺得住,正用一雙怒火狂熾的暗紅眼珠瞪著堂下的林氏母女。她想揮舞枴杖狠狠抽打這二人,卻因為中毒使不上力;想用最刻薄的詞彙辱罵這二人,卻因為燒傷了喉嚨無法成言。

  不經意間,她又想起了當年苦海和尚的批語,對接回虞妙琪的決定再次感到深深地懊悔。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6 09:05 AM

第九十八章

  虞品言把虞襄塞進被窩,又在她肚皮上擺了兩個湯婆子,蓋好被縟後伸手摸了摸她高高隆起的腹部,這才含笑而去,甫一跨進正廳,臉上的笑容盡數收斂,只餘令人心驚膽顫的陰鷙。

  虞思雨落後他一步進門,見老太太面色難看,連忙奔上前慰問。

  老太太說不出話,執起她皓腕,用口型說道,「你回來晚了,可是出了什麼事?」

  「車軲轆壞了,修了小半個時辰。」虞思雨欲言又止,飛快瞥了眼站在廳外的幾名農婦。老太太也順著她視線看過去,愣了一愣才指著其中一人問道,「那可是忠順媳婦?」

  虞思雨努力辨認她口型,點頭道,「正是忠順大叔的媳婦。」

  還有幾位農婦均為老永樂侯舊部的家眷,因丈夫隨侯爺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回來時不是暗疾纏身就是缺胳膊少腿,不得不解甲歸田。老侯爺最為重情重義,將他們安置在永樂侯府的田莊裡,每月五兩月錢的供著,一直供到他們入土為安為止。

  這些人一般只在逢年過節才會入京拜見,此次跟隨虞思雨回來,且個個面色淒惶,定是發生什麼事了。

  老太太心中更添一層不祥,連忙招手讓她們進來。

  幾人一來就齊齊跪下,磕頭道,「老太君,侯爺,若非實在活不下去,民婦絕不敢求大小姐將我等帶進侯府。民婦無狀,求老太君和侯爺恕罪。」

  「發生什麼事了?」虞品言沉聲問道。

  幾人一面敘述一面抹淚,「啟稟侯爺,當初可是老侯爺發了話,讓我等在鄉下莊子裡謀一條生路。哪知道二小姐一回來就說我等手腳不全,是干吃白飯的,將我等盡皆辭退。我家忠順為了掙錢不得不組織大夥兒上山打獵,前些日子遇見一隻大蟲,全都,全都被咬死了,只抬了幾具面目全非的屍體回來。老太君,侯爺,我們連下葬的錢都出不起,家中更有老小無所依傍,這才斗膽求到大小姐跟前。老太君,侯爺,且看在我等夫君跟隨老侯爺出生入死的份上,賞賜些許銀兩置辦幾口薄棺吧,求求您們了!」

  沉悶的磕頭聲接二連三響起,老太太不敢置信的看向虞妙琪和林氏。虞品言臉色更是陰沉的能滴出水來。連出生入死的舊部都安置不了,此事傳出去還有誰敢效忠永樂侯府?

  老太太說不出話,揚手就掀翻炕桌,抖抖索索的指著母女二人,面上怒火狂熾。

  虞妙琪連忙磕頭,辯白道,「祖母明鑑,孫女並不知道他們乃祖父舊部,若是知道定不會如此!是我錯了,要多少銀兩我全出!」

  「你出銀子,你出銀子能買回我夫君性命嗎?襄兒小姐管家時一切都好好的,偏你要換掉她重用的莊頭,挑了一個慣於欺上媚下的,竟說我們是廢人,是吃白飯的,要趕我們出去。沒有我們這些廢人,老侯爺早就死了!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其中一名農婦忽然撲上去掐虞妙琪脖子,還朝她臉上啐了一口濃痰,眼中刻骨的仇恨令人心驚。

  虞品言和老太太竟絲毫不加阻攔,只冷眼看著,還是忠順媳婦尚存一絲理智,聯合林氏將她二人拉開,然後磕頭告罪。

  「告什麼罪?掐死還省得本侯動手。」虞品言輕描淡寫的說道。

  老太太沖晚秋使了個眼色,晚秋立馬轉入內室拿出一個檀木盒子,裡面整齊碼放著二十個金元寶。晚秋將之交給忠順媳婦,說道,「這個是老太太給的,快快拿去辦喪事吧。」

  老太太要來筆墨紙硯,手書道,「是我永樂侯府對不起爾等,今日必定給爾等一個交代。你們且先回去把喪事辦了,家裡有老人的我侯府負責送終,家裡有小孩的,我侯府負責養大。這張紙條你們收著,若是我侯府反口,你們就憑著這個去告官。」寫罷接過馬嬤嬤遞來的契書,攤開置於林氏面前,用口型無聲問道,「還記得你立下的軍令狀嗎?」

  林氏呆住了,滿臉的不敢置信,「母親,您這是要幹什麼?」不是她想得那樣吧?

  「幹什麼?自然是休了你。」虞品言站起身,冷冷開口,「給你半個月時間去向各家道歉,道完歉就帶著虞妙琪滾。」

  虞妙琪也呆了,完全不敢相信他們竟連自己也要一塊兒趕出去。

  「祖母,大哥,我可是虞家血脈!你們怎能將我趕走?!」她尖聲詰問,渾身肌肉都因為太過震驚惶恐而繃得死緊,幾乎成了石雕。

  「虞家血脈算什麼?本侯不認。把你們弄出來的爛攤子收拾乾淨就立馬滾,除了林氏的嫁妝,一分一釐都不准帶走!」他說完拿起老太太手書的紙條,慎重蓋上自己私印,然後拱手道,「事情鬧得太大,須得進宮向皇上請罪,老祖宗,各位嬸娘,虞某先行一步。日後有什麼困難各位嬸娘只管上門求助,門房必不敢阻攔。」

  老太太疲憊揮手。幾名農婦拿著紙條千恩萬謝的磕頭,等他走遠也相繼告辭。

  林氏還在痛哭,一聲聲的喊著夫君的名字。虞妙琪爬起來,胡亂用袖子將臉上的濃痰擦乾淨,指著自己泛出條條青筋的手腕,沖老太太說道,「祖母,你好生看看,這裡面流著的是虞家的血,我父親是虞俊傑,曾經的永樂侯!我不是什麼外姓人,是父親的血脈啊!祖母,你怎麼忍心讓父親的血脈流落在外?」

  她沒有別的依仗,只剩這點血液了。死去的人往往最令人惦念,她就不信提起已故的兒子,老太太會沒有一點惻隱之心。

  然而這一招早就被林氏用爛了,惻隱之心沒有,反而厭煩居多。老太太提筆,在紙上寫了一個巨大的『滾』字,然後將毛筆狠狠砸在虞妙琪臉上。

  虞妙琪躲之不及,頂著一臉墨點慘然而笑,笑完靜靜流淚。她指了指老太太,又指了指林氏,最終什麼話都沒說,腳步踉蹌的離開,似乎已經心如死灰。

  老太太使人將林氏扔出去,這才躺倒在榻上,身心俱疲。

  虞襄只眯了一小會兒就被痛醒,捂著兩個湯婆子哼哼。虞思雨掀開門簾嗤笑道,「聽說你今兒個當著滿堂賓客的面來了初潮?丟人丟到家了。」

  「那又如何,來得都是女賓,就算我血流成河,誰還能拿這個說事?前邊如何了?」虞襄半坐起身,從被窩裡掏出一個湯婆子塞進衣領。血液流失的速度太快,她哪兒哪兒都覺得冷。

  虞思雨見她上邊鼓鼓的,下邊像懷胎五月的孕婦,止不住笑起來,笑罷撇嘴,「惹出這麼大的禍端,大哥還能饒了她們?說是讓她們把爛攤子收拾乾淨就立馬滾蛋,除了嫁妝什麼都不能帶走。」

  虞襄漫不經心的把玩著自己頭髮,笑道,「嫁妝都讓舅舅舅媽去管,想來這會兒也不剩什麼了。母親說自己嫁妝鋪子虧損甚大才打中饋的主意。她此言只為了給虞妙琪開脫,卻不知道自己一語中的。臨出門的時候清理賬冊,虞妙琪就該焦頭爛額了。」

  虞思雨掩嘴忍笑,問道,「真有其事?就算給了我幾家店舖幾百頃良田,應不至於淪落到連老祖宗那幾百兩膳食銀子都要剋扣的地步。」

  虞襄拉高被子,將自己裹成球狀,「我哪知道她怎麼想的,許是認為那些嫁妝在我和老祖宗手裡拽了幾年,已經被玷污了,要回去便大肆更換掌櫃和貨源。管理不善再加上貨源不穩定,她不賠錢誰賠錢。」

  虞思雨唏噓不已,苦笑道,「她弄出這亂子委實太大,把京城最有頭臉的貴人都給坑害了。本來咱們虞家三位小姐只有她是『出淤泥而不染』,這會兒哪裡是出淤泥,是掉了糞坑了。你說咱們這輩子還能不能嫁出去?」

  「名聲再好也不能嫁入高門大戶,你快別想了,找個老實人安生過日子吧。我斷了腿的那天起就不指望嫁人,名聲好壞有什麼所謂?我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只要日子過得痛快就成。」

  「滿京閨秀唯獨你過得自在。」虞思雨頷首,摸到袖管中的硬物,連忙取出來遞過去。

  眼下自在,過幾天也自在不起來了。想到步步緊逼的兄長,虞襄哂笑,接過長條狀的錦盒打開,頓時驚住了,「你哪兒來的銀子買這樣貴重的禮物?」

  「嗐,不是我送的,是沈狀元送的。快說說你跟他究竟怎麼回事兒,你及笄他竟送如此貴重的冠笄,可是看對眼兒了?」虞思雨湊過去低語。

  虞襄捧著盒子愣神,一個念頭忽然鑽入腦海,不等她細想就聽見桃紅柳綠在外面喊道,「二小姐,你怎麼來了?你這頭臉是不是得擦一擦,瞧這髒的。」

  話音未落,一臉墨點的虞妙琪已越過她二人跨入內間,表情看似平靜,眼中卻隱有癲狂之態。

  「虞襄,我今日得告訴你一件事,一件有可能顛覆你整個人生的大事。你想不想知道?」她放緩腳步,徐徐走到床邊坐下,嘴角的笑容分外詭異。

  顛覆我人生的大事還藏在哥哥肚子裡呢,你這點事算得了什麼?虞襄依然漫不經心,虞思雨卻警惕起來,沖桃紅柳綠大吼,「二小姐魔怔了,還不過來把她拉出去!」
作者: 璃幻    時間: 2015-2-6 08:54 PM

第九十九章

  虞妙琪狠狠一巴掌朝虞思雨扇去,大聲吼道,「滾,這是我跟虞襄的私事,沒你插嘴的餘地!」

  「小賤人,你敢打我,看我不撕了你的嘴!」虞思雨在鄉下當了大半年農婦,莊裡莊外全是她一人打理,此時的戰鬥力更勝往昔,扯住虞妙琪頭髮就往床柱上撞。

  桃紅柳綠連忙上前將兩人拉開,虞襄半靠在床頭,抱著兩個湯婆子看得津津有味。虞思雨只弄亂了衣襟,虞妙琪卻蓬頭垢面,衣衫凌亂,活似被人蹂躪了幾百遍。她瞥見虞襄閒適安然的表情,瞳孔劇烈收縮了一瞬,用最大的聲量喊道,「虞襄,你得意什麼!我告訴你,你根本不是虞家人,而是當年奶娘錯抱來的野種!我兩長得半點不像難道你就不覺得奇怪嗎?我們根本不是雙胎,根本沒有血緣關係……」

  她隱去沈家家破人亡,沈元奇高中狀元的事,把當年的陰差陽錯全說了。因她刻意宣揚,不但屋裡人聽得清清楚楚,就連路過的下僕也都聽得一字不漏。

  桃紅和柳綠完全呆住了,虞思雨見虞襄低垂著腦袋,看不清表情,連忙坐過去攬住她肩膀,想要開口安慰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虞妙琪還不肯罷休,指著梳妝台上奢華至極的珠寶,冷聲道,「這些本該是我的,」指著博古架上價值連城的古董,「這些本該是我的,」推開窗戶指著美如仙境的院子,「這些也本該是我的,你所有的一切都應該屬於我!該走的人是你,不是我!」

  虞襄這才緩緩抬頭,面上並無旁人想像中的涕淚橫流,而是雲淡風輕的蔑視,「你流著虞家的血,那又如何?老祖宗和哥哥可不看重這個。他們要趕你走是你自己作孽,與我何干?你找我來發什麼瘋?來人啊!把她攆出去!」

  院裡的婆子丫頭都沒動,就連桃紅柳綠也都傻愣愣的站著。

  虞妙琪噗嗤一聲笑了,她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虞襄頂著侯府嫡小姐的名頭才能作威作福,沒了這名頭,她拿什麼橫?說到底她只是個來歷不明的野種罷了!

  虞襄柳眉倒豎,真有些生氣了。

  虞思雨吼道,「愣著作甚,還不快把虞妙琪攆出去!這裡是誰的地界你們莫忘了!」

  桃紅柳綠這才回神,上前去拉扯虞妙琪,院外的下僕依然不敢妄動,隱有觀望之意。恰在這時,馬嬤嬤聞聽消息火急火燎的趕過來。

  虞妙琪兩巴掌搧開桃紅和柳綠,見馬嬤嬤到了反而笑起來,走到窗邊的盥洗架,就著銅盆裡的水慢慢把臉洗乾淨,一字一句開口,「你且回去告訴老太太,讓她不要偏心太過。把我攆走不算什麼,當心我破罐子破摔把虞襄的身世宣揚出去。你們侯府丟棄嫡親血脈,反把一個野種當寶貝疙瘩一般疼寵。這是什麼道理?天下間就沒有這樣冷血薄情的家人!」

  老太太和侯爺有多疼襄兒小姐,馬嬤嬤自然清楚,若虞妙琪果真把事情鬧大,襄兒小姐平日裡得罪那麼多閨秀,將來還不被她們磋磨死?這京城也是待不住了!

  在她猶豫不決間,虞妙琪直起身,取下架子上懸掛的布巾擦臉,又坐到梳妝台前把虞襄的翡翠蓮花冠笄戴在頭頂,對著水銀鏡左看右看,姿態傲慢,「回去告訴祖母,毀了我就是毀了虞襄,若想封住我的嘴,就把這院子給我。」

  她回頭,沖臉色難看的虞襄和虞思雨微微一笑。

  虞襄早知道把身世攤開,虞妙琪將佔據絕對的優勢,卻沒料到這一天會來得這樣早。她在離開和留下之間掙扎,終於沉聲問道,「我的家人呢?他們在哪兒?」這一點她是無論如何也要問清楚的。

  虞妙琪眸光微閃,正欲開口卻見馮嬤嬤領著許多壯實丫頭進來,不卑不亢的躬身回話,「啟稟襄兒小姐,奴婢奉侯爺之命前來替小姐搬家。這院子已經髒了,住不得了。」

  「搬去哪兒?」虞襄大為驚訝,連懷裡的湯婆子都掉在了地上。

  「搬去荊馥小院,奴婢已將院子清理乾淨,只需把東西搬過去就能住人。」馮嬤嬤一面說一面摘掉虞妙琪頭上的冠笄,用盒子裝好交給身後的丫頭,又命人將一應古董家具全都搬走,窗簾和床幔全都拆掉,院外的奇花異草能挖走的挖走,不能挖走的巨樹只得留下。

  荊馥小院離虞品言的書房只一牆之隔,且佔地足有兩個西廂那般大。馮嬤嬤這會兒功夫就將之清掃乾淨,可見早得了虞品言交代。

  僕役們動作十分迅速,只一刻鍾不到就把房間搬空了,徒留下目瞪口呆的虞妙琪和竊笑不已的虞思雨。

  「二小姐,如你所願,這個院子今後就是你的了。侯爺有言,你若是想繼續留在侯府當嫡小姐,就把嘴巴管嚴實了。」馮嬤嬤略一躬身,推著虞襄往門外走,虞思雨連忙跟上。

  這算什麼?就這樣把自己打發了!?虞妙琪站起來,神情恍惚的往前走了兩步。都說投鼠忌器,萬萬沒想到她這嫡親的虞府血脈竟成了那隻人人喊打的老鼠,虞襄反而是價值連城的寶器。這家人竟踐踏她至此!

  這般想著,她眼珠漸次染上瘋狂的殺意。

  虞襄心有所感,抬手示意馮嬤嬤停下,回頭指著盥洗架說道,「差點忘了,虞妙琪,方才你洗臉那水,擦臉那布巾,都是我打理『那什麼』用剩的。」她看了看自己腹部,輕快的語氣中透著滿滿的惡意,「你的……明白?」

  眾人,「……」

  虞妙琪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彷彿看見了什麼妖魔鬼怪。虞襄輕笑一聲,示意馮嬤嬤繼續走,沒走幾步就聽見後面傳來嗚咽作嘔的聲音。

  等虞襄在荊馥小院安頓好,虞思雨還處於狂笑不止的狀態,「唉呀媽呀,虞襄你真損,我估計虞妙琪得有好幾天吃不下飯。」笑完又嘆息道,「咱們侯府被她害慘了,什麼名聲都沒了,日後再宴客恐怕沒人敢上門。」

  虞襄正在描繪姨媽巾和文胸的圖樣,漫不經心的說道,「你不知道麼?在此之前,咱們永樂侯府就是京城最沒有規矩的人家,名聲更臭一點也沒所謂。只是該補償的還需補償,能不結仇的就不結仇,與各家保持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才是正好。」

  虞思雨點頭,遲疑道,「你現在既已知道自己身世,日後準備怎麼辦?虞妙琪說得那麼大聲,這會兒府裡想必已經傳遍了。之前是虞妙琪管家,規矩早就亂了,少不得有那些個踩低捧高的奴才……」

  虞襄冷笑打斷她,「我就算不是虞府嫡小姐,卻也不是墊腳石,誰都能踩一踩……」

  「誰要踩你?」一道冰冷的嗓音從門外傳來,二人轉頭一看,卻是風塵僕僕的虞品言。

  虞妙琪連忙起身行禮,問道,「大哥,皇上那裡怎麼說?」

  虞品言不答,徑直走到虞襄身邊,彎腰去揉她腹部,再次沉聲詢問,「誰要踩你?嗯?告訴哥哥,哥哥立馬剁了他。」大手揉著揉著便要往衣擺裡鑽,去撩褻衣。

  虞襄努力控制著不讓自己臉紅,抓住他手腕急急開口,「沒誰要欺負我,我們只是假設而已。哥哥,皇上怎麼說來著?」

  虞品言緊挨著她落座,見屋裡燃起了火籠,還在上面擺了一張桌子蓋上錦被,立即將被單扯過來,仔細蓋住她雙腿,徐徐答道,「皇上命我自省半月,又賜了四個嬤嬤調教虞妙琪。」

  皇上既賜下了嬤嬤,虞妙琪卻是走不得了。虞思雨心裡有些失望。

  虞襄卻半點也不吃驚。虞妙琪剛宣揚開自己身世,馮嬤嬤就來了,且還把荊馥小院打掃乾淨只等著她入住。她不得不懷疑虞妙琪的一舉一動都在兄長的算計當中。他想撕開兄妹這層窗戶紙,卻又不肯在她面前做這個惡人,所以乾脆利用了虞妙琪。

  說老實話,虞襄是有點生氣的,但更多的是對未知的將來的恐懼。也許因為天生不能走路的緣故,她的性情就像一棵樹,在哪兒紮了根就認準了哪個坑,若是哪天有人想將她從坑裡拽出來移植到別處,她有可能花開荼蘼,更有可能因水土不服而慢慢枯萎。

  她愛虞品言嗎?自然是愛的!不管這份愛是親情還是愛情,對她來說都沒什麼區別。她只是不能接受突如其來的改變。兄妹之情能維繫一輩子,夫妻之情能嗎?尤其是在這個一夫多妻的時代。她害怕總有一天自己對虞品言的愛會全部化作恨,到時她拿什麼活下去?

  況且他們之間還橫隔著一個老祖宗。老祖宗拿她當親孫女一般疼寵,在她眼裡,無論他們有沒有血緣關係,都是在亂倫,是不容於世的。她如今有多疼她,在得知真相後就會多恨她,怕是恨不得她永遠消失。

  所以,她就是性子再乖張肆意,也不得不望而怯步。




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http://www78.eyny.com/) Powered by Discuz!